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合浦港口考辯

【摘 要】〕本文通過對歷史文獻及考古、地質資料的分析，認為合浦大浪城址不是廣西文物工作隊課題組所推定的西漢合浦港址，而是北宋開寶五年至太平興國八年（972～983年）的廉州治所遺址。漢代合浦港應是在今廉州鎮西南一帶。

【關鍵詞】漢代；合浦港；大浪城址；考證

【作 者】陸露、張居英，廣西合浦縣博物館館員。郵編，

【中圖分類號】K87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07）01-0172-007

Talking over Whether or not the Hepu port of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was in Dalang

Zhang lu; ZhangJiuying

Abstract:By means of analyzing the history documents、archeology and geology information ，the author considers that the Dalang ruins in Hepu county is not the ruins of the Hepu port in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the former conclusion is drawn by the project members of the cultural relic brigade of Guangxi. Dalang ruins is the ruins of Lianzhou district established form the Kaibao fifth year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to the ninth year of Taiping flourishing country.

Key words:the Han Dynasty; the Hepu port ; ruins

前 言

據歷史文獻記載，漢代的合浦港是中國官方商船對東南亞進行海上貿易的始發港之一。歲月流逝，時過境遷，漢代合浦港已在歷史的長河中湮沒了。當時的港口究竟在何處？學者們進行了多年探討，但至今仍如一團迷霧，令許多后來的探尋者望海興嘆！

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兩廣史學界曾一度關注南中國海上絲綢之路的考察和研究。廣東方面組織了一個專家考察團到湛江、徐聞、雷州進行實地調查，受到新聞媒體和廣西文博界的關注。廣西北海市文化局及市文管所也邀請廣西文物隊的專家到合浦，對與漢代合浦港有關遺存進行調查。2002年，廣西文物隊的一個課題組為尋找漢代合浦港，開始在合浦沿海一帶進行勘查。該課題組認為合浦縣的大浪城址很可能就是漢代的合浦故城，于是對大浪城址進行了考古發掘。2004年，“中國·北海合浦海上絲綢之路始發港理論研討會”在北海市合浦縣召開①。此次研討會論文集刊載了廣西文物隊課題組撰寫的《西漢海上絲綢之路始發港——合浦港的考古學實踐與初步認識》②（以下簡稱《認識》），認為大浪城址應是西漢時期的合浦縣治，并宣布找到了當時出海港口的碼頭遺存，確認它們是“《漢書》所記載的海上絲綢之路始發港的主體部份”合浦港。然而，多數與會學者對大浪城址是漢代的遺址和出海港口、對所謂二千多年前的泥質碼頭均表示懷疑。會上有不少專家對《認識》所持的觀點表示質疑，并在會后相繼發表論文，否定“大浪城址是漢代的合浦縣治和合浦港遺址”③。

為了論證大浪城址究竟是哪個時代的遺存，筆者詳細查閱歷史文獻，發現古代文獻中有關大浪城的記載不少。經過對這些史料進行分析和考證的結果：大浪城址是北宋開寶五年至太平興國八年（972～983年）的廉州治所，而非西漢城址。因此，與大浪城址有關的西漢合浦港碼頭遺存、漢文化層等考古發現的可靠性就值得懷疑和商榷了。本文擬對上述有關問題進行探討與辯證，期以拋磚引玉。

一、古史方志記載的大浪城址

廣西文物隊課題組認為位于今合浦縣石灣鎮大浪村的大浪古城是漢代城址的主要文獻依據是清代方志中的零星記載，認為：“大浪古城應是西漢時期的合浦縣治……《大清一統志》亦載：‘合浦故城在縣東北十五里多懽鄉’，道光十三年修《廉州府志》引用此說。多懽鄉，在今石灣鎮周江口諸村，包括古城所在的古城頭村民小組。可見，史載與古城地望相符。”。顯然，《認識》一文中是把清代文獻中的“合浦故城”和漢代故城相等同，所以才認為“史載與古城地望相符”。但是，“合浦故城”一詞中的“合浦”沒有時代標志，它在清代文獻中的含義只能是指清代以前的故城，是明代、宋代、唐代或者漢代？僅從字面上是無法確定的。所以，認為“合浦故城”的記載與漢代有關，有主觀臆測、牽強附會之嫌，難令人信服。

確實，古方志中所說的“多懽鄉”即今大浪村一帶。為了查證“合浦故城”的歷史真實，筆者查閱了自明代至民國時期古方志中關于“多懽鄉”古城址的記載。為方便研究者了解實情，故先將之依次抄錄如下，然后再逐一考釋：

1.明崇禎十年版《廉州府志·卷二·地理志·鄉都·合浦編戶三十里》記載：

“多懽鄉一圖，在縣治西北十里，領白沙都，今石灣、猛水、賓秋、州江口諸村。”

“多懽鄉二圖，在縣治東北，今沙灘屯、平田、大嶺……新寮諸村。”

“蓬萊鄉，在縣東北七十五里，領永寧都，今石壁峒、油灘……舊州諸村。”

2.明崇禎十年版《廉州府志·卷二·地理志·古跡·合浦》記載：

“廉州故城，在府治北七十五里蓬萊鄉，唐州治也。一在合浦縣多權鄉，西北去府一十五里。”

3.清康熙六十一年版《合浦縣志·卷十八·古跡志》記載：

“漢唐故城，在郡城東北七十五里蓬萊鄉舊州村，漢合浦、唐溓州俱治此。”

“宋故城，在石康縣東北，瀕江。宋開寶五年，徙合浦郡于長沙場，即其地。”

4.清道光十三年版《廉州府志·卷五·輿地五·古跡》記載：

“廉州故城，在府治北七十里蓬萊鄉，唐州治也。”

“合浦故城，在縣西北十五里多懽鄉。”

5.民國三十一年版《合浦縣志·卷一·建置志·城池》記載：

“廉州故城，在府治北七十五里蓬萊鄉，唐州治也。”

“合浦故城，在縣西北十五里多懽鄉。”

明崇禎十年版《廉州府志》是合浦最早的方志。根據清道光十三年版《廉州府志》“卷一·卷首·歷修姓氏”記載，現存的當地方志修纂始自于這一本“明嘉靖三十四年乙卯創修”、“明崇禎九年丙子校刊”的《廉州府志》。明《廉州府志》明確記載了廉州故城有二處，一處是唐州治，在府治北七十五里蓬萊鄉；一處是在“多權鄉”，但沒有明確年代的記述。

“蓬萊鄉”，即在今浦北縣泉水鎮舊州一帶④。據考古調查，此區域現仍有兩座古代城址：一處是南朝時期的“越州城”，而另一處則是唐代的“廉州故城”。越州古城在今泉水鎮坡子坪村。“越州”之名最早出現在南朝，《宋書》記載劉宋七年立越州，“越州，鎮臨漳郡，本合浦北界也”⑤；《南齊書》記載越州城創建于劉宋元徽二年（474年）⑥；《輿地廣記》記載越州城延續了整個南朝時期，“隋平陳，郡廢”⑦。越州城址內有大量的南朝陶片及鐵器等物出土，城外附近分布有南朝時期的墓葬群，可資為證。

唐代“廉州故城”在今舊州圩，在越州城址西面約10余里。“廉州”一名，最早出現在唐代貞觀八年，《舊唐書》記載：“廉州下，……（貞觀）八年，改越州為廉州。……天寶元年，改為合浦郡，乾元元年，復為廉州。”⑧。該城址內散布著較多的唐宋陶瓷片和瓦當等物，和文獻記載相吻合。

明《廉州府志》所記“廉州故城”有“一在合浦縣多權鄉，西北去府一十五里。”文中的“權”字應是“懽”字的筆誤，因為此志書中其它地方所記述的只有“多懽鄉”的鄉名，并不存在“多權鄉”。多懽鄉的故城雖然沒有明確記載其所屬時代，但從上下文所指的范疇看，應不可能早于唐代。明《廉州府志》中所記錄的大部分鄉村名稱仍沿用至今。如“多懽鄉一圖”所轄的四個村名不變。明代的多懽鄉分為一圖、二圖，多懽鄉二圖的范圍在今廉州鎮東部至閘口鎮，從來無古城池遺跡存在。只有在多懽鄉一圖，即今石灣鎮南部至廉州鎮北郊范圍內⑨，發現了大浪古城址。因此，明《廉州府志》所說多懽鄉的故城即今大浪城址。

清康熙六十一年版《合浦縣志·卷十八·古跡志》對明代《廉州府志》中關于“廉州故城”的記載作了一些改動：第一，它把原來蓬萊鄉舊州村的“廉州故城”改稱為“漢唐故城”。第二，它不再寫明在多懽鄉的那一處故城，而增補了一條“宋故城，在石康縣東北，瀕江……”的記載。

清康熙時修志者所稱的“漢唐故城”的“漢”并非歷史上的西漢或東漢，因為蓬萊鄉舊州的唐代城址始建于唐，整個合浦也從來沒有一座從漢代延續至唐代的古城的記載和遺存。因此這個“漢”應該是指唐以后五代十國的南漢。據明崇禎十年版《廉州府志·卷一·圖經志·沿革》記載：“廉州府，……貞觀中改為廉州，……宋開寶四年平偽漢時仍為郡”。所謂“偽漢”，即是在917年立都于廣州的南漢，而廉州在南漢時也改稱為合浦郡，郡治沿用唐代的州治。

通常而言，清代修史者不會輕易漏記在多懽鄉的“廉州故城”，因此我們有必要考證一下新增的“宋故城”是否就是多懽鄉的古城？據清康熙版《合浦縣志》得知：其一，宋故城的位置在石康縣東北。其二，宋故城是宋開寶五年從“合浦郡”遷入的。因此只要確認了“石康縣”的位置及“宋故城”的遷移軌跡，就有可能確認宋故城的位置以及它是否就是現存的大浪古城。

據北宋《輿地廣記》⑩記載：石康縣最初是在北宋開寶五年廢除南漢常樂州及其屬縣博電、零綠、鹽場之后“以其地置石康縣”而來的。不過，其縣治的城池建筑年代遠早于宋開寶五年。縣治的前身是南漢常樂州治。明《廉州府志》記載：“常樂縣，在廢石康縣治，南漢置。宋太祖按嶺南圖籍，遂廢”^[11]。清《廉州府志》記載：“五代漢：常樂石康縣，本常樂州，南漢立。《十國春秋》云：乾亨元年立”^[12]。合浦縣博物館文物普查資料反映，1950年代石康城址南門附近曾出土一門銅炮，刻有“南漢囗囗囗年造”銘文^[13]，也證實了石康縣治承襲常樂州治的歷史記載。

有關石康縣的廢置，明《廉州府志》說：“石康縣，在府治東北三十里，成化八年，并入合浦”。它是明成化七年由廉州知府林錦奏請裁革的行政區劃^[14]。清代并不設置石康縣，但在明代府志和清康熙版縣志的地圖上均標識有“石康舊址”^[15]——即今石康鎮順塔村順塔腳自然村的石康城址，它在廉州鎮東北15公里，是一座創始于南漢、廢止于明代中期的古代治所城址。

清康熙版《合浦縣志》要用廢置的石康縣來坐標“宋故城”的方位，說明“石康縣”距“宋故城”的位置較近。今在石康城址方圓40里之內的明代以前的古城址，唯有多懽鄉的故城，即大浪城址，它在石康城址西面僅有4.5公里。而超出20公里之外，就只有東北面的舊州城址和越州城址了。因此，清康熙版縣志所記的“宋故城”應是今大浪古城址。

有關宋初合浦州縣的建置，清道光版府志引錄北宋前期的史籍《太平寰宇記》說：“……太平軍，理海門，本廉州，皇朝開寶五年，自舊州理移西南四十里地名長河置州，并封山、蔡龍、大廉三縣，為合浦一縣。仍廢常樂州，以博電、零綠、鹽場三縣，為石康一縣，來屬。至太平興國八年，廢廉州，移就海門三十里建太平軍，其廉州并入石康一縣。”^[16]。清乾隆癸丑年刊本《太平寰宇記二百卷附補闕》^[17]亦有此記載，但其中“長河”記作“長沙”。

北宋中期的史籍《元豐九域志》說：“下廉州合浦郡，軍事，治合浦縣，太平興國八年，廢為太平軍，咸平元年，復為州，……縣二。開寶五年，省封山、蔡龍、大廉三縣，入合浦。以舊常樂州、博電、零綠、鹽場三縣地，置石康縣。……太平興國八年，省合浦縣，入石康。咸平元年復置。”^[18]

北宋后期的史籍《輿地廣記》說：“下廉州，……五代為南漢所有。皇朝太平興國八年，廢為太平軍。咸平元年，復立，今縣二。上合浦，……皇朝開寶五年，省封山、蔡龍、大廉三縣入合浦，太平興國八年，省合浦入石康。咸平元年，復置。……下石康縣，本常樂州，南漢立，乃置博電、零綠、鹽場三縣。皇朝開寶五年，廢州省縣，以其地置石康縣，來屬。”^[19]

上述北宋史籍的記載證明：

1.宋開寶五年（972年），廉州治由南漢合浦郡治舊州遷往長河（或長沙），轄合浦、石康二縣。

2.太平興國八年（983年），廉州及合浦縣被撤銷，合浦并入石康，廉州改為太平軍遷往海門。

按照宋代史籍“自舊州理移西南四十里”置州的記載，石康城址在舊州城址西南近23公里，大浪城址在舊州城址西南約27公里。本來，石康城址的距離是最符合宋代記載的，但它卻從來都不曾是廉州的治所，那么，在它西面45里的多懽鄉的城址是唯一符合古文獻記載的宋初廉州治了。因此，《太平寰宇記》所記宋開寶五年置州之處的“長河”或“長沙”地點就是在今天的大浪城址，亦即清康熙版縣志所記的“宋故城”。

綜上所述，清道光十三年版《廉州府志》所記的“合浦故城”就是明代《廉州府志》的“廉州故城”、康熙版縣志的“宋故城”。而這正是課題組用來斷定大浪古城為西漢遺址的主要文獻依據。

二、合浦漢代墓群與大浪城址的關系

合浦漢代墓群的分布與兩漢時期的合浦郡或合浦港口密切相關。對此，《認識》認為：“從考古學意義上說，作為一個早期的遺存，由于人口稀少的緣故，城址、墓葬和港口都不可能單獨存在，一旦確認其中的一元素，其余可作合理推斷。”基于這個考古學原理，課題組確實有必要在大浪城址一帶尋找到漢代墓葬以作佐證。那么，課題組在大浪村一帶是否找到了漢墓呢？

《認識》稱大浪城址附近有兩個“大型封土堆”，文末“附記”說明其中的“雙墳墩1號墓”的發掘結果“出乎意料”——“僅見一斜坡形墓道”和“三個淺坑”，淺坑底有“深洞”。由于這確實不是漢墓，課題組猜測它“是否為‘疑冢’？”。筆者認為，即使是嚴重被盜的漢墓，在墓穴中也會出土陶器或陶片。筆者在發掘現場看到，所謂墓道歪扭彎曲、底部有一個深坑；所謂墓室的位置是三個不規則形狀的淺坑，如果是“疑冢”的話，坑穴邊界應該是清楚明晰的，坑壁會自然剝落出原始的墓壁。筆者認為“雙墳墩1號墓”沒有上述跡象，首先是看不出墓葬邊界，其次是它的邊緣呈黑褐色的部分實為地下蟻穴，所以不會是人工所為的“疑冢”——即不是假墓。

《認識》一文中也認為合浦漢墓群與漢代合浦港有關：“合浦漢墓群分布在縣城除臨江西面外的東、南、北三面，呈弧狀環繞縣城，總面積68.75平方公里，1996年11月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據估算，地下埋藏的漢墓在1萬座左右。……考古工作者發掘的大小漢墓超過600座，出土了大量反映海上絲綢之路的舶來品。”文章又說：“從漢墓發掘的資料看，年代最早的是西漢晚期墓，主要分布在墓群東北的堂排一帶，少部分在臨江交通便利的凸鬼嶺一帶。分析這些情況后，我們隱約感覺到合浦一地在漢代的發展似有一個從北往南移動的過程”。課題組認為大浪古城是西漢合浦縣治，“東漢甚至還早一些時可能因河道淤積、航海技術的發展等原因，政治中心就南移到現縣城廉州鎮，這與文獻記載，也與漢墓群的分布相吻合”。

合浦漢代墓群的分布與大浪城址之間到底有沒有關系？為此，筆者有必要細加探討：

《認識》用于說明合浦漢代墓群分布的《合浦漢墓群·大遺址保護規劃圖本》由廣西文物產業經營中心黎之津先生主持實地測繪，具體的分布范圍和地點由合浦縣博物館張居英和陸露做向導標出。自1979年起，筆者一直在本縣從事漢代墓葬的考古調查、勘探與發掘工作，熟悉漢代墓群分布的每一個角落。所以，筆者認為，漢墓群范圍僅限于廉州鎮的東、南、北三面古老造地運動時期生成的丘地，鎮的西面是南流江三角洲，沒有漢墓存在。漢代墓群的范圍往北不超過廉北村，北界距廉州鎮約4公里，漢墓稀少；至于東北片一帶，范圍不超出堂排三官廟與清水江嶺一線。也就是說，在東、北面出了縣城近郊的范圍再無漢墓了。筆者核對過合浦歷年所發掘漢墓的分布狀況后，發現盡管西漢墓與東漢墓總體上是交錯分布，但靠近縣城的地帶如望牛嶺、文昌塔、凸鬼嶺、母豬嶺、風門嶺、埇口等地段，西漢墓分布較多較密集；而距離縣城越遠的漢墓群邊緣區域，就以東漢以后的磚室墓為主了。

自1957年以來的發掘表明，合浦的西漢墓在漢墓群的范圍內均有分布，僅在縣城西南端文昌塔至平陽塘二級公路段，1987年考古工作者在長2.4公里的范圍內就發掘了西漢墓近100座，其中有早、中期的墓葬^[20]；望牛嶺西漢墓也在這一帶，此墓可能是郡守級的官員^[21]。在縣城南部的凸鬼嶺、風門嶺等處，自1990年以來發掘了200余座漢墓，其中西漢時期的墓葬占有較大比例^[22]。最近幾年，課題組在縣城南部發掘了幾座西漢時期的墓葬，并清理出“已證實是一座西漢中期的武官墓”^[23]。

上述資料顯示，合浦漢墓群與廉州鎮緊密相連，與大浪城址則沒有關系。課題組認為大浪古城是西漢遺存，缺乏墓葬及其出土遺物方面的證據。

三、漢代合浦港究竟在何方？

《認識》說大浪城址是西漢海上絲綢之路始發港的主體部分，是一個天然良港，“往南不遠就是古海灣”。事實并非如此。

據1994年修纂的《合浦縣志》顯示：“約6000年前，古海岸線大致沿今南流江三角洲及其它沿海小平原。南流江三角洲地區海岸7000年來向前推進了10～12公里，平均每年約1.6米，屬緩慢進積”；“……其中沙崗的白沙江至環城鎮的望州嶺一線以北屬河流沖積平原，……以南為南流江三角洲”；“合浦縣……至全新世中后期（距今約3000年），形成海陸分布現狀。”^[24]

現代地質資料表明，7000年前沒有南流江三角洲之時，大浪城址距離海岸大約14公里。假設從7000年前到西漢這漫長的5000年里，南流江不向大海推進，那么14公里的水陸距離已不算短。更何況地質資料已斷言合浦縣在3000年前就形成了海陸分布現狀，目前大浪城址距離海岸的直線約22公里，這表明在西漢時期從此地要往西南船行很遠才是古海灣。古代人選擇遠離大海的河段作為出海港口的可能性有多大？值得斟酌。

《認識》一文認為西漢合浦港在大浪城址，主要依靠以下考古調查和試掘材料為證據：

（1）“石灣鎮大浪村古城頭村民小組至石康鎮多葛村，這個長約1500米，寬約300米的狹長沿江地帶的地表上，發現了數量眾多的”總數為250片的刻劃紋和幾何紋陶片，斷定它們的年代為西漢中期前后，并認為城北約800米紅花坎村中的雙墳墩是兩座漢墓封土堆。

（2）試掘大浪城址內探方BT181～BT2018面積共150平方米、探溝G1約50平方米，有西漢文化層。探方的西漢文化層厚約25厘米，出土一定數量的刻劃紋和幾何紋陶片、礪石、石構件等物；探溝“由于當時沒有遺物，擴大發掘面積后才確認為西漢文化層”。但不見提及探溝G1擴大發掘后是否出土遺物。

（3）試掘大浪城址西城門外探方CT1001、CT1101、CT1201面積共200平方米，出土一處碼頭遺存。所舉CT1101西壁的地層從上往下共分九層，“這些地層大都無遺物包含……第五至八層可能受潮水影響。第六層出土一些壁足碗殘片，年代可能到唐代。碼頭遺存打破第八層，與第九層的關系，因黃色粗砂層前期未能進行清理而不甚清楚”；“碼頭遺存是純夯土所筑，東與城墻相連，表明為同期所筑。……僅在臨西門處的第10層面上發現印紋硬陶兩片”。

筆者認為課題組上述證據，用于確定西漢合浦港在大浪的理由并不充分。原因有三：

（1）在考古調查階段，課題組雖然以沿江45萬平方米地表上采集的250片陶片確定了大浪西漢時期遺址，但認定大浪城址極可能是該活動區的中心，邏輯上缺乏必然性；而正式發掘雙墳墩一號墓的結果，已表明大浪一帶沒有漢墓分布。

（2）城址內的試掘范圍太小，不應當以偏概全，城址的總面積約5萬平方米，城內試掘面積約250平方米；西漢文化層的分布范圍更是窄小，并且較薄，不足以說明城址就是西漢時期的。

（3）課題組初步的認識是：“城址南北東三面為護城河，僅西面臨近古河道，從西城門通往水路的道路僅此碼頭，其余城墻離水邊僅二三十厘米，人貨都難以通行。”認為城址西門外的碼頭是西漢合浦縣治及合浦港與外界聯系的唯一通道。筆者認為一個西漢時期運輸大宗貨物的官方港口、重要的交通咽喉，碼頭遺存及其周圍的地層僅遺留下一些唐代碗片和2塊刻劃紋陶片，這在考古發掘實踐中是不可思議的。另外，碼頭的船步是由“純夯土所筑”的泥土質材構成，長寬為8米×3米~5米，如長舌般伸入古河道中，被潮水長期浸泡與沖刷，又被船夫行人與船只貨物長期踐踏碰撞，再被廢棄于第五層以下“可能受潮水影響”的低洼潮濕的環境中，竟能保存2000年而不塌陷或破壞，這更是不可思議。

基于以上的分析，筆者認為，認定西漢合浦港在大浪尚缺乏有力的證據，還需要對大浪城址開展更深入、更全面、更科學的考古調查與發掘工作。

那么，西漢合浦港究竟在何處？筆者以為：南流江的入海分支有數條，從大浪一帶分支的州江循廉州鎮西南入海。從作為港口的地理環境來看，具備了海陸分布現狀，擁有倚山、通江、靠海等條件的廉州鎮西南一帶，比之歷史上一直遭受江河泛濫之災的大浪地區^[25]，具有更優越的條件。

韓湖初教授等曾撰文指出，作為漢代官方的外貿海港，合浦港必須具備幾個不可缺少的條件：一是良港，有港灣可屏障阻擋風浪襲擊；二是在南流江出海口一帶，便于航運；三靠近郡（縣）治、交通方便；四是有商業發展空間和基礎等^[26]。筆者認為還應具備官府便于管理港口事務。蔣廷瑜、彭書琳先生根據古文獻記載，結合考古資料和當代學者的研究成果，斷定兩漢時期合浦郡治在今合浦縣城廉州鎮^[27]。韓湖初^[28]、梁旭達和鄧蘭等學者也持同一觀點^[29]。筆者認為上述專家的觀點較合理。

從地理環境看，廉州鎮旁由東向西延伸而來的山嶺是泥盆系DIS-hx下統石橋組賀縣并層結構的古老山脈，其西端的望州嶺在六千年前仍被海浪沖蝕^[30]。蔣、彭二位先生指出，鎮外三面丘陵環繞并分布著幾千座漢墓，鎮的西南是南流江出海口和海面，漢代合浦港就在這個墓葬區和海水之間的地盤^[31]。

《漢書》記載漢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秋，路博德為伏波將軍討伐南越國，由桂陽下湟水，目標是“咸會番禺”^[32]；又有《水經注》記述路博德征南越到達合浦，恰遇越王派二位使者去交阯、九真郡主政，越王便令使者獻牛送酒、奉上二郡戶口簿“詣路將軍”^[33]的史跡。筆者從上述兩種記載推測，路博德這一路主將是走“湘漓水道”^[34]南下轉入南流江抵達合浦的。可見，合浦在未設郡之前已是一處通達南北、可抵番禺的河、海交通要道。

漢代合浦港地理位置較優越，由海路東去南方的都會番禺，西出海外諸國皆便捷^[35]。

《南史》載，漢武帝開百越以后，交阯“南及西南大海洲上”的“海南諸國”皆朝貢，海南諸國“其西與西域諸國接”、“大秦、天竺皆由此道遣使貢獻……航海往往至矣。”^[36]，此即由北部灣沿岸往西南的“海上絲綢之路”^[37]。關于其中的合浦港，明《廉州府志》載：“入交三道：一由廣東，自馬伏波以來水軍皆由之，自欽州南大海揚帆……又云自廉州發舟，師進都齋”（“齋”字，在清《廉州府志》作“齊”字）^[38]，點明漢代合浦港就在廉州。

明《廉州府志》載：合浦“南七里曰九頭嶺，脈自大廉來，起于大嶺薛屋，山繞府城東，轉西抵廉江。其山上丘阜培塿累累以千百計。江行數之，其頭有九，故名。其南麓有天妃宮，旁有船廠，云‘昔人于此造海船’”^[39]。這條記載，也為明確合浦港的方位提供了重要依據。

“九頭嶺”，筆者認為它就是距今廉州鎮體育場（原廉州府衙門）西南36公里、文昌塔腳下西南的望州嶺，這一帶現存有俗稱“九頭廟”的天妃廟，志載此廟“在府治南八里地名安南都九頭嶺”^[40]。望州嶺的西面是州江，今從江中向以該嶺居中的沿江山嶺望去，有近十座凸起的山頭；在鎮東郊的山嶺，發源出龍門江、洗魚河等數支小河流至望州嶺西麓匯入州江南流^[41]。志載南津、洗魚、劉公涌、龍門……等河水，最后都在“九頭埠”注入州江^[42]。“九頭嶺”上丘阜培塿以千百計，“丘”是小山、墳墓，“阜”是土山，“塿”是墳頭，“培塿”是小土丘^[43]，說明了嶺上有很多古墓。現在，望州嶺至文昌塔地段保存有封土堆的漢墓分布很密集，是合浦漢墓群保護區的重點。望州嶺一帶在六七千年前是海岸，而到了兩漢時期，很可能面對南流江三角洲進積中形成的海灣河口、天然良港。

清道光年間廉州知府張堉春^[44]作《州江記》說：“廉州，負山臨海，號稱澤國。”“江水發源于西，……至府城之北柝支為四，其第一支曰州江，引廉江水下注，折入城之西偏，水勢至此縈洄環繞有渟，畜浩淼之觀，由廉入海之要津也。”^[45]

前有明代府志記州府西南有古船廠，后有清代知府說城之西偏是入海要津，更兼有漢朝從廉州發舟西去的古海路，可見當代眾多研究者認定廉州鎮西南一帶才是漢代合浦港所在地，是可信的。

注 釋：

①中共北海市委常委、合浦縣委書記李蔚：《在“海上絲綢之路研究：中國·北海合浦海上絲綢之路始發港理論研討會”上的歡迎詞》，見吳傳鈞主編《海上絲綢之路研究：中國·北海合浦海上絲綢之路始發港理論研會論文集》，北京·科學出版社2006年2月版。

②廣西文物隊課題組：《西漢海上絲綢之路始發港--合浦港的考古學實踐與初步認識》，見吳傳鈞主編《海上絲綢之路研究：中國·北海合浦海上絲綢之路始發港理論研討會論文集》，北京·科學出版社2006年２月版。

④韓湖初、楊士弘、王若凡：《對石灣大浪古港為合浦古港說的質疑——兼論合浦古港應在合浦縣城西南至乾體一帶》；周家干：《漢代合浦海上絲綢之路始發港覓蹤》，均見合浦縣志辦、廣州合浦學會編《珠光帆影絲路長——合浦漢代海上絲路始發港地位論文集》，2004年12月版。

⑤合浦縣志編纂委員會：《合浦縣志》，廣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一篇地理·第二章政區·第一節行政區劃。

⑥梁·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一冊，本紀第八·明帝；第四冊，卷三十八·志第二十八·州郡四。

⑦梁·蕭子顯：《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一冊，卷十四·志第六·州郡七。

⑧宋·歐陽忞：《輿地廣記》卷三十七，第382、383頁；見王云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六年版。

⑨后晉·劉昫：《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五冊，卷四十一·志第二十一·地理四。

⑩明崇禎十年版《廉州府志》卷二·地理志·古跡·合浦。

[11]清道光十三年版《廉州府志》卷一·輿地一·沿革。

[12]合浦縣博物館：1988年11月《廣西壯族自治區文物點登記表--石康故城遺址》，調查填表者——劉焯遠。

[13]明崇禎十年版《廉州府志》卷一·圖經志·歷年紀。

[14]明崇禎十年版《廉州府志》卷一·圖經志·總圖。清康熙六十一年版《合浦縣志》卷一·圖經志·合浦縣圖。

[15]清道光十三年版《廉州府志》卷一·輿地一·沿革：摘抄樂史《太平寰宇記》“太平軍”內容。

[16]宋·樂史著，清·陳蘭生輯補：《太平寰宇記二百卷附補闕》第一百六十九卷·嶺南道十三·太平軍，見浙江省立圖書館藏清乾隆癸丑年刊本。

[17]宋·王存：《元豐九域志》卷九，第四六四頁，見王云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六年版。

[18]梁旭達：《合浦縣文昌塔漢墓群》，見《1989年中國考古學年鑒》，文物出版社1990年。

[19]廣西文物隊、合浦縣博物館：1987年合浦-北海二級公路文昌塔路段漢墓發掘資料，考古人員為梁旭達、彭書琳、覃義生……張居英、劉焯遠等。

[20]廣西壯族自治區文物考古寫作小組：《廣西合浦西漢木槨墓》，見《考古》1972年第5期。

[21]合浦縣博物館：1988—1998年漢墓發掘資料，考古人員為陳瑞業、張居英、陸露。

[22]蔡志軍：《首次發現夫妻合葬墓》，見《北海日報》2004年11月6日。

[23]合浦縣志編纂委員會：《合浦縣志》，廣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一篇地理·第四章地貌·第四節海岸·海岸演變；第三節平原·南流江平原；第三章地質。

[24]合浦縣志編纂委員會：《合浦縣志》，廣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一篇地理·第六章水文·第一節地表水·南流江及其支流。

[25]蔣廷瑜、彭書琳：《漢代合浦及其海上交通的幾個問題》，見《“海上絲綢之路與中國南方港”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嶺南文史》2002年第4期。

[26]韓湖初：《兩漢時期合浦一直是郡治所在--讀〈后漢書·郡國志〉序》，見吳傳鈞主編《海上絲綢之路研究：中國·北海合浦海上絲綢之路始發港理論研討會論文集》，北京·科學出版社2006年2月版。

[27]梁旭達、鄧蘭：《漢代合浦郡與海上絲綢之路》，見《廣西民族研究》2001年第3期。

[28]合浦縣志編纂委員會：《合浦縣志》，廣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一篇地理·第三章地質·第三節構造·地質圖；第四章地貌·第三節平原·南流江平原。

[29]東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十一冊，卷九十五·西南夷兩粵朝鮮傳第65，第3857頁。

[30]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卷三十七·葉榆水，第1155頁，見王國維校《水經注校》，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31]東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六冊，卷二十八下·地理志第八下，第1630；第1669～第1671頁。

[32]唐·李延壽：《南史》，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六冊，卷七十八·列傳第六十八·夷貊上·海南諸國。

[33]廖國一：《中國古代最早開展遠洋貿易的地區——環北部灣沿岸》，見《廣西民族研究》1998年第3期。

[34]明崇禎十年版《廉州府志》卷十四·外紀志·入交三道。清道光十三年版《廉州府志》卷十四·經政五·海防。

[35]明崇禎十年版《廉州府志》卷二·地理志·山川脈絡。

[46]明崇禎十年版《廉州府志》卷十四·外紀志·天妃廟。

[37]廣西地圖院、合浦縣建設局：《合浦縣城區圖》，2004年3月版。

[38]夏征農主編：《辭海》縮印本，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年版。

[39]民國三十一年版《合浦縣志》卷三·職官志·文職·廉州府·清；

[40]清道光十三年版《廉州府志》卷二十五·藝文三·記序·張堉春《州江記》。

〔責任編輯：覃彩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