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工作關系,我常常回國。一次在返程中,我和鄰座的小女孩聊上了。她雖然離開大學校門不久,卻滿臉是成年人的自信與干練,舉手投足間處處流露著與年齡不相稱的自信與老練。她告訴我她是到美國去攻讀商科碩士學位的。
“第一次出國,心里有點兒緊張吧?”我想起了自己當年初次漂洋過海時,差點兒沒被那個神秘的新大陸給嚇得靈魂出竅。

“有什么可緊張的?”她不屑地笑笑,“鬼子也是人,是不是?”
“沒錯。”我很佩服,“我在你這么大的時候可沒你這個膽量。哦,對了,你會做飯嗎?獨生子女可缺這一招。到了那兒總不能天天吃比薩、漢堡包什么的吧?”
“那您可就錯了。從八歲起我媽就讓我學著做飯。”她笑笑,“那時她就在為我出國做準備了。”
“真是深謀遠慮!”我由衷地贊道,“你父母是不是錯過了受高等教育的機會,想從你身上找補回來?唉,中國人就這樣,上輩人完全是為了下輩人活著,這樣,下輩人因為良心負擔,又為上輩人活著。鬧了半天誰也不知道為誰活著,反正不是為自己活著。”
“我當然是為自己活著。”她堅定地反駁,“每個人都是為自己活著。父母現在為我,最后還不是為他們,為他們臉面上、人前人后活得有光彩,您說是不是?”
我啞然。我從來沒想到過我父母是為了他們的虛榮心來教育我的,也難以同意我是為了自己的虛榮心去教育自己的孩子的。我想起了阮籍說的母子關系的實質不過是“寄物于瓶中”,不禁有點兒惡心。沉默良久,我換了個話題:
“你出國了,男朋友怎么辦?哦,對不起,你不介意我問這種私人問題吧?我們都是中國人,彼此年齡又懸殊,我只是好奇而已。”
“那有什么關系?”她落落大方地說,“我沒有男朋友,原來的在畢業時吹了。”
“是嗎?”我頓時無限同情,“那一定很痛苦吧?”
“那有什么痛苦的?”她滿臉是真誠的驚訝,“這早就是明擺著的。您看,他不是北京人,畢業了不能留北京,我又不可能上他原來居住的城市去。我們早在談戀愛的時候就明白這一點,又不是突然出現的問題。”
“什么?”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們早在開始談戀愛的時候就知道將來一定要分手?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相處呢?”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學校里沒有不談戀愛的。反正他喜歡我,我喜歡他,就這么回事。”
“既然你喜歡他,為什么不跟他到他居住的城市去?那兒也不是農村,也算個一流的大城市了。”
“什么?我跟他去?”她再一次驚奇地揚起眉毛,“上那種地方去?不可能!我父母都在北京,他們只有我一個孩子。”
“你現在不是去更遠的美國了嗎?”
“那怎么能跟這扯到一塊兒去?完全是兩回事兒嘛!”她有點兒不耐煩地看看我,似乎我是個白癡,看不出太陽與月亮的區別來。
我再度沉默。過了許久,我說:“難道你們分手時一點兒都不痛苦?”
“痛苦?為什么要痛苦?痛苦有什么用?這年頭大家都現實得很,沒工夫痛苦。”
“對不起,我實在不能理解。俗話說:一塊石頭抱懷里也要暖三年,何況是個自己愛過的人!這怎么可能呢。”
“這怎么不可能?”她再一次奇怪地看看我,“痛苦有什么用處?莫非痛苦了他就能留北京了?既然不可能的事,痛苦只會折磨自己,有什么好處?”
“所以你們就平平靜靜地分手了?”
“對。”她笑笑。
“天哪,小姐,你不覺得你有點兒不正常嗎?”
“我什么不正常?”
“一個人怎么可以活得那么理智那么冷靜?我承認痛苦是一點兒用處一點兒物質利益都沒有的事,只會損害健康。不過年輕時代是做夢的時代,是發瘋的時代,如果一個人活一輩子不至少喪失一次理智,發一次瘋,這個人就算白活了!”
她似乎有些糊涂了,疑惑地看看我,什么也說不出來。于是我給她講了我當年失戀的故事,講了女朋友離我而去時那撕心裂肺的痛苦,講了我是怎樣一個一個公園地憑吊過來,在我們當初坐過的每一張石椅、每一個亭子中枯坐到半夜,回想她坐在我身旁時的一顰一笑。盡管往事塵封已久,恍若隔世,講到后來我的眼睛還是禁不住濕潤了,只能轉過頭去看著窗外那藍得發黑的蒼穹。
她一點兒也沒感動。等我把眼淚忍回去,最后能夠轉過頭去看她時,發現她那白皙的小臉如同平靜的秋水一般紋絲不動。
“怎么樣?”我問她,“你對我的故事有什么感想?”
“要我說實話嗎?”
“當然。”
她斟酌了半天,尋找合適而不失禮貌的詞:“你們那代人真怪!”
付遷摘自《資料卡片》200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