時 間:2006年10月11至13日
地 點:江蘇蘇州市
主 辦:《人民文學》雜志#65380;《南方文壇》雜志#65380;蘇州市文聯
參加者:(主辦方)韓作榮#65380;李敬澤#65380;范小青#65380;張燕玲#65380;寧小齡#65380;張萍#65380;徐則臣#65380;(作家)潘向黎#65380;朱文穎#65380;滕肖瀾#65380;魯敏#65380;姚鄂梅#65380;馮唐#65380;荊歌#65380;格致#65380;胡學文#65380;羅偉章#65380;東西#65380;郭文斌#65380;古馬#65380;大解#65380;李約熱#65380;陶文瑜#65380;胡軍#65380;徐春萍#65380;丁文梅#65380;(批評家)汪政#65380;吳俊#65380;謝有順#65380;黃發有#65380;施戰軍#65380;李美皆#65380;王曉漁#65380;王堯
主持人:批評家#65380;《人民文學》副主編李敬澤
論 題:1.文學如何認識和表現現實?如何堅持文學的藝術立場?2.作家的身份#65380;精神背景和世界觀#65377;
韓作榮(《人民文學》主編):第五屆中國青年作家#65380;批評家論壇開幕了,我代表《人民文學》#65380;《南方文壇》,對蘇州市政府#65380;蘇州市文聯的熱情接待表示感謝#65377;這個論壇開了幾年,收獲很大,幾乎所有有影響的作家和批評家都曾參加論壇#65377;關注青年作家的創作,也關注中國文學思維的最新進展,這是《人民文學》的傳統,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改變#65377;在這里我感謝作家#65380;批評家對《人民文學》的支持#65380;對這個論壇的支持#65377;我們會認真聽取大家的意見,包括對《人民文學》的批評意見,把我們的刊物辦得更好#65377;
李敬澤(《人民文學》副主編):本屆論壇的特點是新人多,大部分作家是首次參加這個會議#65377;現在大家見面的機會很多,但坐下來認真#65380;懇切地交流我們對文學的想法,這種時候恐怕不多#65377;現在是終日喧嘩,言不及義,做文學的人談文學快要變成一件羞澀的事,我們希望每年有這么一次,安靜下來,耐心地相互傾聽#65377;好,現在開始吧——
施戰軍(山東大學文學院副院長#65380;教授):先談談現實主義問題,經典現實主義長篇小說總是把現實性融化進小說里,而不是標明在概念上#65377;正如巴爾扎克在《人間喜劇》前言里說,他寫的是法國的風俗史#65377;現實主義作家要呈現偶然性與豐富性的風俗世界,找尋遺失了的人性的和質疑當下人性缺失#65377;這才是現實主義文學的精髓#65377;巴爾扎克質疑那些使人性異化東西并專注于對人性的異化的藝術活化#65377;社會經濟生活的上升時期,是這種現實主義文學作品的豐產期#65377;因為風俗之變,便是人性之變,作家應該以質疑的態度并用靈敏的視角把里面那種應該不變的東西抓住#65377;
再來說關于精神背景與資源的問題#65377;現在的情況是,一方面作家在建構自己的精神世界,努力探知精神資源的駁雜豐盛,但在另一方面,強勢媒體的獵奇趣味遮卻蔽了作家的精神探索,讓讀者忽略了作家作品的復雜性#65377;有人評《后悔錄》時就說它只對感官有興趣#65377;而事實是,這里面背后的東西——感官之所以懸置于眼前而精神無處安妥的處境,被他們輕易地忽略了#65377;
這個時代創作的精神譜系也較為混亂,導致標準也多元到了極致#65377;我們的選擇也是過于包容,對歐美#65380;日本#65380;俄羅斯#65380;印度等等文學都覺得好#65377;這也許是個大問題#65377;博爾赫斯曾經對阿根廷文學傳統做過一個很有影響力的論述,他認為民族文學傳統不必拘泥于本國,這在理論上是成立的#65377;但我覺得精神資源還是要有一個相對集中的主根系#65377;如果相互抵銷的東西我們都拿出來胡亂接受的話,我們就變成癡傻的隨從和亂撞的蒼蠅#65377;我們更應該靈敏一些#65377;這方面,哈金的理解也許會給我們一點啟示,他認為偉大的俄羅斯文學是一個比歐美文學更重要的參照系#65377;無論怎樣,精神需要某種譜系性的建構,沒譜的和不成體統的創作終究難成大器#65377;這些精神內容像血液一樣流貫于細密伸張開來的感性觸角,暗合于我們民族對于生活#65380;時代和人的深層體認和自由想象#65377;
李敬澤:作家在應對龐大的現實的時候遭遇了很大的困難#65377;我們這些辦刊物的人感覺更直接一些,一段時間民工全來了,又一段時間來的全是礦難#65377;這不是題材問題,而是面對龐大的現實,作家能不能提出自己的問題,從自己的認識角度發出聲音#65377;從去年到今年,我們看到那么多“史詩”般的長篇小說,每一部都很宏偉,但它們的結構絕大部分是依循歷史時間,也就是說,它的節奏#65380;它的總的意義模式完全向歷史借來的,作家沒有自己的表達#65377;這是很大的問題#65377;
羅偉章(四川作家):我在不知道怎么寫的時候就寫了那么多字,嚇了一跳#65377;我想變一變,想了兩三個月,前幾天安定下來了#65377;變就是把精神融入進去,作品完成前的修煉是很重要的#65377;
李美皆(解放軍國際關系學院副教授):寫現實并不意味著現實主義#65377;現實主義并不單純是一種創作方法,還是一種精神立場,需要有一個龐大的精神場域作背景,只有這樣現實主義才能成立#65377;成就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要有足夠的精神準備,這就是羅偉章所說的寫作前的修煉#65377;這樣的修煉在我們這個時代是很有難度的#65377;
李敬澤:我們小時候有部阿爾巴尼亞的電影,里面有句臺詞:墨索里尼,總是有理#65377;我們的批評家也是“總是有理”,因為他常常是一下子站到了不敗之地,比如他說,你們應該像托爾斯泰學習#65377;對不對呢?肯定沒錯,但怎么學,學得成學不成他不管了#65377;托爾斯泰有他的精神背景和時代背景,有他獨特的境遇,十九世紀文學經驗在現在的平臺上能否運行#65380;怎么運行,這其實都是問題,但批評家不管這個,他就問你為什么不托爾斯泰#65377;美皆說需要精神準備,我很贊同,這就是面對我們自己的境遇,去開辟一個精神上的立足點,這是真正困難的工作#65377;
馮唐(北京作家):這次的兩個議題合一起就是在問,一個碼字人的文學觀是什么?我的文學觀有三點內容#65377;
第一,感受在邊緣#65377;碼字人最好的狀態不是生活在社會底層#65377;沒有一間自己的房間或者被豢養在一個施主的房間,等著下一張稿費匯款單付拖欠了半年的水電雜費#65380;兒女上學期的學費#65380;父母急診的藥費#65377;這種狀態,容易肉體悲憤#65380;仇恨社會#65377;不容易體會無聲處的驚雷,看不到心房角落里一盞鬼火忽明忽暗,沒心情等待月光敲擊地面,自己的靈魂像蛇聽到動聽的音樂,檀香一樣慢慢升騰出軀殼#65377;碼字人最好的狀態不是生活在濤頭風口,上萬人等著你的決策,上百個人等著見你,一天十幾個會要開,左耳朵聽著自己小便的聲音右耳朵聽著手機,日程表以五分鐘一檔的精密度安排,你的頭像登在《華爾街日報》頭版上半頁,你的表叔在使勁盤算如何在小學門口綁架你兒子#65377;這種狀態,不容易體會布衣暖#65380;菜根香#65380;詩書滋味暖心房#65377;容易看不到月亮暗面,容易忘記很多簡單的事實,比如人都是要死的#65380;眼里的草木都會腐朽#65380;沒什么人記得和孔丘同朝的第一重臣叫什么名字#65377;碼字人最好的狀態是在邊緣,是臥底,是有不少閑有一點錢可以見佛殺佛見祖滅祖獨立思考#65377;
第二,理解在高處#65377;文字里隱藏著人類最高智慧和最本質的經驗#65377;碼字人不能傻逼,要能夠抓著自己的頭發把自己提升到空中,撫摸那條跨越千年和萬里不絕如縷的金線,總結出地面上利來利往的牛鬼蛇神看不到#65380;想不明#65380;說不清楚的東西#65377;讓自己的神智永遠被困擾,心靈永遠受煎熬#65377;如果你要說的東西沒有腦漿浸泡#65380;沒有心血淋漓,花花世界,晝短夜長,這么多其他事情好耍,還是放下筆或者筆記本電腦,耍耍別的吧#65377;
第三,表達在當下#65377;動物沒有時間觀念,他們只有當下感,沒有記憶,也不計劃不盤算將來,只有領取而今現在#65377;在表達的內容和著力點上,碼字人要效法動物,從觀照當下開始,收官于當下#65377;寫項羽,我寫不過司馬遷和班固,寫街頭流氓#65380;民營企業家和“海龜”白領,未必#65377;
謝有順(廣東作協創研部副主任):我現在擔心的,倒不是作家沒有現實關懷,而是擔心多數作家都活在這個時代的寫作慣性之中,從而失去了進一步往前的動力#65377;慣性使今日作家的創造性日益衰敗#65377;你看,今天的作家們似乎都成了身體敘事#65380;欲望敘事的愛好者,凡寫作,沒有不寫身體和欲望的,除此以外,作家已經沒有多少東西可寫了#65377;這時,我覺得就有必要重申靈魂敘事的重要性了#65377;當思想泛濫,我講文學的身體;當身體泛濫,我又要重申靈魂敘事了#65377;
文學光寫身體和欲望是遠遠不夠的,文學應該是靈魂的敘事;文學不能只寫私人經驗,只寫隱私,文學還應是人心的呢喃#65377;不是說小說不能寫隱私,不能寫私人經驗,而是要看作家寫的是什么樣的隱私和經驗#65377;木心說,什么是藝術?藝術是光明磊落的隱私#65377;其實,文學又何嘗不是“光明磊落的隱私”?今天,寫隱私的作家很多,但能寫出“光明磊落的隱私”的作家太少,為什么?因為寫作界缺少在精神上真正光明磊落的人,寫作的人缺少光明磊落的精神視野#65377;
所謂的光明磊落者,一定是有健全的精神維度的人#65377;健全才能廣大,廣大才能深透#65377;但是,在我看來,當代作家中,大多數人的精神維度是殘缺的,因為殘缺,他們就容易沉陷于自己的一己之私,而無法向我們提供更廣闊的經驗#65380;更高遠的想象#65377;他們寫惡可以寫得很尖銳,寫黑暗可以寫得驚心動魄,寫欲望可以寫得很放縱,但幾乎都寫不出一顆善的#65380;溫暖的#65380;有力量的心靈#65377;即便有人試圖寫美好生活,那多半也是應時之作,寫得虛假而可疑#65377;
如果文學世界里只有黑暗#65380;惡,只有欲望的深淵,不再有善,也沒有信念作參照,那作家何以讓我們相信他所體驗到的黑暗和惡是有力量的?文學說到底是一種精神事務,它要求寫作者必須心存信念,目光高遠#65377;它除了寫生活的事象#65380;欲望的沉浮之外,還要傾聽靈魂在這個時代被磨碾之后所發出的痛楚的聲音#65377;欲望書寫的時代正在過去,文學的生命流轉,應該往精神上走了,我相信這是文學發展的大勢#65377;我這樣說,并不是要提供一個精神意義上的解決方案,不,我只不過是要作家們看清文學氣息的流轉已經在發生變化,優秀的作家,不能再依靠慣性繼續寫下去了#65377;靈魂敘事大放光芒的時代已經來臨#65377;一個對人與事物心中有愛#65380;對未知的世界抱著好奇#65380;對生命的衰退懷有傷感#65380;對靈魂的寂滅充滿疼痛的作家,才堪稱是面對人心#65380;背負精神重擔的作家#65377;
吳俊(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65380;博導):文學是一種自我追問,它超越于我們的生活,從中可以見出我們生活的意義#65377;現實是多樣性的,文學也一樣,執于一端總不太好#65377;剛才正閑看《浮生六記》,那沈三白是個做生意的人,文章卻也寫得很好#65377;他寫東西不為富貴功名,也沒有掉書袋假道德,很實在#65377;我覺得他的文學和現實的關系就處理得很好#65377;我們搞批評的人往往沒有自我追問,而是懸了一個很高的標準來要求作品,這就有點脫離實際,這是批評家更應注重的問題#65377;而且,我們也沒有建立起相對明確穩定的世界觀,我們沒有這種能力#65377;
李敬澤:吳俊說世界觀沒有建立起來,我認為不很完整#65377;正面的沒有建立起來,負面的世界觀卻是很完備的#65377;我坐火車來的時候,車廂里全是外國旅行團,外國老頭兒#65380;老太太動不動就對著你笑,我每次都是猝不及防,倉皇弄出笑臉#65377;那些老頭老太太看世界是好的,我們從幼兒園到現在都是用一種懷疑的眼光去看世界,這就是我們世界觀的基石#65377;他們是從信開始的,我們是從不信開始#65377;這影響了我們文學的基本面貌以及文學處理現實的方式#65377;人類生活中善好的價值如何在我們的經驗中去求證,這是一個問題#65377;我們把這一切歸咎于生活,但別忘了,生活也取決于我們的信念和選擇#65377;
王堯(蘇州大學教授#65380;博導):世界觀的問題是我比較關注的#65377;有的學生做生態倫理的論文,副題是“一種新的世界觀的確立”,許多專家不同意#65377;受這件事情影響,我給《文匯報》寫了一篇文章,強調了作家世界觀的變化對創作的影響#65377;現在很多小說沒有信仰,沒有對世界的把握能力,這個困難來自自身和外部壞境#65377;
東西(廣西民族大學駐校作家):現在,很多作家都放棄了寫作難度,以為讀者好騙,沒有信息量,只看見一堆字#65377;中國文學從傷痕#65380;尋根#65380;新寫實#65380;先鋒到晚生代這么一路寫過來,作家們寫了十幾年手法從來不變,角度也不變,十幾年用的是一種思維方式,再加上沒有信息量,沒有想象力,讀者不疲勞才怪#65377;我們的寫作是不是太容易了?是不是我們把文學想象得太簡單了?大多數的文學作品只有一次效應,沒有第二次效應,很短命,像一次性筷子,為什么?小說不應僅僅是展示事實,而是要在讀者的心靈產生化學反應#65377;如果僅僅是展示事實,那它比不過新聞,比不過電視鏡頭#65377;小說能不能給心靈一個化學反應?那就要看作家對小說的理解了#65377;寫作不能停留在展示上,而是要升華,要對生活和現實有自己獨到的理解,否則,誰會去讀一堆常識#65377;同時還要作家感同身受,以字為單位進行寫作,而不是以段落為單位#65377;每一個字詞在寫作的時候,都要經由自己的身體檢測#65377;比如《傻瓜吉姆佩爾》寫得真好,吉姆佩爾回家看見妻子身邊睡著另外一個男人,他就說:“如果我媽媽還活著,她會死第二次#65377;”這么準確的語言,如果不經過身體檢測,是寫不出來的#65377;而要在中國這么多當代作家的小說里找到這么一句語言,不是件容易的事#65377;閱讀的環境固然嚴峻,但如果作家努力了,像艾#8226;辛克這樣寫小說,那小說還是有可能再次大面積俘虜讀者#65377;
李敬澤:東西很早叫喊小說沒人看,要我說最危險的時刻尚未到來#65377;我相信小說仍然有人看,但只怕看的卻不是在座各位寫的小說#65377;過去,我們還有僥幸之心,以為即使在全球化背景下,小說依然是一種最具地方性的文化力量,電影的觀眾可能會被好萊塢大片全部搶去,但小說不會,因為小說更深地扎根于我們的文化背景和生存經驗,與中國的讀者的關切有更直接的聯系#65377;過去二十多年來也確實是這樣,《紐約時報》暢銷書榜的小說翻譯到中國來通常是賣不動,但這兩年情況變了,現在美國暢銷書榜與中國暢銷書榜差不多同步——你翻一翻《中華讀書報》上的榜單,觸目驚心,暢銷的歐美小說常常比中國小說還多#65377;你固然可以說這是跨國資本的力量,但是,我讀了《我的名字叫紅》#65380;《追風箏的人》,我覺得就是寫得好,比中國的絕大部分小說好#65377;現在一談小說,話題就很大,我們都承認有危機,然后就力圖去尋求一個根本的解決辦法,一服靈丹妙藥#65377;靈丹妙藥是沒有的,我們只能在小說藝術的一切方面下工夫,把活兒做好#65377;現在的小說普遍沒有難度指標,去年到今年那么多長篇小說絕大部分是全知的,像推土機一樣開過去,寫到哪兒算哪,這表明了我們的作家對“史詩”的理解是多么淺薄,也表明我們面對世界時的懶惰,懶得去找一個有難度的角度和路徑#65377;寫什么和怎么寫的問題,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問題#65377;單純琢磨寫什么肯定不能自然地解決怎么寫#65377;現在我們是在市場的壓力下#65380;“現實”的壓力下不斷退卻,不斷放棄藝術志向,我都這么低了這么容易了這么“好看”了你怎么還不買呀?這都有點“小姐”心態了,可悲的是,我們也許有一天會發現,原來小說的讀者期待的是困難的復雜的“愛情”#65377;
魯敏(南京作家):從我個人的寫作體驗來看,我認為,即便是現實主義,也完全不必搞成“貼身的肉搏戰”,寫得那樣活靈活現#65380;全知全能,好像把一個故事講得生動#65380;好看#65380;抓人就是功德圓滿#65377;我總覺得應當有個“隔”的東西,比如,通過時間來隔,通過視角來隔,通過手法來隔,就像鏡子,不要太明亮,最好隔一層灰,里面的影像才更加美好,富有文學的味道#65377;因此,我理解的現實主義是虛一點#65380;慢一點#65380;鈍一點,不要貼得太近,沒有經過時間過濾#65380;沉淀的東西,不要急著去寫#65377;
大解(河北詩人):東西說小說難寫,我覺得詩歌也難寫#65377;現實是龐大的,難以抓住,時間淘汰過后才能看得清真相,這種真相與現實保持一定的距離#65377;現實與記憶融為一體,這樣才更真實#65377;詩歌為了走向現實采取的策略,是一個視角問題#65377;詩人的視角逐漸往下降,他以低于人的角度去寫,這就需要敘事的細節來支撐#65377;詩歌在精神走向上是內斂的過程,朦朧詩以群體的代言人方式出現,揭示了個人意識的覺醒#65377;由社會歷史意識到個人意識,再到生命意識,到現在的“下半身”意識,詩歌在精神上的內斂基本完成#65377;但詩歌是整體的,不能分解到身體的程度#65377;
古馬(甘肅詩人):貝多芬說,從心靈出發,詩歌也一樣#65377;有人說,人的未來是人,這也是詩歌的目標,是創作的出發點和歸宿#65377;我對詩歌不悲觀,因為還有些人在安靜地寫詩#65377;我會更安靜地寫,浮躁與詩歌沒有關系,詩與精神追求有關#65377;
朱文穎(江蘇作家):“現實”到底是什么?或許很多人會覺得,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國度#65380;同一個時代,我們每天面對的是同樣發生的社會事件,那就是所謂的“現實”#65377;但我覺得事情不是這么簡單,作家面對現實時有一個過濾網,每個人的天性形成了這樣的過濾網#65377;寫什么,不是作家能夠選擇的,一定有他不能寫的領域,一個作家有僅僅屬于自己的看世界的方式,就是他所認定的世界的結構以及生活的結構#65377;他在尋找與他生命吻合的“現實”#65377;我寫了近十年的小說,現在強烈的感覺就是要再次回到自身,我到底是誰?我怎么會成為今天的我?找到真正的自己就是找到了世界#65377;作家是比弱的,比的是天性中的缺點和盲點,比因為這些缺點和盲點,在和世界相處時是我們成長過程中的傷痕和烙印#65377;因為這些別人沒有的缺點和盲點,才有了每一個作家獨特的看世界的方式#65377;
黃發有(南京大學教授):現在的閱讀處于危機狀態#65377;現在的學生和教師基本不讀作品,這是大學教育的危機#65377;作家的閱讀也有問題,影碟對文學的影響很明顯,文學的原創性在衰退#65377;現在的小說連心理描寫都沒有了#65377;現在的小說成了影視腳本式的寫作#65377;有些作家看到新聞報道,就去寫,他們的靈感就來自新聞,他們的深度也不會超過新聞#65377;小說沒有自己的東西,喪失了它的獨立性#65377;作家沒有對閱讀的虔誠,卻要讀者對你的作品虔誠,這是不公平的#65377;
李約熱(廣西作家):對我來說,現實是不完整的,是以碎片的方式存在的#65377;不同的人眼里就有不同的碎片,我們要做的,就是伺候好自己手中的這塊碎片,至于這些碎片會不會變成標本那就要看個人的造化了#65377;沒有一項職業比作家這項職業更被動的了,他必須小心翼翼地跟在一塊名叫“現實”的碎片后面,小心求證,仔細模仿,并努力去解釋它,但結果總是不盡如人意#65377;我把這種求證#65380;模仿看成一件神秘的#65380;不可言說的事情#65377;2002年,我父親去世,我回到鄉下,我哥反復跟我說,父親去世前,我家桌子上的兩個玻璃杯在沒有外力作用的情況下突然裂開,他把杯子裂開和父親去世這兩件事聯系起來,從此把家里的玻璃杯換成塑料杯,他不相信玻璃,相信塑料#65377;我不明白我家的玻璃杯為什么會突然裂開,現實也一樣,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讓人目瞪口呆#65377;馬爾克斯說,小說是用密碼寫成的現實,現在我特別喜歡“密碼”這兩個字,希望有一天能編制出自己的“密碼”,我知道這很難,但我不會放棄#65377;
郭文斌(寧夏作家):在我故鄉的小縣城,有一個小青年因為信仰的關系和他女朋友走不到一塊,他用水果刀把他的女朋友殺死了,然后自殺#65377;我的朋友在現場的小青年的包里發現兩本書,一本是《百年孤獨》,另一本是我當年出的散文集#65377;他說這兩本書被鮮血浸透了,他問我還要不要,我說不要了#65377;此后我不敢再看我的散文集,從此不敢輕易地寫下文字#65377;每當我要談論自己的文學觀時,我都會想起這件事#65377;
胡學文(河北作家):寫小說和種地一樣,適合種什么就種什么,適合種玉米種上了小麥就沒有收獲#65377;重要的一點是,種地都離開不開土壤,小說不論怎么寫#65380;寫什么都要有現實感#65377;我認為現實感就是和讀者有某種關系,能夠提供經驗,滿足精神的某種需要#65377;
王曉漁(同濟大學教師):現在文學的功能在喪失,大學的文學課程對當代文學沒有關注,文學變成了一個很專業的東西#65377;現在的批評危機比文學危機更厲害,文學批評不能在學院里立足,批評后繼乏人,批評不僅跟不上文學創作,也缺乏當下性,這是文學生態危機#65377;
滕肖瀾(上海作家):小說應該是詩意地講一個故事,詩意與故事缺一不可#65377;故事提供可讀性,詩意又讓小說變得耐人尋味#65377;小說家應該善于捕捉生活中一些哪怕是很小的細節,從文學獨特的視角去敘述它#65380;表現它,讓讀者看了以后,覺得很好看,同時又能說明一些問題#65377;
格致(吉林作家):我很孤獨,我居住的城市里沒有人愿意把文學當成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件事情來對待#65377;我沒有交流對象,我長期不說話,語言表達退化了#65377;但是我還想說話#65377;我追求對生活有獨特的發現和超常的領悟#65377;如果語言不超常的話,就很平庸,文學性就很低#65377;作家還要有一個特殊的器官,對生活有超常的感悟#65377;能哭能笑,不能憤怒就不能愛#65377;憤怒是愛的前提,愛是不是文學的前提,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65377;當下是個故事泛濫的時代,寫作的難度越來越大#65377;而獨特超常是一種心靈能力是一種精神病變和高度#65377;我主張從個人經驗入手,寫自己并了解自己#65377;我承擔不了太多的道義,這樣的重擔應該給男人們承擔#65377;我的目光很低,但是我有很偉大的理想,我想把個人經驗與社會生活經驗或明或暗地連接起來#65377;社會現實對于我只是一個布景,是有距離的,我理解的文學是另一個世界,是天堂和地獄#65377;不是我身前身后,它既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世界的形式#65377;在我對面,離我不遠,我看得見它,但是它又不是很清晰#65377;
姚鄂梅(湖北作家):我覺得一個作家筆下的現實,應該是一種過濾過的#65380;寄托著作家的文學理想的超越現實的現實,這種現實正是作家在接受現實生活的擠壓過后形成的,在生活中,作家看上去漫不經心#65380;無所事事,實際上他一直都在與現實發生反應,最終演變成了他筆下的現實#65377;這讓我想起南京的云錦,它是一種手工工藝,至今仍然無法實現電腦化操作,它過去是用來制作宮庭袍服和官服的,它的用料非常講究,絲綢#65380;金線#65380;羽毛,等等,它的圖案也有很多講究,很有意境,織出來不亞于工筆畫#65377;這種面料現在當然用不著了,而且也不賺錢,因為成本奇高#65377;有個人從小就是個云錦學徒,在大家紛紛離開這個沒有前途的行業,投身其他工作時,他沒走,堅持下來,現在已經是世界級的紡織專家了#65377;他也有個與現實的關系,一方面是他的作品中的現實,他畢竟不能繼續沿襲封建帝王喜歡的那一套圖案和款式,他必須超越,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抵抗著市場對云錦的冷遇#65377;這和作家們的境遇很相像#65377;但他畢竟堅持下來了,而且獲得了認可#65377;我覺得我們應該也有他那種精神#65377;
潘向黎(上海作家):李敬澤說到外國的暢銷書很有意思,并說有一天中國的作家們會和他們同臺競技#65377;我想這一天快要到來了#65377;比如籃球#65377;大家都在看同一張書單上的作品,沒有必要再看某個地區作家的東西#65377;全球化想起來很恐怖,但是會到來的#65377;這一天很可怕,但不是很糟糕#65377;我看到好的作品,遮蔽了本地區的作者的作品,作為讀者是心安理得的#65377;文學不用拯救誰,作為讀者看到一流的作品就沒有問題#65377;有些明星就要退役了會來中國,肚子都腆了,臉上爬滿了皺紋#65377;他們曾經是我的偶像#65377;比如一個中國作家,大家不認可的作家突然間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65377;這樣的話就把我這種夢想給消解了#65377;全球化中國不應該是旁觀者,有時候還是蠻有利的#65377;
荊歌(江蘇作家):我想作為寫作者,誰都希望自己比別人多長一個器官#65377;可是它就是長不出來,也是沒辦法的事#65377;關于小說和生活的關系,有人說,現實生活比你們寫的小說精彩多了,生活比小說更感人,以此來貶低小說#65377;我覺得這是不對的#65377;現實和寫作完全是兩碼事#65377;生活是生活,文學是彼岸,是夢想,是我們腦海中的現實#65377;它永遠不會因為生活中真實發生的事情很感人,就因此失去意義和價值了#65377;至于小說應該是怎么樣,許多時候我覺得作為一個寫作者,還是糊涂一點好#65377;有些人把小說想得很明白,理論一大套,其實這是很可疑的,也沒有意義#65377;寫作的意義也不能老是去追問,就像活著一樣,你老是去問活著有什么意義,就會越想越沒有意義#65377;好好活著就行了,別想#65377;一個人活得好好的為什么要寫小說?我覺得是一種喜好#65377;喜好的同時,也在努力要寫好#65377;先不說沖擊諾貝爾文學獎#65380;魯迅文學獎#65380;茅盾文學獎,只是要寫得更好,讓小說顯示出更好的面貌,這就行了#65377;我肯定魯迅他是不可能老是想,要如何表現現實,要如何與別人拉開距離什么的#65377;他不會想這些#65377;他的那個時代和他的性格造就了他#65377;他有對抗的欲望,他有激情,有說話的沖動,他始終處在一種勃起的狀態#65377;這就是魯迅,是很自然的,他沒有故意要去這么做#65377;偉大的作家是特殊的時代和他特殊的稟賦造就的#65377;每個人都是那么不一樣,自己寫自己的吧#65377;
張燕玲(《南方文壇》主編):在此次論壇中,我們不約而同地進行了一次直抵本心的自我精神的追問,追問在新世紀紛繁復雜多變的社會文化境遇中,作為創作者的我們的精神譜系,肯定了我們在作品與時代社會間建立的有機聯系,追問作品背后的寫作者形象#65380;寫作者心靈的深度,追問自我以怎樣的心靈儲備來回應現實#65380;表現現實#65377;
這種追問是基于一個前提:大家希望在討論中,相互尋找同一個源頭出發的精神共同點,共同的精神之根,以此回歸如施戰軍表述的“相對集中的主根系”#65377;昨天王堯#65380;吳俊#65380;李美皆關于自我精神與信仰與批評與學術的對話和論爭,其實殊途同歸#65377;在尋找中追問文學之根#65377;施戰軍首先發問:如何在現實中在閱讀里自我尋找#65380;選擇和確立自己的文學世界#65377;東西追問小說的問題出在哪里?讀者何在?創作的難度何在?并談到影碟的影響#65377;黃發有認為問題出在閱讀,讀者和作家的閱讀#65377;他提出許多青年作家從影碟獲取靈感#65380;敘述技巧是有害的#65377;而外國作家已經與我們作家爭奪中國讀者了,潘向黎則認為這對于讀者也許是一件好事#65377;在此我們感受到機鋒閃爍的聲音,感受到作家與批評家不同的視角,多么期待他們就此展開討論,以獲得深度認識#65377;大家不僅追問寫什么和怎么寫,還追問了怎么看現實,怎樣用自己的心靈去回應現實#65377;馮唐提到作家回應現實要有當下性,王曉漁提到的創作精神危機也有當下性問題#65377;其實當代批評也存在當下性與超越性的矛盾,當下性要求追蹤現狀#65380;究其成因#65380;窮其解讀,超越性要求不斷質疑#65380;勇于創新#65380;發展哲思#65377;為此,大家追問要體現文學的當下性,我們以怎樣的主體的儲備來回應現實#65377;朱文穎追問現實通過怎么樣的途徑才成為文字的#65377;謝有順追問文學的目的是否還得在苦難和絕望背后要有人的尊嚴#65380;人的希望和溫情,他呼吁作家不要繼續自我的慣性寫作,他重申靈魂敘事的重要#65377;不信的世界觀影響了當下文學的品質#65377;在郭文斌#65380;馮唐#65380;古馬#65380;李約熱#65380;羅偉章#65380;姚鄂梅等新一代作家的發言,我們感覺到了希望,感覺到他們會求證他們所愛的筆下人物擇善而生的可能性,感覺到他們追求的如李敬澤提出的我們應該以樸素的心來面對現實與寫作#65377;在追問中我們看到文字背后,應該連接一個更為廣闊#65380;深層的社會#65380;精神和心靈空間#65377;由此,呼吁我們需要更加健朗更深厚也更開闊的寫作#65377;正如詩人古馬所呼吁的詩歌創作要從心靈出發,抵達心靈#65377;其實,這個心靈便是李約熱所說的自己的“密碼”,格致所崇尚的李敬澤說的“心靈的能力”,便是一顆應對現實的或強悍或文弱但卻是鮮活的個性的心靈,是一顆樸素的赤子之心#65377;請允許我用以上的感受作為這次論壇的小結#65377;感謝蘇州的地主之誼,感謝各位朋友來參加論壇#65377;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