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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堂奔跑

2007-01-01 00:00:00
芙蓉 2007年2期

星期五的下午,我帶學生剛寫生回來,就接到了鄺課的電話,他說他今晚請我喝茶。我問去哪里?鄺課稍稍猶豫了一下,說,還是去橘子洲吧。我一聽說去橘子洲就忍不住笑了一下,我說你是不是又勾到了什么女人啊?鄺課說,江宇你別說得那么難聽好不好?然后他告訴我,他晚上八點鐘準時在橘子洲口子邊等我們。

七點四十分我就趕到了橘子洲口子邊。這個時候,橘子洲的湘江已經變成了一個彩燈世界。這里有很多用竹篾拼起來的水上茶莊,它們從橘子洲的河堤下一直延伸到湘江水面,然后同樣用篾搭子組合成一個個“之”字形或“凸”字形的水上茶莊。

鄺課第一次約我們到橘子洲的湘江吊橋上喝茶時就帶了一個女朋友。

那天晚上,我和我妻子趕到鄺課指定的茶莊時,我在用篾條搭起來的過道上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臨河的一個角落里的鄺課,他的旁邊坐著一個女孩。迷蒙的月光下,他們的身影被茶莊上的彩燈照得花里胡哨,就像我的學生們畫的那些極具模仿性的印象派油畫。

鄺課帶到我們面前的女朋友叫楊柚柚。這是我跟鄺課認識之后他帶到我面前來的第一個女朋友,當然對鄺課來說肯定不是第一個,這是我從鄺課后來頻繁地更換女朋友得出來的結論。

按道理說,湘江吊橋上的茶莊的確是一個非常寧靜的好地方,這里只有晚風清月和湘江輕緩的流水聲。可是,這里的寧靜很快就被攪亂了。我們剛剛喝了幾口茶,就過來了兩個背著吉他的小女孩,她們手里拿著一大把玫瑰。她們將手中那些在朦朧的夜色中顯得并不艷麗甚至有點暗淡的玫瑰花遞到鄺課面前,纏著鄺課買她們的玫瑰花。楊柚柚一個勁地說不要不要,鄺課看了一下楊柚柚又看了一下我,顯得非常尷尬。我妻子說,鄺課,你就給你女朋友買一枝吧。楊柚柚像聽見我妻子說要鄺課給她甩兩耳光一樣用恐懼的語調連說了一串不要。最讓我感到意外的是,楊柚柚還說了我不是他女朋友的話。聽到這句話我馬上看了鄺課一眼,鄺課裝作看遠處的湘江夜景沒有聽見,盡管在這樣的夜色中我無法看清鄺課的表情,但我仿佛已看見鄺課的臉色比賣花的女孩手里的玫瑰還要紅。

從這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楊柚柚了。但兩個月后,我在鄺課再次請我到橘子洲喝茶時,又見到了他的新女朋友。

我所見到的鄺課的第二個女朋友叫周曉秋。據鄺課介紹說,周曉秋還是一名在校大學生,學的是計算機專業,不過馬上要畢業了。周曉秋長得很漂亮,很豐滿,皮膚很白,個子大約在一米六左右。這次喝茶我沒再帶我的妻子,我帶上了我的學生席焱。因為上次帶我的妻子在橘子洲喝茶后,鄺課第二天就打電話來調侃我,這年頭能帶妻子出去喝茶的男人已成稀有動物了,你真模范啊。后來我明白了,鄺課是不想讓我妻子看到他頻頻地換女朋友。現在,鄺課將這樣一個好看的女孩子帶到我和席焱面前來的確有點出我們的意外。

我這樣說是有一些依據的。鄺課可能最多只有一米六,而且又黑又瘦。他第一次帶到我面前的那個楊柚柚是個不丑也不好看的女孩子,顯得很平凡。那么一個平凡的女孩子做他的女朋友都顯得那么不情愿,他現在將一個這么靚麗的女孩子帶到我和席焱面前,我能不意外嗎?我看見周曉秋坐在他身邊笑得特別開心,而且,當一個賣玫瑰花的小女孩又來到鄺課身邊時,鄺課就迫不及待地掏出錢從小女孩手里買了三枝,然后雙手遞給周曉秋。周曉秋接過玫瑰花就將頭低下去聞了聞,好像要吸吮鄺課給她的愛情芬芳。

鄺課的新女朋友周曉秋一共在我面前出現了三次,兩次是鄺課請我和席焱喝茶,一次是我請他們吃飯。可是,大約三個月后,鄺課就像臨河的山坡上滾落的一塊石頭一樣,“撲通”一聲掉進了失戀的冰河里。

那天鄺課突然打電話對我說,江宇你今晚請我喝酒吧。我說是不是又換女朋友了?鄺課說也許是吧。然后他就將電話掛了。

我覺得鄺課說話的語調怪怪的。直到我在一家酒店坐下來,他獨自一人走到我身邊,我才明白他掉到河里去了。

失戀的河水已將他嗆得暈頭轉向。

那天,鄺課顯得特別傷感,只是悶頭悶腦地喝酒,差不多一兩一杯的白酒,他總是一口一杯,好像他有股火焰需要用水來澆滅一樣,于是就稀里糊涂把酒當水喝了。直到我強行搶了他的酒杯,他才把頭伏在桌上,發出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這以后,一般都是兩個月或最多三個月,我就會見到鄺課新的女朋友。一般的情況是,他這次帶個女朋友來同我們喝茶,下次再帶來的女朋友我們就不認識了。這就好比一個菜農的菜地,前段時候我們看到種的是我們還熟悉的蔬菜,可過一段時間,菜地里新種上的品種我們就不認識了。

我們不認識鄺課新交的女朋友當然并不重要。他肯定會非常得意地向我們介紹的,就像一個菜農津津有味地對走進他菜地里的人眉飛色舞地介紹他新引進的蔬菜品種一樣。

這次,鄺課帶到我們面前來的,又是一個什么樣的女孩子呢?

鄺課原來是一家廣告公司的美術總監。

也許是因為現在各種陰陽怪氣的廣告公司差不多跟按摩院一樣多的緣故,所以,對在廣告公司混的人,我一般都不太當回事,我最多把他們當作一名手法還算比較好的按摩師一樣看待已經就很不錯了。我這樣自命不凡當然與我是一名大學美術老師有關。我在大學教的是油畫,像我這種具有職業優勢的人,一般都會有這種淺薄的清高。

但鄺課卻打破了我這種自以為是的高傲。他就像抓起一只空酒瓶隨手扔在一塊石頭上一樣,將我的心高氣傲砸成了一堆玻璃碴。

那是一家電信部門請鄺課的公司為他們做一個大幅戶外廣告。電信部門要求鄺課所在的公司一定要將他們新上市的手機用特寫的鏡頭展示在這座城市來來往往的人眼中。

當那兩個廣告設計人員將一個廣告創意拿到到鄺課面前時,鄺課一看見那幾款手機就像一頭花奶牛蠢頭蠢腦地站在一片花草叢里一樣,仿佛隨時要將這片花草一口吃個精光,心里就很別扭。那片花草當然是某個住宅小區的草地,它與新款手機的組合真有點讓一個穿超短裙的女子穿一件冬天的太空服一樣滑稽而又令人莫名其妙。鄺課看了之后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他只是對兩個同事說,先放我這里吧,然后坐在那里開始沉默寡言。

兩天以后,鄺課的廣告創意出來了。

鄺課畫的是一泓流水,這流水被他畫得蕩氣回腸,舒緩而又激越。在流水的微波或急浪上面,飄著一行行溫情的句子。流水的源頭畫著幾款似有若無的手機,而且畫得很小,而流水卻很有動感地占據了整個畫面。

可這幅廣告創意卻并沒被那家電信部門通過。電信部門找到鄺課公司里的老總,要求按他們的設想重新設計。老總找到鄺課,要他重新構圖設計,鄺課卻不愿意。老總本來是很欣賞鄺課的,就壓住怒火反復向鄺課強調了顧客就是我們的上帝之類的大道理。

鄺課還是不改。

鄺課說,上帝也有無知的時候。

老總一聽就火了,他說我們這是在做生意,不是你玩藝術的實習場所。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鄺課滿不在乎地對老總笑了一下,說我想干,但我不想這樣干。

老總忍無可忍了,他指著鄺課說,這里到底你是老總還是我是老總?你算什么玩意你,你明天就給我結賬走人!

鄺課還是面帶微笑地對老總說,我覺得你無知起來的時候連玩意兒都不是。你要我明天就走?你錯了,我現在就想走。

然后鄺課下午就離開了那家廣告公司。

我是通過我妻子知道這件事情的。

我妻子就在那家電信部門的辦公室上班。

那天,我妻子回到家里突然莫名其妙地對我說,你們這些搞藝術的怎么都這么自以為是啊。我說怎么了?我怎么又自以為是了?

她說我這次倒不是說你。

然后她就把鄺課的事跟我說了。

我妻子說完我就問她,你有鄺課的電話嗎?

我妻子說,他好像給過我一張名片。然后她就打開了小背包,從那些像爛樹葉一樣零零散散的名片中找出了鄺課的名片。

在與鄺課成為朋友之后,我有一次曾與鄺課談起過這件事。我說鄺課,站在生意的角度,你老板并沒有錯。

鄺課說,我也知道我那樣固執是沒道理的,甚至很幼稚。我也并不認為我那種創意就特別的好,我本來是可以改的,但我最痛恨那種老板,動不動就用叫你走人嚇唬人。

可你這一走就很難找到待遇那么好的單位了。

可是我如果不走我就活得他媽的沒一點尊嚴了。

我被鄺課后面的這句話擊敗了。

大約是一個星期以后,鄺課就打電話叫我去橘子洲喝茶,當然他同時也請了我的學生席焱。

我給鄺課仔細算了一下,如果從楊柚柚算起,鄺課已經帶了十一個女朋友到我面前來了,他今晚如果又換了新女朋友,就應該是第十二個了。 鄺課一向是很守時的,可是已經過了八點,還沒見到他的影子,我打他手機,卻已關機。

我沒等到鄺課,而一向不太守時的席焱倒是在八點過五分趕到了。 席焱問我,鄺課呢? 我說還沒來,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席焱說,也許是臨時有點急事吧。我們再等等他。

于是我們就在橘子洲出口邊等他。可等到8點半,仍然不見鄺課的影子。打他的手機,仍然是關機。我說鄺課不會是出了什么事吧?

席焱這一下子也被鄺課搞迷糊了,她說這個鄺課,怎么能這樣不講信用呢?他不會闖什么大禍了吧?

鄺課還真被席焱言中了。

鄺課果然闖大禍了。

晚上快十點鐘的時候,我接到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他劈頭就問我,你認識鄺課這個人嗎?我說認識,他是我朋友。我問你是誰呀?對方用平靜而冷漠的口氣對我說,我是波斯貓派出所。我一聽對方是派出所心里就猛驚了一下,我預感到鄺課很可能是栽在女人手里了。

波斯貓是我們這座城市一條小巷子的名字。

我當即就打電話給席焱,告訴她鄺課真的出事了。然后我們就趕到了波斯貓派出所。

在波斯貓派出所,我們在經得了警察允許后終于在置留室門口透過鐵門見到了鄺課。鄺課見我和席焱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顯得非常尷尬。我的手機號碼是他告訴警察的,他若不叫警察給我打個電話,我們不知該到哪里去找他。

我將一位警察拉到一邊,輕聲地問他,鄺課是什么原因被抓進派出所的?這名警察顯然就是給我打電話的那個人,他說你就是鄺課的朋友?你是一名大學教師?這樣的問話使我非常討厭,我覺得他似乎在懷疑我的身份。可我知道我不能生氣,我一生氣事情就很有可能朝更糟的方向發展。因此,盡管鄺課早就將我的身份告訴了他,可我還是謙恭地從口袋里掏出了我的工作證。警察看了我的工作證之后,就對我笑了一下,好像在為他剛才對我的懷疑表示歉意,并告訴我他姓劉,是這里的所長,然后,他才對我說,有人告你這位朋友強奸罪。

鄺課果然栽在一個女人手里。可是,這又是他的哪位女朋友干的呢?我問劉所長,告我朋友強奸的這位女孩叫什么名字?劉所長說不是女孩子,是女孩的媽媽告的。你這位朋友怎么那么糊涂呢?他怎么就不會想到強奸未成年少女的嚴重后果呢?

劉所長后面的這句話將我和席焱都嚇了一大跳。如果說鄺課的女朋友或她女朋友的家人告他強奸,我都不會感到是什么大驚小怪的事,像鄺課這樣勤換女朋友的家伙,女孩子恨他應該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他終究會栽在哪個女孩子手里,這是我和席焱一直擔心的一個問題。但這個該死的劉所長突然又告訴我鄺課強奸的是個未成年少女,這就讓我感到震驚了。我在腦子里仔細搜索了鄺課帶到我面前的所有女孩,都始終記不起哪個女孩像未成年少女。楊柚柚年齡最小,她自己說她只有十八歲,也不是未成年少女了,何況劉所長告訴我女孩也不姓楊,她姓王,叫王玉。難道鄺課也像許多真正意義上的流氓一樣,突然就對一個未成年少女實施了強暴?這樣的推測讓我對鄺課突然產生了一種憎恨,但我必須控制自己。我問我面前的這位劉所長,我朋友他承認了嗎?

劉所長說,哪里,他死也不承認。

我說他為什么不承認呢?

你朋友說他是冤枉的。劉所長說,他說他做了好事沒得到好報,反而背了這么一個冤枉。

劉所長這句話不僅讓我再次吃驚,同時也像一團濃霧一樣罩住了我。我說劉所長,你剛才說,我朋友說他做了好事反而背了個冤枉,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你能說得更具體一點嗎?

劉所長搖搖頭,對我說,按我們的辦案紀律,在未結案之前,是不能對你透露案情的,請你諒解。我一下子急了,我說劉所長,你就簡單說說好嗎?好讓我心里有個底。

劉所長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席焱一眼,然后微微地點點頭,問我,你朋友在半個月前送過一個女孩到水縣,你知道嗎?我說我不知道,他從沒跟我說過。

好吧,那我告訴你,劉所長說,你朋友在半個月前的一個夜晚,看見一個女孩在湘江橋上走來走去,就把她叫住了,然后他就問她是哪里人,為什么這么晚還在橋上游蕩?女孩開始始終不說話,然后就跑了。劉所長說到這里不說了。我和席焱相互對視了一下,我在心里想,那女孩跑了,鄺課去追,然后追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就把她強暴了?

這可能嗎?我馬上就否定了我的這種毫無根據的推測。我問劉所長,那女孩跑了后我朋友就追上去了是嗎?我想套出劉所長的話來。

劉所長說你不要問了,等案子結果出來了你自然就會知道了,說多了我就違反紀律了。 我說劉所長,請你告訴我,我朋友說他做了好事反而背了冤枉是怎么回事呢?讓我們了解一下,也許還可提供情況幫助你們辦案。

也許劉所長覺得我說的有點道理,他又對我微微地笑了一下。然后他說,你朋友在一條小街上追上了那個女孩,然后他就把女孩送到一家旅社住了下來,第二天就把她送回水縣了。

那女孩是水縣的?我問。

劉所長點點頭。

我說我朋友這樣做是做了件好事呀,怎么就變成了強奸犯呢?

劉所長說是那個女孩跟她媽媽說的,她說你朋友強奸了她。

席焱氣憤地說這個女孩怎么這么沒良心呢?

劉所長說現在還不能這么說。

我覺得劉所長不是說得沒有道理。在案情還沒了解清楚之前,我們誰也無法為鄺課下結論。這時,席焱似乎像想起了什么,她對警察說,我那朋友他自己提供了什么可以證明他沒有強奸的證據嗎?劉所長說提供了一張住宿發票,我們已派人到那家旅社取證去了。

我說單憑那個女孩對她媽媽說的話也不能構成我朋友強奸罪的成立啊。

劉所長說你說得很有道理。劉所長思考了一下又對我說,我們不可能只憑女孩的話就對案情下結論的,你朋友的案子將移交給公安局。你朋友要求對那個女孩做法醫鑒定。

聽到這句話,我興奮起來,我覺得憑鄺課這個要求我就有理由相信他也許真的是被誣陷了。于是我又問劉所長,我說你們能接受我朋友這個要求嗎?

只要是與本案有關的合理要求我們都會接受,劉所長說。

我的心在這一瞬間稍微輕松了一點點,可我還是很擔心。我問劉所長你們什么時候讓那個女孩做法醫鑒定呢?

劉所長說,這還得先做通女孩那邊的工作,要得到她的配合才行。

大概要多長時間才有結果?席焱插上一句。

這個不是你要擔心的事,有結果我們會告訴你們的,你們先回去吧。

從劉所長口里了解到這么多情況,我們覺得也該回去了。走前,我們征得劉所長的同意又站在置留室看了一下鄺課。鄺課用期待的眼光看著我和席焱說,我是冤枉的,你們要相信我,你們一定要幫我。我的心就猛地刺痛了一下,因為我分明看見了鄺課眼里的淚花,它們就像兩束火苗在燒灼著我。

第二天下午,我估計波斯貓派出所應該從那家旅社把證據給取回來了,便根據手機里儲存的那個號碼給劉所長打了個電話,劉所長一聽是我,就很客氣地叫我江教授。我說我不是教授,我是普通教師。劉所長還是固執地叫我江教授,他說江教授你就不用客氣了,你是教授就是教授嘛。我沒有興趣也沒有必要去跟劉所長爭論這個并沒有什么實際意義的稱呼,我只想知道鄺課的案子是否有了起色。我說劉所長,你們去那家旅社取證的警察回來了嗎?劉所長說,我們已核實過了,你朋友那天晚上的確沒在那家旅社過夜,據旅社的老板說,你朋友那天將女孩送到他旅社,安排她住下后,馬上就離開了。

聽到這里我就有點興奮了。我說照這么說我朋友應該沒事了吧?

可劉所長的一句話又把我剛剛冒出嫩芽的希望給掐斷了。他說江教授,問題哪有這么簡單呀。雖然排除了你朋友在那家旅社作案的嫌疑,但并不等于就排除了他強奸的嫌疑。

我當然完全理解劉所長這種職業化的解釋,這是起碼的法律常識。可我又怎樣才能幫助鄺課澄清事實的真相呢?我現在只有把希望寄托在那個女孩做的法醫鑒定的結果上了。鄺課理直氣壯地提出這個要求,我就不能不相信他心里肯定真的很冤。他若真的強奸了那個女孩,他還敢那么理直氣壯嗎?于是我就問劉所長,你們做通那個女孩家屬的工作了嗎?

劉所長說,女孩的媽媽同意給女孩做法醫鑒定,她說不能放過壞人,也不能冤枉好人。法醫鑒定就在今下午做,晚上應該就有結果了吧?

劉所長給我帶來的這個消息讓我既振奮又緊張,因為這個消息將決定鄺課今后的命運。 既然這是惟一的希望,我也只有耐心等待了。

可是,我沒想到,就在我提心吊膽地等待劉所長的電話的這個傍晚,另一件麻煩事又發生了。

那時,我正在我們學院的那個大草坪上走來走去,我的手機響了,這一響把我本能地嚇了一大跳,我以為是劉所長給我打電話來了,我以為是劉所長向我宣讀鄺課今后的命運了,可我聽到的是一個像草地里的蟲子一樣細小的聲音。她說你是江老師嗎?我說我是,你是哪位?她說我是楊柚柚,你還記得我嗎?對楊柚柚這個名字我本來是沒有理由也不應該感到陌生的,但在那一瞬間我腦子里就是想不起這個人來了,我腦子里亂糟糟的。我說你找我有什么事嗎?楊柚柚說我想找鄺課,我找不到他就只好找你了。

當楊柚柚說到鄺課時,我一下子就想起來了。這個時候鄺課的名字就像一根火柴擦在火柴盒的側面一樣,一下子就把楊柚柚的名字給擦燃了。可是我馬上就覺得這根火柴正在散發出一種危險的信號,如果不及時熄滅很可能引發一場火災。于是我開始為鄺課產生了新的緊張。我盡力控制自己的緊張情緒問楊柚柚,你找鄺課有什么事嗎?你為什么不直接找他呢?楊柚柚說,我打過他手機,他從昨天起就一直關機。

聽楊柚柚這么說,她似乎真的不知道鄺課出事了,可我還是不放心。楊柚柚在這個時候來找鄺課不可能是一種巧合,我總覺得她的突然出現與鄺課的案子有關。因為他們都快分手兩年了,她怎么在這種關鍵的時候又來找鄺課了呢?

我越來越覺得鄺課掉進了一個陷阱,這個陷阱很有可能就是楊柚柚設計的。楊柚柚是鄺課讓我們認識的第一個女朋友,那晚她那么毫不給鄺課情面地拒絕鄺課給她買玫瑰,是不是激起鄺課對她產生了一些深深傷害的行為?他們是不是因此結下了很深的仇恨?

楊柚柚的這個電話就像一把鉤子一樣,鉤出了我一連串的焦慮。我認為我非常有必要弄清楊柚柚的動機。楊柚柚在我產生這一連串胡思亂想的過程中一直沒掛電話,她說江老師你說話呀,是不是你的手機信號不好?聽她這樣說我干脆故意掛了手機,我相信她肯定還會打過來的。

果然,不到三分鐘,楊柚柚又把電話打過來了。她說江老師,你現在在哪?她說我現在就在你們校門口。

我既然想弄清楚楊柚柚的行為目的,就沒必要回避她了。于是我就告訴她我在學校草坪邊。我說你走進來兩百米左右再往右拐,就可以看到一個大草坪了。

我估計十分鐘左右,就能見到楊柚柚了,我覺得這次見到楊柚柚有種非同凡響的意義。 初夏的黃昏把我們這座校園弄得迷離恍惚,就像一個醉了酒的怨婦,很容易使人想入非非。這個大草坪上已經坐了很多學生,他們有的是戀人有的不是戀人。他們就那樣亂七八糟地坐在草地上,幾乎每個人都在夸張地快樂著,只有我站在這里面無表情。不過這并不要緊,因為他們幾乎都不認識我。我分到這個學校還不到兩年,跟他們中的許多人的年齡也差不上下,我還處在留戀大學校園的綠色草地的狀態,他們能把我當老師看嗎?他們最多認為我是個剛剛失戀的倒霉男生而已。

楊柚柚在離我十米左右的地方就羞澀地叫了我一聲江老師。我看見幾個學生都把目光投向楊柚柚然后再投向了我。我知道我的身份終于被暴露了,我開始有點不自在了。

我看見楊柚柚穿著一套米黃色的連衣裙向我走了過來,她的一張臉上一直掛著笑容。我只是兩年前在橘子洲見過她一回,早就記不起她的模樣了,她這次如果不是離我十米左右叫我一聲,她就是站在我面前我恐怕也不認識她了。

楊柚柚一走到我身邊就再次重復了她在電話里跟我說過的那句話,她說江老師,很不好意思,我找不到鄺課只有來找你了。我聽到楊柚柚一臉笑意地這么說,總覺得她在演戲,于是我也重復了一句我在電話里對她說過的話,我說你找鄺課有什么事嗎?

楊柚柚沒有正面回答我,她反問了我一句,她說江老師,鄺課昨晚約了你嗎?我沒想到楊柚柚會這么有心計,這讓我不知怎么回答。但我從她的問話里捕捉到了一條重要的信息,她跟鄺課昨天有過聯系,鄺課的事她絕對知道。

楊柚柚見我心不在焉就又說了一句,江老師,鄺課到底怎么了?他昨天約好要我和他到橘子洲跟你們喝茶的,怎么又把手機關了?

楊柚柚的這句話把我徹底搞糊涂了。

鄺課昨晚約了你?我很費解地看著楊柚柚。

楊柚柚說是呀,江老師你不相信是嗎?

如果這個時候不是席焱正好從草地的那邊跑了過來,我很有可能就真的把楊柚柚當作陷害鄺課的那個人了。我這樣來看待楊柚柚當然有我的理由。鄺課兩年前就跟楊柚柚分手了,她在鄺課出事的時候突然又出現了不是太巧合了嗎?可事情完全不是我所想像的那樣,這讓我在弄清事情的真相之后覺得非常的對不起楊柚柚。

我沒想到楊柚柚是席焱的老鄉,我沒想到鄺課、楊柚柚、席焱都是老鄉。

就在我有些惱怒地看著楊柚柚,目光里充滿了對楊柚柚的質疑時,席焱拿著一本花花綠綠的雜志向我這邊跑過來了。我猜想她是因為發現了我旁邊站著一個女孩子才跑過來的。這樣的猜想讓我心里充滿了被一個女孩吃醋的幸福。

然而,當席焱走到我和楊柚柚的身邊時,我就變成了一個傻瓜了。我看見她們同時歡叫起來,然后她們就抱在了一起。這突如其來的場面實在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除了傻乎乎地看著她們三分真實七分矯情地摟摟抱抱的那種親熱的樣子,我就再也理不清什么頭緒了。

事后我才知道我是徹底錯怪楊柚柚了。

楊柚柚和席焱原來是高中同學。楊柚柚的父親在煤礦干活,在一次瓦斯爆炸中燒死了,那一年楊柚柚才十二歲。楊柚柚就是靠她父親用生命換來的那筆賠償金讀完初中再讀到高二的。高三的時候楊柚柚就沒錢交學費了,于是她就跑到省城來打工,在一家酒店里當服務員。

鄺課就是在那家酒店吃飯時與他的老鄉楊柚柚巧遇的。鄺課當然也沒想到他會在那家酒店遇上同村的老鄉。鄺課那個村莊叫桐子村,鄺課已經有三四年沒有回到桐子村了。那天見到楊柚柚,如果不是楊柚柚怯生生地叫了他同他打了招呼,他是絕對認不出楊柚柚是同鄉的。

吃完那頓飯之后,作為同一個村的老鄉,他們肯定還要閑聊幾句的。鄺課就是在那次閑聊中得知楊柚柚失學的事的。他對楊柚柚說,你在酒店打工能賺到什么錢呢?你成績那么好你就應該繼續上學。

楊柚柚眼淚就流下來了。鄺課一見楊柚柚的眼淚,就覺得自己剛才說了番廢話。能上學她還不上學嗎?她有錢交學費她還跑出來打工嗎?那不是句廢話是什么呢?后來鄺課就對楊柚柚說,你下個學期還是去讀書吧,學費我借給你。

楊柚柚在把這一切告訴我之后又說了,那個晚上跟鄺課出來同你們在橘子洲喝了茶,第二天我就回去上學了。經楊柚柚這一提示,我才想到,鄺課帶楊柚柚到橘子洲同我們喝茶好像是八月二十七日還是二十八日。

楊柚柚回去之后只能降級讀了,這樣她跟席焱就不可能再是同班同學了,但她們一直很要好。楊柚柚這次還告訴我一個令我吃驚的事。她說昨天是鄺課的三十歲生日。鄺課是在上午打了電話告訴楊柚柚自己三十歲生日的。楊柚柚現在在我們這座城市的一所大學讀書,她終究沒有辜負鄺課對她的幫助和期待。

鄺課居然在他三十歲生日時出了那么大的事,這讓我心里更加沉重起來。我現在最為難的就是我該不該告訴楊柚柚鄺課出事了呢?在我還沒有確定鄺課與楊柚柚現在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之前,我能對楊柚柚說鄺課出事了嗎?

鄺課被放出來的那個下午,我正在跟席焱做愛。

這件事情的起因是由一場爭吵引起的。

這是楊柚柚來找我之后的第二天下午。這是一個下著毛毛細雨的下午,紛紛揚揚的雨把我們的這所學院弄得非常曖昧,讓人想到在這種細雨的撩撥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順理成章地發生。

這天下午四點多鐘,我給我的學生上完課之后,我就有點神志恍惚地回到了我的宿舍。我的宿舍是個一室一廳帶衛生間的小居室,但這并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我妻子的那個電信公司,那是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它被我獨具匠心地裝飾得簡潔而又雅致。我妻子非常滿意我們的房子的氛圍,她經常說,在這樣的房子里做愛都會格外有感覺有激情些。我妻子是個長得小巧玲瓏像一件瓷器一樣精致的女人,她讓我總有一種百看不厭而又生怕被我失手打碎的愉悅和緊迫感。我平時一般都是在晚上九點鐘以前回家,有時也會在十二點鐘左右。我妻子從來不責怪我,她的想法跟我一樣時尚,她說適當保留一點距離倒是更好一些,給雙方留一點空間。但我們同時又必須遵守一個老掉牙的原則,要忠于愛情。

我們剛結婚還不到一年,我當然要努力做到忠于愛情。我有這么好的妻子我有什么理由背叛她呢?起碼在最近的幾年我相信我不會背叛我妻子。

可是后來我才知道,我的這些想法非常幼稚非常虛偽,因為我在這天下午就非常可恥地踐踏了我的諾言。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這天下午我在上課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坐在最后排的席焱一直就用目光在看著我。這樣的目光我平時也觸碰過,但那總是一剎那的事情。可我在這天下午,分明感覺到這目光有點不對勁。因此,后半節課里,我覺得我在講臺上對我的學生簡直是在毫無思緒的夢囈或在胡說八道。我看見我的幾個學生已經用手掩住嘴巴在打哈欠了,這讓我很尷尬。按理說這樣的目光應該讓我感到很溫馨,讓我更能把課上得神采飛揚,可我的心已徹底亂了,亂得就像被風吹散的一團棉花,飄在天空中無法落下來。

上完課之后我就氣急敗壞地回到了我的宿舍。

我真正開始踐踏我對我妻子的承諾是在下午五點鐘以后。

我是進屋坐下來大約十五分鐘左右聽到敲門聲的。我當然知道這個敲門的人是誰,我從走向我門邊的腳步聲和敲門的節奏就辨出了那個人是誰。在那一瞬間我想過我不應該開門,我再想開我也不能開。我一打開我的這扇門我就等于打開了另一道門,這道門一打開我就很有可能再也無法把它關上了。可那個敲門的聲音卻一直就像風鈴一樣在我的門外輕盈地響著,我從來沒聽到過敲門的聲音也會這么悅耳動聽,這么百聽不厭。不厭其煩的敲門聲終于把我的心又敲成了一團棉花,我看到有朵棉花游離于我的軀體,飄到了門邊,那道門怪叫一聲就被打開了。當我的學生席焱也像一朵棉花一樣飄進我房子的時候,我就像在調色板上調和繪畫顏料一樣,很快就調出了我的另一種表情。這顯然是一種非常虛偽非常令人討厭的表情,我本該欣喜若狂的時刻卻裝模作樣地顯得是那么的厭煩和冷漠。

席焱走進我房間之后就把門關上了。我覺得她在把門關上時那“啪”的一聲輕響,已經將我本來就無法關嚴的另一扇門給震開了。我很虛偽地怒視著席焱,沒想到席焱并不在乎,她的臉上依然掛著比木棉花還要燦爛的笑容,然后她就自己到我的茶幾邊倒了一杯白開水喝,喝完水又用在課堂里那種目光盯著我,充滿挑戰的意味。

其實我這個時候已經敗下陣來了,可我還是想重振旗鼓。我說席焱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席焱不做聲,席焱還是那樣固執地笑看著我,她似乎想看我到底會把這場戲演得多精彩。

這場戲才開頭我當然不可能馬上就謝幕。我說你有什么事嗎?我馬上就要回家了。說心里話我這個時候真的想到了我的妻子,我在演戲的過程中真的開始有點進入角色了,我真的想到我是一個丈夫的角色了,但我在席焱面前還是將這個角色演得非常凌亂,非常糟糕。因為席焱的回答簡直將我所有的臺詞都堵塞了,她說江宇,席焱第一次改口叫我江宇就已經讓我意識到她今天的反常了,她平時都叫我江老師,即使是我們倆單獨在一起,她也只是“哎”或“喂”一聲。當她今天叫我名字的時候,我已經夠吃驚的了,她把后面的話說出來我就更加驚訝了。她說江宇,你太過高地估計自己了。我說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席焱說你太自以為是了,其實你這樣做是在掩蓋你的虛偽。

我有點惱怒了,我說席焱,我是你的老師,你要搞清楚!

你的虛偽正好就在這里。席焱仍然不動聲色地說,你是我老師你為什么今天下午把課上得那么心不在焉?

我說,你以后上課注意點影響好不好?

我今天下午就是故意那樣看著你的,我看你到底先是老師還是先是個男人。我今天下午看到的是你的真實,可現在我又看到了你的悲哀。席焱一點也不在乎我的冷漠,她臉上依然笑得是那么令我氣急敗壞。其實我知道她的每一句話都像一顆子彈,它們直接穿透了我的胸膛進入了我的心臟。

我覺得我應該平靜下來。我說席焱,你說的都是對的,我承認我在你面前很不真實。我說完這些廢話就走到了席焱面前。我伸出雙手輕輕地按住她圓潤的肩頭。席焱這時就像一棵柔軟的麥苗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大風吹斷了一樣,一下子就倒在了我的肩頭。我這時才知道她那張在我面前一直倔犟地掛著笑容的臉蛋,其實是一只裝滿了水的薄膜袋,被我輕輕一碰就破了,就水花四濺了。席焱貼在我的胸口上非常委屈地哭了起來,當然她是壓抑著哭的,她知道大聲哭會讓她虛偽的老師害怕別人聽見。她的淚水把她那張白白嫩嫩的臉蛋洗得濕漉漉的。

我是在席焱的淚水中完成與她手忙腳亂的第一次的。當然這淚水的流淌過程在我們整個并不長的做愛過程中衍化成了兩種不同的內容。事后我笑著問席焱,我說你怎么從頭到尾一直在流淚呀?席焱在我的胸口上咬了一大口,她說我開頭是恨你,后面還是恨你。我調侃地說,你這么恨我你怎么還要跟我做呢?席焱說你總算徹底真實了,你這樣才顯得更可愛了。

鄺課的電話就是這時候響起來的。我一看手機上顯示的是鄺課的手機號,就一下從席焱身上翻了下來,好像那手機的叫聲就是一排槍聲一樣把我從高山流水的旅游勝地掃了下來,嚇得席焱發出一聲比我剛進入她時還要尖銳的叫聲。我說席焱你怎么了?席焱反問我你怎么這么慌張?是你老婆嗎?我說不是,是鄺課。我清楚地看到,席焱在聽到鄺課的名字時身子微微地抖了一下,我當時只是以為席焱也像我一樣是因為驚喜。鄺課能重新從警察手里拿回他的手機給我打電話,就意味著他重新拿回了自己的清白,這怎么不叫我們激動呢?

席焱從我的宿舍里走出去的時候,天空還在飄著毛毛細雨。站在窗口前看著席焱走在淡灰色的雨霧里,突然覺得席焱今天對我的濃清有點像這黃昏的煙雨,迷離而內斂。

鄺課出來之后,他的“強奸案”自然就像融雪后的草地一樣真相大白了。

鄺課果然蒙受了天大的冤枉,經法醫鑒定,那個叫王玉的女孩子還是個處女,法醫還鑒定她患有間歇性精神病。

接著,我當然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經過。鄺課將那個叫王玉的女孩子安頓在那家旅社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買了火車票送她回水縣。在火車上,王玉說,有人追我,我好怕,我好怕。鄺課當時有點懵了,他不知道王玉為什么要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他想到他是差不多凌晨才在湘江橋上碰上她的,就覺得在他碰上她之前,她一定受過什么強烈的刺激。鄺課看見鄰座都在看他和王玉,這讓他真有點不知所措了。但是,他極力平靜下來說,王玉,我們很快就到家了,我們馬上就可以見到爸爸媽媽了。鄺課這番話是說給鄰座聽的,他覺得鄰座都在把他當人販子看似的。幸好,王玉只吵鬧了一陣就睡熟了,她這一睡就睡到了下火車的時候。如果鄺課不叫醒她,她還不會醒來。

鄺課根據王玉提供的地址在水縣的一條小巷子里找到了她的家。她爸爸媽媽開始肯定是一臉的驚疑,但他們在聽了鄺課對事情的敘述經過后就開始對鄺課感恩戴德了,這一過程的轉化當然與他們的女兒的一句話有很大關系。他們的女兒王玉說,如果不碰上鄺叔叔,我就要跳到湘江河里去了。王玉這句話一落音,她母親的淚水就像兩顆玻璃彈子一樣滾出來了。

這時已是傍晚時分,鄺課說我得趕火車了。王玉的父母說那怎么行呢?無論如何你也要在我們家吃個飯。

王玉的家在水縣的一個瑤寨里。王玉的父母帶著他們的獨生女兒王玉來到水縣的縣城后,就靠擺水果攤維持生計。他們不想呆在那個山清水秀的瑤寨,主要是想讓他們的女兒在縣城讀書考大學。在王玉那樣的村寨,像王玉父母這樣把子女上學的事看得這么重要的已經不是很多了,這就讓鄺課很有些感動。

吃完飯之后,王玉的父母要留鄺課住下來,他們還真的要到附近一家招待所登記房間,被鄺課再三謝絕了。王玉的父母商量了一會兒,然后王玉的母親就遞給鄺課五百元錢,鄺課當然不可能要,見鄺課實在不要錢,王玉的母親就叫王玉撿了一大袋水果,要鄺課帶到車上去吃。這次鄺課沒有拒絕,鄺課覺得如果他再拒絕他就有點矯情做作了。

從這一過程中,鄺課當然怎么也不會想到,王玉的母親會在不到一星期的時間里就將他當作一名流氓告到公安局去。鄺課回到我們這座城市之后從來就沒對我提過這件事。王玉的母親告鄺課強奸了她女兒,當然還是由王玉引出來的起因。那天午夜,王玉在睡夢中一陣亂叫,是那種被人追殺般恐懼的呼叫聲。她說我不愿意,我要回去。她母親一直就帶著她睡在一起,她母親聽見女兒在這個深夜這樣尖聲大叫,當然很快就被驚醒了。她母親看見自己的女兒就像一只被洪水沖擊的螃蟹一樣在床上亂滾亂爬,就把她給叫醒了。按道理,這只是一個夢而已,這并不能說明什么。事情的進一步發展卻在后面。接連幾個晚上,王玉都這樣做夢,都這樣嚇得像只受驚的螃蟹在床上亂滾亂爬。有一個晚上,她就說出了一句令她母親吃驚的話。她說媽媽,你怎么把那個人放走了呢?她母親問我把哪個人放走了?王玉說就是那個送我回來的人呀。她母親說人家把你送到了家當然要回去了嘛。王玉說,那個人是個壞人!

王玉后面的這句話把她母親弄得稀里糊涂了。她說小玉,人家好心把你送回來,你怎么這樣亂說話呢?

王玉說,我沒有亂說,他就是個壞人!

這下王玉的母親不得不對女兒的話警覺起來。這時她就用慣常的思維把鄺課送她女兒回來的這件事擬出了幾條與壞人相關的設想。王玉的母親想著想著就把自己的臉想白了,是那種走在墳地里被極度的恐懼嚇出來的灰白。在這一時刻,王玉的母親犯了一個不小的錯誤。她應該想到她的女兒在鄺課送她回家之后返回的時候,她還是那么感激地叫著鄺叔叔再見,這句話王玉在火車月臺上跑著追著鄺課說過好幾遍。可現在她母親可能再也記不起這個細節了。她如果能記起這個細節,她就完全有可能對她女兒的這種反常的話語表示質疑,她就有可能從自己的女兒身上找毛病。可這確實也怪不得王玉的母親忘恩負義。她女兒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鬧著要出去打工,走的時候歡歡喜喜,沒有任何不正常的跡象。她能懷疑自己的女兒大腦有毛病嗎?王玉一口咬定鄺課強奸了她,她母親能不相信嗎?最令她母親信服的是,王玉還說鄺課是在一家按摩院的床上強奸她的。

當然,這些事后來都得到了澄清。王玉的確在一家按摩院差點被一個男人強奸了。那個按摩院的老板說是正規按摩,就是給客人按按頭捏捏手捶捶背,王玉找了兩天的工作終于找到了這么好的一份事做,她還有什么猶豫的呢?王玉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她的老板在說服她進入那家按摩院之后,就早已給她把價都估好了。

王玉是在走進那家按摩院的第三天晚上將近十二點鐘的時候被她的老板騙進那間只有一張窄床的房間的。王玉那個晚上在那張床上同那個四十多歲的陌生男人拼命撕扯了起碼有十五分鐘,后來那個男人狠狠地甩了王玉兩耳光就打開門沖了出來,然后他就兇神惡煞地吼著要老板退給他那八千元“開苞費”。陌生男人在接過老板錢之后罵了一句,開苞開苞,開你娘的苞。陌生男人開著一輛小車離開按摩院后,王玉就披頭散發地沖了出來,老板在她出來的時候就像那位陌生男人打她一樣也給了她兩記響亮的耳光。王玉沒反抗也沒有哭泣,她這時似乎知道該怎樣做才更有可能保護自己,她徑直不顧一切地從那家按摩院沖出來就在街上瘋狂地跑起來。現在的王玉當然已經被送進精神病院治療去了。在王玉被送進精神病院的那天下午,鄺課也從看守所放了出來準備回家。那個時候,我和席焱還沒做愛,我們還在非常矯情地爭吵。好像那是我們在為做愛奏響前奏曲。這樣看來,這個煙雨迷蒙的下午,有三件荒唐的事在同時進行。

鄺課的事在我們這座城市引起了一些小小的風波,有幾家報紙報道了這件事,報道的內容主要是說一個好人差點被人誣告成了流氓。我當然也看了這些報道,然后我就打電話給鄺課,我說鄺課,你小子這下子成新聞人物了。鄺課說那是他們無聊。鄺課似乎對這件事心有余悸。過了幾天,鄺課就跑到學院來找我。這是一個光線稀薄的上午,校園里晃動著幾縷似有若無的陽光。鄺課來的時候我剛上完課。我們在校園的一座假山后面盤腿坐在地上,旁邊的樹蔭投射在我和鄺課的身上,就像我后來才體味到的我和鄺課之間的那一點淡淡的陰影。

這一次,鄺課告訴我,說周曉秋來找過他。我說你們曾經是戀人,這有什么奇怪呢?鄺課顯然對我這種不以為然的口氣很反感,他說江宇你怎么不問我周曉秋為什么找我呢?我說你們不是早就分手了嗎?她應該大學畢業了吧?鄺課聽我這么問他,臉一下子紅了,然后我看到他的眼里有一種憂傷,它們就像兩只蚊子一樣在鄺課的眼眶里飛來飛去,撞得鄺課很不舒服,弄得鄺課不得不閉上眼睛。

鄺課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長長地吁了口氣,好像他剛才閉上眼睛的時候把氣也憋住了。然后鄺課對我說,江宇,我們是這么好的朋友,我就不想再瞞你了,周曉秋是大學生,但不是在校大學生,她是娛樂城里的一名小姐。

這下我真的是吃了一驚。我吃驚的不是周曉秋是一名三陪女,我吃驚的是鄺課今天為什么突然要這么鄭重地告訴我這些。我預感到他們之間是不是又發生了什么事情,我害怕鄺課再次被卷入類似王玉事件的那種冤屈的漩渦。

但鄺課對這件事卻顯得比我要平靜。他說江宇你不用擔心,我和周曉秋不會出什么亂子。我只是想問你,如果我想娶周曉秋,你會贊同嗎?

我沒有立即回答鄺課。我知道我的任何一種回答都是不負責任的,我明白我要回答鄺課的這句話對鄺課有多么重要。

我們就像兩個愚蠢的啞巴一樣靜靜地坐著。我發覺鄺課不時看我一下,我知道他在等待我的回答。可是他向我提出的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實在是太突然了。他的事才剛剛平息,怎么突然又冒出了與他早已分手的周曉秋呢?而且還告訴我周曉秋是個三陪女,而且還要跟周曉秋結婚,這讓我怎么給他拿主意呢?

我看鄺課還在眼巴巴地等我的回話,就覺得他今天的耐心也實在太好了。鄺課什么時候開始能這樣隱忍了呢?我覺得我再不開口說話我就有點不夠朋友了。但我還是沒有回答鄺課,我只向他提出一個我認為是絕對不能忽略的問題,我說鄺課你愛那個周曉秋嗎?

鄺課說我不愛她我娶她干嗎?

我再也無話可說了。

這時,我看見校園里有許多學生拿著飯盒往食堂里跑,就對鄺課說,走,我們吃飯去。

我和鄺課來到我們學校食堂邊的一家小酒店。我要鄺課點菜,他點了一個紅棗煮土雞,這讓我有些奇怪。我知道鄺課吃菜的口味很重,我平時點清淡的帶點甜味的菜他總是極力反對的,他現在怎么口味變了呢?

點完菜之后,他突然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我,想說什么話又把話咽了回去。我要了酒之后,鄺課又那樣看著我,終于說了一句,我覺得我們如果再叫個人來喝酒是不是氣氛會更好一些?我說你還想叫誰你就叫誰吧。

鄺課想了一下,就說叫你的學生席焱來好不好?

我驚了一下,我沒想到鄺課會提到席焱。盡管我知道鄺課和席焱是老鄉,他想到叫席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我卻做賊心虛,我想到鄺課從看守所出來的那個下午我與席焱還正在熊熊燃燒,我就有些心虛。

我打席焱的手機時,席焱還在食堂打飯。她聽我說叫她吃飯,就很高興地說好呀,哪些人啊?我說就我和鄺課兩個人。我沒想到席焱突然說她不來了。我說你剛才還說好來的怎么又不來了呢?你怎么回事啊?席焱似乎遲疑了一下,就說好吧,我來我來,你別生氣。

席焱來到小酒店的時候,鄺課正在倒酒。我發覺他們雖然是老鄉,但他們并沒有老鄉相見的那種夸張的欣喜,他們似乎顯得有點陌生一樣不自然地向對方打招呼。

紅棗煮土雞端上來時,鄺課先給席焱裝了滿滿一碗。按道理對鄺課這樣的舉動我應該視為正常,但他的一句話卻把我一下子就喚醒了,他說這是你最喜歡吃的菜。這句話使我一下子想起我有次帶席焱在一家酒店吃飯,我要她點菜,她就點了紅棗煮土雞。我這么一想就開始有點不自在了,我覺得那些紅棗像一顆顆紅色的玻璃彈子一樣,一下子全滾進了我的喉嚨,然后又滑進了我的胸腔里,堵得我十分的憋悶。

當然,這樣的尷尬局面只持續了還不到一分鐘就被聰明的席焱打破了。她在一旁早就看出了我的不舒服的表情。她說,來,我們干一杯吧。

接著,我們三個人都把這頓午餐吃得津津有味,也許是我們三個人都想用這種熱烈歡快的氣氛來掩飾我們內心各自的心事吧,反正從這頓午餐后我們似乎都有點心照不宣了。

就在這頓午餐中,鄺課提議,放暑假時我們去水縣寫生,這其實是王玉父母的心愿,它只是由鄺課提出來而已。鄺課說,王玉的爸爸媽媽打了好幾個電話來了,要我帶幾個朋友到他們水縣玩。我知道王玉的媽媽是想以這種方式減輕自己的內疚。聽劉所長說,在她女兒的事真相大白后,她差點在鄺課面前下跪,幸好鄺課在她沒跪下去之前就把她拉起了。

我覺得鄺課的這個想法很好,水縣的吊腳樓是我一直神往的,我早就想去看看了。于是我非常贊同,然后我又看看席焱。席焱當然知道我為什么看她,她就將頭故意側向一邊,看學生們拿著飯盒在酒店門外走來走去。

最后還是鄺課把我想說的話說了出來。他說席焱,你也去吧。

席焱轉過臉看鄺課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只是笑了一下,沒說去,也沒說不去,她像是要留個謎語讓我們倆去猜一樣。

真正放暑假的時候,對去不去水縣,我又有點猶豫不決了。當然這其中是有原因的,這原因都來自于席焱。

那天鄺課從我們學校離開后,我就迫不及待地問了席焱。我說鄺課怎么知道你喜歡吃紅棗煮土雞?席焱用詫異的目光看著我說,你是不是有點吃醋了?席焱的目光里又閃出了那天做愛前跟我吵架時的那種挑釁的光芒。

我說我總覺得你們有什么瞞著我。

席焱說是嗎?席焱又說,那天我不是就對你說過嗎?你可能是過高估計了自己。

席焱那天說的那句話原來是與鄺課有關!我這時突然又想到了我和席焱剛做完愛時,我的手機響了,席焱問我是不是你老婆?我說是鄺課,我記得她的身子微微地抖了一下,原來那一抖也是有原因的。

我越想就越煩躁不安起來。我說你的意思是你同時也很喜歡鄺課嗎?

席焱搖搖頭,席焱在關鍵時刻還是很認真的。她說不是我喜歡他,而是他一直就喜歡我。

我聽到這話我就以審訊的口氣問席焱,他什么時候喜歡你的?

席焱對我這樣問她居然并不生氣,她平靜地告訴我,是中學的時候,他是我的語文老師。

我知道鄺課原來是一名中學教師,他是辭了職到省城來的,可鄺課說的是另一所中學,他說的那所中學與席焱讀初中的那所學校不同,他顯然是有意在我面前撒了謊。我突然覺得我和鄺課都陷入了一個誰也不愿挑明的尷尬里。而且我覺得,如果暑假我們去了水縣,席焱也跟著去的話,這種尷尬最終會像從山頂上滾下來的一塊大石頭一樣,不是砸傷我,就會砸傷鄺課。剛剛放假這兩天,我一直就在為這件事苦惱。席焱一直不愿回家,已充分說明她是很想去水縣的。而事實上,席焱如果不去水縣,我就覺得我去水縣比我從教室走到教師食堂還要乏味。如果我不去,席焱也會跟鄺課去的。我從席焱的談話中已看出了她對水縣的向往。我能讓我的好朋友帶著我的女朋友去一個遙遠的山寨游山玩水嗎?即使什么事也不會發生,我也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這天我向我的妻子撒了個謊,說學校搞活動,如果太晚就不回來了。我撒謊的目的是想留席焱在我的宿舍過夜。我跟席焱有了第一次之后已經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我像一個喝酒上癮的人一樣迷戀著席焱豐腴的肉體和她的柔情。但我還從沒喝醉過,我每次只是剛剛品嘗到酒的醇香,席焱就把她的酒瓶蓋上了,就把她那瓶酒收了起來。

我想趁現在學校放假把席焱留在我的宿舍里,用一個晚上的時間細細地與席焱品味那瓶我每天都想喝的酒,我想讓我們倆都喝醉,我想讓席焱永遠記住我們共同醉酒的夜晚。這樣,即使我帶上席焱同鄺課去水縣,我心里也會踏實些。

可是,我帶著席焱正在湘江堤岸上散步,正在一邊散步一邊醞釀我今晚的醉酒計劃,一件非常敗興的事情就像一只蟑螂爬進一碗剛煲出來的鮮湯里一樣,把我的食欲徹底趕跑了。

這又是一樁與鄺課有關的倒霉事。

當時我和席焱已經在河堤下面找到了一塊茂盛的草地。我們就像找到了一張床一樣興奮地撲過去,然后我們就摟抱著坐在這片遠離學校遠離熟人的草地上開始纏綿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我非常后悔自己沒有關機。當然,后來我又慶幸自己沒有關機,如果我關了機,鄺課就慘了。

這次給我打來電話的居然是周曉秋。

周曉秋打通我的手機之后,只說了一句我是周曉秋,然后她就再也不說話了,只是嗚嗚哇哇地長一聲短一聲地哭,像只被蛇咬住的青蛙。

我說周曉秋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周曉秋還是一個勁地哭泣。

周曉秋就這樣不厭其煩地哭了大約三分鐘,她的哭聲就像一陣暴雨一樣終于慢慢地緩了下來,然后她才聲音一抽一抽地說,鄺課被抓走了。

這個該死的鄺課是不是被警察抓出癮來了?他才被人害了一場剛剛放出來,怎么又被抓了?但理智告訴我,鄺課并不是個惹是生非的家伙,他一定是事出有因的。于是,我盡量用平靜的口氣問周曉秋,鄺課是什么事被抓走的?

周曉秋說,鄺課來找我,然后他們就爭吵起來了,吵著吵著就打起來了。

我越聽越糊涂了。我說周曉秋你能不能說得具體點?

周曉秋聽我這么一說就又像青蛙叫一樣哭了起來,好像那條蛇剛剛放過她現在又把她咬住了。好像她只要這么一哭,我就應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再不明白我就是個傻瓜。

可我的確被周曉秋弄得真的像個傻瓜了。我剛剛平息的激動又被她的哭聲扯了出來。我有點惱火地說周曉秋你別只是哭好不好?你告訴我鄺課到底出什么事了?他現在在哪里?

周曉秋似乎直到這時才意識到她還沒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對我說清楚,就說不好意思,我剛才太失態了。然后才說,鄺課打傷了黃革被城東派出所抓走了。

黃革是鄺課原來任職的那家廣告公司的老總。

鄺課為什么要打傷黃革呢?我想問清鄺課打傷黃革的原因,可周曉秋又開始哭了起來,就像下了一陣又停了然后又繼續下起來的暴雨,她下了場暴雨后就把電話給掛斷了。

周曉秋的這個電話把我和席焱的好心情像割青草一樣徹底割了個精光。當然不管怎么惱火我也不能丟下鄺課不管。可是我就是現在趕到城東派出所去,我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我這時突然想到了劉所長。自從鄺課的事認識劉所長后,我和他現在已算得上是朋友了。鄺課放出來之后我還請他吃過一次飯。那次劉所長也許是有點醉意了,他說江教授,以后有什么事用得著我你就給我打電話吧,只要不違背原則,我劉某絕對幫忙。

劉所長的手機一打就通了。他聽我說鄺課又被抓了,也是大吃一驚。他說鄺課應該不是個惹事的人呀?他現在在哪里?

我說在城東派出所。接著我又問,劉所長你跟城東派出所關系怎么樣?

劉所長沒有馬上回答我,我想他可能正在沉思能不能幫我這個忙。等了一會,劉所長就說話了,他說城東的所長倒是我警校的同學,但這還得看鄺課的事是什么性質。

劉所長顯然在暗示我,原則問題他還是要堅守的。我當然理解他了。所以我就對他說,劉所長你能不能同我一起去城東看看,先了解一下情況再說?

我這樣的要求基本上是合理的,劉所長當然不可能拒絕,他很爽快地就答應了。

我和劉所長約定在城東派出所見面,然后我就同席焱打的趕了過去。席焱雖然也被這事弄得很不舒服,但她沒有抱怨半句,她一路上還在安慰我說,沒關系的,以后有的是機會。

在城東派出所,劉所長很順利地就找到了他的同學。這樣,我們也是順利地就見到了鄺課。劉所長的同學已經安排警察審訊過鄺課了。鄺課確實是為周曉秋同他原來的老總黃革打起來的。幸虧鄺課只是用茶杯在黃革的額頭上砸了一條一寸長的口子,而且是在兩人已經相互用拳頭肉搏了幾分鐘之后砸的,所以這就給劉所長代我向他同學說情創造了一個有利條件,也使劉所長的同學對鄺課出從輕處罰找到了一條基本上成立的理由。

將近十一點鐘的時候,我向城東派出所交了五千元的罰款之后,就把鄺課領了出來。

我原來打算送鄺課回家的,現在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我對的士司機說去橘子洲。

鄺課和席焱聽我這樣說,都側過臉看了我一下,但他們誰也沒有反對。

在橘子洲的湘江水上茶莊,我們三個人坐了足足十分鐘誰也沒有說話。這種沉默漸漸讓我開始感到像夏天蓋了床厚厚的棉被一樣窒悶,所以還是我最先開口。我問鄺課,你怎么跟那個黃革打起來了呢?鄺課看了我一眼,喉嚨動了幾下,想對我說什么,可他很快又像是把嚼碎的骨頭正要吐出來卻又咽了回去一樣,把要說的話吞進了肚子里。

我覺得鄺課一定有隱情。他早幾天對我說到周曉秋的時候,我就覺得他跟周曉秋的關系并不是他在同周曉秋分手時說的那么簡單,他現在又為了周曉秋去與另一個男人打架,我想我應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再不明白我就是個白癡了。

這個時候坐在我旁邊的席焱已悄悄拉了幾次我衣裳的后背,我不知道她是在提醒我如果鄺課有他的難言之隱就別問了,還是在暗示我她想回家了,想躺在我懷里撒嬌了。我想應該是后者,因為那更符合席焱現在的心態。當然,也許兩者都有,兩者都有才更像席焱。因此,我既然把這話題像扯一根絲線一樣扯了出來,我就應該再把它收攏理順。我說鄺課,你如果覺得不想說你就別說,我是很尊重朋友隱私的。

這時,鄺課又看了一下席焱,然后又看看我,他說能不能讓席焱回避一下?席焱一聽端起桌上的菊花茶就走了,她說我才懶得聽呢。她顯然很不高興,徑直走到了隔了我們三張茶桌的一張茶桌邊坐了下來,面對著湘江,背對著我們。

茶桌上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鄺課居然說了一句令我很震驚的話。他說周曉秋是黃革的情婦。

然后他就說了事情的真相。

鄺課說,我是在一次請黃革到一家夜總會唱歌時認識周曉秋的。因為我的工作很令黃革滿意,他在那個月多給我發了一千元獎金,我就用這筆錢請了他。我和他就像在陶瓷店里選花瓶一樣對站在我們面前的一排小姐精挑細選著,最后幫他選了一個穿得很露很性感的女孩,然后我就把她們全退回去了。領班以為我對這一批小姐不滿意,又特意挑了幾個送到我們包廂。我覺得我如果不再挑一個,她還會帶一批小姐進來的,那樣就弄得我更加尷尬更難為情了,加上黃革在旁邊一個勁地慫恿,我就抬起頭隨便掃了一下我面前的幾個女孩,我突然發現一個戴著眼鏡的女孩有點羞澀地站在最后面,于是我就點了她。

我說你這是唐伯虎點秋香嗎?

鄺課對我不合時宜的調侃顯然并不感興趣,他一本正經地說,江宇,不用說你也知道那個女孩是誰了。

我說我當然知道。我說你后來就愛上了周曉秋?

鄺課點點頭。我們那晚互相留了電話,以后我們就經常在一起,但并不是在那家夜總會。

鄺課與周曉秋怎么相處我覺得我沒必要了解得太清楚,我只想知道周曉秋后來怎么就成了黃革的情人了呢?

鄺課對我的這種疑惑顯然覺得是意料之中的事。他怪怪地看了一眼席焱在夜色中的背影,然后干脆利落地對我說,是因為錢。

周曉秋那么貪錢嗎?我也問得直截了當。

不是周曉秋貪錢,是周曉秋當時急于要筆錢。鄺課說出這句話臉上又布滿了憂傷。鄺課接著說,當時周曉秋的弟弟得了白血病,急需一筆錢,而且數目很大,要二十萬。曉秋說,她到夜總會來的目的就是想傍上一個大款,然后她才能救她弟弟。

我說可是你并不是大款呀。

鄺課說就因為我不是大款,所以周曉秋并沒有想傍我,她只是把我當做好朋友。我們在一起,也只是逛逛公園,吃個飯,散散步。我最蠢的就是不該帶她到我的公司去。

這下我似乎基本上明白了鄺課與周曉秋的關系。我完全可以設想到,黃革在見到漂亮的周曉秋之后肯定就死死地盯上她了。我的這種設想果然得到了鄺課的認可,他說的確是這樣,周曉秋那天突然告訴我,她以后再也不會跟我來往了,我那時還非常氣憤地追問她其中的原因。她這時完全變了個人一樣地對我說,你能拿出二十萬給我嗎?我那時已忘記她還有個得白血病的弟弟了,我腦子里只有憤怒和屈辱。我一下子覺得周曉秋是那么的勢利那么的令人厭惡,我看著周曉秋那張像結了一層冰的樹葉一樣冷漠的臉說,那就祝賀你終于賣了個好價錢。說完這句話我就很可笑地做出一副瀟灑的樣子揚長而去了。然后我就來找你喝酒。你不知道,我那時好后悔對曉秋說出了那種氣話,我覺得那句話讓我變成了一個卑鄙猥瑣的小人!

在鄺課接下來的敘述中,我進一步知道,周曉秋拿了黃革的二十萬之后,他們就荒唐地簽了一份協議,周曉秋做黃革兩年情人。那二十萬雖然最終還是沒有救活她弟弟,但她卻不能“毀約”。協議期間,周曉秋一共墮了五次胎。

我說這個周曉秋怎么這么傻呢?可是我說完這話就后悔了,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席焱,想到席焱我就覺得我這句話荒唐而又可笑。我覺得我在本質上與黃革沒多大的區別。

對于鄺課與周曉秋的事我能了解到這一步,我就覺得我們都該回家了,我能想像席焱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她很可能認為我這人實在太不解風情了。于是我就對鄺課說,已經很晚了,我們回去吧。

沒想鄺課卻說,江宇,我們再坐一下好嗎?我還有話要對你說。

我說那你就說吧。

可我沒想到鄺課的話又一次讓我驚訝了。他好像有滿肚子令我吃驚的事要一點一點地像紡棉花一樣紡出來給我看。他說曉秋又懷上黃革的孩子了,已經六個月了。

我說周曉秋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鄺課說,曉秋已慢慢地愛上黃革了。這是他們的第六個孩子,可他們的協議已經滿了,曉秋想要這個孩子,她想嫁給黃革。

我的腦子里這時已不再是紡棉花的紡車了,它們全變成了打鐵的聲音了。我感覺到有一只沉重的鐵錘在一下一下猛烈地敲打我。

沉默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又問鄺課,黃革是不是不想要這個孩子?我這樣問明顯是句廢話,我應該能想到事情的結局。鄺課并不忌諱我的這種提問,他就像老師回答學生提問一樣回答了我,他說黃革給了曉秋兩種選擇,要么打掉孩子,他再補給曉秋十萬,如果生下來,他一概不管。曉秋最終選擇了孩子,我就為這事去找了黃革,我要他為曉秋肚里的孩子負責,他否認孩子是他的,你說我能不揍他嗎?

你不是要跟周曉秋結婚嗎?我又愚蠢地問了一句。

鄺課點點頭。

我說周曉秋同意了?

鄺課還是點點頭。

我又問鄺課,周曉秋她愛你嗎?

我不知道。鄺課在說這話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眼里飄著兩朵灰色的云彩,然后我又聽到鄺課用非常低沉的語調對我說,可是我很愛曉秋,我愿做孩子的父親。

我覺得我不能再說任何話了,我覺得我再說出任何一句話都是廢話。我覺得我只有今晚才真正看懂鄺課。

凌晨一點鐘的時候,鄺課獨自打的回去了,我和席焱也打的回了學校。鄺課走在我們后面,他是看著我和席焱上的士的。我發覺席焱跟鄺課告別的時候,鄺課很深情地看了席焱一眼,我看見他的眼睛里的兩朵灰色的云彩隨即也變得濃厚起來。然后鄺課又很冷很冷地看了我一下,就鉆進了另一輛的士。

這個晚上,不管我怎么努力,我和席焱也沒有做成愛。我總覺得有只大鐵錘將我膨脹的欲望一次次砸成了泥漿。我看見席焱也在這堆泥漿里像一條脫水的魚一樣搖頭擺尾拼命地掙扎,然后我就癱軟在了那堆泥漿里。

去水縣的計劃還是按部就班地實施了,人員當然還是鄺課、席焱和我。

出發之前我又犯了個錯誤,我向鄺課提出,你怎么不帶上周曉秋呢?我看見鄺課的臉馬上陰沉下來,然后他就用怨尤的目光看著我,像要把我說這句話的動機徹底看穿一樣。我這時才覺得我剛才說了一句多么愚蠢透頂的話。鄺課似乎也馬上意識到了自己不應該在出發前鬧出什么不愉快,就對我微微地笑了一下,說周曉秋懷孕了,去了不方便。

我們坐了差不多一天的火車才趕到水縣。我們下火車時已經是傍晚了,王玉的父母還有王玉都在火車站出站口等我們。他們一家人一見到我們三個人,就像見到了他們多年沒見的親戚一樣歡笑著迎了上來。王玉在接受一段時間的治療后已經顯得很正常了,她對鄺課的到來更是表現出特別夸張的欣喜。按道理她是女孩子,她應該對席焱更親熱,可她只對席焱快樂地笑了一下,就粘著鄺課有說有笑去了。

對水縣縣城我們肯定不會有什么興趣,我們這次來主要是想看看水縣村寨,看看那些村寨的吊腳樓。

當然,王玉的父母早就知道了我們這次來水縣的心愿,因為鄺課早就把我們的計劃跟他們說了。因此,第二天一早,鄺課的父親就叫來了一輛小中巴,他把我們的行李搬上車之后,又搬了一大堆水果上去。我正納悶怎么沒見到王玉和她母親呢?就看見她們母女倆雙手提著幾個沉甸甸的食品袋從街上回來了,后來我才發現那是買給我們吃的瓜子糖果和豬肉魚鴨一類的食品。王玉母親說,到了瑤寨,怕一時買不到。

王玉的家鄉叫云雀寨。我們回到云雀寨時已經快晌午了。從屋子里散發出來的霉味看得出來,王玉一家子顯然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回來住了。王玉的母親在收拾灶屋和住房時,王玉的父親已經在灶門口的火塘上生起了一堆熊熊大火,大火上面就吊著一只大鼎鍋。我看見王玉的父親在往鼎鍋里放茶葉時,是用他的一只大手抓了兩把進去的,我懷疑他是把茶葉當成米給煮了。

灶門邊的火塘里的火光將有些暗淡的房子映得一片枯黃。鼎鍋里的茶馬上就沸騰了,然后我們就開始喝茶吃瓜子糖果。王玉的父親用裝茶的大碗給我們每人倒了一碗茶,我一看像墨水一樣濃釅的茶就不敢喝了。王玉父親說,這茶是有點苦的,但走了遠路就要喝這種茶解渴。他把我們坐了幾個小時的車也看成走遠路了。

席焱喝了一小口茶水就尖叫起來,太苦了太苦了。如果不是邊叫邊笑,她這樣尖聲大叫就有點愚蠢的味道了。我嘗了一口,的確比中藥還苦,但我馬上感覺到,喝下去之后就有種悠長綿蜜的甘甜。只有鄺課一直沒有說話,他不聲不響地將那一大碗茶喝光了,他好像是在品味一種與這種茶一樣味道的事物一樣。

到了下午,我和鄺課、席焱三個人每人背著一個畫夾要去爬山,王玉給我們做向導。云雀寨的房子都很零散,大多數都是單家獨院,而且大多數都建在半山腰上。

云雀寨的人發現他們的寨子里突然出現了三個陌生人,都感到很好奇,我們寫生的時候,就有很多人圍過來看。這個下午我們三個人并排坐在地上,畫了很多素描。席焱就坐在我們中間,這樣坐著是她自己主動的,她這樣坐當然肯定有她的道理。

我和鄺課的沖突是在晚上發生的。

這個晚上月光特別的亮,好像月亮把所有的光亮都集中起來全都灑在了云雀寨。

我們三個人還有王玉在王玉家門前的一條小河邊坐了很久,我們說了很多的話。我們還在河邊吃了王玉從家里帶出來的水果,我們四個人都嘻嘻哈哈的顯得特別開心。我們還沿著小河散了一陣步。問題就是由散步引出來的。在散步的時候,我發現河里有一塊一米多寬的大石頭,石頭的正面顯得特別光滑,它一下子就讓我想到了床。我的確在那個時候無可救藥地產生了一種非常強烈的欲望。當時席焱就挨著我,鄺課和王玉走在前面。我感覺到我的某個罪惡的器官正在瘋狂地跟我吵架,它嚷著要我放它出來,它吼著要出來沖鋒陷陣。于是我就把它對我的抗議輕聲地告訴了席焱,席焱便用亮晶晶的目光看著我,眼里閃爍著我意料之中的光芒。然后,我們同時都把目光投向了那塊大石頭,我清清楚楚地聽見席焱說了一句,多像一張床啊。我說,是呀,太像了。

回到王玉的屋里之后,王玉的母親安排王玉和席焱睡在一個房子里,我和鄺課同居一室。這個晚上我肯定是不可能睡得著的,我只能一分一秒地煎熬著,等待我和席焱約定的那個時刻。

快凌晨兩點鐘的時候,我悄悄地爬了起來,再悄悄地把木門打開。我剛走出王玉家的木屋,銀白的月光就把我卷到了小河邊。我在這一瞬間覺得月光就像一種泛濫的情欲,它隨時都可能將一個人吞沒。

我在小河邊這張石床上剛剛坐下來,就看見一個纖長的身影像一片羽毛一樣向我這邊飄了過來。我感到我的心就像一只云雀一樣在我的胸腔里橫沖直撞,我真擔心它會從我的喉嚨里飛出來。

我和席焱都沒說一句話。席焱一跳上這張石床,我們就開始采用了滔滔不絕的肢體語言。河水就在我們赤裸裸的身子底下嘩啦啦地流淌,好像我們正好躺在音樂的旋律里。月光灑在席焱那像剝了殼的荔枝一樣光滑白嫩的身子上,發出一種晶瑩的光澤。我用我抒情而又高亢的肢體語言與席焱的每一寸肌膚對話。我雖然與席焱早已多次做愛,但我從來沒發現席焱的乳房有今天晚上這么美麗絕倫。月光灑在這對渾圓的乳峰上,就像在上面涂了一層奶油,散發出一種甜甜的充滿奶油氣息的香味。我還在狼吞虎咽地吸吮著奶油的時候,席焱已經早就像一條跳到了岸邊的魚一樣,在石床上瘋狂地搖頭擺尾了。席焱的歡叫一浪高過一浪,就像小河里的水碰撞在尖硬的石頭上發出來的聲音。如果不是小河里嘩啦啦響個不停的河水聲的掩蓋,我相信整個云雀寨的人都會聽見我和席焱情欲的波濤聲……

我和席焱是在將近凌晨五點鐘才離開那張被流水環繞的石床的。我不想讓鄺課也不想讓王玉一家發現我和席焱在野外泛濫情欲,這畢竟是云雀寨,我總得注意點影響。

可是,我們從小河爬上岸,剛往王玉家走了不到十米,我和席焱就同時驚呆了。我們同時看見鄺課就站在王玉家木樓前的碼頭上,月光下的鄺課就像一棵披了一身白霜的樹,寧靜地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我都緊張得不敢往前走了,我不是怕鄺課拿我怎么樣,我是怕鄺課沖動起來會把王玉一家人吵醒,那樣對于我們三個人來說都不是很光彩的事情。

然而,鄺課并沒有任何行動,他只是那樣陰冷地看著我和席焱走近他。我從他哀怨的目光里已經完全可以斷定,我和席焱在月光下的石床上的全部做愛過程,絕對已在他的想像中像我們身下的流水一樣流淌過無數遍了。我知道這樣的想像對鄺課來說有多么殘酷,我知道這種想象的流水早就在他心里凝成了冰塊。

我和席焱回到各自的房間之后,我就覺得我好像正在往一道萬丈深淵里飄墜。幾分鐘后,鄺課也回到了房間,他依然用那種寒冷的目光看著我。然后我聽見鄺課問我,你愛她嗎?我說我愛她。

你會為她負責任嗎?鄺課又用極力壓低的聲音問我,但我能聽出這句話的重量,它更像是一句怒吼。

鄺課向我提出的是一個讓我一直不敢正視的問題。

鄺課沒聽見我的回答,就又問了我一個致命的問題,他說你既然不能為她負責,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知道我不能總這樣沉默下去了,我覺得我這樣沉默著顯得非常窩囊,但我又不能再激化矛盾。于是我輕聲對鄺課說,有什么話我們回去再說好嗎?

我沒想到鄺課的倔勁又上來了。他說你現在必須回答我!

我這時已經實在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了,我憤怒地看著鄺課,冷冷地對他說,我為什么要回答你?你怎么這樣迂腐啊!

我的話剛剛落音,鄺課就一拳向我打了過來。我吐出口里的血水,感到鄺課特別的陌生,但我沒有去回擊他。我知道我和鄺課再呆在一個房子里還會把事情搞得更糟糕,就打開門想出去走走。可是,門一打開,我又大吃一驚,我看見席焱站在門口在流著眼淚輕聲抽泣。

十一

席焱第二天一大早就提出來要回省城。她當然是強裝微笑對王玉的父母提出自己的這種想法的,這讓王玉的父母感到很意外也很奇怪。于是王玉的父母就非常自責地找了好多席焱突然想回去的原因,從吃到住到玩都找遍了,可都被席焱否定了,她說她在這里吃住玩都很習慣,都覺得很好,她只是想早點趕回去,她說到了省城她還得轉車回她家去,她爸媽在家盼著她回去。

我當然知道席焱這么急著回去的真正理由,鄺課也知道,可我們都不能把其中的真相告訴王玉的父母,這是我們三個人的秘密,它就像菜地里的一條蟲子,我們不能把這條蟲子捉出來給王玉的父母看,說就是這條蟲子在作怪,我們絕對不能這么說,我們只能讓這條蟲子在我們三個人的心里蠕動,我們無法趕走它也不能把它滅除。

王玉的父母和王玉極力挽留,席焱還是要走。她說讓江老師和鄺課留在這里多玩幾天吧,我真的要回去,我很感謝你們。席焱當著王玉父母總是叫我江老師,這讓我聽起來很別扭很不舒服,但我又不能糾正她。

我知道王玉父母是留不住席焱的,因為席焱已經在開始收拾行李了。

她想留下來她就不會這么做。王玉的父母對我們多么客氣多么熱情呀,席焱如果不想回去她有必要這樣做嗎?但我又不好挽留她,我也是客人我怎么好挽留她呢?我只好試探著說,席焱,王叔叔一家對我們這樣好,你能不能明天走呢?席焱說不能,我今天必須走,你留在這里多玩幾天吧,王叔叔一家的情我已領了。

鄺課就一直坐在木樓的曬樓上看遠處的山影。瑤家的曬樓相當于城里樓房的陽臺。鄺課在曬樓上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像席焱走與不走都與他毫無關系。

王玉的父母見實在留不住席焱,就只好失望地讓席焱走。席焱要走我肯定也會走。鄺課這時才從曬樓上下來,他用怪怪的目光看著我和席焱,說了句要走就一起走吧。王玉母親見我們都要走,就說,你們要走也只能等到晚上,白天沒有去你們那里的火車。席焱說,沒關系,沒火車我坐汽車回去。

我知道王玉的母親說的是實話,我知道水縣去我們那座城市只有晚上八點鐘一趟火車。可席焱卻固執地要坐汽車走,她似乎在這里一分鐘也呆不下去了,我雖然有點惱火但我也沒理由反對。當然,席焱要坐汽車的這個決定和我沒有極力反對她的這個錯誤決定,最終成為了我人生中最痛悔的一件事,它就像一條冬眠的蛇一樣在我心里盤纏著,像是隨時都要咬我幾口。

那天,王玉父親也不知從哪里叫來一輛農用車把我們送到水縣,然后我們就坐上水縣開往省城的一輛大巴。王玉一家人當然也隨我們回到了水縣,我們不在云雀寨了他們也沒必要再留在老家了,他們還要賣他們的水果謀生和發財。

我們上車之后,我看見王玉眼睛紅紅地看著鄺課,而且里面還閃著兩顆晶亮的淚珠。我都有點懷疑這個十六歲的小姑娘是不是在心里偷偷地愛上了曾經差一點被她的一句話害得半死的鄺課。

我們三個人的命運發生天大的變化是在這天下午三點鐘左右。

因為三個人各懷心事,在車上,我們誰也沒跟誰坐在一起,我們每個人的身邊都坐著一個我們不認識的旅客。這是一次非常乏味非常壓抑的旅途。我們三個人都在裝模作樣地打盹,但我知道,我們三個人是不可能睡得著的。

從水縣回省城要經過一座很高很陡的山,車子在這條盤山道上一般起碼要半個多小時才開得出去,過了這座大山就差不多已經到了省城郊區了。太陽就像是掛在我們的車頂上一樣烤著我們,車里的空調很差,在山上,我們都打開了窗戶。

事情就在這炎熱的正午發生了。

透過窗戶,我看見七八個年輕人橫排在盤山公路上攔車,司機向他們搖了搖手,示意車里旅客已滿,不能停車。但那幾個年輕人執意不讓路,司機不得不把車停了下來,并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一下我們這些旅客,還重重地咳了幾聲。我當時的確不明白這是司機在暗示我們什么。汽車重新開動不到五分鐘,車內就開始騷動起來,我聽見一些旅客發出驚恐的尖叫聲。我睜開眼睛,車內的一幕讓我的心一下子就吊了起來。我看到剛才上車的那幾個年輕人正在搜索旅客的行李包,而且還在旅客的身上又搜又摸的,他們每個人的另一只手里都拿著一把雪亮的尖刀。

我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恐懼就像洪水一樣向我撲過來。我看見坐在我前面左邊的席焱的臉色早已嚇得灰白,她站起身,看了我一眼,看得我心里一陣刺痛。我估計她是想要我到她身邊去或她正打算走到我的座位邊來求得我的保護。可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兩個年輕人同時把她按住了,然后我聽見他們中的一個說,拿出來,不然就放你的血!

這個時候,我本能地回頭看了一下坐在我后面的鄺課。我發現鄺課同樣也是一臉的恐懼,但他并沒有看我,他的雙眼一直就緊緊地盯著席焱身邊的兩個年輕人。我想鄺課一定是在作出一種選擇,這種猜想讓我的心又像一只驚恐的鳥一樣快要飛出來了。

就在這時,我看見席焱身邊一個歹徒已經開始用手去摸席焱的小挎包了,另一個歹徒將手一下子從席焱的衣領口插了進去,在席焱的胸口上摸捏起來。席焱驚叫一聲哭了起來。我站起身,想沖過去,但我感覺到有兩把刀子像是能伸縮一樣,從那兩個歹徒的手里延伸過來,一下子抵住了我的胸膛,將我按壓在座位上。這樣的幻覺讓我感到我比垃圾堆里的蟲子還要渺小。這樣的幻覺正像污水一樣在湮沒我時,我突然看見鄺課幾乎是飛奔著一下子躥到了兩個歹徒的身邊,他將那只伸進席焱胸口里去的手像拔一根有毒的草一樣拔了出來,由于用力過猛,那只罪惡的手隨著慣性狠狠地打在另一個歹徒的臉上。我聽見那個歹徒惡狠狠地說,你他媽的想找死了!然后那個摸席焱乳房的歹徒就兇惡地對著鄺課的肚子捅了一刀,另一個歹徒又在鄺課的胸膛上連刺了兩刀……然后我聽見這群渾蛋高聲嚷叫著停車停車!按道理這時鄺課已經不行了,可我聽見鄺課也高聲叫著不能停車,把車開到公安局去!鄺課如果不說這句話,他很可能就不挨后面的那幾刀了。那幾個歹徒在鄺課身上又連刺了幾刀的時候,汽車一下子就停住了,鄺課倒在了車里,鮮血就像泉水一樣從他身上冒出來,那群亡命之徒揚長而去。

我像個跳虱一樣從恐懼里跳了出來撥打了120急救電話的時候,我看見席焱正抱著鄺課在號啕大哭。我走過去想把鄺課抱到車座上去,席焱卻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得一下子跌倒在車里。我聽見席焱對我吼叫著,你別碰他,你別碰臟了他!

席焱讓我狼狽不堪,但我一點也不怪她,我只覺得我這個時候就像一塊抹布。我甚至覺得我連抹布都不是,抹布是可以擦去塵埃的,而我卻滿身都是污泥濁水。

我知道席焱那一推已經把我推到垃圾桶里去了,我可能從此就要在一個巨大的垃圾桶里掙扎了。

十二

鄺課是在當天晚上將近七點鐘的時候死去的。

鄺課死后,我在這個暑假基本上就沒說過什么話,我覺得我的語言被某種銳器給消滅掉了,剩下的只有語言的殘渣了。

大約在鄺課死去的半個月后,王玉來了,她說她是早兩天才從報紙上知道這件事的。她一見到我就像見到鄺課的尸體一樣哭得差點連氣也轉不過來了。她哭了一陣之后就說,她要找席焱,她要找席焱算賬,她說是席焱害死了她的鄺課哥。她說席焱那天不鬧著要走,不鬧著要坐汽車,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覺得王玉說得有些道理,但我不能當著王玉的面贊同她的這個觀點。我知道我的話一不小心就會惹出新的麻煩。當然,我的沉默換來的又是王玉的一陣痛哭。

這個暑假就像一輛慢車一樣終于駛進了終點站后,我又遇上了一樁新的煩惱。席焱沒來學校。鄺課死后我給她打過幾次電話,她都是關機。現在上學都快一個星期了,居然還沒見到席焱的影子,這讓我真正陷入了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和苦痛里。我知道席焱在躲著我,在厭惡我。她是想以這種方式來告慰鄺課嗎?

后來的整個學期,席焱一直都沒來學校,她從此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放寒假的時候,我去鄺課的老家桐子村看望鄺課的父母,鄺課的父母告訴我,席焱在鄺課死去的第七周,也就是鄺課死去的第四十九天,曾經突然出現在鄺課的墳前。

我知道,在死者逝去的第四十九天,站在死者的墳頭前祭奠死者,是當地的一種風俗,它更是最親的人對死者的一種最沉痛的紀念和緬懷。

這一次,我本來想去看看鄺課的墳墓的,但我最終沒去。我害怕我站在鄺課的墳前,他會用那種寒冷的目光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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