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族溯源話春秋

近期偶見蔣廷瑜、彭書琳所著《文明的曙光——廣西史前考古發掘手記》（廣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一氣讀完，禁不住要為開卷獲益和發自心靈的贊嘆寫幾句話。

我以為該書有幾個與眾不同的特點，那就是作者能將學術性、科普性、知識趣味性巧妙地冶為一爐，將建國以來廣西重要的史前考古新發現生動地呈現在人們的眼前。該書不論是對于專業學者、科研管理者，或對于廣大讀書愛好者，閱之都會獲得很好的教益。

該書雖然沒有標明它是“壯族文明的曙光”，但它堪稱簡明的廣西史前考古學史，其中所披露的重大考古發現及其闡明的史前學意義則意味著：不僅是廣西原生的壯族文明史，就是整個中華民族的文明史，也需要從廣西的史前考古學入手溯源。

首先，筆者有必要強調該書的科學價值。著名學者傅斯年在半個多世紀之前，就曾對學術界大呼“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其意是：要重建中華文明史，要填補二、三百萬年的歷史空白，就必須要堅持不懈地從事地下考古發掘。對此，蔣、彭氏伉儷是努力實踐了先哲的遺訓，并在四十多年的田野考古中獲得了豐碩的成果。如今，《文明的曙光》為讀者展現的內容，事實上就是過去我們聞所未聞的八十多萬年至三千年前的廣西多民族的史前史，可說是復原了中國地方史長達80多萬年間的許多歷史空白。

該書的特點是，所述之重大考古發現多為作者的親身經歷，而且也廣泛綜合了前人的相關成果，令人感受到考古是一項集體奉獻的科學事業，體現了作者的團隊精神和虛若懷谷的大家風范。其中論述，也可謂不乏真知灼見，令人深省。例如，在介紹柳城巨猿化石的發現和研究時，其文綜合各家的觀點和最新成果，正式得出了“巨猿不是人類直系祖先”的結論。筆者記得前年在審讀廣西中小學鄉土教材時，發現有的作者仍將柳城巨猿寫成人類遠祖的化石，由此可見，科普讀物應當大力推廣實在是急需和必要。

廣西迄今立于世界科考前沿的重大史前考古發現是什么？該書也作了引人入勝的描述。百色舊石器的考古發現最早是始于1970年代，當時中科院的李炎賢等人最初判斷它是三萬多年前左右的古人類文化遺存，后來在1980年代至1990年代初，曾祥旺、何乃漢、黃慰文、謝光茂、蔣廷瑜等人乃至筆者，都曾從百色舊石器的工藝及地質埋藏學等角度撰文，提出了百色舊石器的年代可能早到五十萬至上百萬年的觀點。然而，這些研究當時并沒有產生重大影響。究其原因，就是缺乏縝密的廣泛綜合研究，缺乏微觀的科學實證數據，僅停滯在對遺存的表面觀察。事實上，據《文明的曙光》披露，百色舊石器的巨大科學價值得以確認，是得賴于中外科學研究者協作的結果，它最終以在國際權威期刊《科學》發表《中國南方百色盆地中更新世似阿舍利石器技術》一文而初降帷幕。這一科考事件的曲折及其取得挑戰“莫氏線”的重大理論突破的啟示：就是作為科考的組織者，必須要具備開放和長遠的戰略眼光，要以廣闊的宏觀比較研究與微觀科技實驗研究相結合，如此方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蔣先生長期擔任廣西博物館館長這一廣西考古事業的領頭人，百色舊石器研究的開放合作，應說是成功的手筆。被中國考古學會評為“1997年度全國十大考古發現”之一的廣西邕寧“頂螄山文化”遺存的發掘及其文化的命名，也與之異曲同工。

又如，《文明的曙光》披露柳江人化石的發現也是向世人深入淺出地闡明了它的世界性文化意義。文中特別強調：在漢藏語族的起源進化過程中，廣西柳江通天巖發現的距今三萬年前的晚期智人化石柳江人，在其種族體質特征形成中占有承前啟后的地位；柳江人作為南亞蒙古人種的古老代表，其對于東南亞及澳洲古代人種的起源也產生過重要的影響。作者在介紹柳江人的科學價值時，也不忘記描述其發現經過可謂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傳奇性。讀之，我們不免對那些默默無聞的局外科學發現人要致以崇高的敬禮。

作者在其精彩的敘述中，也不時為讀者介紹了廣西史前考古發掘的風雨歷程，可謂是不諱言的自我批判。如桂林甑皮巖遺址、南寧豹子頭、西津諸貝丘遺址的科學價值，它們在中國新石器時代考古學中的獨特地位的最終確認，為何持續間斷、反復地發掘長達數十年之久，集合了區內外多個著名科研單位的力量協同攻關才見分曉，這實反映了廣西史前考古學、民族考古學從幼年走向成熟的過程，其中昭示的各種經驗教訓足為后學者寶貴的借鑒。

“寒窗燈影，野嶺霜晨”……可以說，《文明的曙光》也將此考古工作的艱辛體驗描繪得淋漓盡致。當他們在百色右江河谷階地冒著四十度的高溫陽光搜尋古人類遺物、在冰天雪地的資源曉錦遺址發掘出廣西古老的人工栽培稻……讀之都不時令人感到心靈的震撼。

不怕工作的艱苦僅僅是一方面，田野考古固然重要，但要圓滿完成科研任務，更需要淵博的學識，書中也閃現了作者深湛的學術修養。如過去筆者曾在大學聽老師講授新石器的加工方法，說石器鉆孔在缺乏金屬器的古人類手中，其使用的是管鉆法，就是旋轉竹管加砂、水鉆磨，而作者通過對資源曉錦新石器遺址的發掘和實驗，就復原了古人類加工石器的割鋸法和石鉆法。這真可謂是實踐出真知，填補了大學教科書中的不足。

又如，在遺址中搜集肉眼不見的栽培作物痕跡，科學文獻通常介紹的是使用“水選選別法”，其法需要水選器或加入增加水比重的物質，不易操作，但作者在發掘曉錦遺址中卻能因地制宜，用簡便的土法篩洗，經四十多天的艱苦努力，竟從平淡無奇的探坑土壤中，篩選出三萬多粒五千多年前的古人類栽培的粳稻、秈稻炭化米粒。過去，水稻科學家丁穎和語言學家游汝杰等人都從植物遺傳學和歷史比較語言學的角度提出過：原壯侗語民族是最早的栽培稻發明者，亞洲栽培稻的起源地應當是在華南的低緯度地區，但這一推論一直缺乏考古發現的證明，因此，廣西資源曉錦遺址栽培稻的發現其科學價值和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近年在廣西那坡感馱巖發現的史前遺址，如沒有開闊的學術視野及其敏銳性，可說發掘出來的文物也無人認識其重要的價值。《文明的曙光》指出：感馱巖出土的陶器及其紋飾與越南馮原文化有共性，其砂石鑄范的存在則意味著：壯侗語族地區遠在距今3500年左右就已進入了青銅時代。這可是劃時代的考古新發現！感馱巖的禮器牙璋與巴蜀文化、中原商周文化、越南馮原文化的相似性，也昭示著東亞南部古民族的對外文化交往源遠流長。考古學者“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治學風范在對感馱巖遺址的研究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很多年前，筆者就拜讀過世界名著A·伊文思的《克里特發掘記》、賈蘭坡與黃慰文的《周口店發掘記》，一方面是為其引人入勝的敘事、深入淺出的科學分析和傳奇所打動，一方面又是為我國長期以來缺少類似的雅俗共賞的科考讀物而深感遺憾。今天看到蔣、彭氏伉儷櫛風沐雨四十春而書就的這本大作，私意以為其堪與前人著述相媲美。如書中對曉錦遺址發掘經過的描述，可謂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讀得扣人心弦。更難得的是該書圖文并茂，為我們披露了許多珍貴的考古現場照片。視之，又令我回到了二十多年的考古前沿……那一個個熟悉的考古同事青春的面影又重現在我的眼前。

書中的好處難以一時勝舉，但筆者仍感到其有美中不足。如圖書的裝幀設計很好，但照片大多模糊不清，這事實上會降低了該書的科學性和引用率。由于文中敘述事件很多，故也難免有所遺漏和疏忽。如該書85-89頁所述“樹皮布石拍”，講的是廣西原始先民加工樹皮布縫制衣服所用的石拍，在1999年4月以后才首見于那坡感馱巖遺址。實際上，北京猿人第一個頭蓋骨化石的發現者裴文中教授在1930年代初期考察廣西桂林、武鳴的石器時代洞穴遺址群時，就搜尋到了“樹皮布石拍”，并以《廣西洞穴之中石器時代文化？》一文著錄，發表在1935年英文版的《中國地質學會志》（BGSC１４／３）刊物上。

最后掩卷之際，凝視著蔣、彭氏伉儷那溫厚睿智的笑容，我又為自己的筆觸是否得當而感到躊躇。但不管怎么說，我以為，倆人那已現斑白的鬢發，的確是已經實實在在地記錄了新中國廣西文物考古事業大段不可遺忘的歷史。因此，我樂意向廣大讀者極力推薦該書。

（作者系廣西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郵編：530006；E-mail：gxmy513151@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