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豬場終于有一批豬面臨著失業(yè)了。
豬也各有職業(yè)。母豬就像一個大口袋,它的工作就是不斷地從口袋里往外倒一些小豬崽,倒得多的,年終我們就給它評先進。公豬的工作就是負責(zé)往這些口袋里裝豬崽,這工作聽起來很浪漫,其實,任何浪漫的事情,變成了職業(yè),就一點兒浪漫的氣息也沒有了。至于肥豬的工作,則充滿了享受,成天吃了睡,睡了吃,像地里的莊稼,施了肥肯長就行。
三類工作,肥豬的工作最令人嫉妒。但是,你總不能讓肥豬失業(yè)吧,肥豬失業(yè)了,你開豬場干什么?母豬的工作也是不可替代的,如果水桶也能像它們的口袋一樣倒得出豬崽來的話,我們就應(yīng)該考慮購置成千上萬只水桶,馬上讓母豬們失業(yè)。
只剩下公豬了,新的科學(xué)成果表明,它們的工作絕大部分可以被取代。往明白處說,以前100頭公豬干的活兒,現(xiàn)在只需一頭公豬就行了。
公豬1292就是這批公豬中的杰出代表,它的血統(tǒng)尊貴得很,純種的杜洛克系,引種一頭這個種系的原種豬,據(jù)說要花上好多的鈔票。所以,它珍貴得很。
1292體格健壯,授精成功率極高,它的工作就是等著和母豬們交配。其實用“等”是不夠準確的,我們場有幾千頭母豬,母豬總是像潮水般往公豬圈涌來,公豬們,每頭公豬都是應(yīng)接不暇的。1292更是忙得不得了,差不多每頭母豬都對它有好感,而實際上,有許多母豬不得不失望而去。雖然它們忙碌、疲憊,但是作為種公豬,它們其實是過著三妻四妾、拈花惹草、花花公子一般浪漫的日子。它們個個都是花心的郎君,我們的政策就是鼓勵它們花心,它們必須花心,假若它們中有誰不花心,那才是不道德的。
但硬是有這樣的不道德的傻瓜。
1292的條件無比優(yōu)越,它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這就是說,它擁有和整個豬群交配的權(quán)力。這差不多就是帝王一樣了。然而,世事難料,1292頭一次被派去執(zhí)行任務(wù)時,就落入了溫柔的陷阱。
那頭母豬當然長得漂亮至極,白色的毛光滑發(fā)亮,體態(tài)豐滿有致,即便焦渴也不失寧靜之態(tài)。兩廂被弄到一處后,馬上卿卿我我起來,一番熱戀之后,便難舍難分。按規(guī)定,小母豬第二天要同另外一頭公豬會面。小母豬也許還沒有忘記1292,但這不妨礙它接受另外的公豬。
這下不得了啦,1292憤怒地躍過欄門,沖向那頭正在誘惑小母豬的公豬,一口咬到它情敵的臉頰,嘩啦撕下一塊肉來。飼養(yǎng)員出手攔阻,1292一擺頭,將飼養(yǎng)員撞倒在地。那頭公豬嚇跑了,剩下1292和那頭小母豬又重復(fù)起頭天的那一幕。
1292似乎再也不肯忘掉那頭小母豬了。對別的母豬它從來就沒有感興趣過,它懶得噴濺它的唾沫,懶得用嘴去拱那些母豬的肚皮。它的眼睛始終盯著欄門外,等待著那頭小母豬從眼前走過。
1292的這種狀態(tài)對它非常不利,場里已在考慮它的去留問題了,假若它還一味地專情而不知花心的話,它的日子肯定到頭了。
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那頭小母豬生產(chǎn)了,一胎產(chǎn)了18頭仔豬,這證明了1292的價值。然而,1292始終不肯與其他的母豬有染。
有一天,1292顯得激動不安起來,飼養(yǎng)員以為1292終于抵擋不住本能的煎熬了,于是馬上給它趕來一頭同樣漂亮的母豬。但是,1292露出瘋狂的神情,躍過欄門,卻朝豬舍的另一頭奔去。
誰都沒有注意到,那頭小母豬,誘使1292落入陷阱的那頭小母豬,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那個豬舍里,1292不是用眼睛看,而是憑氣味就知道它日夜等待的戀人來到了。
接著,它們一起度過了甜蜜的三天。
這之后,1292又故態(tài)復(fù)萌,更加不情愿接待其他的母豬了。
這實際上已經(jīng)不是失業(yè)的問題了,而是業(yè)失去它的問題。場領(lǐng)導(dǎo)正要對這頭鬼迷心竅、不聽指揮的豬下達誅殺令,誰知,那些工作勤奮、很聽話的豬因為形勢不得不集體失業(yè)。
于是,我們很可笑地同情起它們來,同情它們很宿命的一生。
我們的豬場有一頭驢,這頭驢的來路十分可疑,幾乎沒有人能夠說清它的來歷。有一段時間,人們發(fā)誓非要宰了它不可。人們的想法是,假若驢,這頭四條腿的驢,它帶來了傳染病怎么辦?所以,驢該殺。
反對派的觀點是,這頭驢,是頭本分守紀律的驢,無論是工作,還是業(yè)余時間,都不曾離開豬場半步,它哪兒來的傳染病?
驢留下了,想殺驢的人并沒有不高興,相反,他們也快樂得很,只要驢存在,嫁禍于驢的機會不是天天有嗎?
不想殺驢的人因此憂慮起來,有一天,他們一改主張,搖身一變,成了想殺驢的人。而當初想殺驢的人自然想開了主意,如何保護好驢。
可憐的驢,它的生存環(huán)境,一下子變得這么復(fù)雜起來。
這頭驢并非光吃閑飯不干活。實際上,這頭驢既守本分又任勞任怨。
人們讓這頭驢駕車往出糞臺那兒拖糞。整個豬場的豬拉的大便都由這頭忠厚的驢運到出糞臺。這活兒不輕,得不停地干。
說起來,這還是一頭聰明的驢,起初,還有人給它引路,沒過三天,驢自己就認得路了,驢自己走到出糞臺,接著又拖著空車回來。全場上下都看得出來,這是一頭好驢,一頭上進心很強的驢。
只要想進步,總是受歡迎的。譬如我們場這頭驢,它一有了上進心,它干活就會很負責(zé)任,也特別賣力。假若它不想進步了呢?你想想,即使它認識路,它也裝成不認識,弄不好,它會把糞車拉翻。消極的時候,它和你磨洋工,拖一車糞故意走一個時辰;說不定,它還要發(fā)脾氣,尥蹶子傷個把人。這樣一來,說不出有多叫人頭疼。可是,這驢天天想進步,不知省了多少麻煩。
然而,自從有了殺驢之說后,這驢好像有了變化。具體哪兒變了,也說不出來。也許哪兒也沒有變,只是我們自己在變。我們清楚得很,驢,人們都說它蠢,其實它聰明著哩,縱然我們對它不恭,但它不敢馬上放肆起來,否則,我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干掉它。
驢還是照原先那個樣子干活。但它的進步越來越勉強。它從沒有尥過蹶子,也沒有將糞車拖到溝里去。這些錯誤它都沒有犯過。但我們甚至從來沒有聽到它叫喚,這使得我們始終不清楚驢的叫聲咋樣。
我們多么想欣賞一下驢叫啊,但這頭驢硬是不叫,我們想了好多法子,往糞車上裝加倍的重量,車轅將它的肩膀幾乎壓塌下來;用最大號的注射器扎它的屁股蛋;試著用宰豬的刀割它的脖子——但都沒有讓它叫出聲來。
后來,我們又換了方式,帶它觀賞豬和豬親熱,念瓊瑤的小說,還和它談起新近發(fā)生的女明星的風(fēng)流韻事,所有的努力都毫無成效。
除此而外,這頭驢仍然稱得上好驢,它那與世無爭的眼神表明它能夠永遠心悅誠服地供給我們使喚。
最近,這頭驢又充當起新的角色。A和B正在鬧戀愛,A別出心裁地騎著毛驢去見B,因為這既增加了戀愛的樂趣,又平添了他在戀人心中的分量。A從驢背上跳下后,馬上與B投入了親密無間的耳鬢廝磨中。整個過程不免令驢昏昏欲睡。
A再次跨上驢背時,是那樣的疲憊,那驢也好半天無法從睡夢中掙脫出來,A踢呀擰呀,都沒有叫驢邁出半步,B感動得不行,她從驢呆滯的腳步中看出了A對她的依戀。
從此以后,驢就開始有了揮之不去的瞌睡,這種睡意使它沉浸在幸福的夢鄉(xiāng)。即使白天它也行走在睡夢之中,糞車卻從來沒有拉翻過。
我們越發(fā)覺得它是一頭好驢。有一天,我們打算把它賣給屠宰場,或者我們親手割斷它的脖子,它肯定還是耷拉著雙耳睡眼蒙。不過,現(xiàn)在我們還舍不得這樣做。
徐番摘自《十月》200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