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姿態

2007-01-01 00:00:00馮炬明
芙蓉 2007年2期

她喊我,我裝作沒聽見。我站在淇河大堤上朝那塊紅花地眺望,卜安屁股一翹一翹地正在枝棵間忙活。他一準知道我在偷偷注視著他,可他就是故意不肯抬頭乜我一眼,紅花地里哪來的那么多雜草。是她在吆喝又不是我爹,你怕什么呢?

紅花的香味很濃,不用費勁翕張鼻子就能聞到,它像長著明翅的食蟻,直往肺腑里邊鉆。在夏天,這種暖洋洋而又怪異的感覺時常弄得我不能自制,跑到河堤上來看那些花,恰逢有風吹過,我總感一陣眩暈,花們漾動起來,被花們包圍著的村莊也漾動起來。這時候你看不見沙子了,盡管生我養我的這塊土地叫沙窩,沙子們被陪襯那些花的綠葉遮掩住了。

它們就叫紅花,我從來不知道它們還有沒有別的名字。

我問過我爹,他說沙窩的地日怪,只長這些東西和紅薯。在沙窩縱橫相交的兩條街市上,最常見的就是以經營紅花為主的中藥鋪和賣粉條的粉房。我爹說這話時,眼中包含著那種慣有的幽怨和無奈。他在這塊土地上蒔弄了大半輩子,他熟悉這塊土地的性情,猶如熟悉自己掌心中零亂的紋絡。我爹又說,如若有比沙窩更適合的地場,他早就也走了。人吃沙子不能活,可人喝紅花水能活。你瞧卜安一家不是活得挺滋潤嗎?我爹用手指指卜安家那片簡陋的棚屋。

我明白,我爹這次是正話反說了。

卜安家的棚屋比院墻高不出多少,一副病懨懨的樣子。院子中央,卜安瞎了一只眼的老婆半跪著在篾席上晾曬紅花。每年他家都比別人收的紅花多。卜安是個遠近聞名的醫生,即便那樣,他種植的紅花也使用不完,還要賣給城里像濟仁、同康這樣的大店堂。卜安瘦瘦高高的,臉也長得有棱有角,喜歡穿一件灰布長衫,人未到,一陣輕風裹著淡淡的香味先來了,開口講話如淇水潺湲悅耳動聽。

但在我爹面前,我從不主動講卜安,怕惹他惱恨。他最看不起卜安的時常為雞毛蒜皮點事兒,大動肝火,毆打自己的女人出氣。他說,狗雜種下手也太狠了,竟然將她的一只眼睛弄瞎,就不怕遭報應嗎?我曾經問過卜安,卜安說,不是他弄瞎的,是它自己瞎的,因為它看了不該看到的東西。

我還擔心說漏了嘴,你要是喜歡上了誰呀,想裝樣子都難。

這事也許只有她朦朦朧朧知道,卻從來沒追問過我什么。

我爹就不一樣,敏感多疑愛刨根問底。那天卜安從城里回來,給我捎了一塊繡花手巾,那花繡得精巧、傳神,看上去和鮮活的一模一樣,湊近嗅嗅香噴噴的,有著和那紅花類同的味道。卜安偏還問我,香不香?我不告訴他。扭頭假裝要走,他急了,蹽開長腿搶到前面攔住了我,逼我說,我還是不說,一個勁抿嘴笑。恰好我爹擔著水桶吱吱呀呀步上河堤,見狀揮動著桑木扁擔疾沖過來,大聲叫道,卜安,你狗日的要再打她的壞主意,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卜安嚇得沿著河堤一溜煙跑了,連用來盛放紅花的筐子都沒顧上拿。我爹盯盯地看了老半天,猛地掄圓胳膊把那個筐子砸了個稀巴爛,轉臉又對我兇狠地說,以后不準你和他單獨在一塊,這么大的閨女了,一點不懂得自重自愛。還不快回去,沒聽到你姐一個勁在喊你嗎?嗓子都要喊啞了。我反問他,每天擦那些紅薯片有什么用,咱家又沒有喂牲口,還不如將紅薯躉給粉房省心省力。我爹鼻孔里哼了一下,說,等到來年遭遇青黃不接,你就知道它有什么用了。你姐也是的,迷迷糊糊的,干活沒個干活的架勢,指望她擺治那些紅薯片,非全污悶成黑豬肝。說完頭也不回就走了。

世上沒有對得住我爹的人,他誰都恨。

真不知道我那死去的娘生前是怎樣和他過生活的。

我說你瞧,他們來了。

他們已經上了青石橋,一共有五個人,打頭的是那個叫老耿的人,是卜安的表叔,卜秀出嫁的時候,他既是媒人又是領客,走在最前邊,又大又圓的腦袋歪斜著,像一只曬蔫的冬瓜,他的脖子好細。第一回見到他我就為他不住地擔心。他則有著如簧的巧舌,說動了卜安,哄住卜秀心甘情愿嫁給一個和他截然不同小頭小腦叫做三樁的男人。卜安多次問過我,愿不愿意呆在這個沙窩窩里到老到死。我學著爹的口吻搪塞他,既然沙窩好,你如何還舍得將自己的妹妹嫁到河東去。紅花只能化解女人肚中的淤血,怎么著也當不了飯菜吃。瞧瞧你一家過的那時光,那也叫時光?偏愛弄些妖妖冶冶的玩藝亂人性靈。

要說最關緊的,是卜安那個瞎眼老婆看上去迎風倒似的,卻挨挨延延硬是頂過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讓卜安的預言和誓言比這腳下的沙土地還稀松寡淡。

她半天沒有吭氣,自顧彎著腰翻騰那些剛剛用礤床刨好的紅薯片,白白的汁液粘滿了她的手,要不了多久,就變黑了,黏黏的,聞聞一股臭味。她的屁股小多了,隔著衣布也能覺察出來,心思卻大了不少,夜間身子一挨床,就像被針扎了一樣,翻來覆去的,把鋪床的干草搡折得咯咯吧吧直響。早先她可不是這個樣子,忙碌一天,身子挨了床,就入了夢鄉,還時不時扯幾聲細勻的鼾聲。她說,干草軟軟的暖和和的,你不想困覺也不成。可人存思想,說變就變了,就少了瞌睡,多了煩憂。

河東來人了。我又重復了一遍。說話間,河東的人已經下了橋,走在彎彎曲曲的河堤上。我都快能看清楚他們的眉眼了。

她這才直起腰,雙眼眨動了幾下,并不注視從河東過來的人,好像他們的到來與她毫不相干,而是仰頭瞇眼天,光滑的額頭堆疊出一垅一垅的皺紋,它們交扯纏結著。

五月啦,天一下子清亮不少也高了不少,可眼前總有些什么東西飄飄渺渺,捉又捉不住,驅又驅不凈,而來自更高處的縷縷金黃色的陽光奮力刺戳它們的過程中,竟被堅硬地抵阻,它們劈叉分成更細小的光線。

你要是閑得慌,就來幫我鋪攤一下紅薯干,讓它們晾得快點透點,免得碰著連陰天下雨霉爛了,扔掉可惜,吃又吃得一家人不高興,屁聲不斷,一個勁賽著放屁。

我說我就從來不放屁,只是燒心燒得厲害。有時感覺心都要碎了似的。

沙窩的沙土地種出的紅薯皮薄,內瓤純甜干面,一吃掉渣,就像地上的沙子。

咱們家什么時候也得種點紅花,紅花伺候起來就不用這么麻煩,賣了錢還愁買不到紅薯吃么。她仿佛在自言自語。

我還是接了她的話茬,這事你應當和爹商量,好像他和紅花有仇似的,一提紅花他就恨不能火冒三丈。

她撿起一塊青花細瓷刮著手上的污物,沒過多久,她無聲地彎下了腰,唏噓連聲,鬼東西,這么利。

什么東西?

我沒有回頭,依舊盯著越來越近的那幾個河東人,他們似乎不大習慣走沙土路,趄趄趔趔的,就像一隊剛從淇河里爬上岸坡的鴨子一樣滑稽可笑。

它居然比刀子還快,我想不該這樣的。她的聲音嗡嗡縈縈。我有些納悶,扭臉發現她用嘴在吮自己的中指。我問,劃得厲害嗎?她似乎對我的長時間漠不關心有點慍怒了,驀地將手指伸過來,你就不能仔細看看。你真是越來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你整天滿腹心事,失魂落魄的樣子,在想些什么雜碎,別以為我不清楚,母雞急了也叨人。紅紅的血翻著泡兒涌冒出來,她的中指儼然一只性能良好的導管。痛苦的神情布滿她的臉。我著實有點慌神了,趕忙走過去。在我捧起她那受傷的手欲仔細察看時,并不遙遠的背后響起了老耿粗憨的聲音:

馮滿倉,咱們把大春過門的日子定了吧。

馮滿倉是我爹的大號,日常聽得稀少了,此刻聽上去有點刺耳。

她說,河東的人一來,我知道準沒好事。

我知道她說這話的意思,為此我的心里竟然有了幾分酸楚。

紅花骨朵上的刺真多,一圈一圈地環繞著,連枝桿上的每一片葉子都像一把刀,走沒多遠,我的手臂上已被掛拉得五彩紛呈。我說我沒勁了,我一步也走不動了。地很松暄,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空處,直想摔倒。卜安說挺住了,別趴下。剛才就差點讓你爹撞上,就你爹那剛烈脾氣,捉了現行還不把我撕吃了。我們到河堤里去。你難道不怕你爹嗎?我怎么能不怕呢?那個粗獷的嗓門餓狼嗥叫一般,下輩子我也忘不掉,一聽它我就渾身發抖兩腿發軟。可我無法抵擋卜安的撫摸和沖擊。當他的手在我白細的脖頸和碩大的乳房上彈撥時,輕柔得就像循序綻放的紅花,而他的沖擊卻又是那么威武強勁,與他精瘦的身體形成極大的反差。他渾身上下透著一種無可比擬的魔力。我說,一準是你擺治那些紅花的結果。卜安說,只要是個男人就會做這些事情,這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大概是怕我真的倒下不走了,把我的手攥得更緊,還親我的前額。我看到他的臉紅紅的,雙眼也滿含著激動的光芒。

他第一次做我,就是在紅花地里。

太陽快落山了,斑斕的余暉像淇河水一樣漫浸著四面八方。我挎著洗衣籃子往家走,經過卜安家紅花地的地頭。

三樁在地頭逮螞蚱。他將逮住的螞蚱脖拴了,斜眼看它們蹬腿掙扎。他興奮得比茄子大不了多少的頭扭個不停,鼻涕過了河。自從卜秀嫁過河東因水土不服得了渾身疼的怪病難以忍受,跳進淇河自溺后,三樁三番五次跑來沙窩找卜安要卜秀,認定是卜安將卜秀藏匿別處。卜安趕他又趕不走。刺激加重,三樁漸漸識不得任何人記不得任何事,連話也說不楞正,就成了這個樣子。

卜安在隔著一道地溝的田里查污霉。紅花長大了,病蟲也就漸漸多了。在紅花的頂梢部分總產生有一團一團的污霉,黑乎乎的像糞橛。可平時卜安竟喜歡吃它,而且吃得津津有味,看著那發黑的汁液泛著白光從嘴角淌下,讓人覺得直惡心。卜安每摘下一只,總放在眼前凝視片刻,然后才扔進籃子里。

他說,你過來。

我謹慎地走了過去。

他問我,你瞧它像不像一個東西?

我說我不懂你的話的意思,它太拗口。

他說又不是第一次了,你一會兒就懂了。說著竟將我猛地抱起。

我能聽到紅花棵匆匆倒伏的呻吟。他酸酸的口氣比古書中的囊香還迷惑,我像被人推著一般往后倒。紅花盡管還比較嫩,但骨朵已顯出幾分真實的堅硬。我弄不清楚是我將它擠壓碎了還是他將我擠壓碎了,渾身濕膩膩的。

我說,天喲,三樁在看著呢。

他說,三樁是個球,有眼無珠的貨,怕什么。

卜安的雙手極輕捷極熟練,三下兩下便將我剝了個精光。

他將雙手放在了我的大腿間,說這就是我說的那個寶物。

我有些緊張,抖了兩下。

你冷嗎?他的聲音低低的,也顫抖著。

我搖搖頭。

飛啦飛啦。三樁在地頭尖聲喊著。

我也飛了起來。我看見污霉撒了一地。一地的有了病的紅花。

紅花地很大枝棵卻不過齊腰高,我和他很容易地就看見了一河的水一河的銀箔閃爍。淇河是面鏡子,倒映著藍天云彩,還有白鷺飛翔的優美剪影。我們在偏僻處的堤坡上并排躺下,青草如織,卜安像不認識了我似的,伏在我的臉上巡來巡去,看了好久,忽然孩子一樣啜泣開了,說你就要到河那邊去過時光了,我們兩人相見的日子不多啦,我就知道你會珍惜這現有的時時刻刻,還會回來的。淚水一顆一顆無聲地洇失在我的前襟處,使得我的乳房感到短暫溫熱之后,不得不接受一種透徹的潮膩。我想說,不是我回來了,是你沒有走。你一直呆在紅花地里,而那些紅花對我來講有著不可遏制的誘惑,它讓我變得異常沖動。卜安開始解我的紐扣,慢慢的,好像怕弄壞了它們,又好像有了這一次,真的永遠再也不會有下一次了,每解開一個,他就在我顯現出來的潔白的肌膚上忘情地親吻一下,等整個衣裳被除掉后,我的胸部印滿了紫紅的唇痕,它們有如一朵朵紅花,而我粉紅的乳頭驕傲地突出在這花叢之上。卜安說,我要把紅花種進你的身子你的靈魂,無論你來日過了河東,還是到了天涯海角,你都不會忘記這片紅花地。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五彩荷包,里面裝滿了上等的紅花,他捏出一撮放在鼻子下仔細地嗅了,就像一個煙鬼吸食大煙一般貪婪,然后再溫柔地分開我的身體,將它們一點一點塞進去。當卜安自認為適量時,囑我背對著淇河,將頭低下去。他試了幾次,都沒能成功地進入我的身體,我感覺到了它的軟弱和筋疲力竭。他伏在草地上放聲哭將起來。我安慰他,讓他歇息一下,連續地干是神仙也承受不了。誰知他更加地悲傷了,掄了雙拳用力捶打自己的胸膛。

這時,不遠處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我和卜安慌忙穿上衣服。

但那個人并沒有走過。

卜安說,是誰?

我說,也許是風聲哩。

其實,我知道是誰,但我不可能告訴卜安。

沒有走遠的還有她。她還是親眼目睹了這一切,也好。

淇河流淌了多少年,沒有人能說得清楚,淇河的水有時多得嚇人,有時只剩下細細的幾股小水叉子,只要用幾袋沙土就可以阻截得住。卜安就這樣傻乎乎地做了,想聚了水熬制湯藥,結果卻是另外一回事,越聚越多的水漫過了沙土袋圓潤的脊背,緩緩瀉跌下來,到了最后連袋子也沖跑了。不爭的事實是淇河里的魚越來越少了,也清瘦了。總見卜安家往河里倒剩紅花水和熬制藥丸的殘渣,天一熱,下河洗澡怕都難了。天熱身上有出不完的汗,稍稍有點風,也熏人熏得不行,把沙子攪芡粉一樣攪得四處亂飛,糊得人睜不開眼,只有去河里泡泡,才會心爽神怡。夏天的淇河水像只長毛刷子,搔得你渾身發癢,讓你光想笑。越癢越想讓它搔搔。夜間躺在床上睜著倆眼就是不好好睡著,總還想著那水,那毛刷子一樣的手……

淇河流走的是看不見算得出的時光,流走的是聽得見沒經歷過的故事。

我和她就是喝著這樣的水長大的。

如今,這樣的故事由我們來充當主人公啦。

迎親的隊伍在經過卜安家那片燦若彩霞的紅花地時,紅花吐放的氣息如釅釅的茶濃烈的酒刺激著被裹挾其間的馬隊。到底有人憋不住氣,開始打噴嚏了,或許這氣息太黏稠,噴嚏打得拖泥帶水,起勢和收尾分割截然。于是,這噴嚏就不太像噴嚏,類似韻致十足的吶喊。

她超脫這一切之外,任濃厚的氣息和虛假的吶喊輕掠發梢顴骨向身后流逝。

從昨天夜里,我就沒有看到她的笑臉,她的臉陰沉著,閉口一言不發,就像院墻外毫無表情的沙土地。但我能看出來,她由于頭發后抿突露出來的耳朵一個勁地在微微顫動,而且漸漸紅潤起來。

我說,有人在背地里說你啦。

她瞪了我一眼,少說兩句舌頭爛不了。

是她大喜的日子,我懶得和她攪嘴,就徑直出了屋門。

我爹在上屋和族里的幾位長者交談著什么,其中兩位很不客氣地將濃痰吐在了腳前的地上,然后看上一眼,才不慌不忙地伸腳將它踩住了,留下一片灰黑的印漬。

有風將紅花濃郁的香氣傳過來,我的心頭不由得好一陣震蕩,眼也迷離起來。

你要到哪里去。背后我爹粗渾的聲音如重錘一般,讓我收住了外出的腳步。

我說我想出去到地里看看,在家呆著太悶氣啦。

天上透亮,上天去吧。我爹的話擲地有聲。

我只好折回,當我跨進門坎時,驀地發現她站在一個四角條凳上通過后墻的扁窗在窺探著什么。她對自己做的事是那么專注,以至于我進了屋,她都沒有發覺。我知道她在看什么她想看什么。有多少次她和卜安就是通過這個小窗傳遞信息,私下約會的。她回頭望望我,以為我睡著了。其實我是裝睡的,我讓自己的眼稍稍張開一條細縫,雖然看不完整她,從她那粗壯的小腿的反復踮動和咂咂的響聲,我也能判斷出他們在干什么。

我故意踢響門板。

她扭身,一臉的驚詫,說外面起風了,我把窗子關牢實,免得沙子鉆進來。我看到她手里拿著一只五彩荷包鼓鼓囊囊的,定不準是不是那天在淇河邊上卜安手中的那一個。

這時,窗外傳來了卜安兇狠的咒罵,你個瞎×貨,我明天就讓你死。

隨后是卜安老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猛然,院子里響起我爹的怒吼,卜安,你個狗雜種,打你老婆也揀個時候,明日是俺家出門閨女,你讓她哭哭啼啼,莫不是故意讓我難看。

卜安也不示弱,將話撂過墻來,我自己的老婆想怎么著怎么著,我現在還要日她呢,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不知卜安又怎么擠兌的他那個瞎眼老婆,使她發出了更加凄厲的哭喊。

我爹說你快讓那些紅花水弄成精了,今天我不把你那些瓶瓶罐罐砸個稀巴爛我就不是馮滿倉。

幾個老者想阻攔暴跳如雷的我爹心有余而力不足。她疾步走出,橫在了他的面前,說我爹,將心比心,你要過去,就先殺了我吧。

我爹的頭垂了下來,比霜打了的紅薯葉還軟耷拉拉的。

迎親的隊伍拐上淇河大堤啦,大堤兩側植滿了用來固堤的白拉條和綠綿柳。她則微微頷首,似乎更多的是注意堤面邊兒密匝匝的雜草和野花,它們經常漫上堤頂,把寬展的堤頂擠細了,土黃色的底蘊溪水一般扭曲。凝固的車轍和腳印是兇猛的潮流和神秘的漩渦。假設的鼓蕩一定使她感到眩暈了,伴隨馬的搖頭甩尾,她被酒灌醉了一般蕩悠著。

依老規矩,逢村過橋都要點炮放銃。由于離開沙窩之際,炮手們由著性子撒歡,將三眼銃放了個凈光,待要重新裝藥填土時,才發現雖一河之隔,在河東遍地皆是的紅黏土,要想在沙窩就地取材根本不現實。到了青石橋,馬隊不得不停下來耐心等待,炮手們飛快地穿過橋去,摳了紅黏土,然后又迅速地將枯葛巴草一樣的藥捻兒從側孔續進,接下來裝藥用濕潤的土封塞。細長的鐵杵敲砸充實了的銃眼時發出的聲音浮躁而凌亂。

沒有風,天悶悶地熱。她神情木然,缺乏深刻的內涵,粉白的臉上萌生出細碎的汗珠。

她說我要下來活伸活伸手腳。

我只好攙扶著她下了馬。

陽光有些白得刺眼。她顯然頂不住了,不由得將目光轉向被橋身陰影遮護著的那片清凌凌的淇河水。水中的雜草起伏,仿佛被一種神秘的動力所驅使。她的嘴角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古怪的笑。

橋身窄狹。當前邊的炮手將沉重的三眼銃重新弄出火光和爆響時,不少人都用雙手捂住了耳朵,或者躲得遠遠的。我也躲閃著。而就在一片慌亂中,她飛身越過橋欄撲向了淇河。

留在人們視野里的是她一只脫落的繡花鞋和河面上那只漂漂浮浮的五彩荷包,荷包開著口,所有的紅花魚兒一樣掙扎著從中逃出來,染紅了一河的水。

當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們的眼睛會同時變得炯炯有神,穿透沉重的昏暗抵達心靈的深層,在那里有早逝的母親。她安靜地躺在金黃色的干草上,只是臉色慘白,缺少了昔日里風騷的紅潤。她脈管里的血,在生下她隨后十幾分鐘又生下我的過程中全由下體流失殆盡,母親沒有來得及看我和她一眼,就走進了無限的黑暗。然而我們時常會在夢里見到母親,當然有時候,她是微笑著的,伸了紅花一樣的手摩挲著我或者她的頭頂。她的到來全是悄無聲息,這得益于沙窩沙土地的松軟,我向來不愿把母親不死的靈魂與鬼魂相提并論。她根植在我的心里,填充著我記憶的空白。

我說,昨天母親又來過啦。她為爹的鰥寡孤獨著急。

她說,我知道她來過了,而且是沿著一條山脊曲曲折折走過來的。至于爹的事,她應該直接去和爹講。

我爹是不是也在夜間見到了分別十數年的母親,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去向他講述這樣的事情,免得引起他傷感。我就一直搞不明白,那么多人善意地張羅著要他續弦,他都不肯點頭,他心里究竟有著怎樣的打算,他想找一個什么樣的人?

她說,過日子就是過人的,找了不稱心的人就是找了不稱心的日子,那樣的日子還如何過得下去,還不如一個人死了的清靜。

這樣的感嘆絕非單單針對我爹的獨處,也有她自己的影子,她和卜安相戀相愛了那么長久,最終不能走到一起,不得不遵從上蒼的安排,嫁到河東去,去接受一個陌生的人一個陌生的地方,心境的凄涼可想而知。

所以,她選擇了自絕。但她連死也沒能遂愿。當人們將她七手八腳從河里撈上來后,她原來坐的那匹棗紅色牡馬立刻派上了新用場。她被橫擔在馬背上,不停地沿著大堤來回游走。她的衣衫抽揪上去了,使得她白白的肚皮顯露無遺,它精細得根本找不到一根汗毛,哪怕是發黃的那種貼皮毛,滯在其上的幾顆水珠顫悠悠地滾來滾去。仿佛那皮膚有黏性似的,總不見跌落。淺褐色的肚臍眼宛如一枚舊幣,即便如此的姿態,豐腴使她的腰肢依舊保持著圓滑,難見肋骨的突起。一對好的乳房僅僅露出了一半,就這一半已經足夠引發人的思想了,它碩大它尖挺,乳暈和乳頭一樣的鮮紅,只是遭了河水的刺激,顯得有點緊縮。我將她臉上黏黏的一片碧綠的雜草葉子拿掉,使她細長的兩條眉毛突出來,我渴望著眉毛下邊那兩條細細的毛茸茸的黑線能夠擴大,讓一種鮮活的光亮釋放。

淇河在靜靜地流淌著,剛才發生的一切于它早已了無痕跡。

我爹說再走最后一趟,不行,就算啦。

這時卜安迎面從大堤上過來了,他臉色鐵青,攔住了馬,攬腰將她放在堤沿的青草地上,然后自己撩了灰布長衫,長單腿跪地,捏了她的鼻子。我爹搶步上前,說卜安,你想做什么?卜安說,我是醫生,我能做什么,救她的命呀。溺水之人多是氣脈受阻截,用馬馱了她又擔心她的腰肢,顛得力度不夠。再不及時救治,怕她就真的沒命了。說著彎下腰去,將嘴對著她的嘴巴一鼓一癟吸動起來,見仍不奏效,卜安又疊了雙掌,置放在她的兩乳中間用力按壓。

“撲”地一下,水柱從她口中噴濺出來,迷了卜安的眼,接著是更多的水,泄滿了她的臉她的前胸。終于,她哭出聲來。

我們誰也不欠誰啦。卜安站起身,整整衣衫,扭頭走了。

我爹愣怔片刻,對著卜安的背影高聲喊道,卜安,你個狗雜種,你以為你讓她肚子里的水吐出來,我和你之間的恩怨就一筆勾銷了嗎?你休想。

其實我和她還是存在著細微的差別,這個差別用肉眼很容易發現,只要我樂意校正你的指認。這是一個秘密,它被裝在一只鞋子里。人就是這樣,屬于你自己的秘密,埋在心里或者讓它爛在心里,也許是件好事。在對待卜安這件事上,我就是采取的這種態度,我想他應該看出來了,我是我她是她,我不是她,可他為什么不吭氣呢,反而像對待她那樣疼愛我呵護我。特別是她過河到了東邊,卜安依然想重溫那種感覺。

一天,我從他的紅花地前經過,正碰巧他在收紅花,他的手指遠不如先前靈活機智,對付一個紅花朵要三次五次重復采摘,才能夠完成得比較徹底,而且收攏在手時,關節的僵硬使得不少的紅花花蕊散落在地上。聽到我的腳步聲,他直起腰,打量了我半天,聲音有些顫抖地問道,這次回來準備住多久?

我說,想住多久住多久。

他說,那就好,那就好。

忽然又轉了話題,你應該去河東探望一下她,我總夢見她被打得遍體鱗傷。

看來卜安真的是腦子糊涂了,眼神跟他那個瞎眼老婆也差不了多少。

倒是他的話極靈驗,每次她從河東回來,夜半時分我就會被她壓抑的哭聲弄醒,她扯了被子讓我看,渾身上下滿是觸目驚心的傷疤,紫的、青的、紅的、黑的,新的、舊的、條狀的、圓形的。而在下午剛進院門,我爹發覺她走路一瘸一拐,問她怎么啦,她還強裝笑顏,告訴我們說是她不小心扭的。

她把日子過成了這個境況,讓我時時想起她說過的那句話,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不安困擾著我的心頭。直到有一天,我和我爹在地里將曬透的紅薯干裝袋,看到老耿背著雙手又急匆匆地晃過青石橋,我心頭的困擾立刻被解除了。

老耿說,馮滿倉,去拉她回來吧,人家不準她進祖墳。

我看到我爹的眼中頓時涌出了淚水,它們精靈一樣在他寬大的臉頰上蜿蜒著,留下一道道明亮的軌跡,最后在他胡茬密織的下巴頦匯合,隨著重量的加大,撲撲簌簌墜入了沙土地。

真不敢相信這就是她,躺在一間雜貨屋的硬地上,像一截腐爛變質的檁木,還有那么多的蒼蠅。都秋天了那還來那么多的蒼蠅?有時候你就是有那么多的事弄不明白,看著不算個什么,想呀想,想得頭疼,到頭還不如用被子蒙著頭睡一覺,能做個什么夢,反正也不是真的。就像她的死,我說是他們殺了她,我爹卻一會兒說是她自己殺了自己,一會兒又說是他殺了她。不知從何時起,我爹不喜歡我了,總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鬼才在乎哩。不喜歡怎樣喜歡又怎樣?我不還是在沙窩這塊地上刨騰,和先前一樣吃紅薯稀飯打嗝放屁。人是個什么東西?脫了衣服都是一窩猴,都是一肚青菜屎。死了是個什么,我不知道,也許跟她一樣,難道還會長出鱗甲變成一條魚或者生出羽毛變成一只鳥?

三樁在追趕蒼蠅,我爹說了幾遍,他卻當作耳旁風,嘴里還嘟嘟囔囔的。他朝空中就那么隨便抓一下,掌心間便多出一只或者兩只蒼蠅。河東的蒼蠅和沙窩的不太一樣,它們個兒大,頭鞍發綠,飛動時發出的聲響十分沉重。

走吧走吧,我爹說。

他仍不回應。他剛又抓到一只大蒼蠅,他直直地盯著它尖尖的尾部。

有什么好看哩。我爹又說。

是個母的。三樁抹了下嘴角的涎水。他把蒼蠅的頭先掐下來,再一只一只撕它透明的翅膀,剩下肚子,他戲耍著將它捏扁,濃綠的黏汁濺了他一臉,他擦也不擦。

當時讓三樁來,就是利用三樁的弱智,在三樁的思想里生與死就像白天與黑夜一樣是自然的交替過渡,不會為此恐懼驚悚,只要給他一個饃或者一個爛蘋果,問他還想不想再吃一個,他就會乖乖地跟著你走。

當時,我爹用了一個更絕妙的招數,問的是三樁還想不想再要個媳婦,省得白天沒屌事,晚上屌沒事。這話有力地撥動了三樁那根麻木已久的神經,使得三樁一路上都顯得格外的興奮。

我爹見他總也不動,就下狠手扯了三樁的耳朵,扯得他齜牙咧嘴。

我扶著車轅,他們兩個一人抱頭一人抻腿將她朝板車上抬,邊抬我爹口中還念念有詞:

別害怕,立馬就接你回家啦。

她突然“嘰——咕”放了個響屁,我爹一驚慌險些脫手。

你咋嚇我呢。我清楚你心里有氣,你死得冤,老耿,我日你親娘祖奶奶。當時你把河東說得和西洋景差不多,我信你了,誰知道……要是世上有賣后悔藥的,我愿把這條老命搭上。

她鼻子里有蛆蟲蠕動,是那種個頭小小的尾巴短短的雪白的肉蛆。

你傻站著干什么,不能用紙巾替她擦擦嗎?我爹對著我吼道。三樁以為是在吼他呢,盯著我爹的臉看了一會兒,突然撒手,朝著河堤狂奔起來,隨后折向一條通向沙窩的土路。

回來回來。我爹徒勞地沖著他的背影喊叫著。

吱吱嘎嘎的車輪聲難聽死了,就像有人在哭喪一樣。其實是河東的路太難走,簡直是鬼路。老天爺上年紀了,尿漏幾滴都成了這個模樣,泥糊爛漿,讓你走起來總跟有人在拽著你的腿踩著鞋跟似的,不是溜滑就是淤陷。我就不覺得河東有什么好的,沙土怎么啦?沙土吸水,雨點稀落一點都不耽誤走路,再下緊密些,只要跟隨著有風,風一吹地皮便及時干了。我爹真是財迷心竅,聽任老耿把河東說得天花亂墜,非讓她嫁到這邊來,以為會像私塾里趕考中舉的學子一樣,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車停住了,他將頭扭轉過來,一雙眼瞪得牛蛋大小,嘴里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氣流把他耷拉在額頂的頭發吹得一動一動的,它們已經比較濕了。

推啊!他的話向來就是那么簡潔、生硬。

我沒推人干什么啦?我的鞋剛好又被黏掉正沒好氣呢,就狠狠地頂了他一句。

你才該去死!他竟索性摔了絆帶,走出了轅架。

我與生俱來的秘密在鞋子里,只要脫掉我右腳上的鞋襪,輕輕地掰開大拇趾和緊鄰的另一個腳趾頭,秘密就會立刻畢顯畢露,它狀似一朵紅花的花蕾,仔細分辨才能看清楚,是一只發育不良的腳趾。我一直羞于將這樣的秘密展示于人,特別是在我變成一個大姑娘后,在我意識到我和她有著同樣的渴望后。當激情允許我保留一絲懸掛,無論如何我都會選擇右腳上的襪子,一切都是漫不經心的,而一切都充滿心計。

眼下我的秘密在肚子里。

我的孩子我最清楚,他是我的骨肉血脈,他哪兒疼哪兒癢我都能感覺得到,冥冥之中我與他是不可分割的是被什么東西纏繞在一起啦。我只是不想說,我寧愿當個啞巴,讓一切都沉淀在虛構的晶格里。

而卜安遇見了我,竟還囑我多準備些紅花應急,說免得到時氣血不通,尋不著落下月中疾。我笑了,說這遍地的紅花還愁到時找不來嗎?卜安的神情忽然就憂郁起來,明年也許你連一棵紅花都看不到了。我相信卜安的話,自從她死后,卜安就變得有點半陰半陽,有時候他甚至個把禮拜足不出戶,也不見他家的煙囪冒煙,他們吃什么呢?真的靠那些紅花就能過活嗎?

我爹說,少管人家的閑事,把自己的事管好就行啦。

我說,我有什么事?

我爹說,你心知肚明。緊接著又說,卜安個狗雜種,真夠惡毒的。

那時我的體形還沒有顯示出十分的變異,稍稍的異常被我用褲帶捆綁著呢。

一大早我便出來了。

三樁站在低矮的門楣旁玩沙子,將一把沙子從一個手掌倒進另一個手掌。沙子由拳眼流出時像透明的水,卻又被他很好地收攏起來,點滴不漏。我看到他的手被沙子磨礪得粗糙不堪,掌紋宛如十月敗葉突起的筋梗。

陽光鍍在紅花上,望去它們的葉片仿佛被薄薄的冰片包裹著,既嬌艷無比又晶瑩剔透,簡直不像沙窩這樣貧瘠的沙土地里生長出來的,而是由人也許就是卜安那樣的人所制造。我忍不住摘了幾朵,它們還顯嫩些,兩個指肚一對搓,我圓鼓鼓的有點虛腫的指肚上殘敷了斑斑紅漬和輕俏的涼意。我想起了卜安的那句話,我憤憤地將摘取的紅花全拋撒掉了,我不需要它們,我要它們做什么用呢?

我決心讓我肚中的秘密墜落,如果它變作一粒紅花籽,來年來世生成一朵紅花,那是它自己的造化,眼下我必須這么做,否則,我爹會要了我的命。我在田野里發瘋一般奔跑,故意從高高的陡坎上跳下,有意將雙腳浸泡在陰涼的水中,那些溝渠中的水都是要流入淇河的,它們也許會將我的心思攜帶給她,讓她幫幫我。時間已經使得她越來越遙遠了,我在夢里也極少與她相見,難道她真的有意變成了一粒沙子,深入河底讓我無從尋找嗎?三樁卻不這樣認為,對于卜秀的離去刻骨銘心,對于自己的打撈近于癡迷,我不止一次看到他赤腳蹲在淇河細沙綿軟的岸邊,用一只笊籬認真地疏理著淇河水,一邊動作著還一邊嘴里撲撲地叨念著,卜秀卜秀上笊籬,……

沙土地的固結性能差一些,你每走一步要比別的地方費勁多了。我的嘴唇黏乎乎地黏在了一塊。我明白那是長途跋涉的結果。我身心疲憊,兩眼發黑,快要撐不住了。

在沙窩,哪怕你用一把有缺口或者卷了刃的鐵銑挖掘,要不了一袋煙的工夫,就能在自己腳下刨出清可鑒人的水來。可現在我連張嘴都困難,我軟癱在地。

卜安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聽到了我微弱而紊亂的呼喊,他湊近我問,你何苦作賤自己呢?他的一雙眼圓圓的,黑得深邃,他一說話,有一種說不上好與不好聞的口味噴吐出來,熏得我眼皮發癢。我說我不要紅花,只要水。他說你跟我來。在他那個用紅花棵扎制的柵欄門后邊,我得到了一碗清涼的水。他說,自打你懷孕后,我就一直密切關注著你的一舉一動,我不想讓我所有的夢想都化為齏粉。可你是那么的倔強,就像你先前做出的事情一樣,讓我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你聽我說,既然他愿意到這個世間走一遭,受罪也罷,享福也罷,不是你我能夠給定的,你我能夠給他的就是接受他的到來。你看,我已經為你準備了上等的紅花。

他薅掉一朵紅花,抽取針狀的花蕊,一簇瓷粒一樣的果實顯露出來,它們有著堅硬的外殼。他將它們一顆一顆放進嘴里咀嚼,聽上去,他仿佛不是在咀嚼紅花的果實,而是在咀嚼他自己的牙齒。

卜安原本就知道我鞋子里的秘密,他的眼可以透視一切。自然我肚子里與他有關聯的秘密就更不在話下。

我點點頭。

我無言以對。

紅花,紅花,紅花。

冬天悄悄播下種子,被春風一吹,苗棵就搖晃著長大了,到了夏天,花就會盛開,成為沙窩最具魅力的景象,那才叫絕呢。卜安的話一點也不夸張,那種狀似燈籠的花朵簡直無所顧忌地開瘋了,接近于一種炫耀,紅艷艷的灼人眼。

我爹第一次抽我的臉時,用盡了全身的氣力,一下將我從門里扇到了門外邊。當我再次勇敢地走到他的面前,將偌大的肚子腆給他看時,他高高揚起的手臂就像被雷電擊了一下焦僵在半空,隨之,雙手抱頭蹲在了地下。

這年,收獲紅花的時候,我有了壯壯。是難產,我可著勁號了兩天一夜,幾乎沒了人聲,昏厥了,壯壯才猶猶豫豫將另外一只腿伸出。把接生的老西奶奶弄得比我還緊張,竟虛脫過去。我爹不得已,只好又去喊了卜安。當他那雙手輕柔地在我腹部拂塵一樣掠過,我的眼前便浮現出當年他的雙手在她潔白的肚皮上摁動的影像,我就知道我不會死,不會把肚子里的秘密帶到沙坑里去。

卜安說,將來壯壯一準會報你的恩德。我說不求那些,只要他能沒病沒災地長大成人,找個稱心如意的女人,生兒育女,也就不枉我一片心了。

有了壯壯,我的心并沒有安逸和輕松下來。

我爹一天到晚和我說不上三句半話,也不逗弄壯壯,每天機械地將那些紅薯從地窖里提上來,用礤床擦成片,拋撒在田間地頭,卻懶得照管,憑風吹日曬,雞啄鳥叼,自顧迷了眼大口大口地抽煙,遠遠望去,他的頭被煙霧熏蒸掉了似的。他真的憔悴了,也著實顯出了蒼老。幾次陰霾重重,急雨來臨,卜安要幫他收拾,都被他罵走了,說,你狗雜種別得意,總有一天,要讓你知道老子的厲害。

卜安沒有什么可得意的,這是他私下偷偷對我講的,他說,他想看一眼壯壯都難,他還說他那個瞎眼的老婆用不著他捶打,要不了個三年兩年的就會自動斷氣。他要我跟他過新時光,說你要是不喜歡紅花,咱們就不做這樣的活計,可以干些別的你喜歡的營生。說著說著,他總是孩子一樣痛哭流涕,倒在你的懷里,讓你心疼讓你愛憐。

這樣的話他說過一萬遍啦,我姑妄聽之。

可我把握我爹的性情,他的厲害是骨子里的,是說到做到的,絕不含糊。

過日子就像面對一棵樹,不知不覺中就生出杈來,慢慢地這杈又長歪斜了,你眼睜睜看著也思量不出好辦法。

我在等待,等待著壯壯長大,這是我爹應允的,也是我乞求的。

壯壯七歲的那一年,去冬無雪,今春無雨,天大旱。卜安種下的紅花籽,成活的三成不足一成,而長出來的棵苗也柔弱得人見人嘆,卜安不得不和瞎眼老婆拎罐提桶一趟一趟來淇河里弄水澆灌。卜安的瞎眼老婆根本沒像卜安設想的那樣,風燭殘年,卻仿佛得了什么要領,倒愈見精神起來。真正迅速衰竭的是卜安,半桶水就已經使他氣喘吁吁,步履蹣跚。最終不得不哄騙三樁和他用一根紅榆抬水。

這天,我爹破天荒領著壯壯去了淇河上。壯壯這孩子發育早,一歲能走,兩歲會跑,三歲就會說饒舌話,四歲便能看懂大人的眼色。因為淇河水出奇小,他們很輕松地河東河西走了幾個來回,還在滯水處逮著些白條和鯽片,用綿綿的柳枝串了,拎回了家。壯壯吃得津津有味,我卻不能聞這腥氣味,忍不住想干噦。

壯壯問,媽媽你病了嗎?

我說,沒事,天太干,沙子嗆嗓眼兒。

回首的瞬間,月亮運行至了中天,清朗的光輝灑在房屋上樹木上墻垛上,使它們一律均勻起來,只有物體的陰影突出明晰的層次,成為一種對比,成為更具靈性的印證。我置身在月光里,從上到下有被洗滌被掏空的感覺,衣衫飄飛了,思緒飄飛了,只剩下一個空殼的我,我是一枚樹葉,舒適地貼偎著生出潮氣的沙土地,我是一棵紅花,無憂無慮地從沙土地深處生長了出來。

此刻,月光如水。

我爹大步流星地從外邊走了進來,把一地好的月光攪動,使它們如星星般閃爍,旋轉,潛行,我覺得我的大腦被一顆流星擊中了,有點脹大和麻熱。

走吧。他用不容分辯的口氣說。

走進真正的田野,我看到了更大的水,它從天和地的吻合處漫溢過來,恍惚中有旋渦在不停地翻攪,咆哮。伴著旋渦囈語般的聲響,一個人踏浪趨近,但可以肯定不是卜安,而是一個女人,既像娘,又像她,舞動長袖欲阻攔,被他粗暴地推開了,她們有如一滴水一樣哀號著融入了無邊無垠的大水中。

在一個沙坑前站定,坑壁投下的暗影,使得整個沙坑看上去儼然一本打開的書。而那只如椽的筆就是一只雙膀銑,穩穩當當地插在坑底發亮的半面。

我爹抽取了那銑在手,鼻孔中的氣息粗壯起來。他命令我:

站坑沿兒去。壯壯已經夠大了,可以照料自己了。

我知道。我望了一眼他,他背對著月光的照射,什么樣的表情我無從知曉。

咱門里丟不起這個人呀。他有點嗚嗚咽咽說

是你斗不過卜安。我說,我自己來吧。

我從他手中奪過那只雙膀銑,跳進了沙坑。他遲疑了片刻,反身走掉了。我開始向下掏挖著沙坑,直到我再也不能將沙子順利地擲上坑去,抬頭望天,天比卜安家盛紅花的籮筐大不了多少。然后我便憋足了勁掏挖沙坑的四壁。越向下沙土越陰涼,這使汗流滿面的我感到一種熟稔的愜意。有一聲呼喊,仿佛從天邊傳來,是三樁憋足了勁的怪叫,著火啦,著火啦。我不用看就能猜想得到是誰家著的火,這火是誰點燃的。可這一切現在離我太遙遠了,我已無力暇顧這些。我聽到一種響動,它來自地心深層,首先是類同紅花的香氣透析出來,緊接著那響動便熱烈開了,使沙坑的四壁瑟瑟發抖。

轟隆,沙子鋪天蓋地而來,湮沒了我。

《本草綱目》草部第十五卷紅花,【集解】博物志云:張騫得種于西域,今魏地亦種之。花(氣味)辛,溫,無毒。(主治)產后血運口噤,腹內惡血不盡絞痛,胎死腹中,并酒煮服。亦主蠱毒。子(主治)天行瘡痘,水吞數顆。【發明】(時珍曰)血生于心包,藏于肝,屬于沖任,紅花汁與之同類,故能行男子血脈,通女子經水。多則行血,少則養血。

馮炬明,河南省淇縣人,1962年生,1983年大學畢業,現居鄭州。先后發表長、中、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兩百多萬字,其作品多次收入選集并獲省部級文學獎多次。著有長篇小說《指尖上的恍惚》,中、短篇小說集《無雪的童話》《永遠的河》和大型電視專題片《跋涉者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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