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劍鈞劇作的詩化風格論析

常劍鈞是一位多產的仫佬族當代劇作家，他先后創作了《老街》、《五個女子和一根繩子》、《王二接妻》、《月滿桂花江》、《大山小村官》、《漓江燕》、《夢里聽竹》、《瓦氏夫人》等十多部作品，其中與張仁勝合作的《哪嗬咿嗬嗨》連獲“文華獎”、“中國曹禺戲劇文學獎”等二十余項獎，與梅帥元、陳海萍合作的《歌王》獲“文華獎”，被譽為“典型的中國歌劇”。常劍鈞戲曲的成功，不僅僅在于他對劇作的戲劇結構、人物塑造、語言提煉、民族風情渲染等方面的嫻熟駕馭，還在于其劇作所體現的詩意追求。寫詩出身的常劍鈞以一顆熾熱的詩心，突進歷史與現實的內核，挖掘生活的詩意真實，剖析詩化的人物靈魂，使其劇作詩情洋溢，蘊含著深沉濃郁的詩意，呈現出獨特的詩化品格，具有一種令人咀嚼不盡的韻味。

一、詩化的題旨和情節

“戲劇是最高意義上的詩”，是“史詩原則與抒情詩原則的統一”。戲劇與詩有著不解之緣。勞遜曾說：“一個不是詩人的劇作家，只是半個劇作家?！背︹x是個劇作家，也是一個飽含激情的詩人，他以一雙“詩眼”去審視現實，以一顆“詩心”去感應人生，這使他能夠深刻地體味生活，感悟現實，在體味到生活所蘊含的豐富詩意之后，作家便將這種詩意灌注于作品中，因而，常劍鈞的劇作呈現出明顯的特征：善于揭示生活的詩意真實，潛心挖掘內在的詩意主題，演繹生動詩化的情節，使其劇作溢透出一種浪漫的詩情畫意。

大型彩調劇《哪嗬咿嗬嗨》(以下簡稱“《哪》”)以民國初年至抗戰結束、內戰爆發的歷史作為背景，描寫了一群唱彩調的民間藝人苦難的戰亂生活。劇中的李阿三、鼓哥、小白臉、黃大簡、朱仔等都是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民間藝人，戰亂中他們無奈地端起槍，背井離鄉，打了二十多年的亂仗，死的死，殘的殘，災難接踵而至，然而有他們視之為“比命大”的調子作伴，他們頑強地活著，最后以生命為代價吼起他們心中的調子?！罢{子比命大”、“歌是生命的靈魂”是浪漫的神曲，是生命的搖籃，是智慧、氣韻、性靈的象征，是支撐著李阿三們活下去的精神食糧?！赌摹穭∈且徊棵耖g彩調藝人的苦難史，是黑暗社會現實中彩調藝人尋找精神家園、尋找生命歸宿和母愛關懷的生命史。劇中體現了作者對人類命運的深沉思考，對生命奧秘的探索，對人性美的謳歌，貫穿著一個內在的、深沉的、動人的詩意主題：人的肉體可以被消滅，精神卻能獲得永生。

壯劇《歌王》也體現了詩意的題旨：面對漢人元帥韓歧統領的十萬大軍，駱越王勒歡臨危不懼，布開歌陣，讓駱越少女跳板鞋舞、拋繡球，捧出香醇的米酒迎接官兵。女扮男裝的少將軍丹霞在對歌中輸給了勒歡，對他心生愛慕之情，甚至隨他私逃山林結為夫妻。為山歌所敗的韓歧在駐守嶺南的日子里，不僅學會了山歌，還得到了駱越姑娘的愛情，得到了駱越百姓的擁戴。欽差大臣劉魯也在駱越人情真意切的攔路歌聲中放棄了偏見，留下女兒丹霞做駱越王娘。山歌將一場刀光劍影的征戰化為了眾人皆大歡喜的婚嫁親事，駱越民族與漢族由對抗走向融合，歷史精神的真實與詩情畫意的演繹是如此的水乳交融，為這部史詩般的作品注入了況味無窮的藝術魅力。

常劍鈞劇作的詩意滲透，使其作品的主題深化到了一個形而上的哲學境界。《遙遠的百褶裙》以白褲瑤民族風情為背景，描寫了白褲瑤純樸、善良和對新生活的熱切向往，展示了為理想不懈追求的人生精神，謳歌了無私奉獻的人性美，提出了“人生的真正意義是什么”的重大命題，將生活的詩意提煉得極為精純，內在主題富于一種哲理的睿智，具有深邃雋永的思想力量。而《月滿桂花江》則以一首哭嫁歌貫注全劇，幽怨動人的“哭嫁歌”把桂花與龍亦歸(龍俊杰)、韋長和的愛情悲喜劇演繹得淋漓盡致，將他們悲歡離合的命運詩意化了，使歷史的詩意與現實的詩意相交融，在優美動人的詩意情節中突現雋永的主題。

常劍鈞劇作注重對詩意的開掘也影響對情節的構筑，他對情節的鋪設有著非常明顯的特點：大量地運用了山歌和調子，以山歌來表現人性人情和民俗風情之美，情節由歌演繹，民歌本身的詩化使情節更富于詩情畫意?！赌摹穭≈忻看吻楣澋霓D折都用了調子：開頭由“哪荷嗨”的調子引出了故事，祭奠陣亡兄弟時唱調子，蓮妹出場時伴隨著調子，李阿三欲自盡時出現調子，結尾處瘋狂的槍聲和著如醉如狂的彩調聲，悠揚輕快的調子給悲壯的故事和慘烈的場面增添了些許亮色。《歌王》中山歌有著非同尋常的力量，能化干戈為玉帛：隨軍出征嶺南的王室郡主丹霞與駱越王勒歡結為夫妻，漢人元帥韓歧得到了駱越女的愛情，欽差大臣劉魯同意女兒做駱越王娘。一個個故事因歌而起，由歌演繹，故事優美動人，情節浪漫有趣，洋溢著一種田園牧歌情調。山歌和調子在常劍鈞的其他劇作中隨處可見：《大山小村官》的“喊山號子”和“主題歌”，《月滿桂花江》的“哭嫁歌”和“桂花謠”，《瓦氏夫人》的“俍兵戰歌”和“舂糍粑歌”，《遙遠的百褶裙》的“陀螺歌”和“細話歌”等，這些山歌推動了故事的發展，詩化了情節，給劇作涂抹了一層浪漫色調。

二、詩化的人物

戲劇風格的形成有賴于諸多因素的合理建構，而戲劇人物性格的刻畫則是其中最為重要的方面。戲劇當以表現劇中人的心靈世界為核心內容。當劇中人的情感被充分表達的同時，舞臺上也就充溢著同樣的情感激流。戲劇人物具備怎樣的性格特征，戲劇風格就會呈現相應的特征。常劍鈞筆下人物詩化的性格使其作品成為詩情不絕的劇之詩，極富抒情品性和浪漫色彩。

常劍鈞劇作中最具詩意性格的首推駱越王勒歡(《歌王》)。勒歡一出娘胎就會唱：“老子生來會唱歌，唱天唱地唱山河。”日日夜夜的山歌浸染，使勒歡詩才橫溢，風情萬種，既有玲瓏剔透的詩心，又有氣吞萬里的豪氣。面對漢家十萬大軍的逼近，勒歡從容不迫，破陣不求戰神求歌神，擺設歌臺唱“迎客歌”，將一場血腥慘烈的征戰化為一場情趣盎然的賽歌。即便是在刑場上，勒歡面臨死神也要“擺下斷頭歌臺，痛快唱他一夜”，并以無人匹敵的歌喉贏得了隨軍王室郡主丹霞的芳心。丹霞即將嫁給嶺南侯的晚上，勒歡懷抱月琴唱“哭嫁歌”，對她傾訴衷腸，竟使金枝玉葉般的丹霞心動神搖與他私奔住進巖洞。在劉魯要將丹霞帶回京城治罪之際，勒歡領眾山民擺攔路歌陣，干山回響、百谷轟鳴的真情山歌感動了劉魯，使他最終應允了女兒與勒歡的婚事。勒歡以山了歌為武器拒敵、破陣，以山歌為媒贏得郡主的愛情，融化皇室親王岳丈的心頭堅冰，奔放風流而又才氣如虹，這是一個何等傳奇浪漫、富有詩性的人物啊!其實《歌王》中的其他人物也何嘗不是一個個詩意形象呢?心高氣盛與勒歡對歌而“輸了山歌亂了情”，最后放下郡主之尊與勒歡私奔的丹霞、美麗多情而又富于母性光輝的姐美、為山歌所敗后與駱越女學唱山歌的嶺南侯、聰靈活潑終日歌舞相伴的眾駱越少女……生活在這一片盛產山歌的土地上的人們，他們的靈魂無時不刻浸潤在詩一樣的歌聲里，也就有了詩一樣的性格。

常劍鈞在《哪嗬咿嗬嗨》中塑造了一群視調子比命大的彩調藝人，他們經歷了一生中所有的戰爭，飽嘗戰亂之苦，想念家鄉，懷念調子，調子成了他們活下去的精神支柱，最后寧可付出生命也要唱起心愛的調子，他們身上閃耀著追求自由與幸福的人性之光輝。這些人物各有各的性格，如李阿三的堅忍、寬容，黃大筒的耿直、真誠，鼓哥的風趣、忠厚，鼓嫂的直爽、堅貞，桂姑的清純、多情，小白臉的風流成性又良知復歸并為贖罪勇于犧牲……每個角色的生命力都噴薄而出，讓觀眾在灰暗的生活背景下得以領略這些苦難靈魂中動人的亮色。這同樣是詩化的結果。通過詩化的手段，常劍鈞把觀眾、讀者帶入了一個如幻如真的心靈世界，讓我們得以窺見人性的豐富與高貴。

常劍鈞還著意從人的心靈情感世界、特別是從人的靈魂的悲劇性痛苦中去表現人生境況，以詩人的敏感去體驗人物內心的感情變化和情緒抒發，將詩意的抒情與真實的情節融合起來，使人物煥發出盈盈詩意?！对聺M桂花江》中，美麗多情的桂花被迫與情人韋長和分開嫁給了寨佬的兒子龍俊杰，龍卻在新婚之夜抗婚出走。桂花孤苦忍辱四十年，在即將與昔日情人團聚之際，龍俊杰卻從海外孤身回鄉尋歸宿，善良的韋長和欲成全桂花與龍俊杰而出走，桂花既憐惜龍俊杰的飄零無依，又難舍人間至愛，龍俊杰在得知真情后愧疚難當急欲追回韋長和，他們都具有善良的天性，渴望人生幸福，卻又在命運的捉弄中作兩難選擇。作者將人物置于凄婉動人的“哭嫁歌”歌聲中，開掘他們豐盈的內心世界，完成了對他們的命運敘述和性格塑造，賦予他們的靈魂以人性光輝和詩性之美。《瓦氏夫人》中，叱咤風云的瓦氏夫人卻也是一個有情有愛的女人，即將出征，她號令眾兵：“帶著你們相好的女人，到嶺坡上去，到山洞里去，為壯人把種留下!”抗倭關頭，漢宮私截軍糧，莫古去開倉借糧反遭漢宮處決，瓦氏夫人為救情人莫古寧可犧牲自己，莫古為抗倭大業自刎身亡，瓦氏夫人與莫古人頭在“哭嫁”歌聲中拜天地?！巴词嘀獪I如雨，轉眼生死永別離……”那一番如醉如癡的內心唱白，讓讀者感受到瓦氏夫人柔情如水的心緒，領略了在歌海中長大的她如詩的性情?！独旖唷穼咽宽f一壯英魂與千年鐘乳石融為一體，柳飛燕在深深的痛悔中，與鐘乳石長吻、擁抱，久久不分開，四周傳來歌聲為她伴奏。這又何嘗不是作者在將人物詩化呢?常劍鈞就是這樣憑著自己溫熱的詩意心靈和為理想鼓動的情思，不斷探尋著人物內心世界的奧秘，激蕩起他們在戲劇沖突中飛濺四溢的感情波瀾，塑造出眾多性格詩化的人物并成為其劇作的靈魂。

三、詩化的語言

語言的“詩化”即指戲劇語言具有詩一般的韻律、節奏，有時甚至直接以詩歌的形式出現，這些語言既與日常生活的語言拉開一定的審美距離，又必須符合人物個性的塑造和劇情發展的規律。常劍鈞的劇作所體現的濃郁詩意，正是源于他抒情濃烈、清麗含蓄的詩化的戲劇語言以及由這語言所營造的深邃意境和詩情氛圍。 常劍鈞劇作語言情韻深致，富于詩意，少有冷靜客觀的評述或不動聲色的描寫，而是以抒情意味極濃的臺詞(尤其是人物的內心獨白)來表露人物復雜的情感，以生動流暢的語言描繪詩意化的戲劇環境。勞遜說：“好的對話必須充滿感情，通過說話的人的情緒來使它具有活力。”它要求對話傳達出戲劇人物的濃厚情緒。在常劍鈞的劇作中，對話是主要形式，它推動劇情發展，抒發人物情感。一些對話潛臺詞豐富，從而具有廣泛的隱喻性、暗示性，揭示出入物內心隱潛的情感暗流。如《月滿桂花江》中，桂花與相戀幾十年的韋長和去登記結婚前要韋長和給她修眉的對話：

桂花：(不由分說地)來，坐下，幫我修修眉。

韋長和：(哭笑不得)還修眉?算了吧，都老了，隨便一點，還那么講究做哪樣?

桂花：不!不能隨便!(神情莊重地)為了這一天，我已經等了四十年哪!四十年……

兩句對話中蘊含有多少豐富的內涵呵!它濃縮了桂花幾十年的坎坷、孤苦和辛酸，以豐盈的情感含量透露出她復雜而微妙的心態。《瓦氏夫人》中，瓦氏夫人和情人莫古生死訣別時的對話和唱詞，又何嘗不是字字藏心意，句句傳深情?《歌王》中丹霞尊父命要嫁給嶺南侯卻又被勒歡擾亂芳心，臨嫁前她的一段自白：

春日里匆匆別帝京，金戈鐵馬駱越行。

曾夢想，馬背牽來紅羅帳，軍歌引得鸞鳳鳴。

誰承望，十月驚雷動南嶺，來了個風情萬種唱歌人。

刑場笑談風月事，刀叢竊取女兒心。

莫不是，前世欠有相思債?沒奈何，榆了山歌亂了情。

道出了少女剪不斷，理還亂的絲絲心緒，深情含蓄，言近旨遠。

常劍鈞也很注意用抒情性的語言描繪詩意化的戲劇環境。如《月滿桂花江》中有這樣一段描寫：“夜。江邊碼頭。一輪碩大的明月被些許浮云遮得半隱半露，帶了幾分憂傷的昏黃。江上，可見一片片密如繁星，緩緩流動的燈光——那是桂花江上的人們在放柚子燈。”在這樣如詩如畫的江邊，桂花與分別了四十年的龍俊杰重逢，繼續演繹著他們的悲喜劇。類似的例子在常劍鈞劇作中俯拾即是：《歌王》中勒歡在月下對丹霞傾訴衷情，山間河灘上，韓歧與眾官兵靜坐傾聽姐美唱山歌；《大山小村官》中，清晨山道上，山民背背簍行路的身影；《漓江燕》中，歌聲中柳飛燕擁吻熔鑄英魂的鐘乳石的圖景；《瓦氏夫人》中明媚的駱越早春景象……戲劇人物的故事就在這些詩意化的戲劇環境中不斷演繹。

以詩入戲，以歌入戲，借鑒傳統詩詞藝術創造意境的方法配置人物臺詞，也使常劍鈞的戲劇語言有著明顯的抒情性。這些直接由詩或歌詞所構成的人物臺詞一方面與戲劇場境和諧統一，形成濃濃詩意，另一方面又準確地表露著人物復雜的內心情緒，情在詩中，意境全出。如《月滿桂花江》中，江邊桂花林里，一群姑娘在打桂花，風清樹搖，落花紛揚。龍亦歸漫步林中吟唱：

天涯尋夢四十秋，方知桂江是源頭!

腳踏熱土淚雙流，面對故園愧難收……

新婚之夜拋妻出走，飄泊海外四十年，嘗盡人間辛酸苦辣，回歸故土尋妻妻安在?兩句詩道出了一個闊別故土的游子回到故鄉時亦喜亦悲的復雜心態。《漓江燕》中，柳飛燕得知她的愛人和八百壯士戰死七星巖時，一身素服放悲聲：

云幕低垂天地暗，

哀我中華好男兒。

一江傷心綠碧水．

滿目惆悵刻蒼山。

長歌當哭柳飛燕，

心追雄鬼到軍前。

字字淚、聲聲血，這樣熾烈的感情非長詩不足于展其義，非長歌不足于騁其情?！陡柰酢窂念^到尾都是歌，綺麗多姿，妙語如珠，大雅若俗，極具地域色彩和民族風韻?！秹衾锫犞瘛分袎炎迳礁韬蛢炑诺墓旁娫~交相吟誦，作品的藝術感染力和豐厚度也由此得以增強。

刻意地運用詩詞、歌謠來代替散文式的對白和獨白，完全符合常劍鈞戲劇詩化的觀念，也有效地達到了預期的效果——以詩化語言勾勒人的靈魂，渲染戲劇的特定氛圍，并成為情節本身，推動戲劇向前發展。

四、意境的營造

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中講戲劇意境時說：“何以謂之有意境，曰：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彼岩饩匙鳛樵u價文學創作成敗優劣的重要標準：“文學之工不工，亦視其意境之有無，與其深淺而已?！?《人間詞話》)重視戲劇意境的營構，是中國戲劇美學的一大特色，歷代的戲劇精品無不是以深邃意境見長。在常劍鈞的劇作中，我們隨處可見這種對戲劇意境的追求。

常劍鈞的劇作很重視環境的創造，努力將情景變成情境，將情境變成意境，即便原本陰森恐怖的刑場也充滿詩情畫意——“夜，刑場。火光熊熊，映照夜空。隱約可見眾山民圍滿四周。眾官兵手執刀斧，排列森嚴。勒歡端坐刑臺，神情自若。四周傳來山民們歌聲，似吟似唱，神秘空曠。眾官兵靜聽，表情緊張。滿山遍野的山民們在為蠻王守夜，歌聲陡然增大，如同天籟。”(《歌王》)火光、夜空、刑場、歌聲，這些意象巧妙組合，致使“情中出景，景復含情”，透出一種精神，一種情致，情境交融，升華到了一種高遠的意境?！独旖唷分?，八百壯士殉難之處——桂林七星巖內，鐘乳石如幃帳高懸，四處熒光閃爍，一派迷離。歌聲明麗遼遠，如萬千鐘乳石同聲呼應。此時憑吊壯士的柳飛燕擁吻熔鑄英魂的千年鐘乳石，久久不愿分開。這里，氛圍、情緒、感情、寓意等得以淋漓盡致地具象化，戲劇也就具備了詩的美感。

象征是常劍鈞營造戲劇詩意的又一重要手段。在許多劇作中，他都嫻熟地運用了象征手法，通過種種象征性戲劇意象來營造劇中詩的氛圍，賦予戲劇以詩的意境?！独辖帧奉H具象征色彩：“老街”是一個坐落在九萬山麓中的小圩鎮，是“一個生長‘黑色幽默’的地方”。作者用了許多的意象，如寂靜的大山、淤積著死水的野塘、停滯的時間、微弱的燈火、灰暗的天空……每一個景象各具意蘊，又形成統一的話語系統。“整個劇作的主色調也正是通過這一系列意象群體逐漸彌漫開來，正如劇作直接表明的那是一種心靈的痛苦、快樂與憧憬?！边@些意象所起的作用便是：將小鎮上的人們在社會轉型期的希望、激情與困惑詩意地表達了出來。

眾多具有醇美詩意的意象貫串于常劍鈞劇作的背景、場面、人物乃至情節之中，以其神秘的寓意渲染著濃郁的抒情氣氛。動人的場面，詩化的情節，構成優美的意境。《哪》劇中的桂姑是一幅畫、一首詩，她永遠十八歲，柔媚動人的歌聲穿越無限時空，召喚著活著的歸人和死去的亡靈?！八撬谐{子男人的夢中情人，是所有漂泊異鄉、歷經苦難卻生死不渝的男人的生命企盼?！彼呀洸粌H僅是具體的個人，而是超越個別，上升成為“意識的光輝”，成為一種理念、一種符號、一種家園和精神的象征?！哆b遠的百褶裙》中的百褶裙是白褲瑤山民情感心靈的寫照，是他們于困苦中對知識文明的向往以及于磨難中對崇高情感的寄寓?！对聺M桂花江》中，桂江、桂花樹、漁歌號子、哭嫁歌、月夜等都是具有豐富意蘊的象征意象，這些意象在劇中反復出現，增添了戲劇朦朧的詩意美。

常劍鈞劇作的詩化風格與他的詩歌創作緊密相關，他的創作道路是從寫詩開始的。仫佬族人歷來愛唱歌，他們用歌的形式表達情感，傳遞愛情，交流思想。從小就在歌海中熏陶的常劍鈞對山歌有著特殊的親近，他不僅自己唱山歌，還不斷地給鄉親們寫山歌。一首山歌就是一首詩，這一篇篇的詩把他領上了文學創作的殿堂。很多年里，常劍鈞一直在寫詩，詩創作曾經讓他陶醉過，正像他自己所言：“早年寫詩，常為些火柴盒或巴掌大的作品問世而暗自竊喜?！焙髞碇铝τ趹蚯鷦撟?，早年的詩歌創作深刻地影響了他的戲劇風格，如同一位學者所說：“在常劍鈞的戲曲作品里，可以看到詩一樣美的唱詞，水一樣流暢的文采，天一樣大的意境，這些正是來自于詩歌，是詩歌使他插上了升華的翅膀。”

常劍鈞是一個具有“詩人的氣質”的劇作家。他有著豐盈的情感體驗，具備敏銳的社會洞察力和高超的藝術表現力。他總是以詩人的心靈去感受生活，以飽含詩情的筆墨去揭示人的靈魂以及人生存于其中的世界，將詩意熔鑄在戲劇的整體構思之中。作品充滿豐盈詩意，其中詩化的主旨、情節、人物，詩化的意象以及詩化的意境，使作品讀來讓人蕩氣回腸，使我們深深感動著。誠如評論家艾倫·道勒(Alan Downer)所言：“真正意義上的戲劇詩人不只是關注傳統的戲劇形式和詩體語言。而是努力使情節、人物、語言、場景、燈光、音樂等諸多因素交融和諧。渾然一體，成為共同表現主題或傳達劇作家對人類命運的深刻感受和認識的手段?！边@無疑是對常劍鈞劇作的最好注腳。

(陳麗琴，文學博士，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