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世紀以來,學術界關于龍母文化的研究成果頗為豐厚。站在新世紀的起跑線上,回顧梳理這些成果,作者認為對龍母文化的研究經歷了一個由冷到熱、由文本研究到田野調查的發展歷程。通過對既成的研究成果質和量的分析,考慮到研究內容、研究方法等因素,特將龍母文化研究劃分為探索期、發展期和爭鳴期等三個時間段,并分析了研究中存在的問題,希望有助于龍母文化研究的進一步開拓與深化。
【關鍵詞】龍母傳說;龍母文化;綜述
【作 者】徐亞娟,中央民族大學中國少數民族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2005級博士研究生。北京,100081
【中圖分類號】G1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07)04-0134-004
A General Study on Dragon Mother Legend in Recent Hundred Years
Xu Yajuan
Abstract:Since the 20th century,the research achievements that home academic circles have attained are quite abundant.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new century,retrospecting these achievements,it’s found that the studies on Dragon Mother Legend has experienced a changing process from the unconcerned to concerned,text study to fieldwork. According to the qualities and quantities of the past studies,and with regard to the different factors,such as research contents,methods,etc.,the thesis divides the past research on Dragon Mother Legend into three periods:preparing period,developing period and controversy period,and analyzes the questions raised in the past studies as well. Hope it’ll conduce to deepen the coming research.
Key words:Dragon Mother legend,Dragon Mother culture,general study
龍母文化是西江流域影響深遠的民俗文化,它源于先秦遠古,流傳至今。龍母信仰更是波及香港、澳門及東南亞地區,可謂源遠流長。龍母傳說研究雖沒有“四大傳說”研究之顯赫,但在中國民間文學史上也有著不可替代的特殊地位。國內對龍母傳說的研究發軔于20世紀初,至今不足百年歷史,相對于“四大傳說”研究論文的汗牛充棟,龍母傳說研究的成果明顯單薄很多,但其中仍有諸多生花妙筆。具體說來,民國時期的二、三十年代可稱作龍母傳說研究的探索期,容肇祖、黃石等學者們秉承“五四”余緒,邁著堅實的學術步伐,對龍母傳說的起源流變、思想變遷、母題歸類等問題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探討;80年代中后期至21世紀初是龍母傳說研究的發展期,這一時期,劉守華、陳摩人、葉春生等學者先后對龍母的傳說和信仰進行了研究,他們或研究其故事類型,或研究其內在的民族學、人類學信息,或研究其文化內涵及對經濟發展的影響,這些研究角度新奇、研究層面深廣,具有開拓性意義;21世紀初,在國內旅游開發熱潮影響下,龍母傳說的研究也進入了爭鳴期。南寧大明山與梧州龍母發源地之爭、藤縣與岑溪龍母出生地之爭,以及龍母族屬、姓氏等一系列爭論將當代龍母文化的研究推向一個新的高度。
一、探索:民國時期的龍母傳說研究
20世紀初,高舉“民主與科學”大旗的“五四”新文化運動,不僅給中國文學界帶來了一場深刻的革命,而且使我國民間文學呈現了無限的生機和活力,開啟了我國民俗學史上的一個不平凡時期。1927年中山大學民俗學會成立,正式打出了民俗的大旗,先后編輯出版了《民間文藝》周刊、《民俗》①周刊以及60多種民俗叢書,培養了一大批骨干,成績卓著,影響非凡,為我國民俗學發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礎。隨著“梁祝”、“孟姜女”、“吳歌”等研究的興起,容肇祖、黃石和黃芝岡等人開始把目光投向了流傳在西江流域的龍母傳說。
關于龍母傳說被記載于典籍的情況,最早是容肇祖加以鉤沉爬梳的。1928年,容先生發表了《德慶龍母傳說的演變》,從唐宋至明清歷代的史書、地方志、筆記小說、詩文、廟志及敕封與牒文中搜羅了16則有關溫媼的記載,對龍母傳說的歷史演變過程進行梳理。文章認為德慶龍母傳說最早見于唐劉恂的《嶺表錄異》,并將龍母傳說的發展分為三個時期:1.成立時期——約在公元800~905年的100年間。這一時期的詩文偶有說及媼龍者,古書也有關于龍母傳說及龍母被賜封號的最早記載。2.發展時期——宋代。文章認為到宋初時,悅城龍母傳說開始產生變異,“在唐代以績布為業的,在宋初便捕魚了”,另又“附會于習慣的成語,以實其事。”②。在宋人筆下,龍母故事已具有完整的形態。3.大成時期——明清。明清以來龍母傳說不僅擴大了流傳范圍,而且在形態上也有了使人耳目一新的變異。這一時期該傳說不但出現了龍母溫姓、蒲姓之爭,而且龍母也有了父母、姐妹,連其生辰也知道了,龍母的故事到此可謂大成。容先生的龍母傳說研究富有開創性的意義,后世的研究多在其基礎上展開。
1931年,黃石在《青年屆》上發表了《關于龍的傳說》。文中提及廣東掘尾龍的傳說,并對古今五例龍母傳說的母題進行了歸類,得出三點共性:第一,龍未成形之前,都是被棄于野外的一顆或幾顆卵子,后孵化為蛇,長大成龍。第二,收卵育蛇的恩人,多是寡婦,如象之母、龍母溫媼、獨孤母、韓媼等,惟有竇奉之妻例外。第三,象之蛇、溫媼所放生的五蛇及竇奉妻誕下的小蛇,都在母親死后前來送葬或掃墓。根據這幾個共同點,文章認為這五例關于龍的傳說實為同源異流,但依然保留著相同的母題。
1934年,黃芝岡在其著作《中國的水神》中論及水神神話時也論及龍母神話。他關注到神話中的掘尾龍形象,將南方的造船與掘尾龍聯系起來,認為船有這種裝飾是受到神話傳說的影響。關于龍的神話,大都涉及龍母,并把龍變成孝子,他認為這是感生神話的一種變異③。
二、發展:改革開放時期的龍母傳說研究
這一時期的龍母傳說研究,較有成績的是廣東和山東半島。80年代中后期,在沉寂了50余年之后,劉守華、陳摩人、葉春生等民俗學家陸續發表文章或著書立說,引發了對龍母傳說第二階段的研究。先是1987年,陳摩人發表了《悅城龍母傳說的民族學考察——民間文學的橫向探索》④,首次從民族學的角度來研究龍母傳說。文章分析了悅城龍母傳說的原型,龍母與百越龍圖騰的關系,將悅城龍母與同類型傳說進行了比較,并探討了悅城龍母與水上居民?民的關系。文章認為龍母的族屬是駱越民族,她是百越族群由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過渡前夕生活在西江中游的一支氏族的頭領,這一傳說反映了古百越族群的社會生活。
中山大學的葉春生在龍母研究上也卓有成效,1988年,他在《從龍母傳說看中華民族的兩大發源地》⑤一文中提出中華民族不僅僅起源于北方的黃河流域,南方的長江流域、西江流域也是其重要發源地。之后,他又在論文《龍母信仰與西江民間文化》⑥中梳理了龍母傳說展開的三條線索,即文人的筆記小說、至圣顯靈的迷信和純粹的民間傳說。2000年,他發表《嶺南的掘尾龍和東北禿尾巴老李》一文,對南北流傳的兩個傳說在結構上的相似和各自體現的文化性質,進行了對比分析,延展了西江流域龍母傳說的研究領域,提及了龍母傳說及其信仰。
1991年,曾昭璇在《天后的奇跡》一書中,也提及了龍母傳說及其信仰。他認為,龍母傳說起源于秦代的西江下游,龍母之說可能與西江生長鱷魚有關,龍母墳和龍母廟所在地,有“五龍吐珠”之說,體現了一定的風水學思想。
1999年,劉守華在《中國民間故事史》一書的《<搜神后記>中的<蛟子>和龍母型故事》一節里,對龍母傳說的起源和演變及其文化內涵進行了較系統的研究,將龍母型故事的起源追溯到唐代以前《搜神后記》中的《蛟子》,并對龍子形象在不同時代所體現出來的深厚內涵進行了深入的挖掘。在他看來,斷尾龍形象的創造,是龍母故事引人注目的新發展。
與西江龍母文化研究相映成趣的是山東禿尾巴老李故事的研究。1989年,山東民間文藝家協會召開了“禿尾巴老李學術討論會”,集結成《禿尾巴老李學術討論會論文集》。其中山曼的《禿尾龍故事源流論》、王太捷的《禿尾巴老李傳說故事的流變與演變》、曲金良的《禿尾巴老李傳說探源》對山東半島禿尾巴老李故事的源流、演變進行了闡釋;趙國瑞的《<禿尾巴老李>與闖關東——一篇山東漢民族的遷移史》、劉敬福的《山東人闖關東的保護神——淺論禿尾巴老李與山東人“闖關東”的關系》,從移民史的角度論述了禿尾巴老李故事的流傳與發展;還有一些論文從形象塑造、文化心理等方面對禿尾巴老李故事進行了多角度、不同程度的研究,這些研究成果不僅對山東半島及東北地區龍母傳說的研究都很有價值,也開闊了西江流域龍母研究的視野。
整體來說,這一時期的研究大多從一個角度切入,如從民族學的角度探討龍母傳說的原型及其族屬、從古籍記載研究龍母傳說的演變,從民間口頭流傳來研究傳說的變異,從精神分析的角度研究傳說的母題,包括從移民史的角度對山東禿尾巴老李故事進行論述等等,這些研究拓寬了龍母研究的領域,但也難免存在研究視角單一的問題。
三、爭鳴:21世紀初文化產業開發熱引發的龍母傳說研究熱潮
本世紀初,隨著全國旅游經濟的發展,各地紛紛將視線投向了挖掘地區文化的經濟價值,以期利用地區性的文化產業來發展地區經濟。龍母文化是珠江流域影響深遠的民俗文化,在當代必然受到更多的關注。近年來,兩廣四市(廣東德慶、廣西南寧、岑溪和梧州)致力于龍母文化的宣傳,多次召開龍母文化研討會,爭相打造龍母文化這一旅游品牌。
這一階段龍母文化研究最重要的成果當屬蔣明智關于悅城龍母的傳說與信仰的系列論文以及羅世敏、謝壽球主編的《大明山龍母揭秘》一書。
蔣明智多年來一直關注悅城龍母文化的研究,2002年他的博士論文《悅城龍母的傳說與信仰》是我國第一部以龍母為研究對象的學位論文,具有開拓性的意義。論文運用歷史地理學和田野調查的方法,研究了悅城龍母傳說產生的背景、類型、起源、演變,龍母傳說向民間信仰轉變的原因,以及龍母信仰的歷史發展、特點和意義。文章認為,龍母傳說的最早記載年代是在南朝劉宋年間沈懷遠的《南越志》,它包括了兩個類型的復合故事,即“龍的母親”類型和“龍子探母”的類型,認為應該將龍母故事另立一個類型——“掘尾龍祭母”。
蔣明智在《論古籍碑刻記載中的悅城龍母傳說》一文中,認為陳摩人提出的龍母來自西江上游,族屬古駱越的說法理由不夠充分,進而提出悅城龍母傳說本土說:“其一,感生神話一般發生于母系氏族階段。悅城所在地緊鄰封開,曾經也必定出現過母系氏族的繁榮期,產生帶有感生神話遺留的悅城龍母傳說是很自然的;其二,傳說與百越先民的鱷崇拜有關;其三,傳說還與秦始皇統一嶺南的歷史事件相關聯;其四,傳說反映了秦漢時期嶺南造船業的發展面貌”⑦。
2006年羅世敏、謝壽球主編的《大明山龍母揭秘》一書提出大明山是龍母文化發祥地,這一論斷立即在學界引起轟動。自2005年始,在南寧市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南寧大明山旅游開發管理局組織了大量的學者、專家在環大明山區域進行大規模的田野調查,搶救龍母的傳說、故事、歌謠,深入挖掘龍母文化的內涵,考察龍母文化遺存古跡,為龍母文化的新發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該書第一輯的考察研究部分從民族學、考古學、歷史學、文獻學、語言學、地理學、人類學、傳說學、民俗考證等多角度論證了大明山是龍母文化的發祥地,大明山龍母文化為原生態龍母文化。謝壽球的《龍母文化發祥地探析》一文,繼承了陳摩人認為龍母的家鄉是西江上游溫水流域的古駱越地的觀點,又結合古籍文獻記載及大量的田野調查資料,認為環大明山地區的龍母傳說最具有原生態特征,大明山地區有著西江流域最為豐富的龍母村、龍母廟、地方典籍等龍母文化的遺存,進而推斷出龍母文化的發源地就在大明山地區。
廣西著名考古學家鄭超雄以環大明山地區出土的商代牛頭銅卣、青銅戈,元龍坡商周墓葬群、安等秧戰國墓、芭馬山商代巖洞葬、獨山戰國巖洞葬等大量的考古發現為依據,結合自己多年的考古發掘實踐,提出大明山地區的龍母文化與西江龍母文化都源于古代駱越民族的蛇圖騰崇拜,認為西江流域的龍母文化在秦漢以后逐漸受漢文化影響納入漢龍系統,而大明山龍母文化依然保持著自身的壯族龍特征,仍屬于壯龍系統,兩大系統之間是源和流的關系。
該書也收錄了民族學家覃乃昌的《論龍母信仰源于壯族先民的圖額、特掘崇拜》一文,文章引述了多則有關龍母記載的漢文古籍文獻,運用古壯語解析了其中的“圖額”、“溫媼”、“蒲媼”、“婭蒲”之意。專家組的田野調查表明,在環大明山區域有多處婭蒲廟,“婭蒲”在壯語里是“懂得巫術的地位很高的老外祖母”。文章考證出溫媼、蒲媼其實是同一人,并不存在古書記載中所謂龍母姓氏的溫姓、蒲姓之爭,從而更正了以往研究中的誤讀。
此外,藤縣及岑溪主要對龍母出生地展開激烈的論爭。支持龍母誕生藤縣說的一方,以《孝通廟舊志》和《藤縣志》為依據:“溫氏,其先為廣西藤縣人……”韋韌編著的《漫話龍母文化》,介紹了梧州龍母的史話與傳說,摘錄了歷史文獻及當代研究的相關內容,認為梧州是龍母的根之所在,龍母的祖籍和故鄉在藤縣。而岑溪市一方則在2004年組織廣東珠江文化學會的專家進行實地考察和論證,確認龍母誕生地在岑溪市大竹村。主要依據是歷史文獻和民間契約。根據《南越記》、《嶺南異錄》、《廣東新語》等文獻記載,認為龍母故鄉在清代藤縣二十一都所轄的筋(根)竹村,解放后根竹村歸入岑溪管轄,即今天的大竹村。大竹村民李作興收藏的本族二世祖李振紹在光緒十九年所立的地契上,清楚寫有“龍母村”字樣⑧。至今雙方各執一辭,未有定論。
龍母傳說在當代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固然是因其傳說本身的魅力所致,但是多個“龍母故鄉”、“龍母發源地”在新時期對龍母超常關懷的動機并非如此簡單。通過對幾地“龍母情結”的實地考察,我們就會很容易的感受到隱藏在龍母文化背后的利益本性。在經濟驅動下開發龍母文化,使產業文化為地方文化產業提供服務,這種做法無可厚非。地方政府能為營造龍母文化提供充足的資金保證,這看來也是龍母傳說在當代最大的收益之所在。只是,傳說本身是由民眾信仰所支撐的文化結構,如果一味地追求經濟利益來發展文化產業,而忽略了龍母傳說的主體身份,忽略了龍母傳說本身的文化意義,勢必造成龍母傳說主體性的喪失,進而造成龍母文化在市場經濟時代的悲劇命運。這就引出了一系列問題:市場經濟的時代如何處理文化與經濟的關系?為經濟搭臺的產業文化將向何處發展?不能為經濟搭臺的文化我們還需要么?而這些問題的答案顯然目前還不得而知。
注釋:
①《民俗》從1928年3 月21日創刊,到1933年6 月13日止,出版了123 期。1936年9月15日復刊,改為16開本不定期刊,出版了二卷,各4 期;至1943年12月停刊。②容肇祖:《德慶龍母傳說的演變》,《民俗》周刊第9、10期,1928年,后收入其專著《迷信與傳說》,廣州:民俗學會,1929年。③黃芝岡:《中國的水神》,上海:生活書店,1934年。④陳摩人:《悅城龍母傳說的民族學考察——民間文學的橫向探索》,《華南師范大學學報》,1987年1期。⑤葉春生:《從龍母傳說看中華民族的兩大發源地》,《思想戰線》1988年4期。⑥葉春生:《龍母信仰與西江民間文化》,《悅城龍母文化》,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97頁。⑦蔣明智:《論古籍碑刻記載中的悅城龍母傳說》,《民族文學研究》2004年1期。⑧容劍平、江金波:《龍母來自岑溪大竹村》,《羊城晚報》2004年5月11日。
〔責任編輯:袁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