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在空中的魚,是從母親的竹籃里逃脫的那一條嗎?
——從水里直接飛升到空中,再在空中完成高難度的自由轉體,像一只靈巧異常的風箏。
我曾見過無數的風箏,掛在十月的高壓線上,它們在春天里逃跑未遂;我也曾見過無數的魚,它們都能僥幸地從漁網和我們的口中逃脫嗎?
我想起跟魚關系最密切的我的母親。她在鄉下日復一日地賣魚。她對魚充滿感情。她的魚從不輕易死去。
我能感受到的每個相似的冬天,都滲透著刺骨的寒意和陣陣逶迤而來的魚腥的氣息。昏暗中的清晨,最先看見的是已坐起身的母親,而在她看不見的幾十里之外的養魚場里,無數條魚也在整裝待發了。母親把手伸進冰冷的水里,整個冬天便因此而奠定寒冷的基調。
母親的魚一條挨一條地匍匐在地上,母親也就蹲在魚的身旁。蹲得久了,母親就隨意地抬起頭來,看來來往往的過路人,也只是隨意地看,街道實在是太小了。
母親賣魚,有一次被城管抓了,他們把她關在一間封閉的小房間里。夜深了,他們都去吃夜宵,只剩下母親一個人,撫摩著被踢打過的青腫的腳踝,坐在地上,坐在黑漆漆的夜里,挨著餓。
就這樣被關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才把她放了。母親并沒有告訴那個年輕的警察,她有兩個兒子,和他一般大,都在讀大學,為了高昂的學費,必須賣魚。后來,母親跟我們說起這些的時候,也總是輕描淡寫的,就像是在天黑之前去了一趟菜地,順便割了點兒韭菜而已。
去年,我回老家。站在陌生的胡同街頭,首先想到的便是若干年前我的母親就是站在這樣的地方左顧右盼,小心翼翼。我癡癡地立在那里,想象著母親那謹慎卑微的笑臉,直想哭。
母親拿起塑料瓶,不時地給魚灑點兒水。街上的人越來越少了。
那一年,母親跟老家的一對夫婦到外面去打工,洗盤子、洗碗、洗菜,收拾里外。最讓母親難受的是連續地熬夜。她必須熬夜、必須等,一直等那些從酒吧舞廳里散場的人,到她那里吃點兒餛飩、水餃。母親那時已經有40多歲了,她的腳和胳膊都浮腫了。母親累到極點的時候,就想家里的男人,想兩個兒子,想著想著,就一個人偷偷地哭了。
堅持了大半年,母親終于還是回來了。轉來轉去,還是賣魚好啊,一回來,母親就對父親說。
在外奔波多年之后,母親又重操舊業了,仿佛是一條漏網之魚,在城市的大江大海中艱難游渡之后,最終又回歸到鄉村的小河小溪里。
有時候,我喜歡胡思亂想,常常在心里完成這樣的自問自答:為什么母親的魚從不會輕易死去?那是因為在她的內心深處,魚,就是她的第三個孩子。
有一天從市里回來,遠遠地望見魚市上的母親,蹲在地上,就像是一條失去光澤的魚。我能料想到母親會繼續這樣的、與魚為伴的生活,卻無法預料,是否有一天,我也會走出她以及村莊的視線,像一尾柔軟的魚,從她的竹籃里獲得新生,或在尋找新生的途中悄然死去。
波紋層起,水藻繁盛,白色的魚浮在其間若隱若現,然而我卻能輕而易舉地提起一條又一條魚來。只是那一夜的夢里,風很大,魚很小。咬在魚鉤上的輕飄飄的小魚,我散亂的衣裳,塘埂上齊膝的野草,以及來尋我回家的母親的發梢,都一起飄向我身后傾斜的天空。
佟銅摘自《散文》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