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文壇四處充溢著金錢與欲望的氣息,對于作家良知的批評由來已久。在這些批評中,學院批評以它獨特的歷史感與理論深度,以及對于人文價值與審美價值的追求,贏得了遠勝于媒體批評的聲譽,也使它和崇尚感性立言的作家批評區別開來,并顯示出自己獨特的理性品格。確實,學院批評應該成為整個批評界學術上的良心。然而近年來,隨著國門大開,市場經濟的全面繁榮,各種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思潮的涌入,中國人的思想迅速由傳統走向現代,表現在道德倫理上,就是傳統理智主義德性開始向現代情感主義德性蛻變。而這種蛻變,不但侵蝕了作家的良知,也使得本應該堅守人文價值立場的學院批評漸漸走向良知淪落。
一、情感主義德性時代的來臨
情感主義德性并非古已有之,它只是時代的產物,從某種角度說,情感主義德性在當代中國的盛行是西學東漸的結果,因為作為一個封建時代延續了兩千多年、孔孟儒學長期盛行的國家,中國兩千年來幾乎都是傳統理智主義德性一統天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后,西方思潮大舉入侵,情感主義德性才迅速粉墨登場。
事實上,西方傳統中,最早占統治地位的,也是理智主義德性。亞里士多德在他著名的《尼各馬科倫理學》一書中最為崇尚的就是隸屬于理智德性的“明智”。他說:“在倫理方面……沒有明智主要德性就不能生成。正因為如此,有人就認為全部德性都是明智。”亞里士多德之后,許多古典思想家比如康德等人也持類似觀點。康德認為,人要想獲得自由,就必須遵循兩條先驗的實踐法則:第一,根據普遍的道德原則去行動而不應該聽命于受欲望指使的個人準則;第二,意志自律。然而到了現代時期,唯意志主義哲學家首先起來反對這種建立在自我克制基礎上的理性道德。叔本華質疑康德所謂摒棄私欲的先驗法則其實也是利己主義的,因為當康德聲稱“為了他人幸福我不應該侵犯任何人”時,這其實同時意味著:“我自己也不得被侵犯。”尼采更認為“道德會降低我們自身的價值”,因此,他號召“要廢棄真實的世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們必須廢除迄今為止的最高價值,取締道德”。叔本華與尼采對于傳統理智主義德性的反叛,從學理上導致了一個時代的結束。這之后,各種非理性主義思潮鋪天蓋地,情感主義德性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中悄然而強勢地登場了。
情感主義德性時代是一個個人角色脫離了社會角色、個人情感脫離了理性制衡、統一的道德規范全面瓦解的時代。麥金泰爾在《德性之后》一書中把現代情感主義德性的特征歸納為三個方面:第一,個人擺脫了社會身份的束縛,成為任由情感支配的自我。第二,個人的行為缺乏任何終極標準。“不論情感主義自我聲言忠于什么標準、原則或價值,這些東西都須解釋為態度、偏好和選擇的表達,這些態度、偏好與選擇本身并不受標準、原則或價值的支配。”第三,以他人為手段。“把他人當作手段,也就是通過在不同場合中施加有效影響或進行謀算,力圖把他人作為達到自身目的的手段。”由于情感主義者不愿意接受社會身份的約束,所以他的批評也就變得沒有原則,沒有立場:“這種特定的現代的自我,被我稱作情感主義者的自我,之所以找不到任何界限來審查有關判斷的限制,是因為這種界線只能來自評價的理性標準,但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情感主義的自我缺乏任何這樣的標準。對任何事物都可以從自我所采取的任何觀點出發進行批評,其中包括對觀點所作的選擇。”可想而知,當一個批評者缺失了理性標準的制約,缺失了理智主義德性的基本道德立場,那么在這個非理性主義思潮大行其道的時代,保持批評的良知就是一句空話,是一個沒有任何現實約束力的道德古董。事實上,一部分學人是自甘成為情感主義德性的踐行者,另一部分批評者則是在社會大潮影響下的無奈選擇。后一種狀況的形成,一方面是由于批評者社會身份的失落,曾經在五六十年代某種程度上與政治的聲音可以一起共鳴的學術批評,連同曾經的指點江山的豪邁氣概,都一起變成了如今的人微言輕。所以當白燁批評“80后”作家寫得越來越不像樣時,韓寒能夠不屑地回敬他“文壇是個屁”,并且有意無意間帶領萬千“韓粉”輕松地攻癱了白燁賴以發言的新浪個人博客,自豪地實現了情感主義者網絡上的“話語霸權”。這種尷尬的批評身份,使得一部分學院批評者開始動搖,在他們意識到自己發言的分量越來越輕時,發言的責任意識便變得越來越淡薄;另一方面,是曾經的理想信念的喪失,他們有時候已經很難確認自己批評的目的所在,到底是為了一個自己都開始意識淡薄的偉大目標,還是為了情感主義時代的自我展開批評,在許多無奈的學院批評者那里越來越成為一個問題。麥金泰爾這樣形容當代情感主義者:“自我現在被認為缺乏任何必然的社會身份,是因為曾經享有的那種社會身份不再有了,這種自我現在被認為是沒有任何標準的,是因為他曾經據以進行判斷和行為的目的已不再被他信任。”在這樣一個情感主義時代,學院批評由于根基開始動搖,所以品格也發生畸變,正如道德領域所發生的變化:“當代道德言語的兩個核心因素,一是概念五花八門,并且明顯地不可通約;二是分歧雙方若欲結束爭論,就須獨斷地使用最終原則。”確實,當代某些情感主義化的學院批評,不單批評語言五花八門,難以通約,而且充滿了感性獨斷的語言,在個人主義、非理智主義、實用主義的同聲大合唱中,表現出畸形的四大癥候。
二、情感主義批評的四大癥候
什么樣的批評是情感主義批評?這是首先要厘清的概念。從廣義上講,所有那些背離學理、強調感性印象、以情感態度進行的文藝批評,都是情感主義批評,所以。許多嘩眾取寵的媒體批評與充滿感性論調的作家批評,都屬于這一類。而從狹義上講,我這里所謂的情感主義批評,則專指學院批評中的一種,它與那種學理式的、追求人文終極關懷的批評相對應,這種批評或漠視學理,或背離宏大價值,或將個人價值的實現凌駕于社會價值之上,或感性獨斷,或充滿功利色彩,不一而足。情感主義批評是傳統理智主義德性向當代情感主義德性蛻變的產物,是道德理想主義失語、人文精神失落、宏大價值解體在學術批評界的直接反映。
情感主義批評作為傳統學理批評的反動,在當代中國表現出四大癥候:
首先,情感主義批評由于誕生在受后現代思潮影響、傳統宏大話語體系開始漸漸解體的時代,在這樣的語境中,情感主義批評的癥候之一就是批評話語的表面繁榮,而本質上卻只有四處泛濫的無中心、無意義(指問題的不及物)的批評碎片。當一個時代還處在某種宏大語境的控制之下,比如政治語境的控制下時,批評話語更多地表現出一種政治的敏感和責任的自律。五六十年代的宏大語境雖然導致了學院批評的萎縮,但當時幾乎每一個批評都圍繞著某個中心進行,并試圖產生重大的社會意義。然而隨著八十年代以后學術與政治的漸漸剝離,學術界自由的空氣開始彌漫,九十年代以前學院批評界還能夠從他律的枷鎖中掙脫出來、但用自律的準繩制約,然而隨著市場經濟的繁榮,后現代思潮的入侵,學術界突然感到傳統宏大語境場消失的虛空,這種消失不單是政治語境的消失,也伴隨著人文語境的解體。生活在人文碎片中的學人們失去了共同探討的話題,失去了共同的目的,于是開始自說自話。他們拼命寫論文,但很少看別人的論文;他們拼命著書,但很少看別人的書;他們在每一個重大的學術研討會上努力發出自己的聲音,但很多會議上卻缺乏真正的爭論,因為大家很少有真正共鳴的話題。大家都熱切地關注著現實問題,并開出一劑劑良方,雖然大家開出的“藥方”也許彼此“藥性”互相沖突,但幾乎很少人真正去關注,于是社會上充滿了各種理論的碎片卻彼此難以通約。這種批評的“現代病”正是一種典型的情感主義虛熱癥,大家在高熱狀態下拼命發言,卻失去了真正分析問題的理智。他們有發言的欲望,但許多人找不到理論的最終歸宿。所以當代中國各種思潮泛濫,“前衛”的理論一波又一波從國外涌進來,但這些思想中很少有中國元素,也幾乎不受中國思維制約,它們有許多不能真正容于中國傳統語境,比如大眾文化批評和女性主義批評。因此,這些理論成為一個個碎片在中國理論界游蕩,而許多學人就在這樣的虛熱狀態下展開他們不及物的批評。
其次,情感主義批評的另一個癥候是,由于遭遇宏大價值解體,批評家賴以確定自己社會地位的重要參照系幾乎不復存在,所以批評中的個人主義泛濫,文藝批評在某些人手中成了為個人爭得榮譽、搶奪話語制造權的工具。作為學院批評者,本應具有強烈的社會批判精神,“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社會所需要他做的,不僅僅是公民的道德實踐,而且是理性的反思”,“要通過自己的專業領域的分析,一直不停地對設定為不言自明的公理提出疑問,動搖人們的心理習慣、他們的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拆解熟悉的和被認可的事物……在此基礎上重新問題化”。同時,他還應該堅持批評的學術中立立場,而不是試圖從文學批評中得到實際利益;他應該將拒絕盲從、抵抗權勢的壓迫當做自己在世的基本方式,選擇了學院批評,就意味著批評者在經濟、政治等方面可能的利益犧牲。所以,一個好的學院批評者應該“具有指路明燈的作用,這盞燈并不在于為我們指明道路,而在于讓我們認清障礙和面臨的抉擇”,對于社會來說,他們甚至“可以成為解毒劑”。然而現實生活中,許多批評者卻常常將他們的批判本質、社會責任感棄于腦后,不是熱衷于探討問題本身,而是試圖通過對問題的探討,沉浸于新潮“理論”話語使用的快感之中,通過這種方式展示自己的“理論素養”,在販賣外來名詞的過程中搶奪話語制造權。這樣,文學批評在這些學者手中已經不再以服務于文學、服務于社會為最終目標,而是變成了樹立個人名聲、爭奪地位和話語圈的手段,變成了展示自我的舞臺。
再次,情感主義批評的第三個癥候是,由于某些批評者常常不是站在學術的角度,而是從情感主義立場出發,所以在這部分人的批評中,滿是感性的論調和獨斷的語言,這種非理智主義批評最明顯的表現,就是有人稱之為“殘酷無理”的“酷評”。“酷評”者常常為了自身邏輯的需要,或者為了媒體宣傳的需要,對作品斷章取義,熱衷于各種夸大其詞、聳人聽聞的驚世之言,真正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在對具體作家進行批評時,他們甚至可以不顧文學史、不顧具體作品,而妄下結論。這種常常置學理于不顧的“酷評”,正是情感主義批評幾種癥候中最具“情感”特色的一種批評,它類似于商品廣告,本質上則體現了部分學人特別是年輕學者,試圖通過這種偏激的方式,獲得學術界的青眼相加,得到別人的尊重與重視,從而一鳴驚人。這很像一個思想激進的年輕人,試圖在成年人把持的社會中使自己的聲音受到廣泛的關注,便努力表現前衛一樣,他們往往置起碼的邏輯與理性于不顧,任意“耍酷”,任由偏激的言辭張揚。而這種“耍酷”與張揚,正是情感主義時代的本質特征之一,“信息泛濫的后現代文化背景,公眾的注意力是其中最難得的資源,笛卡兒的‘我思’論點被更換為‘我受關注,故我存在’(而且為了實踐的目的,它又不被解釋為‘我喊叫,故我存在’)。叫喊的越響,越受人注意,則它的存在越穩固。越來越豐富多彩及過分渲染的娛樂使得公眾的注意力遲鈍且感到厭倦,只有比過去更強的震動力才可能抓住公眾的注意力。……在我們這個縱情的世界里,需要用最強的刺激來使注意力在稍長的一段時間內保持清醒狀態。”所以從根本上講,“酷評”者走的正是一條芙蓉姐姐式的夸張情感路線。
最后,情感主義批評的第四種癥候是,在某些批評中實用主義、功利主義橫行無忌,從而使批評充滿世俗與金錢的味道。情感主義時代早已是實用主義暢通無阻的年代,人們對于事物的態度,“不是去看最先的事物、原則、‘范疇’和假定是必需的東西;而是去看最后的事物、收獲、效果和事實”。這樣,當我們在社會群體中行動時,可以不再受社會義務與責任制約,而只須憑個人的利益與愛好行動。正如利奧塔在《后現代狀態——關于知識的報告》一書中所言:“不論是現在還是將來,知識為了出售而被生產,為了在新的生產中增值而被消費。”確實,當前許多人文知識分子不正是這樣一群知識的生產者嗎?他們或迫于體制,或迫于生存,制造出各種可以帶來實用價值的知識,他們已經沒有了古典時期批評家的那種“不為稻粱謀”的氣概。從某種意義上,我們也可以說這是傳統宏大語境分崩離析的結果,個人在這種分崩離析面前根本獨木難支;但從另一個側面,我們發現,是在這種語境背離中同流合污,還是潔身自好,也體現了一個理智主義批評者與一個情感主義批評者的差別。在理智主義批評者那里,還寂寞地做著人文堅守;而在情感主義批評者那里,文章則變成了各式各樣的“版面費批評”、“研討會批評”甚至是友情批評與紅包批評。
情感主義時代是一個個人主義、功利主義、實用主義與非理智主義橫行的時代,在這樣的背景中,由于傳統宏大價值逐漸解體,所以導致情感主義批評的出現。情感主義批評是人文價值、學術良知失落在學院批評界的直接反映,為這種批評的四大癥候把脈,也是試圖提出問題,以期解決之道。在一個人文價值全面失守的年代,面對部分作家的精神家園荒蕪,學院批評者有責任對作家的良知進行拷問。然而更為重要的問題是,面對自身價值立場的失守,我們又該如何展開對于批評的批評?當批評家向作家發出拷問:你們僅僅為了金錢和市場,就可以出賣自己的靈魂,放棄對人文精神的堅守,良知何在的時候;我們是否也敢于拷問自己:當實踐理性遭遇工具理性的重擊、學術良知與學術體制相抵觸的時候,當社會責任感與個人利益相矛盾的時候,當苦度寒窗與世俗功利主義難以兩全的時候,我們會站在哪一邊?如果批評家也會由于各種壓力而放棄學術良知堅守,那么我們有什么權力對由于屈服于市場壓力,而放棄堅守社會良知的作家們進行指責?即使我們聲稱體制或者世俗的力量過于強大難以抵抗,但我們批評家的內心道德律令仍在,所以我們做不了圣人,但絕不會誤人,——然而這種辯白的力量何在?
(朱鵬飛,浙江工商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