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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父親

2007-01-01 00:00:00
芙蓉 2007年2期

鳥吱吱叫著飛越漆黑的天空

人們沉默無言,因為等待

我的血都疼了

——[土耳其]曼徹夫斯基《暴雨將至》

沒有人愿意和日子一起老死,但你還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老了。你的皮膚一天天粗糙,它越來越像村后起伏的黃蕩蕩的田野;蒼灰的頭發枯樹葉一樣飄落下來,卻永遠也不能把荒涼覆蓋。你的骨頭里有噼啪的火焰在奔跑,有洶涌的洪水在肆虐。你的兩只深陷的眼睛驚恐地望著深不可測的夜空,你睡不著,你伸出手,摸到的卻是一片漆黑的疼。

你眼見著自己就這樣老了,你已經沒有辦法阻止。

村里人都已經離你而去,沒有人來幫幫你。但你不怪他們,他們也在另外的地方衰老呢,他們連自己的衰老都顧及不過來,不幫你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所幸還有太陽每天準時照臨你的頭頂。季節越來越深了,你坐在門前的殘墻下,把肥厚的棉襖解開,讓陽光把身體的角角落落都翻曬一遍,把那些噼啪的火焰暫時潑滅了,把那些洶涌的洪水暫時逼退了。

沒有風,沒有一絲風。你身后的殘墻雖然歷經日曬雨淋,已經快要坍塌,但那些張牙舞爪的風卻硬是拿它沒丁點辦法,你只聽見“咚”的一聲,接著一連串空洞的回聲震得你的耳膜轟隆隆響起來,那些風撞得頭破血流后,悻悻地繞到村后的田野去折磨那些直僵僵的麥苗去了。你想喚住它們,你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跑出來。你真是老了,沒用了,連風都不耐煩你了。

這是中午,一天里最安靜的時光。太陽暖暖地曬著你,他光滑明亮的手指輕柔地摩挲著你的皮膚和骨頭。你仿佛變成了一個嬰兒,一個粉紅透明的嬰兒,在陽光里乜斜著眼睛,呵呵地笑。

你想,那太陽一定是你爹的使者,是你爹從天上派來照顧你的。或者,他其實就是如今生活在天上的老麥根。他不放心你,又不能對你說出來,只能這樣不舍晝夜地呵護著你。

被他光滑明亮的手指撫摸著,你真的變成了一個嬰兒。一個粉紅透明的嬰兒。

多年以前就是這樣,多年以后依然是這樣。

你坐在門前的殘墻下,望著天上的老麥根,他的眼睛依然是昏花的,身上濃重的汗味兒也沒有絲毫的改變。你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恍惚中又回到了那個混沌而又透明的水世界,你知道那是你娘的子宮——你娘和你爹一起孕育你的地方,也是你出發的地方,現在它像一個巨大的搖籃在天地之間搖晃著。

它一直在那里搖晃著……

是初春吧,田野里的黃土還沒有解凍,就是你這樣的愣小子把吃奶的力氣拿出來,也只能用鎬頭刨出一個白印兒來,趕上傍晚,你還能看見鐵鎬和凍土碴子撞出的刺眼火花。你沒有什么事兒做,無聊得手指頭放到哪兒都不是地方,就把渾身的力氣發泄到了你老婆小滿身上。你從小滿身上滾下來,再爬上去。滾下來,再爬上去……你恬不知恥。你不見不散。你沒完沒了。

直到有一天小滿喘著粗氣說麥葉我懷了。

你停止了動作,說小滿你再說一遍。

小滿又說,麥葉我懷你的種了。小滿的口氣平靜得像結冰的河水。

你利索地從小滿身上滾下來,就仿佛小滿根本不是人,而只是一匹生來就供你騎乘的母馬。你說,小滿我要當爹了?

你瞪著兩只牛眼,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聽見小滿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我也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我操!我真的要當爹了?你興奮得滿臉通紅,再一次爬了上去。

狗日的麥葉你也該讓我安生一會兒了。這是我在說話。我的話只有小滿聽見了。她隔著肚皮輕輕撫摸著我,仿佛在安慰我——乖兒子沒事兒,一會就沒事兒了。小滿的臉上漾滿了苦菜花一樣的笑容。那笑容還帶著濃濃的苦苦丁的味道。

“小滿”這個名字是你爹老麥根給你老婆取下的。你爹對你說,雖然他也是桑鎮大東家徐老介的長工,但由于干活舍得一身力氣,肯吃苦,從不使奸耍滑,所以很被老東家高看,得了更多好處。到你長大成人,家道已經相當殷實,不但搭起了帶廂房的院落,還置買下了三頭牛,二十畝肥田。老東家說,麥根哪,一根筋扭到底可不是什么好事兒,再續根弦吧,家里的丫鬟你可以挑一個。你爹連連給老東家磕頭,千恩萬謝就差沒叫爹了。你爹說不急,等麥葉長大再說吧。

老東家過世后,再去桑鎮,少東家也把他當朋友,當自己兄弟,行走在流水灣的街頭巷尾,四鄰們開始拿笑臉賠著。

有一天,你爹剛抽下插板,開了大門,掃帚還沒有揮兩下,一個人影就“撲通”一聲,跪在了門口,帶著哭腔說:救救我全家吧,我已經走投無路了,問遍了流水灣,也只有麥善人您能救我們了。

你爹扔了掃帚,上前把來人拉起來,說兄弟別這樣,自古男兒膝下有黃金,你要是遇到了什么難處,盡管說出來。

來人不說話,轉臉向著你家門口的老楊樹后邊喊:妮子快過來給善人磕頭。

你爹這時才看見樹后躲著的小滿。

來人說他們全家餓得實在支撐不住了,連爬著去桑鎮的力氣也沒有了。

您行行好,把我家妮子留下,換給我半斗糧也行啊,我老婆孩娃都在村頭麥場里眼巴巴等著呢,他們快不行了。來人說。

你爹蹲下身子,用手托著妮子的下巴,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過,又縮起手抓著她肩膀使勁按了按,像是挑上了一頭中意的牲口,連連點了點頭,說進屋吧,這女娃我留了。來人——不,應該叫你丈人,這才千恩萬謝地從地上爬起來,跟著你爹進了院子。

你爹問你丈人,閨女叫什么名字?

大哥您就是他的再生爹娘,閨女命賤,您就隨便給取一個吧。

你爹也不客氣,想了想,說就叫小滿吧。

叫小滿好,叫小滿一輩子不短糧食吃。你丈人說。你丈人留下小滿做了你老婆,拿去了你家夜里才蒸的一鍋饅頭和半布袋麥子繼續趕路了。后來你無數次問過小滿家是哪兒的,每次小滿都眼圈紅紅地告訴你,她從出生到來你家,都一直在路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兒。

你和小滿沒睡幾個安穩覺,床上的戰爭又開打了。小滿試圖拿我作武器阻擋你的進攻,小滿說,你不顧及我,就不能看著孩兒的面上饒了我嗎?你說,操,你想憋死我?買來的馬,娶來的媳,隨我打來任我騎。你想躲?你扒下小滿的褲子,又爬了上去。你進入小滿身體的瞬間,我強烈地感受到了尚未愈合的傷口重新被撕開的鉆心疼痛。我鉚足全身的力氣,狠狠地踹了你一腳,說狗日的麥葉,老子拎刀剁了你。我的反擊竟如此無力,無力得一直到我出生你都渾然不覺。

每年秋后,你爹都要離家去桑鎮一段時間。

你爹說老東家人不在了,但恩情還在,在他心里呢。他最看不起忘恩負義的人,說他這輩子做牛馬也還不起老東家的情分。沒有老東家哪有咱姓麥的?哪有我老麥根?哪有你麥葉?哪有你媳婦肚子里的娃兒呢?

你爹肩上扛著兩個布袋,一個布袋里是小滿蒸下的雪花饅頭,另一個布袋里是你爹一年打下的糧食,有小麥、大麥、黃豆、高粱和紅芋干。小滿是吃稻米長大的南方人,但她的胃卻有著和她人一樣的韌勁。人做了你老婆,胃也愛上了北方的糧食,并且很快學會了你爹的蒸饅頭手藝,蒸出的饅頭,不但外皮白膩、光滑,而且筋道、暄騰,特別香甜,很快就在流水灣出了名。那時候你爹雖然已經五十掛零,但身板兒還像鋤板兒樣結實,他出村口一直向東,很快就風一樣刮進了桑鎮西門。然后向北拐彎走上幾百步,眨眼到了老東家門口。

看門的老常眼尖得很,遠遠就看見流水灣的老麥根到了,趕緊一溜小跑去上房通報,等你爹走到大門口,老東家的兒子已經接出來。你爹嘴里喊著“少東家”,放下布袋,就跪地請安,少東家一把拉住他的雙手,說起來起來,麥大哥你這不折月群的陽壽嗎?

徐月群是老東家惟一的兒子。

看門的老常笑望著面前的你爹和少東家,卻不上前接你爹放在磚地上的布袋。先前老常總要搶著去替你爹扛布袋,但你爹堅辭不允,后來他索性就不再動手。你爹重新把布袋扛上,跟著少東家一起進了院門。你爹說,老東家在天保佑,今年收成不錯,我每樣莊稼都跟少東家帶來了一點兒。你爹把布袋里的糧食都掏出來,展覽似的擺了一地。最后把小滿蒸的饅頭也擺了出來。少東家也嘗嘗,你爹說,今年的饅頭是我兒媳婦小滿蒸的哩。少東家說麥根你也使上媳婦了,怎么不言我一聲?你爹說,小滿的饅頭蒸得好啊。你爹高興得說話都有點驢唇不對馬嘴了,兩只手放在一起不停地搓著。少東家轉了話題,說好!麥大哥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少東家不像老東家,不等你爹說完就抓起來逐一品嘗,少東家讓人收起,趕緊去廚房端飯上來。接下來直到入臘月,你爹就駐扎下了,把老東家大院里破損的墻壁門窗補齊,用了一年的犁耬鋤耙歸整好了。看看再沒疏漏,才向少東家辭行。少東家拿出錢來,你爹說死也不要,說你這不打我麥根臉嗎?少東家一直把你爹送到桑鎮西門口,又目送他和西墜的日頭一起消失在大路盡頭。

每年秋后,都是你最春風得意的日子。你爹在桑鎮老東家院子里不停地忙碌著,熱汗順著眉頭和兩腮曲曲折折地往下淌。你則成了流水灣不折不扣的快活王,被解除了緊箍咒的孫行者,在流水灣蝴蝶戀花,鴛鴦戲水。你上午從這一家的床上滾下去,下午又爬上了另一個女人的身子。流水灣的女人們咋也想不通,你這個骨瘦如柴的東西,看上去病歪歪的身體里竟然埋藏著那么多的干勁!她們不停地在你的身下呻吟,壓抑的聲音低得就像老鼠在咬木頭,啃完了一根又接著啃下一根。她們說麥葉你弄死我吧。你說好我弄死你,弄死你再把你弄活過來!

傍晚,你哼著小調回家來了,扯下束在腰里的布袋,去廂房的囤里弄出半袋糧食,拎到大門外給等在那里的女人。望著她們千恩萬謝地走遠,你才笑瞇瞇地坐下來,說,上酒。小滿低眉順眼地把晚飯和一碗酒端到你跟前。

小滿的身子已經很笨,她吃飯的時候,我在肚子里吃她;她不吃飯的時候,我也在肚子里吃她呢。我拼命地吃,不停氣兒地吃,不但把小滿臉上的紅暈吃凈了,吃出了斑點,而且把她的顴骨也吃高了,把她吃得整天心里鬧慌慌的。我的身體越來越強壯了,溫暖蕩漾的羊水已經包不住我,我經常伸出拳頭捅一捅,張開腳丫踹一踹,聳起腦袋拱一拱。小滿就把手上的針線活停下來,解開褲帶在肚子上撫摸,撫摸我的拳頭,我的腳丫,我的腦袋。小滿的手掌很溫暖,她輕輕地把我按下去,我藏貓貓似的又從另一個地方升上來。小滿的臉上一會兒開滿了向日葵樣的花兒,一會兒又撲簌簌流下了淚水。我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便乖乖地安靜下來,小滿的肚皮才又恢復了渾圓的曲線。

小滿知道你做的一切,但她不說。她知道沒有你,你爹不會把她留下來,她早變成了孤魂野鬼,在從流水灣到桑鎮的路邊壕溝里游蕩。所以無論你多么混世,她都逞著你,你去找別的女人,她也樂得少了那份折磨!

十五歲那年的夏夜,你爹把割下的麥子運到曬場上,讓你獨個留守一會兒,自己回家吃點飯。你爹前腳走,南瓜媳婦后腳就來了。南瓜媳婦可是流水灣出名的浪×。南瓜媳婦一只手把你的腦袋摟到半敞的懷里,把你的嘴唇按在水豆腐樣的乳上,另一只手順勢滑去了你的下邊。你一使勁就把南瓜媳婦拱倒在了麥秸堆里。

完事兒以后,南瓜媳婦一邊提褲子一邊說,麥葉你還要嗎?你說,要!南瓜媳婦說,你只要給嫂子鏟一斗麥子回去,你什么時候要,嫂子什么時候給你,只要招呼一聲,南瓜不會擋你道兒的。你不說話,拿過鏟斗,對著南瓜媳婦張開的布袋倒進了滿滿一斗麥子。南瓜媳婦說麥葉你真好,你真是嫂子親溜溜的兄弟。南瓜媳婦朝你臉上摸了一把,笑嘻嘻地轉身走了。南瓜媳婦走了好久,你還站在麥場中間發愣,你摸摸臉,滑滑的,細細的,香香的,從你的臉上一直香到心里,把你的心香得一漾一漾的。你抬眼望向遠處,村子被高大的樹蔭籠罩著,黑魆魆的。夜空藍得又高又遠,仿佛鍍上了一層亮銀,又剛剛用濕毛巾細細地擦過,星子的光芒比平日扎眼了許多。場外田地里的麥子恍惚間變得異常清晰起來,被燥熱的南風搖蕩著,起伏蕩漾,仿佛一片睡熟的金色大海,而一座接著一座的麥秸垛則變成了漂浮的船塢,你甚至能聽見它們均勻的呼吸。布谷鳥的鳴叫從黑暗里響起,你的身心漸漸地松弛了下來。

你很快就入了門,每次只從家里偷出一斗麥子,就能把看上的女人輕易哄上床,你想不出世界上還有比這更便宜的痛快。但你很快就把南瓜媳婦扔開了,南瓜媳婦再怎么會浪,也是豆腐渣的浪。你還不喜歡她殺豬樣的號叫,好像不讓整個流水灣都聽見你在干她就不罷休似的。哪像秧子、豆棵、谷糠的媳婦那樣梨花帶雨般惹人憐愛。哼哼唧唧,半斤八兩地就把你的魂兒抓到了手里。南瓜媳婦說麥葉你要了嫂子吧,嫂子不要你麥子了行不?

不行。你說得比菜園里的蘿卜還干脆。

見沒了麥子,也逮不著人,南瓜媳婦就發了狠,竹筒倒豆子全告訴了麥根。你牙咬得格嘣響:你個老×,告去吧,爺爺就是不給你,甩到南墻上曬干了也不給你,急得荒草黍棵也不給你,急死也不給你,給狗也不給你。

這都是兩年后的事了,你爹把你捆在院子里的棗樹上,嘴里塞了破布,用皮鞭蘸了水,噼里啪啦抽,把你抽得皮肉都開了花兒,流下來的血又把那花兒染得鮮紅。你指天發誓說再也不敢了,你爹才把你放下來。你爹說,再猖狂爹把你不爭氣的肉球子擠出來喂狗。秋后你爹就給你把小滿娶進了門。

你真佩服你爹的眼光,僅僅過了兩個月,原本枯干瘦小的小滿就出落成了流水灣最漂亮的媳婦,連村里沒出閣的閨女也沒有比得上的,而他老麥根只付出了兩斗麥子和一鍋饅頭的本錢,這不是彎彎腰就撿到了一塊金元寶又是什么?他以為有那一頓鞭子震著,有那些傷疤在你身上疼著,有花兒一樣的媳婦在屋里呆著,這回你總該老實了。

臘月初一當晚,你爹回到了流水灣。你爹問小滿,麥葉呢?你真長就了一副狗鼻子,似乎你爹一進村口,你就聞見了他身上濃烈的汗味兒。你站在門外,搓著雙手,仿佛一個天生的窩囊廢,等著你爹的發落。你爹瞟了你一眼,就不再說話,吧嗒吧嗒抽起旱煙來。

半夜時分,遠遠近近響起了轟隆隆的槍炮聲。你爹第一個打開門,沖到院子里,他看見無數的火蛇正噴吐著獵獵的毒焰,火光映紅了東邊的半個天空。你和小滿也跟著跑出來。我也被小滿帶到了院子里,我望著小滿,小滿望著你,你望著你爹。你爹望著東邊越舞越歡快的火蛇,臉色凝重,形如木雕。似乎過了很久,才發現身旁的你和瑟瑟發抖的小滿,說,回屋去!小滿也把目光轉向你爹,看見你爹正顏厲色,只好驚恐地跟著你回了屋。

小滿回到屋里才發現自己竟然忘了穿鞋子。

這個夜晚,一家人都沒有再睡著。

我也沒有睡著。

我知道只要槍炮一響,世界上就不會再安生,包括女人子宮這個最隱秘的水世界。我已經聞到了硝煙的味道,混合在玉米粥的芳香里,就像小滿衣服的布縫里混合的你的味道。我說等著吧,災難就要來了。我一動不動地躺在小滿的肚子里。小滿笨重的身子無助的嬰兒一樣蜷縮成了一團。我很后悔,我懷疑我的自言自語被她聽到了。

這個夜晚,你爹一直呆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抽煙,一陣接一陣咳嗽。把你和小滿趕回屋,他的身體也禁不住哆嗦起來,一種大廈將傾大難臨頭的預感秤砣樣壓在心頭,使他虛脫,使他不能承受。少東家這回恐怕肯定完了,自己也將在劫難逃。他一直以為有桑鎮老徐家這把大傘罩著,總會逢兇化吉的,他沒想到自己這么快就要完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再也支撐不住,無比絕望地癱坐在地上。

他散發著尿臊味的褲子已經濕透。

天剛蒙蒙亮,隨著幾聲呱呱的烏鴉叫,百余名衣衫不整的國軍吆五喝六地進了村,他們兩三個一伙兒,挨門挨戶地把一村的大人孩娃都趕到了村子中心的空地上,圍了個密不透風。一個軍官模樣的家伙說,我們并不想驚擾老鄉們,只要大家把糧食拿出來給國軍吃,我保證絕不動大家一根寒毛。否則,他哼了一聲,拔出腰里插著的那個黑乎乎的家伙,對著士兵抓來的一只蘆花公雞開了槍。操,桑鎮的徐月群就是最好的例子。那只雞蹬了幾爪就完了,飛濺的雞毛被風紛紛揚揚吹上了樹梢,掛在枯干的棗樹枝上,就像破碎的旗子。

村子里的人被圍在空地上,沒有一個敢動。你們一家也摻和在人堆里,要不是你爹突然失聲痛哭,也許根本就沒人去注意他。你爹的哭聲像一把錘子砸在了那個軍官耳朵上,嗡嗡地叫,他馬上命令士兵把你爹從人堆里揪了出來。軍官問你爹叫什么名字,為什么哭叫。你爹臉黑著不說話。軍官問站在你爹旁邊的南瓜媳婦,不說實話我讓他們操了你。軍官指了指對面的士兵。

南瓜媳婦的臉早已白成了一張紙,她說,他叫老麥根。

軍官不再理南瓜媳婦,說老麥根,帶幾個兄弟到你家看看。你爹還是不說話。老東西,你是聾子還是啞巴?軍官說著,拎著的家伙交到左手上,甩手給了你爹一個大嘴巴。在有些凍僵的空氣里,那一嘴巴打得分外響亮,鮮紅的血絲順著你爹的嘴角蛐鱔一樣爬出來,你爹對著地上吐了一口,和他的鮮血一起吐到地上的兩顆煙黃色的牙齒,蹦蹦跳跳地一直滾到了軍官面前,才示威似的停下了。你爹說,我操你姥姥!

軍官說,你再說一遍。

你爹又說,我操你姥……

軍官的家伙已經交到右手上。不等你爹把第二個“姥”字吐出口,軍官的槍“呯”的一聲就把你爹的話搶了過去。

找閻王爺操你自己姥姥去吧。軍官把槍口在馬褲上蹭了蹭,插進了腰。

你爹也像蘆花公雞一樣,只掙扎幾下就不再動彈,卻連一片雞毛也沒濺起來。軍官說,老子就不怕臭硬的,還有誰?

空地上死一般靜,似乎所有人的呼吸都突然消失了。我目睹了一切,用盡全身的力氣蹬著母親的肚皮,我哭喊道——爺爺。我看到你爹一邊回頭向我招手,一邊慢慢化成了一縷白煙,向著昏暗的太陽飄去。他說孩子我走了,他說孩子再見。他微笑的臉就像一朵開在寒風里的碩大無比的葵花。

國軍的隊伍不到晌午就離開了村子,除了你家,流水灣根本就沒有幾粒糧食,他們過年和開春的糧食都要去桑鎮老徐家借,或者到你家討一點,指望他們給國軍納糧豈不是做夢?國軍把你家的糧食搜羅盡了,棚里的三頭牛也被開槍打死后弄上了卡車。國軍撤退后,村子里的人幫著你把你爹草草埋了。小滿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看著滿地的狼藉,摟著肚子號啕大哭起來。你說,哭個鳥,咱家還有二十畝地呢,我就不信,守著青山還他娘的愁沒柴燒。

你爹的死似乎把你眨眼之間變成了一條漢子。

我就是在那個茬口來到這世上的。那天夜里小滿做了一個夢,她夢見有許多火蛇跳舞,在燒你家的房子,她撕心裂肺地喊:“救火,救火呀!”全村的人都袖著手冷冷地在旁邊站著,沒有人上前幫一把。小滿醒來后說,麥葉我怕……我——怕……

女人!給你說過多少遍了,有我在你怕個鳥!小滿說不是,我肚子疼得難受,怕要生了。你這才爬起來,穿衣服去請接生婆。聽著小滿一聲連一聲的呻吟,我真的不忍心再折磨她。我想讓自己停下來,我試了試,但不行,似乎身后正有一只大手推著我,使勁往小滿身外推。我說,不!那只手也說不,它的力氣更大了。先是肉乎乎的腦袋,接著我的整個身子都被它順著溫暖透明的羊水推到了小滿體外。我的眼前一片亮晃晃的黑暗。

那是我爺爺的手嗎?它溫暖、包容,又不容拒絕。

你領著接生婆回到家,小滿已經昏睡過去,我在小滿兩腿之間的狹小空間里搖晃著胳膊。接生婆睜大眼睛望著我,她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她說,嘿,說不定是個孽種!

她怎么會想到我是被爺爺不容拒絕的大手給用力推到世上來的呢!

我的降生沒有給你和小滿——現在應該叫我娘——帶來哪怕米粒大的歡樂。我嘹亮的啼哭更引得你厭煩。你說這倒好,正愁著沒草料呢,又添一張驢嘴。

你把最后一線希望寄托在了桑鎮。我去桑鎮走一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怎么著老徐家也不會被擄掠得這么鳥毛凈光吧?你對我娘說完,背起布袋上了路。從流水灣到桑鎮的一路出奇的順當,沿途你看到被踐踏的麥田,被炮火轟得齜牙咧嘴的樹木,桑鎮海子邊傷痕累累的寨墻,寨墻上偶爾走過的穿便衣的巡邏兵。你很順利地找到了徐家,你告訴老常,說你是流水灣老麥根的兒子,有急事求見當家的。老常說,我認識你的,你爹不是前天傍黑才回去嗎?你點點頭,說他已經死了。老常這才小跑著去上房通報。過了一會兒,老常回來了。說走吧,老爺在上房等你呢。你說哪個老爺?老常奇怪地看著你,說少東家呀,還能有別的老爺不成?你一下子墜入了五里云霧,你懷疑自己根本就是在做夢,你在夢里跟著老常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你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進徐家上房的,直到少東家說大侄子來了,你還沒有回過神來。

少東家三十多歲年紀,深藍長袍罩著微胖的身子,面皮白凈,長得很富態。大侄子來了,少東家咳嗽一聲,又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你點頭,揉揉淚眼,說我爹已經死了。你就把這兩天發生在流水灣和你家里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唉,這個麥根真是老糊涂了,少東家聽完,捶胸頓足地說,他怎么弄啥都拿著棒槌當針(真)使喚呢?

少東家告訴你,前天晚上確實有一支官兵和守寨的兵丁交了半夜火。徐月群說瞧那盔歪甲散的樣子就不是什么正經隊伍,無非是為了敲詐點兒糊口的吃食罷了,桑鎮的寨墻高、海子水又深,他們沒有占到便宜,只好繼續向西退去了。

你聽著就傻了。你說那我爹白死了?你“哇啦哇啦”號啕大哭起來。

你背著半布袋麥子回到了流水灣,另外半布袋裝的是雪白的饅頭和一身小孩的棉衣。少東家說,天太冷,這邊就不去人探望侄媳婦和侄孫子了,有什么難處盡管來。

但你終于沒有再進桑鎮求老徐家。因為半個月后,李先念的部隊就開進了桑鎮。流水灣也從國統區變成了解放區。解放軍進駐桑鎮后,第一件事就是開倉放糧,大地主徐老介家囤積多年的糧食,被按人頭分給了桑鎮周圍十幾里的老少爺們,大家可是過上了幾十年一遇的暄年。

處決少東家的刑場設在桑鎮西門外的海子邊,和徐月群一起被處決的還有他的老婆和兩個兒子。據說對于是否把徐月群的老婆和兒子也一起處決,駐軍和縣政府曾發生過激烈爭執,爭執到最后還是政府一方占了上風。政府一方認為:不殺徐月群不足以平民憤,不足以徹底揭穿徐月群以及死去的徐老介勾結軍閥土匪,囤積財富,魚肉鄉里的人面獸心,而且殺就要斬草除根,以絕后患。但由于駐軍的堅持,二太太和兩個女兒還是留了下來。臘月二十三是舊歷“小年”,又趕上桑鎮的廟會,圍觀的人群站滿了桑鎮的寨墻和海子外邊的空地,連那些光禿禿的桑樹上也爬滿了看熱鬧的年輕人。徐月群不見了往日的矜持和威風,他跪在海子邊,衣衫潦草,目光空茫,比你上一次見到他老了至少二十歲。他承認對桑鎮的百姓們犯下了萬劫不復的罪。如果不是解放軍公布的徐月群的罪狀里有“勾結雞公山的土匪許大麻子搶奪流水灣等幾個村子的糧食欠下麥根等十幾條人命”這一條,你真的認為徐月群有天大的冤枉。你擁擠在看熱鬧的人群里,心里像墜了一塊石頭。你真想不通:老徐家怎么了?不就是屋里錢糧多一些嗎?可他們沒有坑蒙拐騙,沒有偷拿搶奪,如果這樣的仁義君子也該死,真不知道天下還有啥人該活著!但慢慢地,你望著跪在地上的徐月群,拳頭一點點攥緊了。隨著十幾聲槍響,徐家的人谷棵子一樣倒進了海子,押來賠罪受審的二太太和兩個女兒都低下頭,你和圍觀的人群一起發出了怒吼,“共產黨萬歲解放軍萬歲打倒大地主徐月群”的口號和此起彼伏的爆竹聲一起響徹了云霄。你從此死心踏地跟定了共產黨和解放軍,年也沒過就穿上軍裝隨著李先念的隊伍一起南下了。

臨走的晚上,我娘說給孩兒取個名吧。你想了想,說叫麥青,就叫麥青吧。我娘“麥青麥青”地反復念了兩遍。說中,就叫麥青。我娘說麥青他爹你要早回,俺娘倆在家等著你呢。

你說要早回。

我娘說你要經常捎信回來他爹。

你說要經常捎信回來。

我娘說麥葉你可不能不要我們娘倆了。

你說哪能呢,要那樣就叫我麥葉吃槍子。

你從我娘身上下來又把我抱了抱,說小滿我真走了。

你從此一去杳如黃鶴。村子里有人說你在南下的途中戰死了,有人說你根本就是混進革命隊伍的壞分子,在國共混戰中瞅準機會投向了國軍,跟著蔣介石一起去了臺灣。相反的消息是你打仗非常過種,跟著李先念一直打到海南島,后來又跨過鴨綠江,轉戰去了上甘嶺,凱旋后升了官,在城里又娶了個如花似玉的老婆,過上了神仙日子。但所有的消息都沒有得到證實,土改的時候,工作隊顧忌你的軍人身份,僅僅給我們家定了個中農。不但給我們留下了三個人的土地,而且房子也沒有動你的。我娘風里雨里、家里地里,硬是把我帶到了入學的年齡。

我問我娘:人家都有爹我爹呢?

不是都告訴你一百次了嗎?你爹跟著解放軍南下打老蔣去了,你的名字就是你爹臨走給你取下的呢。

那我爹什么時候回來呢?

你爹很快就要回來的。我娘說他發了誓說會回來的。我娘淚水哽咽地把我緊緊摟在了懷里。

你回到流水灣已經是十年以后,名字也由麥葉變成了麥向黨。有一次我問你,爹你在部隊混了十年,怎么連張黨票也沒撈到呢?你說臭小子,滾一邊去!

你后來告訴我,說你這輩子都栽在女人身上。飽暖思淫欲,男人啊就是沒出息,只要三頓飽飯下肚,褲襠里那個東西就想著惹是生非了。你說如果說當兵前年輕不懂事,到了隊伍上還犯這樣的迷糊就是混蛋透頂。你自己就是混蛋透頂。你說你是懷著一肚子家仇跟上隊伍走的,你爹驢子樣給徐老介拉了一輩子磨,臨卸套還給徐月群背后捅了刀子,不跟這樣的人拼命還跟什么樣的人拼命?

你喘口氣,說到了隊伍以后你打仗特別拼命,就知道端著槍往前沖,不要命地往前沖。

我說那你不怕死?

怕的有鬼,戰場的場面就是日怪,你越怕挨槍子,槍子就長眼睛一樣專門往你要命的地方鉆。你把命豁出去,可能還什么事兒都沒有了。你躺在屋子里快要散架的木板床上,你的聲音也漸漸高起來,仿佛重新回到了炮火沖天的歲月。你說因為打仗拼命,剛過長江你就升了排長,到昆明你已經是一連之長了,而且還入了黨。連名字也聽從首長的建議,改成了麥向黨。從昆明追趕國軍到蒙自縣城,你帶著部隊沖進縣衙,搜遍縣衙大院,也只剩下了縣長的家眷。部隊首長命令部隊停止追擊,就地安撫當地百姓,整頓社會秩序,恢復農業生產。

你心里一百個不愿意,你說首長我要繼續革命。首長說過去打仗是革命,現在生產也是革命,黨叫你怎樣革命你就要怎樣革命。你只好留了下來。

打了一年多的仗,乍一停下來還真無聊,你一來二去就和縣長的三姨太搞到了一起,你說縣長的姨太太就是縣長的姨太太,你不久就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三姨太提出要嫁給你。你說那怎么行呢,我家里有老婆孩娃呢。三姨太說這我不管,反正我肚子里有了你的種,你不娶我,我就傳揚出去,叫你們隊伍上都知道,叫全蒙自的人都知道。你慌了手腳,吞吞吐吐地把事情說給了指導員。指導員不敢隱瞞,報告了上級,上級不但把你擄了個精光,連黨也除了名,給了一些路費盤纏,讓你自己回老家去。

回就回吧,反正家里還有老婆孩娃等著呢。你想。

你去給三姨太道別,你原以為她馬上就會把你打發了,沒想到你見到三姨太,她已經哭得不行。她一下撲到你懷里,說麥連長你咋就這么實誠,我只是嚇嚇你,你怎么就給上頭說了?你心里咋就沒一點空兒呢?

你知道壞了,這回也犯了和你爹當年一樣的迷糊,又拿著人家的棒槌當針(真)使喚了。瞧這豬腦子!怎么又進水了呢?你使勁用拳頭砸自己的腦袋。但這世上啥都有賣的,就是沒有賣后悔藥的。你把隊伍上給你的盤纏推到三姨太面前,說思伊你好自為之吧,我走了。三姨太說麥向黨你不能走,你忍心拋下我,也忍心拋下我肚里的孩子?他可是你的孩子!

我——我……這下你真的兩難了,你望著眼睛哭得桃一樣的三姨太,結結巴巴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三姨太說我能看出來你是個仗義男人,我也不稀罕你連長什么的,只要你一心對我,走到天涯,我跟到海角,吃糠咽菜一輩子我也跟定你了。

你只好留下來,帶著三姨太悄悄出城,去了山上的寨子,和她做了沒名分的夫妻。

我說我娘活著的時候知道這些事情嗎?你搖搖頭。我這輩子欠你娘的太多了,怎么忍心再往她傷口上撒鹽呢?

你和三姨太在一個窮寨子里生活了八年,在那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你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那兒的第二年夏天,三姨太生下了一個女孩,也就是我的妹妹麥穗兒。麥穗兒的出生遠沒我順利,三姨太連哭帶叫,折騰了一天一夜,最后都沒有了一點力氣。三姨太說麥葉我恐怕不行了,我死后你一定要去我老家給我媽說一聲,說思伊對不起她,不能給她養老送終了。你說思伊別說傻話了你不會死的。你也豁出去了,連夜背著三姨太下山去了縣城的醫院。院里的醫生還認識你和三姨太,他們不但沒有看扁你,還說你重情義,是個男人。

折騰了一夜,大人小孩都算保住了,但醫生說三姨太是再不能生了。三姨太說不生了,打死我也不生了,一個就遭罪夠了。你們在醫院住了三天,三姨太剛能下地走動就趕緊回了寨子。

麥穗兒長到六歲,已經出落成了一個比照片里小時候的三姨太還漂亮的丫頭。三姨太說麥葉咱該送穗兒去后山念書了。你說丫頭家念哪門子書?我祖上三代沒踩過學堂門檻,一樣走南闖北,你墨水喝得滿肚子咣當,到頭來不還得跟著我受苦遭罪?人他媽的就得信命!

三姨太的臉漲得像剛下窩的母雞。

三姨太說麥葉你這是抬硬眼兒杠,是強詞奪理,你不能這樣說的!

不這樣咋說?

我——我不知道咋說……三姨太有些結巴,反正每人的一輩子和另個人就是不一樣的。你齜著牙壞笑,說當然不一樣,比如我和你。

三姨太說麥葉你放屁,你胡攪蠻纏!我梅思伊樣樣事兒都依你,就麥穗兒念書這事兒不能依你的。三姨太說著,淚蛋子都流下來了。

你說得——得,我這輩子就見不得女人哭,依你還不行?

三姨太抬起衣袖抹去眼淚,說你去合作社干你的集體。穗兒的事不勞煩你。

那時候合作社的燎原之火已燒到蒙自最偏僻的山寨。你住的老界寨也被山下的花山寨給“合作”去了。大家被捏合在一起上山下田,說說笑笑地還真添了不少熱鬧,雖然經常黑天白夜連軸轉,有時十幾天也不能回一趟寨子,可那累挺一挺也就過去了。開春的一天中午,你正和一伙子青壯勞力邊揮鎬邊嬉鬧,花山寨送飯的二寶氣喘吁吁地挑著飯擔上來了。二寶放下擔子,顧不得擦順臉往下爬的汗道子,就火燒火燎地問,哪個是老界寨的麥向黨?

我就是,嗎事?

你快回寨吧你家里出事了。

啥尿急的事?

二寶說你閨女——你閨女讓熊瞎子叼去了你快回寨吧,你老婆哭得都快不行了。

你說操你娘的,你閨女才讓熊瞎子叼去了呢!老子可是尸骨堆里爬出來的。敢騙我,看我把你雞巴揪下來。

誰騙你誰是這個,二寶使勁踢了踢腳下的一塊石頭。你這才把痞笑收起來,扔下鎬頭,沒命地向寨里跑去。

翻過兩個山坡你竟然沒喘一口氣,你跑回寨里,推開家門。你家屋子已聚滿了留守在寨里的婦女老人,還有幾個在院子里嬉鬧的孩子。看到你回來,人們自動閃開了一條縫兒。梅思伊正披頭散發地坐在當門的泥地上哭呢!你只看見她的口大張著,卻沒有聽見從里面有聲音發出來。

咋啦?咋啦?咋啦咋啦?……你連問了十幾聲,也沒有一個人回應你,你揪起三姨太的頭發,對著她的臉,甩巴掌摑過去。

你說究竟咋啦?

旁邊一個你不認識的老頭兒告訴你,大約中午放學后,麥穗兒一個人偷偷溜出學校玩耍去了,沒有人看到她去了哪里,也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多遠,整整一個下午也沒有人問起她去了哪里。下午放學點名,老師才發現麥穗兒不見了,老師報告給校長,校長這才慌了神,發動所有的老師去找。最后只在學校后面的山坡上找到麥穗被撕得稀碎的衣服和一片血跡,血跡是新鮮的,一直拖進了山林,順著血跡繼續找,又找到了幾塊血淋淋的骨頭。

估計是被熊瞎子給害了。老頭兒說,這都是老朽的責任呀。麥向黨同志,有啥要求提出來,只要我李華庭能辦到,拿去我這條老命我也沒怨言。

老頭兒一邊說著,“撲通”跪在你身前,淚水哽咽地哭起來。

村里的人告訴你,老頭兒是后山村小的李校長。你低下頭打量他,此時跪在你面前這個滿頭白發的老先生,瘦得樹枝子一樣的身體正在不住地打顫。你揚在半空中的拳頭無聲地落了下來。你說李先生你能還我的穗兒嗎?李先生說,這——

那我還要求啥呢,你起來吧。

日子黑一陣白一陣地撲扇著翅膀,你只在家呆了三天,就又去了社里的工地。這三天里你和三姨太臉對臉坐著,卻不說一句話。哀莫大于心死,那時你的心的確死了。你對屋子里這個叫梅思伊的女人已經產生了一種深深的厭倦和惡心,連跟她搭個腔的興趣都沒有一星半點,更別提把她摟到懷里哄勸。你說男人和女人之間不怕打架,就怕這個厭倦,天天打架的夫妻不一定不是好夫妻,要是厭倦了,日子十有八九也要過到頭了。

你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

但你有家呢,你不能死在工地上吧。十天后,合作社里的活兒告一段落,你不得不跟大家一起回了老界寨。見到三姨太你差點沒有喊出聲來。從前那個年輕而又美麗,讓你丟了前程,棄了妻兒,勾去你三魂七魄的梅思伊不見了。躺在床上的是一個頭發花白、形容枯槁、目光呆滯的病怏怏的老女人。如果不是見到你走進來她嘴角流露出的凄然一笑,你真以為自己走錯了門。

麥葉,我終于把你等回來了,三姨太說,你過來。三姨太的聲音里像有一鐵鉤拽著你。

坐下!

你乖乖地坐下了。你的淚水已經嘩嘩流落下來。

抱著我。

你輕輕把三姨太抱了起來,像抱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抱緊我!

嗯。

我愛你。

嗯。

我恨你。

嗯。

我對不起你。

嗯。

我下輩子還來找你。

嗯。

我走了。

嗯……

你的手突然輕松了。你的耳邊仿佛響起了麥穗兒的哭聲。你看見一縷白煙從你的眼前向窗外飄去。你伸出手,卻什么也沒有抓住。

把三姨太草草埋掉,你想你不能再在老界寨呆下去了,一分鐘也不能再呆下去,再呆下去你的心都會碎的。你簡單收拾一下行李,冷笑著把棲身八年的屋子也點著了,在一團奔跑的火光里,一步一步下了山。

兩天后,你乘上了從昆明開往內地的汽車。

你說,都是我害了梅思伊,她其實和你娘一樣是鐵了心跟我過日子、做夫妻的。

你的手在我手心里掙扎著,似乎只要我松開來,它立刻就會遠走高飛,但窗外的夜空這么深邃,它能飛到哪里去呢?我下意識地把它攥得更緊,我感到它在漸漸變涼,變硬。但你塌陷的眼坑里卻有兩團火苗在越來越明亮地燃燒,不停地舔噬著我干裂的皮膚。

你人間蒸發十年后又突然冒出來,就像一塊石頭扔進河里,在流水灣引起了極大的轟動,但見到你的四鄰卻掩飾不住心里的失望。你的衣著破爛而骯臟,頭發像雞窩,亂蓬蓬的胡子遮嚴了大半張臉。這哪里是官人,跟被通緝的流竄犯還差不多!

他們說麥葉你回來了。

回來了,你說。

你給他們敬紙煙。他們的手擺得像楊柳枝,說還是老輩傳下來的煙鍋子抽著舒坦。他們的目光狐疑重重,不相信面前這個落拓的家伙就是頂天立地麥大善人的兒子麥葉。

你說,我現在叫麥向黨。

麥——向——黨……好!這名字好!他們咧嘴嘿嘿地笑。

一撥人出門去,另一撥人又擁進來。不是說麥葉在城里做大官嗎?不是說麥葉跟老蔣跑臺灣了嗎?屁!瞧那熊樣兒。

我也不信。

我把書包扔到床上,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說,你是誰?

你爹。小滿說。

我說誰是我爹?

小滿說你爹就是你爹。麥青快叫爹叫爹!小滿一忽兒哭一忽兒笑,哭的時候臉上帶著笑,笑的時候淚水噗嚕嚕地流。

我說爹——我的聲音弱得像被扼緊喉嚨的蚊蟲。你卻還是聽見了。你伸出臟兮兮的手摸我的頭。你的手掌冰涼石頭般硬,我使勁撥開它跑了出去。

那個晚上,我被移到了另一個房間的雕花木床上。你說這是你爺爺當年的床呢!那個晚上開始,我再也沒有聞到小滿身上特有的氣息。那氣息是田野的氣息春天的氣息莊稼的氣息花花草草的氣息,是我用言語無法形容的,它讓我迷戀讓我沉醉讓我不能自拔,讓我一次次腳踩祥云飛過一片又一片田野最后到達了那個長滿奇花異草的世界。我知道,那個世界就盛開在我母親的身體里。

狗日的麥向黨!我在心里一遍遍地詛咒你,惡狠狠把身上的染花被子蹬落地上,我的淚水止不住地流。就是你把小滿我從懷抱里硬生生奪走了。狗日的麥向黨!

你問小滿,說這孩子看我怎么那么兇,好像我是他幾輩子的仇人似的?我躺在老麥根的雕花床上,聽著另一間房子里的竊竊私語,心想,算你狗日的眼還不瞎。小滿說麥葉你胡扯啥哩,日子長著呢,你的種會不跟你親?他只是跟你生分,慢慢會好的。我望著黑沉沉的房頂,它似乎已經搖搖晃晃地壓下來,我咬牙切齒舉起雙手迎了上去。

我又開始做夢了。

你在我夢里丟盔卸甲地奔跑,我在后面拼命追趕。我的手里有時拎著一條虎口粗的木棒,有時是鐵棒,還有時是明晃晃的大刀。我和你的距離越來越近了,我手里的家伙狠命砸下去,我看到火花飛濺,我的木棒鐵棒砍刀不偏不倚正砸在一塊巨石上,我抬起頭又看見了你驚惶的影子,我繼續追上去。我說麥向黨有種你跑吧,跑到你娘肚子里我也要把你拉出來剁了。我已經抓住了你的衣服,我猛一用力。我從夢里醒過來,我的頭顱里像丟進了無數個炸彈一樣在嗡嗡作響。天亮了,窗外樹上的葉子已經染上一層亮晃晃的金黃,我摸索著穿上衣服。背起書包向學校跑去。

人民公社緊鑼密鼓地開始了。人民公社的領導找到你,他們敲著鑼,打著鼓,舉著呼啦啦的紅旗,說麥向黨同志,紅星公社躍進生產隊成立了,以后就看你生產隊長了。

我——我不行哩,你說。

你是躍進生產隊惟一的退伍軍人,是經過血雨腥風考驗的戰士,你不行誰行哩?你一定行!

你稀里糊涂成了躍進生產隊的隊長,你和全生產隊全紅星公社的干部群眾一起放衛星向毛主席報喜。大饑餓的腳步來得悄無聲息。等人們明白過來,已經走路的力氣都散盡了,各家的囤子都見了底,糧食吃光了,就吃野菜;野菜吃光了,只好去吃野草;野草吃光了,吃曬干的地瓜秧子,吃從村口地頭的老榆樹身上扒下的樹皮。能吃的都吃光了,人們只好去吃那些難以下咽的米糠哄一哄自己的肚皮了。許多人得了水腫病,有的還渾身充氣一樣鼓脹起來,臉皮下的水明閃閃的都看得賊清。原來體質比較好的還能咬牙堅持一陣,體質差一些的,經常摟著肚子,哇哇哭叫。最后不得不含淚忍悲離開了人世。人們把死尸拉到村外,草草地埋了,又默默地回到村里——他們已經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頭頂的烏鴉越聚越多,哇哇地怪叫著,整個村子到處都籠罩著死亡的氣息。我甚至親見過我們班女生靈芝放學路上找到一塊干狗屎,馬上當寶貝填進了嘴里。班上的學生越來越少,終于在白茅風中關了門。親戚餓死的消息傳來,聽到的人沒有悲傷沒有眼淚,只是無力地點點頭,好像那些人根本就和他們不認識。人們各人坐在自家的院子里,眼巴巴地望著天空,等待著糧食或者死亡從天而降。

第二年夏熟的麥子打下來,人們驚奇地發現躍進生產隊大人孩娃竟沒餓死一個。流水灣的人知道這都是你的功勞。

那些日子,隔上幾天,他們就能向你領回一點能讓全家活命的糧食。你說怪了,從來沒有人問過你什么時候把打下的糧食藏了起來,也沒有人知道你把那些活命的麥子、稻米、高粱藏到了哪里,究竟藏了多少。好像你會屙糧食一樣,只要有你在,就有他們家小孩娃的活命。

你讓我和小滿滅燈睡覺,你說不準點燈,不準開門,外面發生天大的事也不準開門,你關上門走出去,天亮之前會準時趕回來,把背回來的糧食定量分給各家來領糧的人,那時候村里人似乎和你達成了某種默契,在村里人的眼里,你是最了不起的人物。你不但是我的父親,也是我們流水灣的父親,你做下的所有惡事,都應該得到原諒,都已經得到了原諒。你說這是并不光彩的一生所干的惟一能拿上桌面說道的事。在流水灣,你的威望就這樣一下子又漲起來了。

你說其實你是個非常齷齪的人,你藏糧食只是看到打下的糧食被一車車運去縣里,卻沒有一點兒流進村里人家的屯子,公社還要你們把那些麥秸用草氈圍起來,上邊撒一層糧食給來參觀的人看。你想這些把戲能哄別人,可哄不了自己的肚皮。你害怕自己和老婆兒子挨餓,也擔心老少爺們真有個三長兩短。你這個隊長沒法交代。你想兔子還懂得造三個窩呢。你得給自己留條后路,你不能再做腦子進水的事情了。你一個人偷偷挖下幾個地窖,半夜打開倉門,把一些原本應上繳的糧食藏進去,又用土填平了。

這一切你干得神不知鬼不覺。

沒想到饑荒說來就來了,你藏的糧食派上了用場。你把糧食分給挨餓的人們,同時又打起了村里女人的主意,你說在男女的那檔事上,你總是管不住自己。你心里一直在和另一個自己死掐,結果總是他最后占據上風。你不想干,卻總沒有辦法阻止他。你說我有一個原則,我從不招惹村里的黃花閨女,她們都是我的姐妹,要那樣我就真是豬狗了。你只是忍不住的時候,才去找一個,問她們愿不愿和你一起去弄點糧食,她們能從你的眼睛里看出你的心思,你不是一個善于隱藏的人,但她們還是爽快地答應了。你說你從沒有逼過哪一個女人,都是她們自己愿意的。你把她們領到村外不同的樹林里,一言不發地做了那事。你不許她們出聲。你最討厭出聲的女人,你說秧子家的大米家的水生家的要是不愿意你就回去吧。她們不回去。做完后你讓她們等著,自己離開了樹林。

一會兒,你回來了,拿給她們比平時多兩倍的糧。你說你絕不重復找同一個女人,那樣就有人家虧了。

我明里暗里詢問過那些如今已老得不成樣子的女人,她們說不恨你。

她們男人也附和著說不恨不恨,你爹年輕時風流浪蕩就出了名,人哪能沒點兒毛病,他人挺好的。他們安慰我。

他們的孩子可不這么認為,他們把滿腔的恨石頭一樣壓在心里,他們認定,正是你一次次乘人之危,才模糊了他們的身份。你這個孽種,只有你完蛋了,蒙在他們身上的恥辱才能被時間的手指慢慢抹去。

你說報應,報應啊!你劇烈地咳嗽著,身上的被子也掀起了起伏的波浪。你的手抓緊了我,又慢慢地松開,一點一點地滑落下去。

窗外的石頭在嗚嗚作響,它們正在荒涼的田野到處走動。它們是從哪里來的?每次你從高燒中醒轉過來,總是吃力地翕動著干裂的嘴唇向我陳述含混的現實。你說仿佛在一夜之間,那些對你深懷仇恨的孩子呼啦一下都長大了,長成了紅衛兵小將。他們穿著草綠軍裝,腰里扎著寬寬的皮帶,胸前佩戴著銀光閃閃的像章。手里揮舞著鮮艷的紅寶書。他們叫著喊著跳著哭著笑著,從課堂走上桑鎮街頭,從桑鎮擁進巴掌大的流水灣,徑直奔向我們家,踹開大門,把你從床上拎了起來。

跪下!他們說。

立刻有幾只腳一齊踏了上去。那一剎時你想這回完了,你說在他們用力之前,你已經乖乖地跪了下去。你能看得出他們內心無法抑制的激動和快樂。他們的臉紅得像貼上了一塊旗子,灼灼的目光燒得你骨頭都疼了。你說你跪下去的剎那還看到了我的身影,盡管我縮在人群的最后面,你還是看到了我的身影。你說我心里明鏡似的,我把小滿硬生生給奪去了,你夢里都恨得咬牙切齒呢!你絕不會放過我的。

我說他們那時把你打爛了,我也絕不會上前幫你,絕不會落一滴眼淚的。我恨你!

我知道著呢,從你在你娘肚子里我就知道呢。

現在我對你只有愛和憐憫,我說,它們已把所有的恨都沖蕩殆盡了。現在你躺在床上,所有的掙扎都那樣孤單無助,你看著我,你已經變成了一個嬰兒。

他們問你這個流氓反革命分子占過村里多少女人,報出她們的名字來。你仔細地想了想,自己都嚇了一大跳,你的冷汗就下來了,你想你真的是死有余辜。他們找到玉米家的、南瓜家的、豆棵家的、秧子家的、谷殼家的,還有更年輕的秋分家的,讓她們像當年桑鎮人控訴徐月群一樣把你的罪惡也昭示天下,你沒想到這些女人不但沒有對你痛打落水狗,還罵紅衛兵小將們瘋了,那些小將可都是她們自己的孩子呀。

你們都是瘋子,她們說,沒有你麥葉大叔的糧食你們早扔到亂葬崗喂狗了。哪還能在這撒潑逞強,你們的良心都叫狗吃了?

紅衛兵小將們眼都瞪大了,他們做夢也沒想到這些女人——他們的母親竟然還會護著你。

操!這群臭婊子,你們才瘋了呢。他們悻悻地罵起來。

你聽著她們的話。她說一句,你在心里罵自己一句畜牲,打自己一個耳光。

女人們,我若能夠,一定會來世做牛做馬報答你們。你抽抽搭搭哭起來。

瞧見這個反革命臭流氓了吧。這會兒他知道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力量了,他害怕了,當年他搞女人那么囂張,怎么也想不到會落到今天的可恥下場呢?他們放肆地大笑著。他們說魔鬼的宮殿已在笑聲中動搖,讓流氓反革命分子麥向黨見鬼去吧!

領頭的曹文化突然走到當門八仙桌前,說同學們,快看!他像發現了巨大的秘密似的指著我們家當門的后墻,興奮得五官都錯了位。小將們的目光都被牽引著似的“刷”地轉了過去。

你知道我們家的后墻上除了老麥根貼上去的舊年畫,我的幾張小獎狀,最招人眼的就是一幅三尺見方的毛主席像了,那是你花了兩毛五分錢從桑鎮書店里請回來的,你恭恭敬敬地貼到正對門口的后墻上。咱們一家恐怕骨頭早漚成灰了,毛主席才是咱老麥家的救星呢。

不就一張毛主席像嗎?你每天都看見不知多少遍,有什么驚驚乍乍的?

曹文化上前兩步,小心地把毛主席畫像的下邊揭開,很自然地就露出了我們老麥家祖先的牌位。

曹文化冷笑著說,看!麥向黨,不,我們紅衛兵小將不允許他叫這個名字,狗日的麥葉用心何其毒也,他狗膽包天,竟對毛主席極不尊敬。我們紅衛兵能答應嗎?不答應!我們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紅衛兵小將們群情激憤。我們要砸爛反革命流氓分子麥葉的狗頭。他們的拳腳雨點兒一樣落在了你的身上臉上。他們把你押去了桑鎮,給你帶高帽子,剃陰陽頭,灌辣椒水,讓你跪磚頭,坐飛機。你磕頭如搗蒜地求他們,說我罪有應得死有余辜求你們判我死刑吧,我自取滅亡罪該萬死。

判你死刑?想得美?死了豈不是太便宜你個老流氓了,我們要讓你生不如死!

你說一直到現在你也想不通,那個曹文化怎么知道毛主席像下還貼著你家祖先的牌位。你懷疑地望著我,像耶穌在最后的晚餐上望著可憐的猶大一樣。

陪著你一起被批斗的還有二太太。二太太低著頭,表情木然,一言不發,只有脖子里掛著的兩只結滿干泥巴的爛布鞋在胸前悠蕩著。你已經二十年沒有仔細打量她了,她也老了,雖然依稀還能看出年輕時的風韻,但身體明顯臃腫了許多,皮道子粗了,黑了,皺了。如果不是批斗會,興許你這輩子也不會見到她了呢。你說真是人生如夢呀!你折騰了二十年又回到了當年徐月群被處決的地方。但把你和那女人放在一起批斗你還是有些不服氣的。你突然想起了三姨太當年的話:每個人和另一個人都是活著,但活的內容是不一樣的。你想三姨太說得在理,你和那女人活過這二十年,雖然到頭來都是挨批斗,但你和她活的內容是不一樣,盡管你說不清楚怎么不一樣。

我雖然把尾巴夾得緊緊的,兩手空空離開了家,住進學校,和你徹底劃清了界限,但還是很快被清理出了紅衛兵隊伍。我被從學校攆出來,我不能回家,我成了形單影只的流浪漢。

我在一個夜晚獨自去了一個你直到死也不知道的地方。我覺得我沒有必要告訴你,我在一個沒有人知道來歷的地方茍且偷生了十年,就像你當年獨自在蒙自偷生了十年一樣。你活著回來了,我也活過來了,然后,我們和解,我在不知不覺間成了另一個你。

我想這已經夠了。

你說你是希望我走的,走得越遠越好。你說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這句話是不會假的。最可憐的就是那女人了,陪著你被批斗得死去活來一個月后,紅衛兵小將們在她們母女棲身的馬車屋里找到了她的尸體。他們去到她門前,使了吃奶的勁才把門弄開了。然后,他們看到了懸在梁上的那女人。

我不知道為什么你提到她時總說“那女人”,語氣里包含著深深的敬重。你說那女人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那女人穿了件大紅旗袍,頭發也綰了高高的發髻,扎著漢白玉蝴蝶發夾,腳上的小皮鞋擦得一塵不染。那女人還打了眼影,涂了口紅,臉上撲一層薄薄的朱粉,雖然舌頭吐出來很長,眼珠也暴突著,但面色卻非常安詳,仿佛把繩子套向脖頸的瞬間她所面對的根本不是死亡,而是去赴一場天堂的約會。

所有的小將們都面面相覷地傻在了那里,他們想把她卸下來,但她身上彌漫開去的不可侵犯的尊嚴卻讓他們望而卻步。他們不得不后退下來,找來了工宣隊的戰友。工宣隊的戰友們卻比他們還膽小。沒有想到一個活著被批斗得成了啞巴的地主婆竟然難住了這么多革命戰士。他們最后想到了你,他們說,讓反革命流氓分子來把地主婆弄下來吧。

你小心地把那女人放下來,放到地上,你說你看到那女人的舌頭突然縮了回去,眼珠子也重歸眼眶,并且輕輕閉合了。你說你還清晰地聽到了她喉嚨的最后一聲呻吟,她還咧嘴對你笑了笑。你的手上突然沒有了一丁點力氣,你的牙齒也抖起來。你說你打仗的那陣子,子彈在耳朵邊嗖嗖叫,身邊的尸體堆成了山,有戰友的,也有敵人的,你也沒有這么害怕,你的心突然間整個都被掏空了。你說你就是在那時才知道什么叫尊嚴的。

太陽已經轉向西南,并向著更遠的天邊沉沉墜去,他的手指已經撤離你的心臟,你的皮膚,你的發梢,縮回到樹杈之上,你瞇著眼睛望過去,你想他真像一個剝了皮兒的生雞蛋,眼見著就要流下來,卻始終沒有流下來,他不開口說話,他把千言萬語都凝集在了光滑透明的指尖上。你耷拉下眼皮,不再看他,你知道,黑夜一過,他還會從另一邊趕回來的,這些年來,他已經越來越離不開你了。要不了多久,他就會輕輕地把你提起來,接回到天上去的。

天空漸漸變得昏暗,是那種黑夜即將來臨的昏暗。村子里依然寂靜,空蕩蕩的大街上沒有任何活物,偶爾探出頭來,一片從你緊閉的眼前飄過的樹葉突然停了下來,你下意識地揮揮手,想把它趕開。可沒有用,它已經不容拒絕的地在了那里,離你不遠也不近。

“麥大哥,麥大哥——”

你恍惚聽見有一個聲音從太陽深處走過來,幽幽的,細細的,清霧一般在你的眼前縈繞,那么虛幻而又真實,你驚恐地睜開眼皮,你看見了那女人滿臉的淚水。

二——二太太,你——你怎么——來了?你扶著墻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你一開口就稱她“二太太”,這完全出乎你的預料,仿佛這么多年來,“二太太”這個稱呼一直就等在你的喉嚨里一樣。

我來和你說說話。我馬上就要走了,我來和你說說話就不行嗎?二太太莞爾一笑。

我——我——你想和我說什么呢?

也不說什么,我想問問你,人活一輩子究竟圖什么?我活了這么多年,到死也沒有能解開這個結兒。還有,你和麥根大哥怎么都不愿意和我說話呢?是不是我做錯了什么?

不——不——我——不——你別問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你說著,突然轉過身,喪家狗般飛也似的跑起來,你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你大口地喘著粗氣,你想也許再往前跑一步,你就會一頭栽下去,再也爬不起來。你扭回頭,你看見那女人還站在那座殘墻下對你笑呢。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你狠命地撕扯自己的頭發。

你終于從夢中醒了過來。

太陽依然在當頭照耀著,一陣微風吹過樹梢,最后的幾片葉子也無可奈何飄下來,和在空蕩蕩的街上游蕩的碎草一起,落向了更遠的地方。不知道從哪里跑來了一只狗,也不知道從哪里跑來了另一只狗,兩只狗很快就占據了街巷的中央,旁若無人地交配起來。事實上也確實沒有人,或者說。它們根本就沒把你這個大限將臨的老頭子當人。你望了它們一會兒,臉上流溢出了一絲難得的笑容。

時間還早,你想著剛才的夢,慢慢地回憶著一些和二太太有關的事情。

在你的記憶里,二太太一直是一個有著幾分神秘的女人。你最早遇見她的時候,還只有十四歲。那時你爹帶著你去給少東家拜年,你爹一路不停地給你說著拜年的禮數。你不耐煩地回答說知道了。你爹把眼睛一瞪,說你知道烏鴉長了幾顆牙?光撅著屁股磕頭,螞蟻都會,到時候出了婁子看我不打死你。你爹說快給少東家拜年,你先拜了少東家,你爹又說給太太拜年。你又拜了太太。少東家見你和你爹都停住了,就指著最邊上坐著的那個一直沒有說話的年輕女子說,這是二太太。你又趕緊過去拜了。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你禁不住偷眼打量了二太太一眼。眼前的二太太最多有十八九歲的年齡,穿了一件大紅夾襖,一頭烏黑的長發隨意地披散在肩上,勾勒出了一道優美的弧,把那一張白凈的粉臉襯得愈加光彩。她的身上似乎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在客廳里彌散開來,雖然沒有說一句話,但屋子里的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你說后來遇見了梅思伊,你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二太太,你從梅思伊的身上看到了二太太的許多影子。二太太對著你笑了笑,說:“小兄弟快起來吧。”那張好看的臉先紅了起來。全客廳的人都把目光轉向了二太太。二太太發現自己走了嘴,臉色更紅了。少東家輕輕咳嗽了兩聲,大家才把目光轉了回來。你聽見自己的心在突突地跳,腦子里一片空白,等你再抬起頭,二太太已經不見了蹤影。以后再去桑鎮,你再也沒見過二太太。你想如果不是二太太,你是再不會去給少東家拜年的。二太太去了哪里呢?你沒有把心里的秘密告訴任何人,也不知道二太太究竟去了哪里。

再次見到二太太已經是十五年后,從蒙自輾轉萬里回到桑鎮,你打量著鎮口漂滿浮萍的海子,又高又陡的寨墻長滿了半人高的荒草,一街兩旁的房屋低垂的瓦檐反射著有些刺眼的陽光,沒有絲毫隔世的蒼涼,仿佛你昨天剛剛離開這里。經過少東家大門口的時候,你不由自主地止住了腳步。你說那一瞬間,你莫名其妙地就想起了那個女人,直覺告訴你,也許馬上她就會站在你的面前。

依然是那座高大威武的大門,但門口不見了臥著的石獅子和看大門的老常,進進出出的老老少少很多,有的肩膀上扛著農具,有的手里提著一把青菜,他們忙忙碌碌,沒有人停下來多看你一眼。

你暗暗罵自己昏了頭,都什么年代了,你好歹也在部隊上混了幾年,怎么連一點常識都不懂,那女人恐怕早給趕到不知哪旮旯去了,或許她早已死了。

但奇跡就在這時出現了,一個裊裊婷婷的女人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似的,突然徑直向你走來。大紅的夾襖、披散的黑發、白凈的臉龐、溫婉迷人的微笑,不是二太太又能是誰?

你使勁閉了眼睛又猛地睜開了,那女人突然變成了已經死在蒙自的梅思伊。

“思伊!”你失聲叫了起來。

那女人站住了,眼睛泛著亮光,眨也不眨地打量著你,很陌生地問,“你是——”

沒等她繼續往下說,你就落荒而逃了。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逃,但你還是逃了。

你說沒想到最后還是由你來給那女人收尸了。你小心地把那女人放下來,放到地上,你說你看到那女人的舌頭突然縮了回去,眼珠子也重歸眼眶,并且輕輕閉合了。你說你還清晰地聽到了她喉嚨的最后一聲呻吟,她還咧嘴對你笑了笑。你說你到死都不會忘記她最后的笑。

人和人是有緣分的,不是你躲就能躲得開的,離開桑鎮去前線的時候,誰能想到你會和一個叫梅思伊的女人扯上牽連。又有誰能想到,一個你一輩子只和你說過一句話的女人,最終卻要由你來為她收尸?

這都是命!命啊!

人們漸漸地對這種無休止的斗爭厭倦了,你挨斗的次數越來越少,最后終于不再有人找你。

你回到了流水灣,人們都像避瘟疫一樣躲著你。下田干活,你也被隊上安排到另一塊地上,只有小滿和你守著那個空蕩蕩的院子。小滿說麥葉你才回來幾年,頭發都花白了。

還說我,你說,看看你自己吧!

你看見小滿的頭發也白了而且隨著風的吹拂紛紛揚揚飄落下來。你打了個激靈,下意識抬手去摸你的腦袋,你的手指所到之處,頭發也紛紛揚揚飄落下來。你的頭發和小滿的頭發糾結在一起,像千萬只撲扇著翅膀的蝴蝶落滿了流水灣的屋頂樹梢,大街小巷,落滿了村外的曠野山岡,落滿了我目光所及的角角落落。讓我目眩神迷,讓我肝腸寸斷,讓我在遠方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叫喊——

爹——

娘——

我的喊叫綿綿不絕地到達流水灣的時候,小滿已不能聽到。

我的母親小滿死于一個電閃雷鳴、洪水肆虐的夜晚。超負荷的重體力活計的折磨和對兒子的思念已經使她只剩下了幾根在風中錚錚作響的骨頭,才四十歲的女人啊已經沒個人形,從床上站起來也搖搖欲墜。

那一年的暴雨下得特別大,雷聲夾裹著閃電在耳邊炸響,黑夜被劈開的瞬間,那些老樹已經一棵棵倒下去,院子里橫七豎八到處躺倒的都是它們的尸體。天上的水在向下倒,地上成了一片汪洋,連老鼠和蛇都絕望地爬上了屋脊。這樣恐怖的夜晚是不會有人能睡著的。你們也從床上爬起來,用被子裹著身體,瑟瑟地縮在屋子的角落里,度過了失魂落魄的一夜。你的腳下已經漲起腿肚子深的水,雷聲里有雨聲,流水聲,哭叫聲,大樹拔根聲,墻倒屋塌聲和人與畜生的尖叫。小滿說要天塌地陷了,我恐怕再也見不到麥青了。你說天塌地陷了吧,天塌地陷了世界就干凈了。

熬到天亮,你去大街上轉了一圈,回來對小滿說,你得自己在家守著了,我跟村里男人們一起到堤上去。你穿上雨衣,打開那個只有你才有鑰匙的柜子,摸索著拿出一個沉甸甸的東西,拎在手上掂了掂,塞進褲腰,又重新鎖上,扛起鐵鍬出門,混在大伙兒中間上了河堤。

小商河是潁河的一條不值一提的支流,但它卻是流域內的十幾個村莊的命根子,遇到洪水暴發,在哪里堵塞了,那兒的村子必定倒霉,一直流下去,我們流水灣就要遭殃,連帶著桑鎮也不會有什么好日子過,所以多年以來,桑鎮和上游的柳樹鄉,流水灣跟相鄰的皮條村,沒少挑梁子、結冤仇。但這么兇的水畢竟還是幾十年來的第一次。流水灣的人們怎能甘心看著自己立命的村莊被洪水夷為廢墟呢?一旦洪水退去,他們和他們的兒孫又能到哪里去討生活?

你和村里人來到村北水閘上,第一眼就看見了皮條村的支書皮志豪。站在皮志豪身后的是皮條村的老少爺們。兩個村莊的幾百號人瞬間進入了對峙狀態。你看見黃湯湯的泥水像一條不馴的蛟龍翻著花,打著旋,抖動著鬃毛從上游的河道里沖下來,發瘋似的撞向緊閉的閘門,掀起的狂浪猛地甩到了閘門的另一邊,河堤內側滿人高的玉米只剩下了最頂上兩片葉子在拼命地掙扎著,仿佛在向人們呼救。

皮志豪瞥了流水灣的人一眼,說:開閘!

流水灣的支書說,誰敢開閘?

對峙的雙方像兩堵墻壁各自向前跨進了一步,你甚至聽到了他們目光相撞所發出的叮叮當當的脆響和噼噼啪啪的燃燒聲。他們手中的家伙已經高高舉過頭頂,鐵色的光芒在雨水中閃閃發亮。他們虎視眈眈地逼視著對方,獵狗一樣警惕地等待著對方目光中稍縱即逝的膽怯和慌亂,以發出閃電般的致命一擊。一場流血的肉搏已不可避免。

沒有人注意到你是什么時候從人群里擠出來的。也沒有人注意你是怎樣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到閘門上的。你說事后自己都感到奇怪,對峙的雙方上千號人竟然沒有一個人發覺你。真是日怪了。你說可見當時的氣氛已經緊張到了何種程度!

你站到閘門上。你的手上拎著的竟是一把黑森森的駁殼槍!

這槍可是上膛了的!你說。

你的話音剛落,那把駁殼槍就示威似的發出了一聲尖聲厲叫。

有種的來吧。你把槍在空中揮了揮,向著對峙的雙方嘶喊,然后突然把槍口堵上了自己的太陽穴。

天地間突然靜了下來,風和雨也似乎突然間沒了一絲聲息,只有你的心跳在耳畔咔咔地響。你說兩個村子的人是被你嚇懵了。他們真的沖上來,你也不知道會不會開槍打死自己。

你像一座紫檀木雕一樣立在那里。

天色漸漸黑下去,又漸漸亮起來。等到再一次看見流水灣人們的臉,皮條村的爺們兒發現一夜之間流水灣竟然在自己的土地上筑起了一條攔河壩。肆虐的洪水張牙舞爪地撲上去,拼命地撕咬、撲打,河壩卻紋絲不動。皮條村的爺們兒腦袋耷拉了下來,他們惡狠狠地丟給你一堆白眼兒,氣咻咻地撤下了河堤,回村商議其他辦法去了。

你被從水閘上接回去的時候差不多成了一具僵尸,村里的人們把你抬進屋子里的時候都驚呼了一聲。他們看見了躺在床上的另一具白發飄飄的尸體——我母親小滿的尸體。但你沒有叫,你說你在水閘上就已經看見了發生在家里的一切。小滿躺在床上,她的身體里像有無數的蛆蟲在蠕動,但她已無力動彈一下,只能圓睜著空茫的眼睛,絕望地注視著漏雨的屋頂。帶著霉味的雨水打在她身上、臉上,她身下的床已經開始向地下陷落,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藏在眼窩里的兩顆碩大無朋的淚珠也咕嘟落下來,眨眼間就融入了橫溢的雨水。你說你聽見她最后喊了一聲“麥葉”,但你不能答應,你要是一答應,整個人就會塌下來。你看見一縷青煙從你的眼前向窗外飄去。你沒有伸手,你說你知道再伸手也是白搭,小滿、思伊、麥穗兒都追隨著你父親到太陽里享福去了。

你在屋子里躺了一個多月才爬起來,秘藏了十幾年的駁殼槍也被公社武裝部沒收了回去。你一能走路就忍不住去看了我的母親,但你只看見了一墳的荒草在寒風里颯颯起舞。你說這些荒草都是小滿的魂小滿對你的恨!你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女人就是小滿,你只好來世變牛變馬贖罪了。

你把倒塌的老屋又筑起來,白天你就到小滿墳上坐一會兒,有時候迷迷糊糊睡著了,你會夢見小滿和思伊,你的父親老麥根,你心愛的小女兒麥穗兒,永遠只有六歲的麥穗兒,還有老東家、少東家、穿著大紅旗袍的那女人。你一邊哭一邊不停地對他們數落,你醒來的時候,手上只抓著一把冰涼的枯草。

晚上回到屋里你就把門死死地關上,夜深人靜,冰涼的月光透過木格窗欞照著你散發著霉味的木床,你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你睡不著,你的耳邊卻只有老鼠啃咬泥塊的吱吱聲,和骨頭縫里漫上來的噼噼啪啪的疼痛。你說你不愿意再跟村里任何人說話了。你和他們已經無話可說。

你成了流水灣最大的孤獨者。

你說人一輩子說破了就是一場夢,你在夢里拼命地去追趕那些你最想得到的東西,你挖空心思,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你覺得自己抓在了手里,你想這回你總跑不掉了,你松開手才發現自己抓住的不過是另一個夢。

人活一輩子其實根本就一無所有,可惜這道理我明白得太晚了。要不然也不會六十多歲的一大把年紀瘋瘋癲癲往南邊跑了。

我記得那是一個天陰得能擰下水來的秋末的午后。你像一個幽靈一樣飄到了我面前。自從在陌生的城市安定下來后,我一直懶得打聽你的消息,更不愿意過問你的事情。我一直認定你應該對我母親小滿的死負責,你能原諒我心里沒有你這個父親的位置嗎?

你的頭發已經全白了。白得像一個夢,一場下了幾十年的大雪。你說我們的村子里差不多已經變成了一具空殼,村子里的男人都像鳥一樣振振翅膀飛向溫暖的南方去了,只剩下了一些孩子和半死不活的老人。

我說那承包田呢?你說撂荒了,全都撂荒了。這年頭兒旱得平地生煙,提留雜稅多如牛毛,別說莊稼,田地里連屌毛都不長,有土地和沒土地有什么兩樣兒,指望著土里刨食,只能被人笑話,有一點出息的男人,誰還囚在村子里等死?

我想到南方去看看,路過這兒,就下了火車,來看看你。

我用難聽的話噎你,我說看什么,不看我也死不了。

那也是,你說,你媳婦呢?

興許回娘家去了,誰知道呢?

看我沒有留你的意思,你說那我走了,到了那里我會給你寫信的。

望著你孤單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小巷盡頭,我的心中漸漸生出了一種報復的快感。

一個人要真正理解另一個人,完全走進他的內心是多么艱難。沒有誰的內心對另一個人是完全敞開的,哪怕是他最親愛、最信任的人。我還以為你到南方去只是因為活得過于孤獨。你只是想出去透口氣。要不了幾天。你就會老老實實回到那個叫流水灣的破爛村子的,因為那里有你的根,你的魂,你一輩子的驕傲、光榮和夢想。

臨近年關,廠子里依然忙碌,我正在車間里干活,一個工友走到我面前,揚了揚手上捏著的東西對我說,麥青你的信。

我接過來,看見那封信已經破得不成樣子,不但表面皺巴巴的,上下兩邊也已經炸開了口。信封的右下角一片空白,既沒有地址,也沒有郵編。我撕開封口,抽出縮在里面的信瓤。打開來,才知道了你離開我所在的城市后發生的事情。

信是一個陌生人寫來的,他說和你是廣東湛江東坡嶺收容站的獄友,是你托他傳信給我的。如今你在監獄里怕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了,你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渾身被蚊子咬得血跡斑斑,都連成了瘡,每天還要去山上打十幾個小時的石頭,稍有懈怠,還會遭到看管人員的呵斥毒打。最后他說,快去救救你爸吧,他在夢里都喊你名字呢,晚了你就再也沒有爸爸了。

我二話沒說就揣上錢去了火車站。也許是過年的緣故,火車站上人并不多,偶爾的幾個也被濃濃的大霧遮住了臉,分不清是人還是鬼魂。售票員問我去哪里。我說湛江,我父親在湛江。售票員說你是湛江人?我說你才湛江人呢!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售票窗,走了好久我聽見售票員的聲音從小小的窗口追了上來——

神經病!他罵。

大年三十那天,我按著陌生人提供的地址,終于找到了你。相隔著冰冷冷的鐵柵,我喊你“爹——”,我的喊聲不高,卻像一道光突然照亮了你。你從人群中慢慢抬起頭來,四下里尋找那熟悉而又遙遠的呼喚,終于,你的目光鎖定在了我的臉上不再移動,你的臉已經變成了一張揉皺的廢紙,瘦弱的身子也像被一條看不見的細線在紙團上吊著,只有那熱切的目光證明你還是個活物。你從地上站起來,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你的腳步踉蹌卻滿含驚喜,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隔著鐵柵,俯首在我的胸前,放聲大哭起來。

我摟著你的后背,撫摸你的亂蓬蓬的白頭發,小心地擦去你臉上的淚水。

我們都不說話,卻有萬語千言通過身體的各個部位在同時傳遞。

那一瞬間,我多像一個歷盡滄桑的父親,而你卻變成了一個滿腹委屈的孩子。

我們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走上了湛江街頭。

又是一年即將過去,新的一年也會如期來臨,融融的海風吹過來,世界似乎沒有發生絲毫變化,但仔細看,又總覺它已經不是舊年的相識。我們踏著遍地的彩紙,聞著濃濃的煙火味拐進了一家小飯館。我們要了不少的菜,還破例要了一瓶白酒。望著你狼吞虎咽的樣子,我開心地笑了,淚水流到嘴角,我伸出舌頭舔一舔,咽了下去。

甜的!

我沒騙你,真的比蜜糖還甜。

我懷疑剛剛發生的一切仿佛是一場夢,一場從來就不曾發生過的夢。

我說咱們回吧,你就把你的村子扔了,搬到城里來住吧。你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你說我知道你是個立事的人,不像我,一輩子就這樣糊里糊涂過去了,到死還是兩手空空。

你還給我講了給我寫信的陌生人的故事。一個挺不錯的人呢,你說,但他卻是一個潛逃了幾十年的殺人犯。

有一年他從鎮子上回家。正是中午時分,原本就行人稀少的山道更寂靜無聲,風吹得道旁的荒草颯颯作響,他剛靠上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就迷迷糊糊睡著了。猛然睜開眼睛,就看見了一個從山下上來的女人,在漫山起伏的樹葉的綠浪里,女人的一身粉紅顯得特別扎眼。他懷疑自己眼花了,要不就是撞上鬼了。他顧不得擦去嘴角邊流下的涎水,就趕緊站直了。

女人顯然也看見了他,徑直向他走過來,說大哥,趕場去了?

他點點頭,算是答了。還問,妹子你呢?

賣兩頭小豬。女人指了指背在身上的籮筐,憨厚地咧了咧嘴。

賣豬?他重復了一句,心里當時就莫名其妙地動了歹念。不是那樣的歹念,是謀財害命的歹念。

他說之前他可從沒有干過這樣的事情。他知道前邊不遠的兩山之間就有一座獨木橋,那里正是下手的好地方。

路上人挺少的,聽說最近還老有野狼下來惹事,妹子咱們一路走吧?女人又咧開嘴笑了笑,露出了一口好看的白牙。

兩個人邊走邊聊,各自說著自己村子和家里的長短,很快就上了橋,他偷眼瞅了一下女人,女人并不知道已經大難臨頭。他說一路上他猶豫了幾回,但最后還是下了手。

他伸出手指著橋下,說妹子你看那是什么?

女人不由住了腳,勾著頭去往橋下找。還沒等她看清什么,他就順勢用力把女人推了下去。

女人連哼都沒哼一聲就像一只鳥兒脫離了地面。他趕到橋下,顧不得女人的死活,就把她身上里里外外搜了個遍。你猜結果怎樣,他只從女人身上找到了兩塊四毛錢。

兩塊四毛錢殺了一條人命,他真是昏了頭了。他低頭看了看躺在溝底的女人,多漂亮的一個女人呀,他的心里突然一陣驚慌,下意識地往四周看。還好,別說人影,連一只鳥的影子也沒有。他脫下自己的上褂把女人的臉蓋嚴了。沒敢再回家,就匆匆下山,逃去了南方。那人說這么多年,他一直把這件事憋在心里,連到南方后再娶的老婆也不敢告訴。越到后來他越害怕,這害怕就像一把匕首插在他心上,戳得他鮮血淋淋,每天夜里一閉上眼睛,女人就哭著向他討命。他說他殺死那個女人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女人卻三十年每天都要殺他一次。就這樣一年年地苦熬,他終于再也支撐不住,向政府投了案。

我問你,說這些干什么?

你說不知道,在監獄里的那些日子,你的眼前老是飄著你爹、小滿、梅思伊、麥穗兒、徐月群、二太太的影子。他們緊緊地撲在你身上,哭泣、流淚、撕扯、抓撓,讓你夜不能眠。你想盡了所有的辦法也不能把他們趕開。你說你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他們這是提醒你趕緊上路呢。

你說你原本打算去蒙自看看,你得在上路之前再去蒙自看看,都三十多年了,你也該去看看了。你先去我母親小滿墳上跟她說了一天掏心掏肺的話。你說小滿你先別急,回來我就去天上陪你。你又去了徐月群和他老婆孩娃墳上燒了紙。你說巧得很,你還碰到徐月群的兩個閨女。她們現在都在國外安了家,聽說做了啥大學的教授,這次是專門回來祭奠父親的,并有縣長親自作陪。

你并沒有和他們相認,你說世事難料,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

你順路來看了我,就乘上了去昆明的火車。

你說真不好意思,你竟然暈頭暈腦地坐上了去湛江的火車。車到徐聞站,乘警查票,你才知道自己搞錯了。他們不由你分辯就把你當盲流裝進一輛悶罐車,運去了東坡嶺勞教所。你說可惜我這一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去蒙自一趟了。

我說你愿去就去吧,我也可以請假陪你去看看。

算了,也許思伊和麥穗兒不愿我去打攪她們的安靜才讓我故意坐錯車的,我還是回到村里去吧。你說村里人都走完了也挺好,我就一個人留下來,和村莊一起老去。

你說,麥青你回城里忙吧,忘了這兒,全當你這輩子沒有過我這樣一個父親。流水灣只是我一個人出發的地方,它也只允許我一個人留下來。

這是中午,一天里最安靜的時光。太陽暖暖地曬著你,他光滑明亮的手指輕柔地摩挲著你的皮膚和骨頭。你仿佛變成了一個嬰兒,一個粉紅透明的嬰兒,在陽光里乜斜著眼睛,呵呵地笑。

你想,那太陽一定是你爹的使者,是你爹從天上派來照顧你的。或者,他其實就是如今生活在天上的老麥根。他不放心你,又不能對你說出來,只能這樣不舍晝夜地呵護著你。

被他光滑明亮的手指撫摸著,你真的變成了一個嬰兒——一個粉紅透明的嬰兒。

多年以前就是這樣,多年以后依然是這樣。

你坐在門前的殘墻下,望著天上的老麥根,他的眼睛依然是昏花的,身上濃重的汗味兒也沒有絲毫的改變。你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恍惚中又回到了那個混沌而又透明的水世界,你知道那是你娘的子宮——你娘和你爹一起孕育你的地方,也是你出發的地方,現在它像一個巨大的搖籃在天地之間搖晃著。

它一直在那里搖晃著……

有關你的生活碎片,我只收集到這些,我不可能再寫下去了。但我仍然接著寫下了下邊這段莫名其妙的文字:

在我們流水灣,樹比人多,也比其他事物活得更長久,所以稱它們為流水灣的主人一點也不過分。在我的記憶里,樹總是長不多高就手拉著手,把指甲蓋大小的村子嚴嚴實實圍起來,再小心地遮上厚厚的綠蔭。春天歸來的時候,樹上也繁忙起來,先是樹身上的皮膚由粗糙變得爽滑了,樹枝漸漸泛出一層淺淡的若隱若現的鵝黃,突然有那么一天,第一粒綠芽爆了出來,接著第二粒,第三粒……而且每一粒的額頂都沁著細密的汗珠,仿佛剛剛經歷過催生的陣痛。等到那些綠芽睜開惺忪的睡眼四面張望時,所有的枝頭都籠上了一層云蒸霞蔚的紫霧。紅的、白的、黃的花兒趕年集似的火火地盛開來,裝點著留守的村人足不出戶的寂寞日子。過不了多久,密密的綠蔭深處偶爾就會有幾個絨絨的小腦瓜不經意探出來。

夏天躡手躡腳地來到樹上,樹似乎早有準備,伸一伸胳膊拂去臉上的浮塵,把濃郁的綠變得更油亮肥厚一些,又不知從哪兒招來些昆蟲和蟬子,沒日沒夜地吵嚷著,村人不耐煩了,怒沖沖地抄起根長棍一陣轟趕,或者慫恿著孩子去屋子里拿來粘網將其緝拿歸案。而他們自己則睡回到軟床上,又悠哉游哉地扯起了呼嚕。日頭斜向西南他們才不情愿地爬起來,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松松垮垮地朝田野走去。樹目睹了這一切,但樹不說話,只搖著頭,嘩嘩啦啦落下幾片葉子。第二天再去那兒躺下來,村人就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燙。村人知道樹是生氣了,便不敢再怠慢。

秋天一到,樹不得不多吃些累,多受些委屈了。村人把收獲的玉米從田里運回來,趕午后或晚上的間歇,扒凈一層層護皮,只留下最里面的兩片,編結到一起,用繩子吊著,高高地掛滿樹幾乎所有的枝枝杈杈,有意無意地炫耀著。如果這時節你來到流水灣,冷不丁還會以為是樹發生了變異,也學著玉米結起棒子來。這和夏天多么不同,夏天你遠遠地望我們的村子,像望著一座座漂浮在蔚藍大海上的森林,這都是樹帶給你的誤會。但現在是冬天,而且剛剛落下一場這么大的雪。安置好來年的莊稼,村子里的男人都成群結隊地外出賺錢去了,留下女人們守著家,照料孩子和家畜,侍候爹娘。其實誰舍得走呢,但有什么辦法。這年頭我們村子著實不怎么景氣。村人安置完來年的莊稼后,爬到樹上去,把曬干的玉米扔下來,剝下籽粒喂牲畜,或者干脆堆放到角落里任老鼠嚙啃。至于春天那些絨絨的小腦瓜,早在秋天已被村人掃蕩得一干二凈。

樹低頭看看自己裸露在寒風里的根,那兒的皮膚這些年來不知脫過多少層,所以留下的傷疤也特別深,好在自己習慣了,早已忘記什么叫痛。不像過去,每一次都痛得錐心刺骨。樹隱約記得小時候身上拴過一只羊,雪白雪白的羊毛依臥在身上暖融融的,還散發出迷醉的太陽的味道。羊無聊的時候就用彎彎的兩只犄角往自己身上蹭癢,蹭得自己心里也癢癢的。羊每蹭一下,自己就禁不住顫動一下,羊來了興致,越蹭越快,自己也不停地顫動。直到蹭得那些泛黃的葉子落下幾片,羊才心滿意足地停下來,輕輕地咀嚼著,兩只凝望著自己的清澈黑眸盈滿了溫柔和甜蜜。那只羊養了不到一年,就被賣掉了。樹心疼了好久,直到今天,樹一想起來,仿佛村外還隱約回蕩著羊嘶啞的咩咩哭喊。

稍大一些年齡,樹身上還曾拴過一頭豬,樹真的記不得那頭豬的模樣了。那頭豬不但整天滾滿泥漿,臭氣熏天,而且除去吃食和酣睡,總愛伸長鼻子在樹周圍拱來拱去,不長時間就把潮濕的泥土掀了個底朝天。樹想起自己的根就是這個可惡的家伙給拱出來的,然后啃,踩,踐踏,終于再沒有機會完整地愈合。那些日子樹黃皮寡瘦的像患了癌癥。那頭該死的豬到底沒有躲過春節,被外出回來的村人一刀子捅進心臟,做了全村人的年夜飯。樹這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惡氣,把心裝進肚子里。轉年開春后,樹拼了命伸展黑暗里的根,才仄仄歪歪活過來。

樹出落成大樹后,身上還拴過一頭老牛。老牛可不像羊那么頑皮,更不像豬那么貪吃貪睡和骯臟,它總是靜靜地臥在樹蔭下,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望著遠方的田野,嘴巴不停咀嚼著,仿佛有反芻不完的失落,想不完的心事似的。也許它已預感到大限將近,歲月留給自己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有許多次,樹看見縱橫的淚水順著老牛深陷的眼窩流淌下來,卻不知道怎樣安慰它,只好扭過臉去,搖搖頭,嘆息一聲,落下紛紛揚揚的葉子來。

樹還記得它裸露的根上曾經坐過一個孩子,一對男女和一個老者。如今孩子已有了女人;男女已成了家并且生下了自己的孩子;老者已被自己的孩子哭泣著安葬到田野里,成了土地的孩子。世界就這樣生生不息地輪回著,似乎改變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曾改變。樹想自己不定哪天也會倒下,化成泥土的一部分。樹想到這兒心里就壓上了一塊石頭。樹想與其這樣閑著,還不如趁自己還有些力氣,再找點什么事情做做。樹探頭向村人的院子里望去,院子里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幾只臉漲得通紅的母雞撲扇著翅膀,咯咯地叫著低頭覓食,風打著旋兒揚起地上的碎草紙屑,炫耀著飛向臨近的院子。樹拉拉另一棵樹伸過來的手,另一棵樹也條件反射似的點點頭,表示自己也看見了。樹悵然地閉上眼睛,恍恍惚惚進入了夢鄉。樹夢見春天提前來到了流水灣,自己也突然年輕起來,爆出更多的葉芽,開出更繁盛的花兒,風風火火地忙碌起新一年的事情,還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驚驚乍乍向返青的麥苗、破土的小草、經過樹下的生靈和村人問好。那些村人先是滿面春風地微笑,漸漸圍攏過來后,卻突然收起笑容,同時向它掄起了藏掖在衣服下的斧頭……

樹醒過來時已天近黃昏。落日正一寸一寸融化在村莊盡頭。無邊的黑暗不動聲色地淹沒過來,厚厚的積雪也不再刺眼,樹感到渾身冰涼,像剛從冰窟窿里掙扎上來一般。多長時間也不見鳥兒飛過來,停在枝頭歇腳了,原來隱藏在樹葉深處的鳥巢也支離破碎得沒有一點鳥巢的樣子了,樹索性用力把它抖落在雪地上。甚至對那個每天披著夜色走到村口,滿眼淚水地癡望著遠方的美麗女人也不再答理,似乎它很快也要步安息的老人后塵離去。

樹累了,倦了。樹抬起頭望望四野和天空,四野一片岑寂,天空高遠而深不可測。樹幽幽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氣。

今夜你來到流水灣,并且留住下來。夜闌更深,你突然被驚醒了。你聽見整個流水灣回蕩著咯咯喳喳的恐怖的斷折之聲。天亮以后,你走到村外,遠遠地就看見了那棵倒在雪地上的大樹,四周橫七豎八躺滿密密麻麻的斷枝,斷折的茬口上,無色的津液結著一層不易覺察的薄冰。

沒有人知道樹是什么時候倒下的,也沒有人知道樹為何拒絕繼續活下去,從那時直到如今,流水灣的空氣里一直飄蕩著死亡的血腥氣息。

我想,它也許是有關你的生活碎片的秘密的神示。

谷禾,本名周連國,1967年出生于河南農村。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有詩歌、小說等不同體裁作品見諸《人民文學》《十月》《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月報》等多家期刊并入選各種年選,現供職于某雜志社。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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