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良知的問題往往也就是關于常識的問題,這常識未必就是鐵板一塊,它可能發生變化,也可能包含分歧,而且很難被兌換成某種確定的道理,但是常識這種東西總會是存在的。經常會有常識受到挑戰的時刻,就像有些并不漂亮的人說自己漂亮,有些并不會寫詩的人說廢話也可以是偉大的詩,這時你若同他們爭論,必定是徒勞無功,但你若靜觀其變,就會發現那實在不漂亮卻自以為漂亮的人,人們并不把她印在掛歷上;而那些自認為會寫詩的人,過不多久也就銷聲匿跡。這當然不能作為一個絕對可靠的判斷標準,但卻是常識基本的表現形式,既然是常識,就應該是能結束爭論而不是制造爭論的,所以它不是可以隨時拉來湊趣的“理由”,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行為趨向。正因為如此,有關良知淪喪之類的抱怨,人們一般的態度是既重視又不重視,重視是因為良知淪喪畢竟是大事情,不重視是因為良知不是那么容易淪喪的,否則我們也就沒有必要叫它良知,而完全可以用“風俗”、“傳統”、“流行觀念”之類的詞來代替它。
良知也好,常識也好,最好是讓它潛在地發揮作用,如果把它本身推上前臺,則又成為可以爭論的理由。比方說文學一直被認為是圣潔的事情,如果有人在作品中加入大量有關性的描寫,會讓人感覺不舒服,這種不舒服就是因為常識受到了挑戰,或者說,常識做出了判斷。但我們卻不能因此說:“有良知的人都知道文學是圣潔的,那些寫了這么多性的人是丟掉了良知!”因為這樣就是將良知利用了兩次:一次是用它產生了不快感,另一次則是將它作為譴責的理由。作為理由就意味著我們必須證明:在文學中多寫一點性會違背良知。一個常見的證明是:文學寫性必須寓含深意,而很多作品只是為寫性而寫性,根本沒有價值。這話很好理解,但它不能算是一個證明,因為它本身需要解釋:我們憑什么認為某部作品是“為寫性而寫性”,“為寫性而寫性”又為什么就沒有價值?當初勞倫斯、薩德甚至畫家馬奈的作品不也曾被這樣非議嗎?事實上,每一位“驚世駭俗”的作家,后面都跟著一群擁躉,他們隨時準備為自己中意的作家提供辯護,他們相信這些作家違背的并非良知,而是偏見或陋習。良知作為一個不言自明的東西,一旦它不再不言自明,就很難通過辯論或者爭吵重新使它變得明白;而即便做到了這一點,我們所獲得的也未必是真正的良知。一種以良知為武器展開的批判,所面對的不過是兩種人:一種是不認為自己違背良知的人,一種是不在乎違背良知的人,一般來說,這兩種人都是很難被說服的。
即便如此,當下中國知識界尤其是人文知識界有關良知的呼聲,仍然值得我們特別注意,因為這是中國人文知識分子又一次“不平則鳴”。今天中國的人文知識分子已經意識到,他們對這個越來越復雜的文化生產沒有掌控能力,他們面對的是一臺巨大的機器,而他們本人只是這臺機器的原料和產品。不僅如此,今日中國的文化經濟還相當缺乏自我約束的機制,甚至有某種資本原始積累的特征,短短幾年間,人情批評、有償文章、學術剽竊等等“蔚為大觀”,而有關這類事件的新聞也成為知識界產生公眾效應的最可靠的方式。一個基本的秩序感被動搖了,知識分子那久經風吹雨打的精英文化,忽然呈現一種整體崩盤的趨向——在這個精英文化內部,“精神”、“知識”、“思想”、“德行”等等,原本也是為人追逐的“硬通貨”,是可以換來尊重和自我肯定的東西,現在似乎全都失去了效力。在這個時候,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呼喚良知。這種呼喚所寄寓的希望是:當文學以及整個社會文化的操守退到良知這個層次的時候,也許精英文化與商業文化的對立局面將有所松動,而人類精神文化中那些本質性的規定會被激發出來。
但是這樣的希望也許注定要換來失望。這失望倒不是因為今天所出現的種種無序狀況未來決不會有所好轉,如果對良知的呼喚只是針對那些絕對意義上的腐敗墮落,那它在將來應該會得到一些正面的回應。但是真正值得關注的不是這個,而是一個已經郁積得太久的問題:知識分子對當代文化的批判,為什么仍然只能征引常識?十多年前那場人文精神大討論很大程度上就建立于一個“常識”之上:人們在追求物質生活的滿足之余,總應該有點精神生活的需要吧?而2005年,作家張煒又再次發炮,認為近三十年中國社會已經成為“連最基本的第一反應都沒有了”的、良知淪喪的時代,在某種意義上還不如之前那個精神板結期。這樣使用常識是沒有力量的——這不是說這個“最基本的第一反應”沒有意義,而是說它不能被拿來做“理由”用。一旦被用作理由,它就失去了作為常識的力量,而成為模棱兩可、聚訟紛紜的東西,由此造成的危機,首先發生在人文知識分子這邊。知識分子究竟如何對大眾文化發言?有關的反省早就開始了,當初那場人文精神大討論并不是一邊倒地批判大眾文化,而是同時樹立了兩個靶子:大眾文化和知識分子自身,后者最終仍是指向前者。但是這些年來,就中國學界在這兩個理論向度上的實踐而言,雖然有關中國知識分子身份意識和話語權力的批判,同福柯式的知識考古學結合起來,已逐步建立起一套極具生產性的學術范式,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哲學、政治學等領域全面鋪開,但是這種堪稱激進的自我反思,竟然無法加強知識分子干預當下文化的能力。中國的文化研究者雖然曾經雄心勃勃,試圖潛入大眾文化內里,打造更能切中有害的批判利器,但是時至今日,其研究氣象始終未能超出“編碼一解碼”式的文化時評的規模,興旺一時的“中產階級批判”也日見蒼白空洞。由此造成的局面就是,知識分子在批判大眾文化時,仍然需要反復地征引常識。對常識的過度利用恰恰反映著某種常識的存在出現了危機,這未必就是那個被呼喚的常識出現了危機,而很可能是另外一些理所當然的假設不再可靠,比方說知識分子作為文化代言人的地位,這就是危機所在。這樣一種危機并不只是知識分子自身的危機,當作為一個精神整體的知識分子對當代文化失去了影響力的時候,文化的病態就會越來越明顯。今日中國的知識分子已經越來越沒有能力為當代文化提供反思與提升的思想工具,這并非是因為他們在知識上的生產力不斷下降,而是這種知識生產逐漸演變為純粹的話語游戲,無法形成精神的感召力和文化的引導力,最終將失去對研究對象批判和干預的能力。
就文學研究領域來說,今天的批評家很大程度上是一群深深卷入文化工業時代的人。這不是說他們的判斷力被利益關系左右了,而是說他們的問題被這個時代限定了。他們都曾經是當代文學以及當代人文精神的守護者,他們必須繼續做這個守護者,但是這種守護卻是在一個強大的歷史邏輯的支配下展開的——文學曾經有一個特別屬于它的、可以由它來直接表述的時代,這個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今天的研究者只有把文學當成精神的殘骸,才能夠繼續由文學去探究時代。今天的批評家看文學,天然地就有一種解剖殘骸式的悲涼與冷靜。這是一個光怪陸離、“一切堅固的東西都已煙消云散”的時代,這個時代仍然可以由文學來表達,只不過這種表達是反諷的、破碎的、精神分裂式的。這是本雅明留給現代批評的偉大遺產,卻也是馬克思主義最有活力的那部分的折光,正是它將中國當代文學批評提升到今日的水準。表面看來,這個提升的核心是批評家對文學形式獨立價值的重新發現,但實際上,作為形式的文學只是手段或者途徑,時代才是起點和終點。這不是個人的批評取向的問題,而是一種批評邏輯或者說批評話語的集體建構。當代批評話語的建立發生于一個三位一體的結構之中:破碎的文學形式,破碎的文化結構,破碎的知識分子,而統領這種種破碎之物的,就是那個森嚴的歷史邏輯。對這個時代的每一聲嘆息都在確證著它的可靠性。這也就不難理解今天的文學批評家在道德問題上的曖昧性,因為現實不接受批判,只接受描述。當代文學文化研究者越是深刻地介入這個時代,就越是在道德問題上猶豫不決。做一個當代文學批評家,首要的是他必須是一個歷史主義者,而他越是歷史的,就越是曖昧的;越是深刻的,就越是經院的;越是批判的,就越是主流的。他們是隨著精神問題的出場而出場的知識分子,但他們不是這個時代的敵人,在被當代文化不斷內化的過程中,他們的聲音日見微弱。
在這樣一種悖論式的語境中,有時會蹦出一些令人震驚的聲響。華裔小說家哈金提出“偉大的中國小說”的概念,不啻于是給中國文學批評界扔下了一顆重磅炸彈。哈金依照1868年J.w.Deforest給“偉大的美國小說”下的定義,這樣描述他心目中“偉大的中國小說”:“一部關于中國人經驗的長篇小說,其中對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豐富、真確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個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國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認同感。”對國內很多批評家來說,這個定義質樸得近乎迂腐,而哈金的挑剔更是十分荒誕,他一定要求每一個中國人都能產生認同感,以至于連《紅樓夢》也配不上“偉大的中國小說”,而魯迅更只是剛剛掌握了小說基本技法的人。至于國內文學界奉為經典作家的卡夫卡、昆德拉等人,哈金認為那都只是換換口味的副食,如果作為正餐則必定營養不良。哈金說出這樣的話,使我們懷疑他不是來自美國,而是來自月球。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這樣的話有一種極為強悼的力量,這不是來自于定義本身的深刻縝密,而是來自于哈金對中國當代批評話語所包含的那種歷史焦慮的漠視。他的題為《偉大的中國小說》的報告以一種讓人皺眉的高傲開場:“近年來,國內的作家和學者們似乎接受了文學的邊緣地位,好像這也是與世界接軌的必然結果。其實在美國,文學從來就沒有被邊緣化過。在美國文化結構中,偉大的美國小說一直是一顆眾目所望的星。”這話不只是關于美國文學狀況的具體判斷,而是針對著一種普遍的歷史意識,它提醒我們:文學的邊緣地位未必是一種描述,而很可能只是一種觀念。這是足以震撼國人神經的,十多年來,最前沿的當代文學研究一直在用積極或消極的姿態回應著“文學終結的時代”,而哈金居然對此不屑一顧。作為抗議,我們完全可以用一種后殖民主義的分析解構掉哈金關于偉大中國小說的定義,但是它所引起的震動卻不會就此消失。
與此震動相仿的是“底層文學”的崛起。本來,當代批評如此重視身份與階層問題,底層文學的崛起是順應期待的。但是我們分明看到,批評家在這一問題上表現出一種猶豫不決,而這或許是因為他們意識到底層問題的展開并不總是在他們所設定的軌道上,更明白一點說,并不總是在賽義德、斯皮瓦克、霍米·巴巴等后殖民主義理論家所開創的有關言說與被言說的理論路徑上。底層文學的崛起所要求的,不是掌握了理論武器的知識分子對“屬下如何說話”展開哲學思辨,而是迫使他們在代表著“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打工文學和代表著“生命不可承受之輕”的先鋒文學之間做出選擇。底層文學以略帶粗暴的方式告訴學院批評家,在本雅明式的痛苦之外,還有一種簡單得多卻也實際得多的痛苦。底層文學已經不是少數人的抽屜文學,不是有限的幾個文學青年散布在無限龐大的打工者中間,而是一股極富挑戰性的力量——如果說先鋒文學的創作與批評已經陷入僵局,那么打工文學可以為打破僵局提供強有力的思想武器。正如有論者就“打工詩歌”所說的:“我確信它給我們當代詩歌寫作中的萎靡之氣帶來了一絲沖擊,也因此給當代的詩人的社會良知與‘知識分子性’的幸存提供了一絲佐證。在這一點上,說他們延續了一個真正的現實主義的寫作精神也許并不為過。”無論是打工文學的作者,還是他們的代言人或同情者,都沒有讓打工文學以個體杰作名垂青史的奢望,但他們卻有讓主流批評界因打工文學的崛起而修正其文學觀念和批評話語的吁請。相比哈金那種高高在上的“訓導”,這種吁請要溫和得多,誠懇得多,卻也更加難以回避。
中國人文知識分子最需要做的,未必就是放棄“高雅”走向底層,更不是去寫人人說好的偉大的中國小說,而是回答這樣一個問題:我們究竟有沒有能力走出現代性/后現代性的話語城堡,以一個強健的、富有創造性和感召力的精神整體,使中國文化重新凝聚為偉大的傳統?只有在此基礎上,提出良知問題才成為必要。呼喚良知不是在精神的陣地上不斷退卻直至求得共識,而是以精神的充沛去滋養常識與良知。身為知識分子,不能表達自己對文化、對文學的道德判斷,本身就是道德的缺陷;而無法讓自己的社會良知和藝術良知與他人的良知發生呼應,則是理智的痛苦。知識分子需要發揮出他們全部的智慧,以創造性的工作激發文化的活力,然后才可能維護良知。這是一項需要無數人共同努力的事業,而前提是我們的確是在建構什么,而不只是在消耗它們。
(湯擁華,浙江工商大學人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