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飛機到達歡城的時候,霧氣很重,語嫣透過霧氣看了那些隱隱約約的燈火,心想,終于離開了那段令人窒息的愛。飛機還在城市上空盤旋,由于霧氣太重無法降落,身邊的女人開始不安起來,她燙過的頭發根根直立,仿佛觸電一般。她的臉也變得像紙樣慘白,口中喃喃喊著一個男人的名字,或許是她的情人。
“不要緊的,不會有事,一切都會好起來。”語嫣忍不住開口安慰身邊的人。那女人看了她一眼,說道:
“你是一個好人。”
“謝謝。”
“你來這里出差?”
“不,是來工作的。”
“短期的?”
“一年。”
女人又重復道:“你是一個好人。順便說一句,你很漂亮。”
就在這時,語嫣看到過道里走過去一個人,穿著一條白褲子,樣子很像曉白,他人影一閃就不見了。語嫣解開安全帶從座位上站起來,她沿著過道一直往前追,擋在前面的是一道墨綠色的簾子,語嫣用手一挑那簾子,里面卻是一張空中小姐涂粉的臉。
“對不起,小姐,衛生間不能使用了。”
語嫣還是向內張望,白褲子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對自己說,曉白不可能在飛機上。語嫣回到座位上的時候,飛機已經開始降落了。鄰座的女人已經打扮停當,戴上了一頂插有五顏六色羽毛的帽子,補了一點唇彩,嘴唇的顏色看起來亮麗一些,一對耳環在空氣里晃動著,顯得生機勃勃。
“這是送給你的——一個平安符。”
女人掌心托著一個圓形的飾物,飾物上鑲有紫水晶寶石,幾根絲帶串著它,可以戴到脖子上去。
“噢,我不能要,它看上去很貴重。”
“貴重的東西跟你才配。收下吧,它對你或許有用。”
“平安符”被那女人硬塞到語嫣手心里,隨后,她就隨著人流慢慢往過道里走,等語嫣打開行李艙拿出行李的時候,女人的身影已經走遠了。
語嫣是最后一個走下飛機的,把那平安符戴在脖子上,費了一些時間,搭鉤不太好弄開,兩只手繞在脖子后邊,又什么也看不見。機艙里已變得空蕩蕩的,所有人都已離開。語嫣想這時候,如果飛機調頭往回開會是什么樣子——把她帶回原來的城市,那里的生活還會是老樣子嗎?
插在牛仔褲口袋里的手機莫名其妙地響起,語嫣感到驚慌,自言自語道:“明明我關了手機,為什么飛機剛一落地,電話竟然打進來?”
她一手提著行李袋一手接聽手機。不用問那是曉白。
“你在哪兒呢?”曉白略帶神經質的聲音,在機艙里聽起來顯得遙遠。
“很遠的地方。”
“飛機上?”
“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抽屜里找到你訂票的存單。”
“那你把它撕了吧。”
“嫣,你這是什么意思啊?你跑那么遠,讓我怎么照顧你?”
“可笑!”
語嫣走出機艙,外面的玻璃通道很長,四周彌漫著濃重的霧氣,曉白的聲音還在手機里嗡嗡響個不停,已經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他的愛令人窒息,語嫣無法忍受那喋喋不休的聲音。她想,再這樣下去,他會把自己毀了,他已經侵入到她生活中來,他無處不在:她的寫作、她的節目、她的每一條計劃、每一部戲、要見的每一個客人,曉白都要用極度懷疑的眼光細細打量,并發表他莫名其妙的意見。
語嫣決定逃跑。一切都在秘密中進行。她必須在那個男人睡著了之后再打開電腦,電腦里花花綠綠的世界她不敢多看,她慌慌張張打開電子郵箱給幾個老朋友發了電子郵件。
果然,她收到了回音,歡城的藍屋電臺接納了她。臺長宮雨說:“歡城歡迎你!”
語嫣姓陳,她是一個怪異的小說作家兼電臺主持人。她的小說大都適合被拍成風格另類的電影。她有一個習慣,在每個城市只住一年,她背著她的電腦像鳥兒一樣在各個城市之間遷徙,在那里安頓下來,寫作、交朋友、做節目、聽歌、四處游玩、談一場不大不小的戀愛。她的名氣決定了她無論走到哪兒都有事可做。除非是到了一個沒有電臺的地方,只要是有人、有聲音的地方,語嫣的聲音就會四處彌漫。
曉白原本是她的搭檔——一個過于敏感和神經質的男人。只要兩小時見不到她,他就會發瘋,一天要打十幾個電話,總懷疑語嫣在跟別的男人睡覺。語嫣受不了他,但又每晚必須見到他,因為他是她的搭檔。在話筒前他倆配合默契,有一種天然的融合度。語嫣是一個獨身主義者,她向往的生活,是自由自在的生活。而曉白希望把她捆起來,歸為己有,對此,語嫣只給了他兩個字:“做夢!”
“嫣,你打算這樣飄來飄去的,飄一輩子嗎?”
“這跟你沒關系,我飄我的,你找人結婚去!”
聽了語嫣的話,曉白覺得很受傷害。他只想跟她在一起,二十四小時在一起,而語嫣卻有自己的空間,她總在躲他。“喂喂,你在聽我說話嗎?”
語嫣走出機場的玻璃通道,隨手將手中仍在哇哇大叫的手機“咚”的一聲扔進不銹鋼垃圾筒里。
2
“這家電臺到處隱藏著秘密。”
來接她的司機是個禿頂。他戴著鴨舌帽。或許是因為他長年累月戴著鴨舌帽,他才變成禿頂的。他目睹了陳語嫣扔手機那一幕,他想或許她是個精靈,他的目光在她胸前的“平安符”上停留了幾秒鐘,然后開口說話。
“你是語嫣吧?”
“是。”
“我是藍屋電臺的,跟我來。”
鴨舌帽接過語嫣手中的手提電腦,然后他說了那句奇怪的話:“這家電臺到處隱藏著秘密。”機場外面停滿了車,霧氣已經散去大半,露出南方天空特有的夜色來。鴨舌帽帶著陳語嫣七拐八拐來到一輛老式桑塔那跟前,用鑰匙捅了半天都沒弄開車門,就抬起腳來用力一踹,說道:“這臺老爺車,該下崗了。”
鴨舌帽個子很矮,樣子有點QQ的,看不出是好是壞。語嫣想,在跟他走之前大概應該看看他的證件之類的東西吧。“走啊,還愣著干什么?”車門已被打開,像一個黑洞,一張怪獸的嘴,將語嫣一口吞下去。
車子開動起來,高速路上沒有一輛車。道路兩旁的田野黑黢黢的,一片片向后閃動,外面的景物看起來就像外星球一樣陌生,半個月亮掛在天上,顏色是金黃色的,看起來真的有點怪。
四周好靜啊,靜得令人窒息。開車人默不做聲,黑白格鴨舌帽在黑暗中閃動著點點幽光。這是個可怕的訊號,這個人真是“藍屋電臺”的司機嗎?如果不是怎樣逃脫?語嫣在暗中試了試,車門關得緊緊的。她想,這會兒要是曉白在就好了。
“你要坐好,千萬不要隨便打開車門,車速很快,隨便打開車門會有危險。”鴨舌帽不動聲色地說。在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城市的影子漸漸顯現出來,燈火越來越密集,月亮的光澤明顯暗淡下去。“你要坐好,酒店馬上就到。”
車子進入燈火燦爛的街道,這陌生的城市,一點點進入語嫣的視線,眼前的景物變得明亮起來。
鴨舌帽把車停到一家氣派的酒店門口。有個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站在玻璃轉門內沖語嫣微笑。“是小陳吧?歡迎歡迎!”他說,“我是宮雨臺長。”“宮雨臺長,你好!”語嫣曾跟臺長通過電話,憑聲音她可以大致想像出一個人的模樣,八九不離十,從不會錯。“慈眉善目的中年人”是遠在北方的語嫣對這個南方電臺臺長的想像,現在得到印證,語嫣臉上露出微笑。
喧嘩的會場讓語嫣一下子無法適應,音樂開得很響,有一群人正在臺上跳舞。宮臺長說:“在彩排呢,再過幾天就是我們九周年臺慶,你正好趕上熱鬧了。”
在花花綠綠的人影中間,語嫣猛然看到一張寬寬的“貓臉”正對著她,那人睜著一雙冷酷的大眼睛面無表情地緊盯著語嫣,語嫣禁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你的前任是自殺的!”
那“貓臉”移到近處,突然開口說話。她的聲音亦是冰冷如水,四周的喧嘩聲此起彼伏,“貓臉”的聲音卻如冷水直灌入語嫣的耳朵,語嫣的頭一下子脹得好大。
這天夜里,陳語嫣耳邊始終有個聲音在說“你的前任是自殺的”、“你的前任是自殺的”。她打開床頭燈,隱約看到玻璃隔門后面的“貓臉”,在會場上,她聽到別人都管“貓臉”叫武咪咪,而語嫣心里卻叫她另外一個名字——山貓。
3
震耳欲聾的音樂還在耳邊,走廊變得很長,走了很久仍沒有找到要找的房間。手里拿著號碼牌,卻找不到可以對得上號的房間。這時候,那個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現,他的白褲子在這幽暗的走廊里顯得格外突出,他在走廊的盡頭,每次看到他時,他正好轉彎,語嫣快步跟上,卻正好看到他的褲腳。這是一家擁有“回”形走廊的酒店,四面八方全是通的。
語嫣想,如果真是曉白追到這兒來,那他一定是瘋了。
好容易找到房間。其實就是眼前,卻一不留神就錯過去了。語嫣進入房間,舒舒服服洗了個澡,擦干身子躺到床上去。夜里除了夢到山貓,其他感覺還好,特別是后半夜睡得很沉。本來擔心會睡不著,如果睡不著就爬起來寫東西,這是語嫣的一貫做法。
一覺醒來,外面的天已經亮了。語嫣躺在床上想心事,語嫣決定起床后就去買一部新手機,然后在電臺附近租一套房子,把自己安頓下來。這時候,床頭柜上的電話鈴響了,宮臺長的聲音在電話里變得神秘莫測。
“昨夜給你打電話,為什么一直沒人接?”
“我在洗澡。”
“后來呢……”
“后來就睡著了。”
“沒出去?”
“我一直呆在房間里。”
宮臺長語氣怪異地盤問:“不對吧?夜里我派山貓到你房間去找你,她說你不在。”
山貓果真來過。奇怪的是,他怎么也知道“山貓”這個外號?難道他有鉆到人心里、打探別人心思的能力?語嫣又問臺長,夜里找她有什么事情嗎?宮雨說:“事情倒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想趁著夜色帶你去參觀一下藍屋電臺,夜色正濃時,是看電臺的最好時機。”
“謝謝,那我今天夜里去。”
4
藍屋電臺就在步行街中央,巨大的植物放在迎街的那扇巨大玻璃前,里面似乎隱藏了什么。語嫣手里拿著這張照片,眼前的景象仿佛在什么地方見過。語嫣曾聽說電臺是一只巨大的收音機造型,可是從照片上看,語嫣卻看到了一只巨大的玻璃貓。
語嫣是一個怕貓的女人。
走進這只巨大的玻璃貓內部,不知是禍是福?
怪事就在陳語嫣準備進入藍屋電臺那一刻朝她迎面而來:那是一個抱貓的男人,他相貌并不起眼,身高中等,只是他懷里抱了一只貓,特別引起了語嫣的注意。他一直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什么人。
“你是誰?”
“我是你的前任。”
“胡說!我的前任已經自殺了。”
“不,藍鋼并沒有死,九年了,他的聲音一直扎根于這座城市,他還活著。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準確地說,我是被藍鋼附體的人。你看,這是他喜歡的貓,連貓都喜歡我了,你瞧啊,這畜生它長得多漂亮!”
黑暗中,語嫣看到那只貓臉一下子變成了人臉。語嫣驚慌失措地拉開電臺玻璃門,將貓和男人關在外面。
直播間里空無一人,這段時間正是自動播放音樂的時間。語嫣很害怕音樂會停下來。平時曉白纏著她,覺得很煩,這下離開他的視線,又覺得很孤單。
5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宙。”
“那你姓什么?”
“我沒有姓,我叫宙,我一直聽藍鋼的節目,藍鋼知道我。我現在每天來這里,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可是我還是要來,因為我想他。語嫣,你知道嗎?你根本沒辦法跟藍鋼比,你過來代他的節目根本就是一個錯誤。”
第一天上節目,語嫣的感覺還不錯,熱線很多,但她在熱線里多次聽到“藍鋼”這個名字,她看到那個被藍鋼附體的人一直站在玻璃外面,用眼睛盯著她的一舉一動。透明直播間的好處和壞處都在這兒,聽眾看得見你,你也看得見他。
語嫣一出來,宙便走過來主動跟她說話。宙說:“藍鋼并沒有死,他在我體內存活著,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你的貓呢?”
“貓今天沒來。”
“不要讓它出現在直播間附近。”
“為什么?”
“因為我怕貓。”
“所以……你跟藍鋼不一樣,你倆一個是火,一個是水,水火不相融。”
“為什么老拿我跟他比?”
“因為你取代了他的位置。”
“可他已經死了……”
男人突然變了臉,用刮大風般的嗓音沖她吼:“不!他沒死!藍鋼永遠都不會死!”
語嫣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離開曉白,孤單單一個人跑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來。跟曉白在一起的時候,覺得他很煩,太細膩、太敏感,可一旦分開了感覺又不是滋味。
酒店就在離電臺不遠的地方,步行就可以走到。語嫣很怕在路上會遇見那只白貓。她對小動物的恐懼超乎一般人想像,有一天晚上,她路遇一條小狗,她的尖叫聲把那小狗嚇得暈了過去。這在朋友圈子里傳為笑談,曉白說你一個人是不行的,你連只貓都怕,你一個人能去外地嗎?
語嫣果然遇見了那只貓。
它站在路當中,目光炯炯地望著她。語嫣覺得它像一個有話要說的人,眼神里充滿哀怨。
一輛出租車風馳電掣而來,燈光照耀在白貓身上,每一根柔軟的貓毛都能看得很清楚。語嫣開始奔跑起來,身上的白色披肩隨風而飛張開來就像兩只巨大的翅膀。
汽車在前面來了個急剎車,那聲音就像利刃劃破堅冰,令人身心俱裂,語嫣在那種聲音里奔跑,差一點撞到車身上。
“上車吧!”
“我不上車。”
“那你跑什么?”
“因為我怕貓。”
“怪人!”
回到酒店,語嫣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正欲將脖子上的“平安符”摘下來,門鈴卻又“叮咚叮咚”響起來。語嫣拉開房門,看到臺長宮雨正一手搭在門框上,以一個獨特的姿態立在門口。
“臺長……”
宮雨沖進來一把抱住她。“嫁給我好嗎?”
“你說什么呀?我并不了解你。”
“愛情并不需要了解。”
他將她抱得很緊,兩個人扭來扭去像是打架,胳膊肘撞在門上,發出“咚咚”的響聲,就在這時,外面有人敲門,宮雨放開手,用手捋捋頭發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大捧鮮花,鮮花擋住人臉,讓屋里的一男一女都感到十分好奇。
“臺長,這花放在什么地方?”鴨舌帽的臉從花朵后面露出一小點。
“胡鬧!這花怎么送這兒來了?送到會場去!”宮雨轉身對語嫣說:“噢,我來是想通知你,明天上午開大會,請務必準時出席。”沒想到關鍵時刻竟然是“鴨舌帽”給自己解了圍,語嫣望著他倆遠去的背影,心想:謝天謝地,一定是“平安符”顯靈,保佑自己化險為夷。
6
神奇的事物一再出現,讓語嫣有點相信命運這回事了,有些事注定無法逃脫,有些人注定要再次相遇。比如說在飛機上語嫣遇到的那個戴羽毛帽子女人,在一個下雨的早晨,出現在語嫣住的酒店門口,她沒帶傘,依舊戴著那頂羽毛帽。
“我們又見面了。”女人眼睛亮晶晶的,盯著語嫣身上穿的美麗的大裙子。“我要去找房子。”語嫣說,“你去哪兒,我送你一段。”
“謝謝,你真是個好人,我真的沒帶傘。”
語嫣和羽毛女人共打一把傘走在雨里,她們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個叫做“梅源里”的地方,墻上貼著一方小小的房屋出租廣告。在語嫣即將推開那扇門的時候,聽到里面曉白和人說話的聲音。語嫣再回頭時,戴羽毛帽的女人已經不見了。
梅源里的房門一推開,里面的景象讓語嫣驚呆了,曉白和鴨舌帽男人以及大大小小十余件行李,一起堆在屋子中央。曉白依舊穿著那條白褲子,正細心地清點行李。
“原來你們認識呀?”
語嫣看看曉白,又看看鴨舌帽。曉白拍拍鴨舌帽的肩說:“這是我哥們兒,我派他一直暗中保護你。”
鴨舌帽說:“看來我的使命完成了,我該走了,二位再見!”
7
曉白把語嫣緊緊摟進懷里,纏綿從下午一直持續到晚上。晚飯后兩人手拉手去藍屋電臺,就在電臺門口,他們看到宙和那只白貓。宙說:“我是被藍鋼附了體的人,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宙被警察帶走的時候,白貓一直在慘叫。當晚電臺里所有人都在議論這件事,他們說:“殺害藍鋼的兇手抓到了。”
“不是說是自殺嗎?”
山貓狠狠地瞪了語嫣一眼。“藍鋼怎么可能自殺!”
警車的聲音已經走遠了。語嫣走進直播間,推開麥克風正欲說話,看到玻璃外面有人沖她打OK手勢,她也回了一個手勢,那手勢的內容是:“曉白,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