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與現實間現代精神的見證

長詩無疑是一個國家和民族的詩歌文化的重要標志。如果一個時代缺少偉大杰出的長篇詩歌，必定是一種遺憾。所以，任何國家與民族都期盼著能在世界詩歌叢林中擁有屬于自己的、能夠經久傳世的長篇詩歌。然而，自“五四”以來，長詩的創作雖然不乏一些優秀之作，如郭沫若的《鳳凰涅槃》、艾青的《向太陽》、北島的《白日夢》、昌耀的《慈航》、駱一禾的《世界的血》等，但遺憾的是，中國詩壇上仍然長時期被那些言說概念、圖畫生活表層的所謂的長詩、史詩充斥，而一直缺少真正具有藝術品格和歷史重量的長詩。應該說，梁平的長詩《重慶書》的出現帶給了我們不小的安慰與驚喜。

《重慶書》是一首關于重慶這座城市的“歌”，全詩由四十二首短詩組成，一共一千三百多行。這樣的鴻篇巨制，自然屬于詩歌創作中的長詩領域，然而，《重慶書》帶給我們的當然不僅僅是數量上的“重量級”，它更有質量上的巨大內涵。作為以“中年變法”引起國內詩壇廣泛關注的詩人梁平，在談到對詩人及詩的認識時，曾這樣說到：“我一直認為，一個詩人應該有自己的家園情節；一個真正的優秀的詩人，還應該有標志性的長詩為自己家園作出指認。寫長詩，對于任何一個詩人都是一種近乎殘酷的自我挑戰。因為寫長詩對一個詩人的詩性、智性、選擇力、判斷力、包括耐力，都是一種最徹底的考驗和見證，尤其需要對人與人、人與社會以及整個生命歸宿作出必然的理性思考。”那么，看了《重慶書》，我們可以說它讓梁平完形為一個真正優秀的詩人。內心的這種寫作尺度，使得詩人在構思《重慶書》時，以“重慶”這個城市為核心意象，圍繞它展開了多角度的抒寫。詩中既有歷史、有故事，更有詩人復雜的現代情緒的抒寫；既有個人生命感悟、生活歷程的刻畫，更有對其所生存的城市及城市中人的各種生存狀態的關注。“重慶”包括了詩人對個人、社會、歷史的嚴肅思索，她讓他贊美、驕傲、自豪，更讓他反思、憂患、批判。故可以說這樣一篇包含巨大的歷史文化內涵和社會現實容量并給人以大氣磅礴之勢與廣闊豐厚之感的詩作，不失為新詩發展歷程中真正具有價值的長詩，對于現代長詩，更有它獨特的貢獻。

《重慶書》對現代長詩的獨特貢獻首先在于整首詩的結構安排上的獨特藝術策略。梁平打破了傳統長詩“起、承、轉、合”的敘事結構模式，而讓歷史與現實、個人與群體交錯、交融，就像鐵鏈的扣，相互糾纏、相互印證，這樣的安排使整首詩在結構上顯得周密、緊湊，而避免了像拋出去的兩條線，跑得不知去向的散漫、疏松。正詩部分的四個章節中，基本上各章是獨立的，但是整個作品又是一體的。一、三章主要寫歷史，二、四章主要寫現實。當然，對一、三章，二、四章中各章的歷史、現實的描寫又是從不同的角度進行的。第一章《以前，人與事》主要是歷史上的英雄人物，從巴蔓子到白公館的英烈；重大事件，從東周巴蔓子以首級謝楚到重慶城最終的解放。第三章《還是以前，相間黑白》也是寫歷史。相對與第一章對歷史的非常克制與客觀的敘述手段，這一章蘊含了更多的主觀評判。這是一個現代人眼里的歷史，每一個地點都會牽出一段歷史，一段回憶，滲透了詩人對歷史變遷所感受到的憂傷與無可奈何。它不再是對歷史的簡單回顧，歷史是一個對象，現代情緒才是主體。第二章《現在，羊皮筆記》是詩人自己的生活歷程，是詩人在現代文明社會中的生命體驗與生存困境的書寫。這是一個人的歷史，一個現代都市人的生存狀態。故第二章可以看作是第一章的一個對照，用微觀對應宏觀，歷史的長河難道不是一個個人的歷史所構成嗎?當然，也可以看成第一章與第三章的一個銜接。因為第一章只涉及歷史上的重大事件與人物，第二章僅僅是“我”個人的生命體驗，而第三章則是“我”與歷史的相遇。第四章《還是現在，城市森林》又回到了繁復的現實。是對現代城市人生活狀況、情感際遇更深的探索，其藝術觸角伸得更長。總之，相比較而言，三、四章多了現代情緒與歷史事件的相交與相融，其內涵才更顯博大，深厚。從內涵容量看，第三章像是對第一章的擴展深入，第四章也可以看成是對第二章的拓寬升華。所以從風格上看，可以說一、二章像水彩畫，色彩明快、鮮亮。而三、四章則像油畫，濃墨重彩。我們看到詩人在“以前—現在—還是以前—還是現在”這樣循環交錯的時空鏈中，完成了對歷史形態發展的理解，也在這條鏈上掛滿了諸如自豪、驕傲，無奈、憂傷、痛楚還有反思等生命感悟與情緒體驗。

《重慶書》最重要的貢獻當然還在于詩人用詩的形式完成了對一座城市的歷史、現狀、血型的理解和追問，用一種大手筆、大構思駕馭大題材來探究人的生存狀態。詩中設置了歷史與現實兩條線索，他們交融又對立，如詩人自己所說：“我在《重慶書》里選擇了兩條線索營造全詩的精神氛圍，一是這個城市的血型，另一個是人在這個城市的生活經驗。”歷史文化塑就一個城市的血型，我們可以從一個城市的歷史主流來解讀這個城市的性格。因此，在第一章《以前，人與事件》中，梁平選擇了重慶歷史上最有代表性的事件、最典型的人物來發掘、展示重慶城的特性。于是，這首關于一個城市的“歌”，從東周巴蔓子唱起的“歌”，延續到重慶解放。這其中有豪氣沖天的壯歌，也有蕩氣回腸的悲歌。詩人追溯到三千年前的遠古，用他的筆、他的“骨血”帶給了我們一個血性、擔當的巴將軍蔓子。巴將軍不死的靈魂，鑄就這個城市最原始的血型，以及流淌著這樣血型，歷代勇于抗爭、血性的人物成為重慶城的一部分，驗證了這個城市的血型。這里誕生無數的血性男兒，民族英雄，卻也見證了“國破山河在”的辛酸。作為陪都的重慶，留下蔣介石在“石徑上來回敲打手杖”的身影和沉重的嘆息；因為“日軍飛機如蝗”，破壞了和平與安寧，“城市上空的警報撕裂了所有的街道／一只鴿子的翅膀折斷了／回不了家”，戰爭讓這個城市“傷痕累累”、“流血不止”；直到重慶解放，我們才感覺到“那天陽光很好”，“城市在那一天才真正有了身份”。這些都算重慶歷史上的重大事件，無疑加上了政治元素，然而，也正是這些事件，構成了重慶歷史的主流。也在很大程度上塑就了這座城市的血型。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歷史的變遷，許多曾經美好的東西都被擠兌了，該有的記憶也沒了。于是在第三章《還是以前，相間黑白》中，我們深切體會到詩人面對“以往模糊不清／我不知道，這里失去了什么”時所傳達出的傷感、迷茫與無奈。在這章詩中，詩人寫到了很多地方，每一個地點都引出一段歷史。蓮花池留下王應雄的儒雅，延續著詩人對古人的仰慕；熱鬧了幾百年的白象街，在幾百年后，被列強的洋行塞滿，留下的恥辱給后人去回味。還有望龍門、棉花街、小龍坎、海棠溪、朝天門、曾家巖、新華日報社舊址等等，它們都無不相關一段或重大或微小的歷史，它們曾經或輝煌、或寧靜、或苦難。然而，這一切都在漸漸隱退，時間與歲月模糊了它們。在城市的現代化中，高樓大廈的侵入讓一片片安寧之地失去它們的古樸，而被燈紅酒綠所取代，城市傳統的文化被破壞，成為這個城市的過去，該記住的歷史也被遺忘。

雖然《重慶書》中有一半的章節在寫歷史。但我覺得這首詩更側重對社會現實，現實社會中人的生存狀態的關注及對現代都市文明及生命的困惑、混亂和頹敗的挖掘，而歷史成為評判現代經驗與精神的參照。如詩人自己所說：“這首長詩不是我對一個城市的緬懷，也不是寫一個城市的詩性簡史，而是以探究城市血型為基調，力圖高純度提煉歷史和現代經驗，強調營造一種質量龐大、咄咄逼人的精神氛圍和現代品質。我重視的是，人與城市的膠著關系，人與城市的抗衡關系。”于是，在第二章《現在，羊皮筆記》我們看到一個現代人與他所處城市的融入與對抗。梁平說過：“我寫詩的日子一定要有故事”，也就是說他寫詩一定要是做了事，或者是別人做了事。所以他的詩，會在自身構建的真實人身狀態中讓你覺得親近，以一種非常具有“現場感”的方式，喚起你自己的人生經驗和情感體驗。于是，閱讀也變成了一種回顧與審視，對自己也對別人。在這章詩中，顯然是詩人個人生活經歷的展示，包含了個人化情緒，生活的具象場景描述。我們可以感受到詩人于現實處境中的寂寞與困頓。詩人與他所生存的城市發生關系始于他的出生，這個生命剛來到世界時是單純透明的，世界在他眼里也是“血紅雪白”的真純。因為人世間有太多的色彩，反而掩蓋了本色。人的生命因而也復雜、混亂起來。因為詩人對生命真純的追求，使他蔑視那些形形色色的表演。所以我們看到詩人在面對城市時所處的那種在融入與抗拒搏斗的矛盾狀態中。詩人在城市里是孤獨的，像那只在窗臺的鳥，“在我所有的朋友中／那鳥／距離我最近／我的寂寞和孤獨，因此而深重”。詩人對孤獨與寂寞的體驗讓我們看到他對這個世界的抗拒。然而，更多的時候，為了融入所生存的現實世界，我們不得不在與外界的周旋中失去自我。只能變成這樣，“我在這里已經笑得非常嫻熟／我的語言可以背誦／我的一舉一動，一招一式／都在按部就班／完成桌面給我的提示／我身體的各個部位已變成開關”。這樣的生命體驗在現代社會中，我們已不覺得陌生，然而對于堅守生命之真的詩人來說，每天陷身于這樣的生活氛圍，他“又以詩的困惑而時時審視和流離它”。生命所要承受的苦難是多樣的，于是，在這里，我們讀到詩人的愛的失落，情感的創傷。夜半時候“拔出一個號碼”，卻讓他得到“一種永遠的痛”，讓人真真切切感受到一個顫抖著、痛苦著的靈魂。這樣的人生確實讓人覺得很累，生命最終需要一個休憩的地方，那個地方便是詩人最后想到的自己的家鄉。那是一個遠離世界紛爭，讓人親近的詩意所在，詩人要在那里去找到靈魂的寧靜，“要回到那里，那里是天堂”。

在完成對自我生命感觸與經驗的書寫后，第四章《還是現在，城市森林》則轉向個人以外的世界。這是對現代城市圖景更為詳盡的描寫。城市如森林般繁復，什么故事都可能發生。與書寫歷史時時流露出的自豪不同，在面對天空中有太多灰塵的現實中的城市時，作者更多的是失望。他用一種審視與批判的態度向我們展示這座城市的種種頹廢、混亂、卑陋與病態。這是怎樣一幅被異化、物化了的現代都市情景圖呢?風被染香、滿街口紅的鎮子；有過白癜風讓人生命發霉的上清寺；還有那些生活在城市中的一群蕓蕓眾生的不光彩形象：在城市的欲望中被腐蝕變得墮落的弱勢女性的寫照——娟娟；耳朵長在別人窗上的愛偷聽的人；嘴唇上開花的制造流言飛語的人；為自己豎立牌坊表里不一、卑鄙虛偽的人。詩人在這些卑微猥瑣的事物與人面前，用悲涼的心態、嘲弄的方式否定了這些現象，而在內心，面對都市的陰暗，詩人則陷入深切的焦慮與憂患。但是，詩人并未在困頓、苦惱中絕望，畢竟，“巴的山，比其它山更加剛烈與倔強／就像巴的水，比其它水更加溫柔與嫵媚”，對歷史中那些最具力量、最振奮人心，也最代表這個城市血型的事與人的發掘，讓詩人找到了突圍現代人生存困境的力量。

《重慶書》不是一個讀完就可以放得下的作品，盡管它的出現已經引起廣泛的關注，但它給詩學界留下的諸多話題，使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對它進行多層面的解讀還遠遠不夠。中國的新詩建設需要我們沉下心來認真對待當下出現的每一部優秀的作品，而不是蜻蜒點水似的，以水面無數朵稍縱即逝的水花來裝飾繁榮。《重慶書》作為中國近二十年來不可多得的現代長詩，盡管有高校已經把它作為科研課題，但我以為，對它的研究至今還缺乏深度和廣度。《重慶書》的亮點很多，它以其沉雄深厚的歷史感、廣闊沉郁的現實性所展示的高度，見證了詩人難能可貴的現代品質和現代精神。《重慶書》不僅改變了長期以來長詩給人留下的拖沓冗贅的印象，而且它的語言拒絕使用那種句式密集、朦朧晦澀的“裝腔作勢”，以看似直白、通俗，實則富含鮮活詩意和深度思考的抒情方式在中國新詩中保持了不可多得的藝術品質。

(楊清發，四川大學文新學院現當代文學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