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參加中國作協訪問團赴臺,與陳忠實同行。此前我已認真拜讀過他的新作《白鹿原》,對這樣一部宏大深刻的敘事佩服得五體投地,對作家本人充滿了景仰。有這樣一次切近見面和討教的機會,對我真是一件莫大的幸事。這一路,我們白天同車,晚上同室,讓我對陳忠實以及對北方、對陜西、對西安、對白鹿原的認識逐漸地清晰,進而有了對《白鹿原》的認識的逐漸清晰。
白鹿原在西安東郊。這道原東西長約七八十里,南北寬約四五十里。原的西坡下是浐河,北坡下是灞河。兩條河水滋潤了古原,也滋潤了文學的想象與創造。
倘翻唐詩,便不可能避開灞陵。灞陵是長安送客的最后一站。“灞原風”、“灞陵雨”、“灞岸柳”,都是惜別的代詞。灞陵自然是繁榮過的:“颯颯風葉下,遙遙煙景曛。灞陵無醉尉,誰滯李將軍?”(初唐·長孫無忌)灞原自然也是衰敗過的:“浐曲雁飛下,秦原人葬回。丘墳與城闕,草樹共塵埃。”(晚唐·趙暇)整個關中,整個灞原原本是一個千古不斷的文化堆積。而這堆積不是僵死的,它必然要孕育出新的爛漫生命來。毫無疑問,將會有許多人來承擔這光榮。
陳忠實應該是其中一個。
陳忠實祖居老屋的門前流過灞河,背倚著白鹿原。
事情的發生并沒有什么異象,一切都像莊稼從黃土里長出來一樣自然。生活并沒有給陳忠實以“特別的厚愛”。作為農民的兒子,他從小割草拾柴。小學畢業后穿著一雙沒有后跟的爛布鞋,第一次走出家門,到歷史名鎮灞橋去投考中學。三十里沙石路把他的兩只腳板磨得血肉模糊。整個中學時代一直從家里背饃上學。高中是在西安上的。背一周的饃步行到五十多里遠的西安去讀書。饃在夏天怕長毛,冬天又凍成冰疙瘩。高中畢業時為了照一張體面的畢業照,才第一次穿上洋布制服。然后他回鄉當鄉村民辦教師,同時癡迷于文學。這是當時一個有高中文化的青年很容易做出的選擇。生活的唯一不同之處是在把他造就成一個像祖輩一樣刨土挖地的農民的同時給了他一種成就文學事業的熱望。沒有電燈,他把墨水瓶改裝成煤油燈,熬干了燈油即上炕睡覺。燒焦了頭發、熏黑了鼻孔,落下了至今不能早眠的習慣。冬天筆尖凍成冰碴使他一籌莫展,夏天的酷熱和蚊蟲則使他幾乎窒息。他“不問收獲,但問耕耘”,然后有了越益豐碩的收獲。幾十年過去,他發表了“為數不少的中、短篇小說”,多次在全國獲獎。但他覺得“從真實的文學意義上來審視便心虛”,覺得沒有寫出一部自己滿意的作品。四十四歲那年,他經歷了一次重大的心理危機,對即將來臨的五十歲這個進入老年生命區段標志發生了強烈的恐懼,他“清晰地聽到生命的警鐘”。他擔心“萬一身體發生不可救治的災變,死時真的連一本給自己做枕頭的書都沒有”。這是“迷戀文學而不能移情的悲哀”,“正是在這種純粹的個人興趣的自我指向的悲哀中,激起了為自己做一本真的要告別世界也告別生命興趣時可以做枕頭的書的自信”。
事實上事情遠不是如此簡單。在處于創作思想成熟并且極為活躍的高峰時期的作家心里,“一個重大的命題由開始產生到日趨激烈日趨深入”,那便是“關于我們這個民族命運的思考”。這個時候,《白鹿原》的基本構思剛剛完成,即將開筆起草。他已經下定了決心,“充分地利用和珍惜五十歲前這五六年的黃金歲月,把這個大命題的思考完成”。
當時的文壇,浮躁之風已開始日盛一日,痞邪之氣正逐漸橫行無忌;你要出國,我要下海,亂哄哄似沒頭蒼蠅;東一個圈子,西一個山頭,自我推銷,互相“熱炒”,不知人間有羞恥二字;“大師”、“超大師”爭相崛起,“精品”、“巨作”層出不窮。魯迅已經不是東西,《紅樓夢》一不小心就弄了出來……“各種欲望膨脹成一股強大的濁流沖擊所有大門窗戶和每一個心扉。已經成為陜西作協主要負責人的陳忠實靜靜地收拾了自己的行囊,帶上他認為必須的哲學、文學書籍,以及他這之前收集整理的史料,靜靜地回到灞水河邊已經完全破敗的祖居老屋。
這一次回歸故園對陳忠實的一生無疑有著極其重大的意義。他在后來的文章里這樣寫道:
“當新的一年的艷麗的太陽把陰坡上的積雪悄悄融化的時候,對生理不幸的畏怯心理完全被洶涌著的創造欲望徹底掃蕩了。把那種只屬于自己的獨特體驗傾瀉出來展示出來,自信那種生命的和藝術的深沉而又鮮活的體驗只屬于自己,強烈的創造的欲望既使人心潮澎湃,又使人沉心靜氣。當我在草擬本上寫下第一行字的時候,整個心理感覺已經進入我的父輩爺輩老老老爺輩生活過的這座古原的沉重的歷史煙云之中了。這是1988年4月1日。”
同是在白鹿原,當年的白居易吟唱的是“寵辱憂歡不到情,任他朝市自營營。獨尋秋景城東去,白鹿原頭信馬行。”一千年后的陳忠實那份超脫是有的,卻沒有那份閑適。他是負了寫出民族秘史的沉重使命來穿越一條幽深漫長的似乎看不到盡頭的歷史隧道。
三十年后重新蝸居老屋,躲開了現代文明和城市喧囂,連電視信號也因為高聳而陡峭的白鹿原坡的阻擋而無法接受。最近的汽車站離這個孤單的不足百戶人家的村子還有七八里土路,一旦下雨下雪,就幾乎出不了門。他重新呼吸的是左鄰右舍彌漫到屋院的柴煙,出門便是世居的族人和鄉鄰的熟悉面孔,聽他們抱怨天旱了雨澇了太失公道之類。
除了思想,他完全絕對地封閉了自己。他給自己立了三條約律:不再接受采訪;不再關注對以往作品的評論;不參加應酬性的集會和活動(他后來說“三條約律拯救了我的長篇,也拯救了我的靈魂”)。從1988年春到1991年深冬,他全部記憶中最深刻的部分是孤清。冬天一只火爐夏天一盆涼水,他每天趴在一張小圓桌上,“連著喝掉一熱水瓶釅茶,抽掉兩包以上雪茄,漸漸進入半個世紀前的生活氛圍”。白嘉軒、鹿子霖、朱先生、小娥、黑娃……《白鹿原》上形形色色的人物從黑暗的歷史深處一個個被召喚到他的面前,進入他的寫作。此外,唯一的消遣是去河邊散步,在院子里弄果木。甚至,夏天的夜晚爬上山坡,用手電筒在刺叢中捉螞蚱;而冬天,則放一把野火燒荒:
我在無邊的孤清中走出屋院,走出沉寂的村莊走向原坡。清冷的月光把柔媚灑遍溝坡,被風雨剝蝕沖刷形成的奇形怪狀的溝壑赤的丑陋被月光抹平了。我漫無目的地走著,走到一條陡坡下,枯死風干的茅草誘發起我的童趣。我點嫩了茅草,由起初的兩三點火苗哧溜哧溜向周圍蔓延,眨眼就卷起半人高的火焰,迅疾地朝坡上席卷過去,同時又朝著東西兩邊蔓延;火勢驟然騰空而起,翻躍著好高的烈焰;時而驟然降跌下來,柔弱的火苗舔著地皮艱難地流竄……遇到茅草尤其厚實的地段,火焰竟然呼嘯起來,夾雜著噼噼啪啪的爆響……我在溝底坐下來,重新點燃一支煙。火焰照亮了溝坡上孤零零的一株榆樹,夜棲在樹杈里的什么鳥兒驚慌失措地拍響著翅膀飛逃了。山風把嗆人的煙團卷過來,混合著黃蒿、薄荷和野艾燃燒的氣味,苦澀中又透出清香。我沉醉在這北方冬夜的山野里了。紛繁的世界和紛繁的文壇似乎遠不可及,得意與失意,激昂與頹廢,新旗與舊幟,紅臉與白臉,似乎都是另一個世界的屬于昨天的故事而沉寂為化石了。這是生命的燃燒。因了這燃燒,靈魂也便升華。
整整四年,陳忠實領著《白鹿原》上三代人穿行過古原半個多世紀的歷史煙云,讓他們帶著各自的生的歡樂和死的悲涼進入了最后的歸宿。作家實實在在地獲得了預期的成功。《白鹿原》以其:對民族精神和靈魂的空前規模和深刻準確的展示,激動了日見貧困庸俗乃至委靡墮落的讀書界。對它的成就和影響,再苛刻的人也難以漠視和否認。1998年,它獲得國內長篇小說創作的最高獎——茅盾文學獎。在我們的訪臺過程中,到處可以聽到對《白鹿原》的贊賞和對陳忠實的敬欽。陳忠實自然是欣慰的。為此,訪臺歸途,他放棄了在香港作短暫逗留的計劃,如期趕赴北京領獎。對一個寄望甚高、篳路藍縷的作家,這欣慰自然是可以理解的。
文壇一直在指望人們為新的《史記》、《紅樓夢》的出現奮斗,而陳忠實作的正是這奮斗。為此他像野火一樣呼嘯著,燃燒了自己。
珍惜這奮斗,珍惜這燃燒,珍惜這創造力和生機。一個民族倘泯滅了、失卻了這奮斗、這燃燒、這創造力和生機,這民族的生命也便止息了。
我以為這是我們在從《白鹿原》的閱讀中獲得無數益處之外的另一個必須記取的社會和歷史的責任。
(注:除唐詩外,文中的引文均見自陳忠實所著散文集《告別白鴿》。陳世旭,江西省文聯主席、作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