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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奧西·馬斯特

2007-01-01 00:00:00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07年3期

第一章:摻雜味精的日子

即使我活到三百五十歲(彭祖活了七百歲呢),那天的情形也還是會歷歷在目:

云層在飛機下鋪開,漫無涯際。天早黑了,但視線仍然好得出奇,星星似乎很近。一對老外胖夫妻在我旁邊打呼,妻子的胸脯起伏劇烈,而丈夫則是肚子,一浪高過一浪地把我推向舷窗。我汗流浹背,渾身刺癢,痛感這世界上精神和物質嚴重失衡。這時飛機開始抖動,機艙里一下子亮了起來。一個黑人空姐過來叫醒胖夫妻,讓他們系好安全帶,還順便朝我露齒一笑。她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黑人,這一點我當然也不會忘記。

飛機越抖越厲害,舷窗外猛地光亮刺眼,我嚇得叫出了聲,定睛再看卻是一座輝煌無比的城市。

天哪,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這的確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澳大利亞西澳洲首府佩思。

出關口擠了很多人,前面有幾個中國人被攔住開箱檢查。我看見一袋味精被一個穿海關制服的人舉得高高的,而味精的主人則滿臉通紅地大叫:“味精!味精!”他為了讓老外聽懂,把味精發成“微驚”。但穿制服的還是在眾目睽睽下撕開袋子,用手指蘸了一點放在舌尖上,然后使勁眨眼,跟電影里鑒別毒品的情形一模一樣。我相信所有的老外都在等著他大喝一聲或者一躍而起,他卻茫然地看著他的同事。味精的主人這時又叫:“我說是味精嘛,你們還不相信!”好像那些人都聽得懂似的。

我乘機把手推車推向一個閑著的通道,對那個海關官員說:“我沒有東西要申報。”他在我和申報單之間兜了好一會兒,終于揮了揮手,也不知他聽懂了我的英語沒有。

走到和檢查處并齊時,我看見味精的主人臉還紅著,正努力把味精朝電飯煲里塞。味精是“蓮花”牌的,電飯煲里還有成盒的“天使”牌避孕套和幾條內褲。看來他東西帶得挺齊,我只納悶他為什么不順便帶一瓶臭豆腐乳來,那玩意保證一次就能把海關官員隨便開人東西的習慣徹底改掉。

玻璃門在我面前自動滑向兩邊,異鄉的土地撲面而來。各色人種的出租司機在凌晨兩點四十七分一齊對我綻開笑臉。我無法回應他們,清涼的夜色直入心脾。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盡情地呼吸資本主義。那一天是公元一九九〇年四月二十一日。

然后我掏出名片看了看,盡管上面的文字早已被我背得滾瓜爛熟:

奧西·馬斯特

Aussie Master

澳洲移民事務所總裁

(前聯邦移民局高級官員)

反面是:本事務所能為您解決與移民澳洲有關的所有問題,價格低到您難以置信,您所要做的只是向我們設在澳洲各大城市的分支機構垂詢。

名片是我在北京得到的。一個年齡介于青年與中年之間的漢子和我一起在大使館門外等了兩天,他簡直是個澳洲問題專家,我和其他人一致認為哪怕澳洲只向全世界發一張簽證也非他莫屬,可他就是被拒簽了。

“他們沒良心呀!”他的手指著澳洲大使館顫抖,“你說哪個大使館有這么大的排場?啊?他們錢賺足了!”

我沒見過其他大使館是什么樣,簽證到手了,我只想趕回去準備行李。但就這么走也說不過去,畢竟兩天來他胸有成竹的樣子給了我極大的激勵,“一次簽不下來不要緊,反正你近,下次再來。”

他絕望地晃著腦袋:“兄弟,跟你實話說了吧,這已經是我第三次被拒簽了。”

“第三次?!”

“我有移民傾向,被他們看出來了。”

“他們有什么權力說誰有移民傾向?”這話是我從他那里學來的,“有什么證據?”

“我認識奧西·馬斯特呀。”他看著空虛,似乎自言自語。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奧西·馬斯特。這名字聽上去就順耳,肯定是個大人物。

“他們把我的計劃全打亂了。不!是徹底毀了!”他掏出一張名片,“這就是,看到沒?他們沒良心呀!蓋這么好的房子,還不都是我們自費生的錢?”

我看著名片愣住了,“這就……移民傾向?”

他沒回答我的問題,“兄弟,其實我這兩天一直有預感你能簽下來……你拿著吧,”他把名片拍進我掌心,握緊我的手說,“要是我沒看錯人,我出國的事就指著你了!”

我說了些讓他放心、我一定會接他出去的話,可能還許諾了一些更具體的內容,因為當時我和他的手都在顫抖。但此刻,站在佩思國際機場玻璃門外,我卻想不起來自己當時承諾過些什么了,并不是我忘恩負義,而是面對此情此景你的感覺就是泰山頂上一青松,絕不可能向婆婆媽媽降格。

我是等到味精的主人他們幾個一道離開機場的。他們一致推舉我坐面包車前排,顯然,未經開箱檢查就出了海關這一事實把我抬升到了他們無法企及的高度。他們在后面唧唧喳喳地埋怨又慶幸,我卻注意到收音機里正播放著一首很好聽的歌,嗓音獨特,高低飄忽。那首歌在此后的幾年中我經常聽到。過了些日子我才知道那首歌叫作Nothing compares to you——你無與倫比。

反正當時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首歌和我此刻的心情將成為我記憶中不可磨滅的部分。

醒來后我驚訝地發現這個城市沒人。這個城市明明有一百萬人口,但我們在街上轉悠就是遇不到人!我不禁捏緊了口袋里的名片。

后來我才松了口氣,原來他們到城外度周末去了。秋意已濃,他們抓住季節的尾巴盡情享受。我的第一反應是感嘆飛機的奇妙,坐上去幾個小時,你就從春天到了秋天。雖然書上說過,但沒有切身感受就是不一樣。我想在寫信報平安時將這一點告訴所有的親友,后來又猶豫了——說這些干嗎?他們之中文化程度低的還以為我是在吹牛呢。關鍵是得找到奧西·馬斯特,等我的問題解決了,我也到郊外去度周末,并肯定有機會在山里或海邊露天做愛,讓微風把呻吟吹向遠方。到那時,我自己也顧不上飛機是否能穿越季節的問題了。

旅店坐落在靠近市中心的地方,那幾天除了我們幾個就沒其他人住。老板叫麥克斯,南斯拉夫人。他說的英語對我來說就像南斯拉夫語一樣難懂。他一直在樓梯下隔出來的辦公室里正襟危坐,我們每次走過他都微笑點頭。他坐的地方在中國是堆放煤餅或笤帚、拖把的,麥克斯讓我們認識了資本家勤儉節約、平易近人的一面。我好容易忍住了沒向他打聽奧西·馬斯特的事,那幾個同胞時時跟著我,掏名片出來風險太大。

其他客人出現后,麥克斯立刻把我們帶到他的一處閑置的房子里,我們就由旅客變成了房客。房子居然帶花園,盡管雜草叢生但確實長著一棵檸檬樹,房子里有家具,甚至連床上用品都有。起初我還納悶他干嗎不早點帶我們來,被味精的主人一語點破:旅館比房子貴,麥克斯把我們多留在旅館半天也是好的。我頓時傻了眼,原來資本家也和我原單位領導一樣笑里藏刀?

味精的主人姓姚,原先是一家生產“熱得快”工廠的廠長。據他說他們廠的“熱得快”賣得很火,并且已經開始向電飯煲領域進軍。他把電飯煲里的味精、避孕套和內褲掏出來放在桌上,“看,這就是我們的試銷產品,我說我不要,他們一定要給我裝上。我走的時候連退休職工都來送行的呢!”

“你們……”小徐猶豫了一下,“還試銷避孕套?”

“試銷電飯煲呀!你想哪兒去了?”老姚紅著臉收拾避孕套,“這是我怕一時找不到工作……不是可以拿到自由市場上去換點生活費嗎?反正單位里白拿。”

我們愕然。基本國策也可以生財?

老姚的地位頓時和我差不多了。他外語不行,過海關還遇到了麻煩,但對麥克斯的分析以及對避孕套的應用顯示了他具有非凡的經濟頭腦,這正是九十年代初大陸中國人極度缺乏的。我們趁著避孕套掀起的熱潮分析我們的優勢:四人中本科生兩名,大專生兩名,如果每人拿出一個類似避孕套的主意,我們的前景豈止是輝煌?大家紛紛挽起袖子,豪情萬丈地開始做飯。老姚的試銷電飯煲被我們先試用了,那天吃的是芹菜和包菜,為了不使生活水平與國內相差太大,我們只能拼命朝菜里放味精。除老姚外,我們都把味精發成“微驚”,洋味十足且其樂融融。飯后我悄悄地漱了口,盡管飯菜里并沒有內褲或者避孕套的味道。

沒過幾天我就發覺我的英語有問題。名片上除了奧西·馬斯特的名字外都是中文,而我卻無法把它們翻出來,更要命的是我甚至不知道奧西·馬斯特的性別——只怪我和那個北京漢子當時都太激動。我把名片給附近奶吧老板看過,他一臉茫然。他妻子和其他顧客也湊過來看,低聲卻熱烈地嘀咕了很久,然后疑惑地搖頭。看來這個奧西·馬斯特在他們國內知名度并不高。這也很正常,他們在自己家里過日子,移民局對他們來說就跟遙遠的中國一樣。

我的英語水平在語言學校分班時得到了證實。學校一共有九個班,我只夠上三班,比初學者好不到哪兒去。老師珍妮是個豐滿且香水味刺鼻的女人,年齡大約在三十到六十之間。珍妮說英語的詞匯量是所有語言中最豐富的,要我們多背單詞。幾天下來,我發覺增加詞匯量并不那么容易,因為珍妮對一個瑞士小伙子來了勁。那小伙的確長得很帥,嗓音低沉,笑的時候眼睛賊亮賊亮的。珍妮開始魂不守舍,一對他說話眼睛就努力朝上翹,其實她的眼睛也不知干澀多少年了。我沒心思看她扮情竇初開狀,只希望他們能利用課間休息到衛生間去把那事給辦了,時間長一點都無所謂,至少在得到滿足后大家能相安無事地開展教學活動。

我希望的事大概沒來得及發生,因為日本姑娘佑子插了一手。佑子身材五短,眼睛只有兩條縫,而且牙齒錯落得厲害,走路還嚴重的內八字。最初佑子坐在我旁邊,每逢珍妮對瑞士小伙發情,她就和我說話,然后開始用小學生那種端端正正的字體寫紙條給我,一般是“太乏味了”“你認為這個話題有趣嗎”之類的話,可有一天忽然變成了“用中國話怎么說‘我愛你’?”我還在疑惑,卻發現她正用那雙瞇縫眼向我放電。我那時的確需要女人,可她這模樣即使擱在國內的邊遠山區也絕對是困難戶,我實在不愿被她電著。下一節課佑子就換了位子,第二天居然就坐到了瑞士小伙身邊。她積極投身珍妮和瑞士小伙的談話,并和珍妮一道把話題朝瑞士方面引,銀行、奶酪、滑雪、手表,甚至瑞士青年未婚同居的費用怎么分擔等等。到了五六月間,我對瑞士已經熟悉到了這個程度;能夠在半夜潛進去天亮前溜出來,還保證做到不隨地大小便——珍妮組織我們討論過公廁建設問題,重點當然是瑞士的公廁。

佑子之后加拿大小伙彼埃爾坐到了我身邊。彼埃爾的英語和我的一樣糟,因為他來自魁北克。我納悶他干嗎跑那么老遠來學英語,他輕描淡寫的回答讓我痛苦得揪心:“我以前沒來過澳洲。”資本主義的人就是這樣活的!我頓時為至今沒在大街上見到奧西·馬斯特的事務所的招牌而焦急起來。

大概是東西方人的審美觀的差異,或者是東西方人想換個口味的愿望沒有本質差異,瑞士小伙開始對佑子有意思了。他們在課間休息時挨得很近吃餅干,佑子還給他帶自己做的壽司,就在休息廳里把保鮮膜一層一層地打開。我平時從不在課間買東西吃,那天卻破費一澳元買了兩塊餅干。

彼埃爾嘆息一聲,“佑子長得真漂亮。”“她漂亮?”我愣住了,“那么小的眼睛!”“那才性感呀!我從來沒見過那么美麗的眼睛!”他說。我朝那邊望過去:佑子正把最后一塊壽司捧向瑞士小伙的嘴邊,由于根本沒有了眼睛,她此刻看上去真是一臉幸福。我忽然后悔那天沒回答她的問題,過了一會兒才發覺餅干全粘在牙齦上了。更糟糕的是珍妮,回到教室時她已是晚景凄涼的模樣,發現大家在等她開口,一時間竟然手足無措。我想幫她擺脫尷尬,想起了老姚早就問我的問題:味精用英語怎么說。珍妮朝我一個勁地眨眼,忽然來了精神。她搬出科學家的研究成果,列舉味精對人體的各種危害,然后贊嘆澳洲禁止使用味精的英明。“日本人發明了味精,”她眼角瞟向佑子,“制造了許多麻煩,我真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要發明這種無用的東西。”她對日本的譴責多少喚起了我的同感,我第一次在課堂上談笑風生,事后才發現關于味精我只記下了MSG。

“MSG?”老姚說,“這個詞怎么這么怪?”我解釋這不是一個詞,這是三個詞的縮寫,三個很復雜的詞,代表過敏、心跳加快和呼吸急促,你記住MSG就行了。老姚把漢英、英漢詞典排開,他們都湊過去幫他找,最后老姚恨恨地把詞典塞給我。

詞典上沒有MSG,而且過敏、心跳加快和呼吸急促都不是以字母M、S、G打頭的。他們一齊斜著看我,我看到我的學者形象訇然倒塌。

味精制造的問題還不止這些。

英語水平敗露后,我不得不處處迎合他們的趣味。那天我們幾個正在燒菜,小徐和小董仍然使勁叫“微驚、微驚”,老姚忽然出現在廚房門口:“你們沒有其他話說了?啊?無聊不無聊?”我趕緊背過身去,小徐卻說:“怎么能不無聊呢?到處都是大奶子的女人,想摸一下又沒那個膽量,無聊得我天天跟自己玩。人家說這樣最傷身子了。”

我和小董剛笑,老姚就喝道:“你不僅無聊,簡直無恥!”

但小徐沒發火,“喲,老姚,我們這是在哪兒呀?請注意,我可沒漂洋過海還帶著避孕套!”他居然帶著微笑。

“你?!”老姚的臉紅了,“請注意,那是我的味精!”小徐的手還僵在空中時,老姚猛地轉身走了。

老姚的激烈是可以理解的。到澳洲好一陣子了,我們四個人沒掙到一分錢,支出卻一點都降不下來,再聽到催促放“微驚”的叫聲,怎不叫老姚火冒三丈?此后幾天大家都沒好意思再用老姚的味精——起碼我沒用。澳洲的肉類腥臊得很,而蔬菜硬是有股中藥味,缺少味精實在難以下咽。小董悄悄告訴我和小徐:威廉姆斯大街上一家越南人的小店里有賣味精的。開始我納悶他干嗎要這么神秘,后來才明白是價格因素在作怪——一袋味精比國內貴了二十一倍!

威廉姆斯大街是佩思的Chinatown,其實那兒只是零星的有幾家中餐館和華裔人的雜貨鋪。我在那一帶找過工,一開口他們就拼命搖頭擺手,硬是連話都說不上。小董會說廣東話,成天在威廉姆斯大街轉悠,經常精神抖摟地回來,對我們的提問笑而不答。他果然最先找到了工作,在一家雜貨店里發豆芽。我們正羨慕得跺腳,他卻說有一份更好的工作要在最近見分曉,還包吃包住。我們紛紛要求他引薦,即使是他看不上的發豆芽我們也不嫌棄。他逐個審視我們,“可你們……不會說廣東話呀!”我們于是意識到了中國的問題在資本主義日常生活中得到了簡化:中國不是分為大陸、臺灣、香港和澳門四塊,中國只有兩塊——說廣東話的和不說廣東話的。

小董的成功迫使我們仨加快了找工作的步伐:小徐想找一份清潔工工作,半夜上班符合他的生活習慣;老姚主要關心農場臨時工,他估計在一望無際的田野上不用說很多英語;我則揣著名片到處轉悠,想找工作,但更想找到奧西·馬斯特。

城市海灘(City Beach)是片富人區,家家碼頭上都拴著游艇,直覺告訴我,奧西·馬斯特就應該住在這種地方。

印度洋藍得像藍墨水,海浪不高不低正適合散步。我試圖體會一下古希臘哲學家海洋性思維與中國先賢大陸性思維的差異,但工作問題、學費問題、債務問題、語言問題、奧西·馬斯特問題接二連三地冒出來。看來澳洲不適宜產生深刻的思想。

我走了很遠,一陣突如其來的香味擊中了我,腸胃頓時上下翻騰。一家旅館的餐飲部外面,一排金黃色的炸面包圈撲面而來。

“兩澳元五個,自己拿吧!”

是一個胖廚師在窗口朝我叫,“你能過來付款嗎?謝謝。”我這才發覺自己已經對面包圈端詳了好一會兒了。我捏緊口袋里的硬幣,朝窗口挪動腳步。店里坐滿了人,兩個女招待穿梭不停。“對不起,我這里實在太忙。”胖子歉疚地笑道,“你可以多拿一個,這是紙袋。”

“你需要人手嗎?我正在找工作。”我忽然說,連我自己也沒料到。

他一愣,我以為又將聽到客氣而冰冷的拒絕,一件白大褂卻飛進我的懷里。“但你得現在開始,我不能再等了!”他扭頭叫道,“芭芭拉,告訴他怎么炸面包圈!”

炸面包圈大概是世界上最簡單的工作,這邊進去那邊出來,芭芭拉提醒我別忘了撒上“成千上萬”。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成千上萬”就是撒在面包圈上的花花綠綠的小顆粒。這種叫法叫上去很孩子氣,可我太喜歡了。印度洋此刻就在我眼皮底下拍打出成千上萬的浪花,奧西·馬斯特可能就在附近,碰上他(或者她)我很快就會真正地成千上萬,更重要的是我出國后掙的第一筆錢就和成千上萬聯系在一起。好兆頭呀!

收工后胖子搬出工會規定給我制定工資標準,“我理解每個人都想在一夜之間成為百萬富翁(注意,這里出現了百萬這個詞),但我們得按規定辦。如果你沒有異議,那我們現在就吃飯?”其實他即使只給一半我也會立刻答應的,何況還管飯呢!吃飯時我知道胖子叫比爾,芭芭拉是他妻子,另一個女招待,瑪格麗特,是他們的女兒。我嗆了一大口——瑪格麗特看上去比芭芭拉起碼大三歲!

“你們聽到他說什么來著?”芭芭拉尖叫起來,在椅子上扭來扭去,而伴奏音樂正是我踏上這片土地后聽到的第一首歌!

飯后瑪格麗特走到水池邊低聲說:“她看上去比我年輕三歲?你沒問題吧?我今年才十七!”她扔下盤子走了,晃動髖部像只豹子。外國女人在我面前爭著扮年輕!而且是母女倆!這情形導致我在回家的路上拼命回憶那首歌的旋律。

我的同胞們沒有分享我的喜悅。沒進門我就聽到了小徐的叫聲:“不就一袋味精嗎?丟人的不是我,是你!”老姚吼道:“一袋味精怎么啦?你不是成天用那樣的語調說‘微驚、微驚’嗎?不是我抓到你,你根本不會承認你用過!”

原來是小徐偷用老姚的味精被逮了個正著。我立刻加入小董勸架的行列,異口同聲地說為一袋味精不值得鬧成這樣。“不!”老姚架住我們的手,“這不是一袋味精的問題!我們這是在哪兒?西方國家!即使是我看過的報紙我不同意別人也不能看!我外語不好但這個我懂!”

“好、好。我當著老周和小董的面承認,我用了,是偷用的。”小徐掏出一張十澳元紙幣拍在桌上,“夠了吧?這袋味精算我買下了!”

“休想!我知道這里味精多少錢一袋!你也知道!我就要味精!”

商店早已關門,小徐拉著疲憊不堪的小董敲開了老板家的門買了一袋。我說我也出點錢,就算大家一起買的。小徐攔住我,宣布只要找到地方他馬上就搬走,因為“到了海外更顯出中國人的丑陋”。

老姚沖小徐的背影“哼”了一聲:“中國人是丑陋,可他也不英俊!”他把新味精豎在鍋臺上,與老味精遙遙相對。看著他擺放的認真勁我心里直犯嘀咕:他怎么到澳洲來和味精飆上了?

小董說他也要搬走。他一再強調這與味精無關,叫我們別多心。倒是小董一退出,我就成了老姚、小徐爭取的對象。他們分別找我談心,總的意思是我這個人雖然說話比較大,但沒有壞心,愿意的話就跟他們走。我嘴上說著留戀不已的話,心里卻已拿定主意:我有了工作,工資是按工會標準給的,兜里還揣著奧西·馬斯特的名片,我老跟你們待一道干嗎?

麥克斯沒料到我們這么快就搬走,臉拉得老長。我怕他扣我們的押金,把我所掌握的詞匯全部用來夸他移民澳洲決策的偉大,豈知這下觸到了他的心病——他成年的孩子還沒申請下來,而戰爭已經在他家鄉打響。“我做了我該做的一切,可移民局的那些狗娘養的什么都沒干!”老姚他們一取回定金就爭先恐后地走了,我乘機掏出奧西·馬斯特的名片向麥克斯打聽。他盯著名片看了半天,眼鏡拉下來又掀上去,最終瞪著渾濁的眼珠說:“沒地址、沒電話,你上哪兒找?”

血一下子涌上我的腦門。麥克斯一語道破我心里嘀咕已久的問題,這個奧西·馬斯特譜也擺得太大了!

“移民不容易,太難了。”麥克斯說,“不過我還是祝你好運。行,我該鎖門了。”

他走了,留下我拎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站在路邊。馬路對面的大草坪上,幾個大孩子在踢橄欖球。聲音總是比動作慢半拍,完全沒有真實感。

這可真他媽的是一個遼闊的國度,遼闊得我犯暈。

彼埃爾下樓來為我搬行李。他一直抱怨房租太貴,想找人分租,我來了他高興得屁顛屁顛的。進了屋我才發現他是和另外兩個外國青年住在一起。英國女青年瑪瑞德絲,獨自旅游時遇到了阿根廷男青年費爾南多,兩人就一起住下了,后來才招來了彼埃爾。費爾南多跑過很多地方,光是西藏就去了三次。他的頭發又長又亂,在彼埃爾炸苞米花歡迎我時,費爾南多趴在瑪瑞德絲腿上讓她給梳頭。“噢!”他大叫不已,一團團金黃色的頭發被瑪瑞德絲從梳齒間拽出。“我是在西藏養成不梳頭的習慣的,不信你問這位中國朋友。”他指著我回答瑪瑞德絲的埋怨。我雖然沒去過西藏,但直覺告訴我他比我還能白話。

彼埃爾放下苞米花就忙著去抱瑪瑞德絲,嚇了我一跳。瑪瑞德絲專注于為費爾南多梳頭,有點不耐煩地說:“哦,別,彼埃爾!”

晚飯簡直糟透了。他們把牛排放在平底鍋里煎了不到半分鐘就血淋淋地朝嘴里塞,瑪瑞德絲居然連鹽都不撒。“鹽會導致心臟病,你不知道?”

牛排實在不能吃,我只好到樓下快餐店里買了一袋炸薯條。我朝薯條上擠番茄醬的狠勁嚇得那個伙計直眨眼。汽車站牌后散發著尿臊,我只好繞著大樓邊走邊吃。真該和老姚或小徐中的任何一個走,以中國的方式燒菜,并且放味精!

對中國菜的思念使我駐足。我驚訝地發現天已黑透,我甚至失去了威廉姆斯大街的方向。

我上樓對他們說他們的吃法我不習慣,我今后得自己做著吃。他們面面相覷,忽然一齊叫道:“那我們可以嘗到中國菜了?!”我一愣,彼埃爾趁這工夫把瑪瑞德絲拽過來吻了一下,這回他吻到了她的唇。

上床已經很晚,彼埃爾依然興奮不已,“你不覺得瑪瑞德絲很性感嗎?”

我說:“我記得你說過佑子很性感。”

“啊,當然。我當然說過。她們都很性感,你不喜歡她們?”

我沒法回答。看來他是那種只要是個女人他就覺得性感并立刻就喜歡上的人。

“你看上去不太高興,怎么啦?”

我說其實她們性感不性感并不重要了,她們現在都有主了。

“我不同意你的說法。佑子我沒有把握,因為我對東方人始終吃不透,但瑪瑞德絲對我是有好感的。知道嗎,我搬進來的時候他們還沒睡在一起呢!”

我想說問題是你搬進來之后他們睡在一起了,好感不好感頂個屁用。但我得先在心里把這話翻譯出來,就在這時傳來了一種非人的叫聲。彼埃爾猛地捶床:“噢!他們又來了!”我一驚,然后聽出是瑪瑞德絲在叫,“對”和“不”摻和在一道,還有拖得很長的“噢——”

那邊顯然在進行著劇烈的動作,時間卻在我們這邊凝固。我莫名其妙地哆嗦起來,不得不咬緊牙關。在叫聲的間隙中,我聽到自己體內血液奔突得砰砰有聲。他們像是在殺人,而且殺了好幾次,可我一直認為這只應該是呻吟的事。我果然聽到了隱隱的呻吟,但就在身邊,扭頭看時,彼埃爾已經不見,被壓抑的呻吟鼓搗得毯子既微微顫抖又劇烈起伏。時間再次凝固——那晚的時間的確是走走停停,絲毫沒有流暢感。許久,彼埃爾從毯子里鉆出腦袋,雙目緊閉,喘得如同剛進站的蒸汽機車。我開始思考他們之間怎么會有如此的感應,結論是人種的差異實在太大。

彼埃爾竟然就這么睡著了,嘴巴張著,看上去蒼老無比。我完全沒了睡意,而明天我既要上學又要打工!我光著腳丫到衛生間坐下,想理清思緒,可瑪瑞德絲的奶罩、短褲就在旁邊掛著,鼓鼓囊囊地令我心猿意馬。我使勁在奶罩上捏了一把,它立刻恢復了原樣,但那是海綿的彈性,和實物的感覺完全不是一回事。

門忽然打開,瑪瑞德絲一絲不掛地沖進來,“噢,對不起,但你沒鎖門。”我驚訝得說不出話。她又說:“他不喜歡用避孕套……請你快一點。”中間有一句我沒聽清,她隨即退了出去。雖然那只是短暫的片刻,但她的全裸形象將永遠鑲嵌在我的腦子里:白得刺眼的身軀、下垂的奶子、淺褐色的體毛紛亂而茂密、寬得令人吃驚的臀部。它們至今依然凹凸分明,似乎伸手可及,但我當時并沒意識到這一點——我心跳得厲害,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后,猛地把門拉開。

但她沒在客廳!

我后來怎么都想不起來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間的,再定下神來,面對的又是彼埃爾張嘴的睡態。我趕緊躺下,緊閉雙眼,瑪瑞德絲的話我想起來了:“I don't want to get pregnant。”“Pregnant?pregnant是什么來著?懷孕!對!就是懷孕。她那么寬的臀部足夠讓三個小孩并肩出來說不定三個都是女孩,因為她不吃鹽將來她們都長著寬寬的臀部,身后能跟幾十個小伙子,這一夜肯定全毀了。我記得我長嘆了好幾次。豈知第二天半夜我拖著疲憊的雙腿回來,在樓梯上迎接我的又是她的號叫。

我對彼埃爾說我必須搬走了。他瞪著我,嘴巴張了好幾下,終于說:“租(他們發不出‘周’,都發成‘租’),和我們住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嗎?”

我說文化差異太大。其實我想說褲襠里差異太大,但我的英語還沒到達那個水平。

“那我怎么辦?”他叫了起來,“房租太貴了!租,你知道我沒有工作!”

“不是‘租’,是‘周’!”我說,“起碼你有瑪瑞德絲對你的好感。”

“你知道情況是怎樣的,你知道得很清楚!”他急得直甩手,見我不回答,忽然說,“好吧,我和你一起搬!”

“什么?!不、不,請別那樣。”我拼命找詞,“我……我要和中國人住在一起,我們都用……MSG!”

“你已經找到地方了?”

我被他問住了。

一艘美國航空母艦影響了我的搬家,它還帶著一支特混艦隊。滿街找樂子的美國水手使整個城市忙得像過年一樣。比爾要我每天工作,上午就去。錢的誘惑使我逃學了兩次,但想到學校出勤率關系到簽證,我最終還是在放學后花近一個小時趕到City Beach,再一口氣工作六到七小時。中午我躺在學校休息廳的沙發上睡覺,引起外國同學側目,中國學生卻圍上來打聽如何找到工作、工資多少等問題——疲憊不堪是令中國自費生羨慕不已的狀態。我怕招人嫉妒,只說是跟老外住睡不好,來自北京的女同志肖燕立刻說她有地方讓我住。肖燕三十多歲,大嗓門,愛笑,就是從來不說一句英語,老師逼著也不說,是學校里的一絕。她的房子就在學校附近,而且租金低得驚人。我跟她去看,其實就是在客廳的地板上放了一張揀來的床墊。我顧不了那么多了,趕緊叫車搬家。下午再進教室的時候,我輕描淡寫地通知了彼埃爾。他悲哀地搖頭:“你沒注意這兩天瑪瑞德絲沒叫?”“那說明什么?”“我和她談過,請她注意中國人不喜歡性的事實。”“我們不喜歡性?我們那么多人口哪來的?”趁他瞠目結舌的當口,我鄭重宣布我們是喜歡性的,只是不喜歡叫。他張開嘴巴的模樣看上去真的很老。

和肖燕同住的是一個叫杰克的上海人,他們也不時弄出些動靜,客觀地說比國內的響,但遠不及瑪瑞德絲。北京和上海之間其實一直存在著某種敵意,但他們為了性把一切地區偏見都棄之腦后。他們的聲響使我油然而生民族自豪感,因為他們用行動駁斥了彼埃爾的一派胡言。

說來也怪,在搬出來后的最初幾個晚上,我竟一直擔心彼埃爾對瑪瑞德絲說的話會影響她的興致——那么寬的臀部,三個小孩并肩出來一定很壯觀。

我真正的工作是晚上在廚房打雜。炸面包圈只是在周末下午偶爾為之,前提條件是風和日麗,但地中海式氣候的陰雨天都集中在冬季,看著印度洋炸面包圈的好事在一次之后就成了永遠的夢。

比爾待人還算厚道,但芭芭拉和瑪格麗特的關系不融洽。“你看不到我這兒忙著嗎”,或者“我不可能一個人完成所有的工作!否則其他人干什么”,她們輪流對比爾大聲說,比爾只好伸手攔住下面的話,“OK,OK,我來、我來。”然后和我一起累得人模狗樣。

自從我夸了芭芭拉年輕,我一上班她就哼我喜歡的那首歌,還朝我擠眼。比爾說:“有客人在的時候你就不能不唱?”“這可不能算是唱!再說大家都喜歡,你怎么啦?”芭芭拉白了他一眼,繼續哼道,“Nothing compares,nothing compares to you——” 我就是從她那兒得知這首歌的歌名和它的原唱的。

瑪格麗特不唱,但總是問我要煙。“我能抽一支你的Long Beach嗎?”我自然說可以,但她抽得也太邪乎了,一晚上竟然要了四次。比爾終于說:“瑪格麗特,你該自己買。”

“那你該給我增加工資。”瑪格麗特對我說了聲“多謝”,抽著煙一扭一扭地朝外面走去。“你結婚了嗎?受夠了吧?”比爾拍拍我的肩,黯然離去。霎時間我充滿了毫無理由的溫暖。

美國水兵帶動了全體市民大把花錢,航空母艦離開的那天,整個城市都在慶祝美國人給他們帶來的收益——盡管澳洲早就宣布自己是無核國家,連核電站都不建一個,可他們就是對一艘核動力航空母艦懷著那樣的感激,完全不顧它裝載的核武器足夠把這個城市摧毀三百遍(佑子和瑞士小伙計算的結果)的事實。政治這玩意兒的確令人費解。

我工作到很晚,瑪格麗特早走了,我只好等著搭比爾的車。他們邀了一些朋友來喝酒,我聽不懂他們的談話,但只要給我倒酒我就喝。芭芭拉把我介紹給克勞迪婭——旅館部的經營者,并重復了我夸她年輕的話。克勞迪婭立刻來神了:“你說我看上去多大?”其實她并不年輕,但我只能說你看上去和芭芭拉年齡相仿。“噢!美國水手們怎么沒看出來?”她們笑得前仰后合。“他真可愛!”克勞迪婭用眼角勾著我,“我不介意換個口味,真的。”

這句話我聽懂了,臉上頓時火辣辣的,趕緊端起杯子喝酒。她們笑得更加放肆,好一會兒才止住。說實在的,她的年齡、相貌、皮膚以及臀部的寬度與瑪瑞德絲相去甚遠,但我的目光老朝她那邊飄,拽都拽不住。有人叫她去接電話,我緊張得渾身哆嗦,然后鬼使神差地跟到了外面。

那天有點月亮,海浪在黑黢黢的洋面上搓出白色長條,在滾動中互相連接又斷開。濤聲中似乎夾雜著克勞迪婭的聲音,但我不能肯定,也無法判斷聲音出自哪個房間,更糟糕的是我不知自己該站哪兒——站在暗處她看不到,站在亮處又太露骨。我在海灘和旅館部之間不知走了幾個來回,忽然發覺電話聲徹底消失。我趕緊在不明不暗的地方站好,她卻沒有出現。難道我剛才聽錯了,或者是旅館部有另外的通道通向餐廳?海浪的拍擊聲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我似乎在印度洋里泡了一個世紀。就在我踮著腳朝餐廳里打量時,她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是你嗎?怎么在這兒?”

我怔怔地說不出話。“想家了?”她又說,忽然咯咯地笑了,“要不就是在找我?”

“我……就是在找你。”我的嗓子緊得幾乎發不出聲。

“哇?!”她輕輕地叫了一聲,“這可是我有生以來聽到最直接的回答。什么事?”

隔著兩米左右的昏暗,我感覺到她忽然繃緊了,可明明是她說想換個口味的呀。“我在找一個人,”我掏出奧西·馬斯特的名字,“說不定你知道。”

“一個人?!”她接過名片猶豫了一下,“來吧,讓我們看看這是個什么人。”我跟在她后面,告誡自己今天不可造次。時機不對,一會兒打個哈哈就走人。

她的辦公室并不奢華。她沒坐下,彎腰湊在臺燈下看那張名片。“奧西·馬斯特,奇怪的名字,他,還是她?”“我不知道。”“這上面說什么?”“關于移民的事。”“移民?”她搖頭,“從沒聽說過這么個人。”

我接過名片,“那,謝謝了。”

“等一下,你就為這張名片找我?”她歪著腦袋打量我,“那就表演過頭了。”就在我不知如何反應的時候,她把我推向沙發,“得了。”

她在我身上亂撲亂抓,我還沒真正到位她就開始顛聳,但她呼出的氣味阻止了我的發展并使我潰不成軍。“噢,不——”她繼續著騎兵的動作,噴出的氣息愈加臭不可聞。“我聽說東方男人快,但沒料到這么快。”她最終幽怨地說。

我胡亂把自己塞進衣服里,“很久沒有……也許下次……”

“你結過婚的,對嗎?”她瞪著我。

我一愣,隨即明白不會有下次了。在獨自回餐廳的路上我說出了聲:“有什么呀?叫得根本沒瑪瑞德絲響,還說我快,也不想想自己的口臭!誰稀罕下次?呸!”

美國航空母艦帶走了人們上飯店吃飯的熱情,也帶走了我的工作時間,比爾終于沉下臉說以后上班得等他通知。在接下來的兩個星期里我沒有一分錢的進項,我這才理解了為什么他們拋棄了民族尊嚴還那么興高采烈。

學校在這時重新分班,珍妮讓瑞士小伙、佑子和彼埃爾都升到四班去了。我也想去四班,可珍妮認為我還得在三班待些日子。見我遲遲不說話,她說:“怎么?不愿和我在一道?”這回她的眼睛沖著我朝上翹,我想起了克勞迪婭用過的詞“over acted”——表演過頭。

不管怎么說,在學期過了十五周(一共二十周)的時候,我的情況絕對談不上令人滿意:工作若有若無、語言依然磕巴、睡在人家客廳里的地板上、銀行里的錢只夠學費與生活費之間的一項、沒有奧西·馬斯特的任何消息,并且,美國和伊拉克擺開了打仗的架勢。

我開始省略午飯——不是真正省略,只是不愿看到肖燕午餐的豐盛。我帶上抹好花生醬的面包片沿著天鵝河走。河邊景色很美,有時能看到鵜鶘在離岸很近的地方捕魚。它們專心致志,旁若無人,令我百感交集。中國的先哲們認真討論過魚的樂趣,似乎那就是樂趣的典范,可在這里鵜鶘的樂趣顯然大于魚的樂趣。沒辦法,這里不歸中國哲學管。

沒料到老姚會在我啃面包時忽然出現。“老周!哎呀好久沒見!你沒吃菜?哈哈,我正好給你帶來了!”他隔著灌木叢向我托舉起半棵花菜。

花菜是他從農場帶回來的,據說整棵比籃球還大。“先在水里焯一下,炒的時候加鹽加味精就行!哎,你笑什么?”我是笑他走到哪里都離不開味精,但不好意思直說。“你老遠跑來就為告訴我朝花菜里加味精?”“哎呀什么呀!我來跟你商量事的!”

老姚準備黑了。他為找工作耽誤了上學,下一期簽證肯定沒指望了,可他就在這時找到了工作。他在農場沒人說話,于是想到了我。“用不了半年就能把出國的所有費用掙回來,絕對不用半年!”

那時候我正擔心我的債務今生今世是否能償還,聽到這話我趕緊掏煙,手卻碰到了奧西·馬斯特的名片。我愣了一下,猛然清醒:必須保住簽證,直到與奧西·馬斯特見面!

“你,沒煙了?”老姚眼巴巴地等著,然后看出我的猶豫,“嗨!那你出國欠的債怎么辦?你說!”

我看著從容捕魚的鵜鶘,打定了去東部的主意。

學期結束,我的出勤率居然比澳洲政府的規定差了一個百分點。我的腦袋頓時炸開了,債務、飛機票、親友們充滿期望的目光在我眼前團團飛舞。該死的美國航空母艦,是它毀了我的一生呀!珍妮看我不對勁,“租,你怎么啦?”我指著出勤證明說不出話。“明白了,”她嘆道,“讓我試試能為你做點什么。”她走后,同學們紛紛上來和我道別,給我留下遍布全球的地址。瑞士姑娘妮可擁吻我時還流了淚,她是我們班后半期里最漂亮的女孩,但她的吻沒帶給我任何感覺——我只顧朝辦公室那邊看。

珍妮終于出來了,把一張出勤合格證明遞給我。“的確不容易,但我為你辦到了。”

我的心一下子恢復了跳動,“珍妮,太謝謝了!可以嗎?”

她讓我擁抱了她,“知道我為什么這么做嗎?——我欠你的情。”她又翹起眼睛看我。我明白她是指佑子的事,她渾身的香味一下子變得溫柔起來。

我挽著珍妮走出學校,游行隊伍正朝這邊過來。海灣戰爭箭在弦上,焦慮的市民們放棄了周五下午的出游。游行隊伍最前面是個大條幅,第一個單詞我就不認識。珍妮解釋那個詞是“妓女”,整個條幅的意思是“妓女要和平”。我差點笑岔了氣,珍妮嗔道:“怎么啦?妓女難道不需要和平?”“需要、需要。”我干脆又擁抱了她一次。

老姚趕回來為我送行。農場的天氣在五個星期里把他整成了棕色人種,還順便整出點拿腔拿調的澳洲口音。他要我千萬與他保持聯系,“我可以一直在農場待下去,但既然到了澳洲,我也想看一眼歌劇院呀!”他送我一包橙子,是他親手采摘的,然后顫巍巍地掏出一個塑料袋——小半袋蓮花牌味精!“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老周,過去的事你別放在心上。我……唉,我現在不是廠長啦!”

火車即將進入南澳時,我去衛生間洗澡,出來時桌子上的橙子不翼而飛。我趕緊找列車員,原來橙子是被他們沒收了——南澳的法律禁止西澳的農產品入境。

看來各類關卡總是和老姚或老姚的東西過不去,我在下車前把味精扔進了垃圾箱。

這下該有點起色了。我想。

第二章:轉折點

我獨自坐在阿德萊德火車站臺上,北上的火車得等到天黑。風從站臺盡頭吹來,在我的行李旁形成旋渦,使勁朝水泥地里鉆。我的箱子比出國時還癟了些,顯然,我在過去的六個月里一無所獲。奧西·馬斯特對我眼下的狀況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那張名片沒派上任何用場,甚至影響了我上學、打工。我不禁自問:繼續尋找這個人還值得嗎?但北京漢子面如死灰、渾身顫抖的樣子又浮現在眼前。他不可能是裝出來的呀。

我把行李存了,隨便上了一輛公共汽車,一直乘到海邊。

一下車我就聽到了“你無與倫比”,循聲望去,這首歌的原唱Sinard Oconnor從海報上冷冷地注視著我。她的形象我在芭芭拉的CD封套上見過——一個光頭的冷艷女子,但海報突出了她憂郁的藍眼睛,歌聲就在她碧藍的眼睛里載浮載沉。我不知該帶著怎樣的心態來與她對視:我踏上這片土地就聽到這首歌,現在它又跟著我從印度洋到了南太平洋,但半年來的生活告訴我,它不一定是好兆,就跟奧西·馬斯特的名片一樣。

“拷你嘰哇!”

我一愣,原來是唱片店的老板學著日本人的姿勢朝我鞠躬。“別拷你嘰哇,”我說,“我是中國人。”

“真的?但你英語說得不錯。”那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夸我的英語,而且他顯得心悅誠服,“我們把所有的存貨都拿出來甩賣,這是你的機會!你是音樂迷,一看就是,對嗎?”

其實我算不上音樂迷,不過反正我也沒別的地方去。

看到“你無與倫比”的歌詞,我傻眼了。這首歌唱的是一個被拋棄的女人對那個男人的思念,而且到了神情恍惚語無倫次的地步,我卻一直把這首歌當成精神支柱似的供著。你說她都被人拋棄了還唱那么好聽干嗎?

“好嗓子,不是嗎?”老板驕傲地說,好像是他自己唱的似的。

“可是……她的男朋友離開了她!”

“那有什么?她會有新男朋友的,我們難道不都想成為她的男朋友?”他憋著笑等我先笑,但我那會兒笑不出來。他只好把笑咽了回去,“你是個嚴肅的人,旅游者中嚴肅的人可不多。”我告訴他我不是旅游者,我是學生。“到澳洲來當學生?”他叫了起來,“你開玩笑,澳洲有什么好學的?土著文化?你來澳洲就應該找個海灘躺下來喝啤酒,除此之外,澳洲還有什么?”

我說不出話,因為他說的正是我的感覺。“怎么?你不選幾張CD?”他說。我發覺自己已經到了門口,只好說我先到海灘上轉轉,過一會兒回來買。他嘆道:“行、行,不過最好別耽擱太久,我著急找個姑娘一起到海灘上躺著吶!澳洲經濟完了!除了啤酒就沒有任何生意!我干嗎要成天累得像條狗似的就為納稅?”

他的話讓我琢磨了很久。我到了澳洲,就像他開的唱片店一樣:他沒成功,現在準備到海灘上躺著,我呢?我還沒取得成天在澳洲海灘上躺著的資格呢!

我忽然扭頭朝回趕,唱片店老板老遠就咧嘴笑了,“不急、不急,我多著呢!”我氣喘吁吁地把奧西·馬斯特的名片遞過去:“知道這個人嗎?”

“奧西·馬斯特……奧西·馬斯特,”他嘀咕著,“好耳熟啊,好像以前有一間辦公室叫這個名。”

“對!對!在哪兒?”

他搖頭,“他們搬走了,我已經很長時間沒見他們的招牌了。”

“可是,他們以前在哪兒?說不定那里有人知道他們的去向呢!”

他眼睛轉了半天,“我真的想不起來了,我記性不好——我還以為你是回來買CD的呢。”我只好讓他給我拿一盒Sinard Oconnor的磁帶,其實此時我對這首歌已經有點犯怵了,但我對其他歌手一無所知。就這樣老板還不太滿意:“磁帶就磁帶吧,聊勝于無,我該高興才是。謝謝。我建議你到市中心去打聽打聽,沒準有人知道。祝你好運。”

阿德萊德并不繁華,市中心沒有奧西·馬斯特事務所的招牌。我問了幾個人,他們卻反過來向我問這問那。我一急英語就結巴,這反倒激發了他們的熱情,一時間我身邊居然圍了五個人。

我終于相信唱片店老板是對的——奧西·馬斯特事務所搬走了。起初我有點失望,轉念一想,畢竟我得到了奧西·馬斯特的消息呀,而且這個人就在我行進路線的前方!我立刻重新被信心注滿。步行回火車站的時候,阿德萊德山環水繞的景致多次令我駐足,這無疑也是個適合定居的地方。

正這樣想著,一個胖墩墩的女人攔住了我的去路。她說要給我看點東西,然后把我拉向街邊的一家理發店。門一開,我差點沒叫出來:三個女人沒穿上衣,其中兩個正在給顧客理發!我驚呆了,眼前只有繞著腦袋旋轉的乳房,而且乳房的數量遠遠大于腦袋的數量。

“歡迎,請這邊坐,”第三個無上裝女理發師站在我面前,“我給你理好嗎?”我當時一定是沒控制好自己的眼神,她笑了,“歡迎你看,但不許摸。”

“不、不。”我朝后閃,“不理發……我不需要……”

“那你為什么進來?”

“是她!”我指著胖墩,“你問她!”

胖墩說:“事實上你的頭發有點長,我想你該理了。只比一般理發貴一點點!”

我趕緊掏出火車票,“我是該理發了,而且我也喜歡你們的店,但是我得趕火車,真的很抱歉。”

趁她們面面相覷時我想溜,卻被女理發師叫住:“你說你喜歡我們的店?你愿意為我們簽名嗎——我們正在尋求社會的支持!”她拿來簽名簿。

“光簽名?”

“你可以寫得更明確一些。”

“怎么明確?”

“比如:我喜歡無上裝理發店。”

我按她說的寫了,寫的不太好看。“我再用中文給你們寫一遍怎么樣?”“那太好了!那樣我們就獲得了來自全世界的支持。”我于是豎著給她們寫了一遍,努力寫出黃庭堅那種劍拔弩張的味道,并在她們的嘖嘖贊嘆中道別。火車隆隆啟動時,我還在琢磨我那樣做算不算助人為樂。后來無上裝理發店被曝光,整個澳洲鬧得沸沸揚揚,我指著電視屏幕對旁邊的人說:“那個店我去過!還為她們題了詞!”那些老外都不相信,他們認為我不可能走在新聞的前面。我沒有絲毫不快,因為一個明顯的事實擺在了我面前:他們對自己國家的了解并不一定比我多。

總之,數小時阿德萊德的逗留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更重要的是,我離開阿德萊德的感覺和離開佩思時的感覺大不一樣,所以直至今日,逢到有人問最喜歡澳洲哪里時我還是這樣回答:

“南澳。阿德萊德。”

第三章:英語夢話

火車駛入墨爾本陰霾的清晨,我的朋友王志軍到車站來接我,沒想到他還開了輛舊“斯巴魯”轎車。“我得抓緊,已經遲到好幾次了。”在他一陣手忙腳亂之下,“斯巴魯”三級跳般地朝滾滾車流沖了過去。我可能叫了一聲,頭腦里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王志軍的聲音從半空飄落:“我還沒拿到執照,考了幾次都沒過。”

王志軍原先是個本分人,工作努力卻一直沒得到提拔。他認為是自己學歷太低,于是從83年起就不停地參加自學考試并為此耽誤了個人大事。每過一陣子他就義憤填膺地拿個證書給我們看——單位還沒提拔他。大家都勸他不要那樣苦自己,他嘴上答應說是該歇歇了,但臨出國前還是給我們看了一張高級珠算證書。

我在汗流浹背中意識到資本主義改造人比社會主義快得多。他問:“怎么啦你?”“你……非得一只手放在排擋上?”“哦,這樣看起來像老駕駛,警察就不會查了。”他把排擋隨意晃了晃,車也隨之畫出了一個大S形,驚起一片喇叭聲。我當時估計我身上的汗今生今世也干不透了。

他把我扔給了他的房東又跳躍著起步而去。房東一家三口正在喝湯,確切地說是三點五口——他老婆的肚子已經很顯了。房東是公派生,邊喝湯邊向我介紹他的課題,好像是關于嚙齒動物繁殖的事。他的研究完全超越了我的經驗,我無法理清嚙齒動物的繁殖和把老婆帶到澳洲來生第二胎之間的關系。聽說我外語不太好,公派生拉開架勢,大談特談他用外語為民族爭得臉面的事跡。我想附和他卻插不上嘴,而他還不停地喝著湯。

“那你,在王志軍房間里歇一會兒吧!”他終于說,“掀開塑料布就是。”

王志軍居然住在廚房里用塑料布隔出來的地方!他可是自學考試的模范呀!我正在考慮何處下足走進塑料布,公派生說:“你用塑料布把沙發兜進去不就多了一張床嗎?等我們喝完湯你把塑料布朝外挪一點,唔……挪兩拃吧,那就寬敞多了。”我愣著半天沒動,沙發就挨著塑料布,顯然是撿來的,要命的是它上面有一層油膩,此刻正向我發出皮革般柔和的光澤。哧溜哧溜的喝湯聲提醒了我:我現在是寄人籬下,必須湊合,何況人家是讀博士學位的。我撩開塑料布向公派生道謝,他趕緊把湯咽下,“客氣什么?每星期二十一澳元,有一天算一天!”

我驚訝得不能動彈:在廚房公用的沙發上過夜也要三澳元一夜?他即使已經獲得了諾貝爾嚙齒動物繁殖獎,他家廚房沙發也不該這么貴呀!

晚上大家回來了我才知道,這個三居室的小房子里連我在內一共住了九個人。房客中有超時打工者,有至今沒找到工作的窮學生,還有兩個只想找老外結婚的大齡女青年,他們見縫插針地撒尿、洗手、洗菜、做飯,然后一起拎著鍋鏟按順時針方向上去撥弄鐵鍋里的菜。見我新來,他們七嘴八舌地夸贊公派生承租的房子最能提供安全保障,公派生夫婦任由大家說,臉上的笑繃都繃不住。

等大家都回了房,我問王志軍:“你們真的覺得這里好嗎?我都有點弄糊涂了。”他朝床上一倒,“其實我們都清楚房租全攤在我們身上了,但我能放心打工,晚上有個地方睡覺,行啦!我知道你心大,你先隨便轉轉吧,如果想走得等到星期天——我只有一天休息。”我一愣,他已翻然入睡。我蜷縮進沙發和塑料布之間,油膩味立刻厚厚地將我包裹起來,不張嘴就吸不到氧氣。王志軍幾乎立刻就開始說夢話了,雖然來澳洲時間與我相當,他卻已經養成用中英文交織著說夢話的習慣,有的英文單詞他要憋半天,最后以咆哮的方式喊出來。我被嚇得抽筋好幾次,驚嚇之余我得出結論:王志軍的英文水平與我不相上下,但口語可能不如我流利。王志軍的咆哮持續到后半夜,干清潔工的小伙子忽然從房間里沖出來,在衛生間里咬牙放屁地撒了一泡尿后奪門而去。王志軍此刻一躍而起,像是上了發條,匆匆洗漱完走了——他要去送報。我想這下可以睡一會兒了,豈知兩個大齡女青年又冒了出來。她們不緊不慢地評價化妝品的功效,然后再討論早餐的營養搭配。憑心而論她們是體貼入微的,聲音一直壓得很低,但對女性話題的好奇促使我使勁支棱起耳朵,畢竟我已有半年多沒聽到這種純女性的廢話了。然后是公派生起來煨湯,他不時去向老婆請示湯里該放什么、什么時候放。

我就那樣過了兩夜,第二夜和第一夜簡直一模一樣。

墨爾本比佩思、阿德萊德大多了,而且街上有很多大陸來的中國人來去匆匆,從“狼”或者“火炬”牌旅游鞋上就可以辨認出來,還有牛仔褲——那時候中國的牛仔褲還沒與世界接軌,兩道邊總是砸在褲腿外側。我暗暗叫苦:奧西·馬斯特即便就在這里,好事也輪不到我了呀。第三天臨近中午,我坐在街邊頭暈眼花,叮叮當當的有軌電車使我覺得這是殖民地時期的上海。我開始為沒跟老姚去農場而后悔,進而后悔起當初做出國的決定來了。

我頭重腳輕地回到住所,公派生一家又在廚房喝湯!我和衣倒向沙發,塑料布被我震得亂晃。公派生叫了起來:“哎、哎、哎!我們這里正喝湯呢!你輕點行不行?”

我實在忍無可忍,“我在我的臥室里,和你們喝湯有什么關系?”

“嗬?我說,我看你是王志軍的朋友才讓你留下的,你這樣說話可有點不給面子呀。”

“你沒給王志軍面子,你給了澳元面子。”

“你?!你來投靠別人,竟說這樣的話!不樂意就請便,這里可沒有戶口制度!”

“投靠朋友并不丟人,用國家的錢到這里來當超生游擊隊才丟人呢!”

我摔門出來后才意識到我把話說過頭了。看來不能再等到星期天,但我起碼得和王志軍話別,就是說我得轉悠到天黑,可我去哪兒呢?

隔壁工廠正在休息,一個洋妞在門口眼巴巴地看我點煙。我習慣性地問:“你們這里需要人手嗎?”

她猶豫了一下說:“可能,但老板現在不在。”她要我留下電話,我從她的眼神判斷她準備開口要煙,趕緊說我就在隔壁,一會兒再來。她的目光跟我走了一段,我沒回頭但能感覺到。澳洲到處有人要煙,他們都和瑪格麗特的態度一樣:香煙那么貴,我干嗎要買?但他們顯然不喜歡這個問題的另一半:香煙那么貴,我干嗎要抽?

我站在街邊抽煙,街對面的職業介紹所冷冷清清。挨家挨戶找工作是我們自費生最常用的方式,職業介紹所手續太正規,而且他們練就了辨別中國自費生的火眼金睛。我抽完最后一口,決定去給澳洲勞動就業部添點亂,出口惡氣。

架子上的卡片基本上都是舊的,這與佩思的情形一樣。它們大多是些遠洋船長、坦克設計師、心臟外科專家之類的職務。我估計能接這些職務的人不會到這里來看卡片,因而這些卡片的作用就是提醒一般人:你虛度了青春!當然它們也是澳洲勞動就業部的公告:我們可沒閑著!

一張簇新的卡片引起了我的注意。對照小字典,我讀懂了這是招一個酒吧服務員,要求是穿很“節儉”的衣服。我回想了好一會兒,確信自己今生從來沒奢華過,于是摘下卡片對服務臺里的工作人員說:“這份工作我要了,請開單。”

那個外國女同志愣在那里不動,我不想讓她有時間琢磨出我的學生身份,大聲質問道:“你不認為我很節儉嗎?”

“但我并不認為你合適這個工作。”

“沒人會比我更合適。請開單。”

“看來,”她說,“只有讓他們向你解釋了。”

酒店就在街口,接待我的人頭發又黑又長,好一會兒我才確信他是男的。他半晌不說話,我看出他不想把這份工作給我,但我不能像對職業介紹所的人那樣對他。我說:“我符合你們的條件,而且我有工作經驗,你可以打電話去佩思核實。”

“你知道我們要招什么樣的人嗎?”

我以問作答:“難道你認為我穿得還不夠節儉?”

他攔住我的話頭,“來,我讓你看看‘節儉’在這里是什么意思。”他把我帶到一扇小窗面前,閃開身子,“你自己看吧。”

一個比基尼女郎側面對著我。幾個酒鬼突出的眼球拼命朝她胸罩里鉆。

“這就是我們所說的節儉。”長頭發男人憋了一會兒,忽然笑噴了,“你的誤解是我所經歷的最有趣的事,哈哈,哈哈,對不起,”他不停地笑,又不停地道歉,“我是值班經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讓你填一張申請表,讓老板做決定。哈哈,對不起,哈哈,太有意思了。”

我在表格上留下了公派生的地址電話,猶豫片刻,簽了一個英文名字:韋恩。當時并沒多想,只是不愿再為“周”該怎么發音而多費口舌。

“什么都試試吧,你這樣做其實是對的。”值班經理在分手時終于繃出一臉真誠。我卻在轉身之后啞然失笑:中國的節儉是沒好衣服穿,他們的節儉是有衣服不穿,整個倒過來了!

快到公派生家的時候我發覺離天黑還得一會兒,剛要轉身,卻見隔壁工廠里的那個洋妞指著我向一個禿頭漢子說著什么。我走過去:“你是老板?我叫韋恩,剛才來過。”

“你說你也住在隔壁?”這是他的第一句話,“你們房子里到底住了多少人?三十?”

我尷尬地說我剛來,正在找地方搬。

“你也在讀博士學位?”得知我還在學語言,他立刻又問:“‘圣誕節’和‘島嶼’怎么發音?”

我說:“‘圣誕節’,‘島嶼’。”

“對呀!你的英語比那個博士好多了!知道嗎,他把‘圣誕節’里的‘t’和‘島嶼’里的‘s’都發了音!如果我的中文只有他這個水平,我是不會到中國去讀博士的!”

“我也不會!”我立刻響應,我還想說“丟人現眼”,但不知英文該怎么說。

“其實我很喜歡中國,特別是一個叫作賽奇灣的地方,你去過嗎?”

“賽奇灣?”我在心里把叫“灣”的地方過了一遍,“你是說臺灣?渤海灣?或者南泥灣,你聽過那首歌?”

他一個勁地搖頭。“賽奇灣!就挨著北京!一個小村莊,全村人都吃辣子。看,是這樣拼的。”

我橫豎看了半天,終于認出他寫的是漢語拼音。“四川!不是賽奇灣!也不是一個村莊,是一個省,比維多利亞省還大!離北京遠著呢!”

他瞪了我好一會兒。“你的發音也有問題。你們中國人發音都有問題,不過你的情況好些。”

我哭笑不得。“那,你為什么喜歡賽奇灣?喜歡吃辣子?”

“不、不!我只想去看看他們怎么吃辣子。”

我和他就賽奇灣、辣子展開討論,并把話題延伸到辣椒的發源地墨西哥。我們的結論是:辣子對人體的作用我們都不清楚,吃不吃辣子屬于基本人權問題,但辣子可能與人口出生率有關,因為凡是吃辣子的地方都人口爆滿,科學家應該對此做進一步研究。然后我大大咧咧地問:“那么,我在這里工作的事怎么說?”

他的臉立刻沉下了。“顯然你是個有意思的家伙,但澳洲經濟很不景氣,你知道的對嗎?工作不是度假,絕對不是。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是不是?”

我點頭,其實我很想長嘆一聲。

“你,下星期一開始吧。”他伸出手來,“保羅·帕契尼,很高興認識你。”

我為王志軍準備晚飯,還買了一瓶葡萄酒。公派生來廚房轉了幾次,欲言又止——葡萄酒把他給鎮住了。

王志軍一回來我就問他有沒有開瓶工具。他張著嘴站在那里,我問了幾遍他才說:“啊?什么?”

“喝酒呀!”我說,“首先得把酒瓶打開——我決定走了!”

他們一下子都冒了出來,但還沒來得及提問電話就響了。“我來接。”公派生擺出房東的架勢,“喂?哈羅!……誰?韋……?沒……沒有這個人……”

“是我的!”我沖過去抓過電話,“Hello,Wayne speaking。”

是酒店打來的。一個女的向我道歉,并說如果我不介意,她可以為我安排另一個崗位,“今晚你能開始工作嗎?”

“現在?當然,我馬上就到!”

我放下電話,他們都瞪著我。“這是三天的房租,”我數了九澳元給公派生,“連今晚在內。還有其他費用嗎,水電煤氣什么的?”

王志軍叫道:“哎,你不是找到工作了嗎?”

“是的,葡萄酒就是為我找到工作買的,但我得搬。你這兒到底有沒有開瓶器?我下班回來喝。”

我趕到酒店,值班經理向員工們使了個眼神,他們一齊抿嘴笑了,看來我的故事已經深入人心。女老板伊莎貝拉和她丈夫羅伯特在辦公室見我,她只說了一句“有時我也覺得英語是一種很討厭的語言,真的。”然后就和她丈夫捂著嘴嘿嘿笑了起來。

工作和比爾那里一樣,工資也一樣。收工的時候我請伊莎貝拉給我開個租房用的工作證明,她猶豫了一下才拿起筆,“你第一天在這里工作……不過,從你對‘節儉’一詞的誤解,我確信你是個誠實的人。”

回到住處已是半夜,葡萄酒原封未動。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軟木塞捅下去,然后叫醒王志軍。他硬撐著陪我喝了幾口,說好如果我找的房子不貴并且有地方停車他就和我一起搬。

從與珍妮吻別到在另一個學校注冊,我在其中有一個月的時間,到那天為止還不足兩星期。看來我的債務問題不要半年也能解決。老姚啊,你在農場沒人說話,而且你的味精被我扔進了車上的垃圾桶里,真對不住!

王志軍猛地咆哮出英語夢話,我在昏暗中笑得渾身溫暖。

星期一我去工廠上班,廠門還沒開。公派生正巧從家里出來,見到我一愣。“你……什么東西忘這兒了?”

“沒有。”

“那你……?”

我不說話。所有自費生都明白不該把自己打工的情況透露給同胞,尤其是鬧過矛盾的人。偏偏這時保羅·帕契尼開著他那輛大福特來了,“很好,韋恩,很好。第一天上班就第一個到,我很滿意。”他下車和公派生打招呼,“最近怎么樣?我一直認為你的房屋租賃生意是墨爾本地區——可能在整個澳洲是最好的。……怎么說呢,你和韋恩是朋友,而且你先在我這兒申請了工作,說起來有點尷尬,但我必須聘用能夠用英語和我交流的人。真的很遺憾。韋恩,進來吧,我向你解釋一下我們的工作。”

進了工廠我回頭,公派生還在那兒傻站著。晚上我和王志軍說起這件事,我們不約而同地擔心起來:他要是去舉報我們超時打工呢?

兩個大齡女青年來看我們,立刻要求搬來同住。她們的一句話化解了我們的擔心:公派生賺取房租已不止兩年,他不但沒向澳洲政府納稅,還拿發票回國內報銷,我們從國內國際兩方面都可以收拾他。

我感到了另一種恐怖:中國人都是窩里斗的高手,可能連我自己也是。

我們能安全嗎?晚上我躺在床上想,看來還得找到奧西·馬斯特。

第四章:姓名學與烏鴉的叫法

工廠是生產文具的,也就是國內鄉鎮企業的水平。我最初在廠門口見到的那個洋妞叫麗茜·約翰。我以前一直以為約翰只是名,但在她身上就是姓。她還驕傲地告訴我:她有個哥哥就叫約翰·約翰。

我與公派生發生爭執的那天下午,麗茜的確是打算向我要煙的。我當然沒有向她核實,不過兩個星期過后我對她的財政狀況已了如指掌:周一、周二她既有香煙又有午飯;周三她只有香煙沒有午飯;周四、周五她一切全無——我和她第一次見面是周四,問題再清楚不過了。我上班后的第一個星期四,上午剛休息麗茜就坐到了我身邊:“知道嗎?我有中國血統呢。”

“哦?從你父親那邊還是從你母親那邊來的?”

“我母親的奶奶有十六分之一中國血統。”

我那時候的英語反應還不夠快,“別忙、別忙,就是說你母親的奶奶也還不是中國人?”

“當然不是。她只有一點點中國血統。”

我算是有點明白了,“那,到你還有多少?”

“嘿嘿,剩下的確不多……能給我一支煙嗎?”

我給了她煙,并對她母親的奶奶的先祖與中國人通婚的可能性表示懷疑。她解釋說她家來自庫克群島,熱帶人那方面的事比較隨便,她的先祖未必和中國人結婚,沒準只是在海邊見過一面就有了身孕。我正推算那是否能與鄭和航海的時間相吻合,她又要了第二支。

但我對一個重大歷史問題的興趣卻被她勾起來了:鄭和自己是太監,可他手下的人是如何解決性的需求的呢?我終于發現麗茜與鄭和沾不上邊,即使我充分考慮熱帶人發育早的事實,把她們的生育年齡定在從十二歲到四十八歲,時間還是對不上,再說鄭和的船隊好像也沒朝波利尼西亞方向去過——為了抽煙,麗茜編造了她祖奶奶與中國古代水手在海灘上交媾的歷史疑案!

不過她是個十九歲的女孩,問題自當別論了。周五休息的時候,我主動遞給她一支煙。她很感動,也有點尷尬,“哦,謝謝,盡管我知道抽煙對身體有害……”說著她一口抽掉了小半截。

庫克群島屬于新西蘭。麗茜一家先從島上遷到奧克蘭,為了就業又先后到了澳洲。她在家里最小,卻是全家工作最穩定的一個,家庭其他成員都靠政府救濟金過活,每過一陣子就有人因為長期不工作而被取消救濟資格。我問她如果加入澳洲國籍情況是否會好些。“什么?”她嚷嚷起來,“澳洲國籍?我們現在還后悔當初加入新西蘭國籍呢!以前我們島上沒有國籍不是也挺好嗎?”

老板保羅·帕契尼插嘴道:“島上沒有失業金!”

“島上有面包樹!”

“對呀、對呀。面包樹還在島上,可你們都離開了!”

“那時候我還小!我遲早要回去的。”

“很好!沒準我會抽空去待上一個星期。一星期足夠了吧?面包果吃多了肯定拉不出屎來。”

哄笑聲中麗茜憤憤地說:“你是意大利公民,不也一直待在澳洲嗎?”

“我的情況不一樣!澳洲永久居住權使我不必回意大利服兵役。我不喜歡戰爭,伊拉克入侵科威特我不喜歡,美國如果打伊拉克我也不喜歡。”保羅·帕契尼轉向我,“知道我為什么喜歡賽奇灣嗎?”

“四川!請注意你的發音:四——川——”

他揮手打斷我:“戰爭是人的本能,賽奇灣的人喜歡吃辣子,事實上每一次吃辣子都是對自身的戰爭,否則他們為什么要出汗呢?我相信吃辣子是維護世界和平的好辦法——他們不需要自身以外的戰爭了。”

他推導的方式令我驚訝,而更令我深思的是他們對澳洲國籍的態度——資本家和雇員竟如此一致。

除麗茜·約翰外,工廠里還有一個令我困惑的人名:山姆·朱可夫。山姆可以理解為美國,而朱可夫則是蘇聯最偉大的軍事家,世界上最強烈對立的兩種勢力同時出現在一個地區,其結果必定是雞飛狗跳,但在山姆·朱可夫身上顯示的卻是對立的另一面:冷。

山姆是工頭,老板在的時候他幾乎不說話,即使在我們熱烈地討論中國血統或澳洲國籍問題時,他也只是在一旁冷眼觀看。

由于我、老板以及麗茜本質上都是大白話,所以沒幾天我們就混熟了。第二個星期四休息時,我趕緊到大門外的長椅上坐好,帶著笑臉回望跟蹤而來的麗茜。山姆忽然叫住了她:“麗茜,你有煙嗎?”

“我……”麗茜很尷尬,忽然說,“你不抽煙的,要煙干嗎?”

“我有。你抽吧。”山姆居然掏出了一包藍殼溫費爾德香煙。

“多么令人驚訝!太謝謝了!”麗茜興奮得臉都紅了,接過煙匆匆朝我這邊走,我卻看到山姆的眼睛暗了下去。那天老板不在,山姆一直在不遠處繃著臉。作為正在和女人套近乎的男人,我立刻覺出了其中的意味。為了緩和氣氛,我把對他姓名的想法說了出來。他瞪著我不說話,我趕緊解釋:“我開玩笑呢!”

“我不覺得這有什么好笑,而且你和我開玩笑不合適。”

我愣住了,一個勁地罵自己沒眼力勁。豈知休息時間剛結束,山姆就隔著機器沖著我叫:“喂,到這兒來!喂!你聽到沒有?”

我有點不知所措,半天才說:“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但我認為你不該叫韋恩。”

他們都看著我,我一下子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他又說:“你把這幾個箱子放到架子上去,它們礙事。”

他是找茬來了!我說:“要放你自己放,梯子超過了一米四!還有,我叫韋恩和你叫山姆一樣,沒他媽的任何意義。”

“你說什么?!”他叫了起來。他們趕緊攔住他,麗茜的臉都嚇白了。

說實在的,他的塊頭比我大,但我知道這會兒要是軟了就得永遠受氣,我才得到這份工作呢。“不要挑起戰爭!”我說,那時候我從電視上學到的凈是戰爭詞匯,“你想和澳洲法律作戰嗎?”

“這些箱子礙我的事!”

“那你就自己搬!”

“中國人,你不知道這里誰是工頭?”

我把手中的活一摔,“知道我以前干什么的嗎?你這樣的都沒資格和我在一起工作!你我都是來掙錢的,但你挑起了戰爭!”

“那又怎么樣?”

“我們之中必須有一個離開。”

“你知道了?”

“我當然知道,因為你要離開!”

他們都驚呆了。我回到高頻焊接機旁,心里卻沒有一點底。我承認那是我這輩子說的最沒譜的話,但我必須鎮住他。麗茜在我旁邊操作,幾次想說什么,我卻沒給她開口機會。我在琢磨回頭怎么向老板解釋,畢竟這不是賽奇灣的話題。

老板回來了,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他似乎有點悶悶不樂,什么都沒說就進了辦公室。許久,他伸出頭來:“今天怎么這么安靜?發生了什么事?”

我屏住呼吸,只要山姆報告我立刻就去解釋,且不管我能表達得怎么樣,反正不能由著他一人說。

終于傳來山姆低低的聲音:“一切正常。”

我聽到自己的心臟落回胸腔發出巨響,麗茜也猛地扭過頭來。不知為什么,我覺得這是個好兆,于是我朝她認真地點頭。

和工廠相比,餐館的工作還有點樂趣:隔著小窗就是比基尼小姐,還有成片血脈賁張的臉。這個餐館和佩思的那個不同,客人去那個餐廳為吃飯,而客人到這里來為喝酒。羅伯特和伊莎貝拉夫婦不時轉到廚房里來,他們不是來看廚師斯蒂夫和我工作,而是從小窗里觀察酒吧里的酒徒。如果他們一個個滔滔不絕只顧說話,老板夫婦就趕緊讓我們準備“白送”——烤薯片上撒很多鹽和辣椒面,一盤盤從小窗里遞出去。在我撒鹽和辣椒面的時候,老板夫婦一個勁催:“再放、再放,那樣他們才會多喝酒!”

送回來的盤子里總是只剩厚厚的鹽和辣椒面。我觀察了他們享用“白送”的情形:指尖捏著烤薯片在盤邊上磕掉鹽和辣椒面,然后“咔嚓”一聲扔進嘴里,連啤酒都沒喝一口又去捏第二片。

老板夫婦激烈地討論了好幾次,決定為“白送”增加一味配料:粉狀奶酪,然后把盤子放到微波爐里去加溫,融化的奶酪就把鹽和辣椒面與烤薯片有機地結合起來了。

令人吃驚的是“白送”被消滅了而啤酒的銷售并沒有明顯的上升。后來我琢磨出了其中的道道:“白送”是在酒的銷量下降時才白送的,那時酒鬼們的肚子已經被啤酒填滿,比基尼小姐也被看了個夠,因而一體化的“白送”只是為他們乏味的嘴巴增加了一點味道而已。我把情況分析給老板夫婦聽,他們將信將疑地叫斯蒂夫停止“白送”。豈知九點半過后,那些酒鬼們拍打著吧臺齊聲高呼“白送、白送”,伊莎貝拉出去問他們要什么樣的“白送”,他們大叫:“隨便你們怎么弄我們都能對付!”看來他們從來都是明白人。

從此“白送”的規矩改為:聽到他們齊聲高呼我們再準備,不用向老板夫婦請示,也不計較采用哪種配方。于是在一般的日子里,斯蒂夫和我說得最多的就是:“今天我們吃什么?”

斯蒂夫的廚藝極其一般,卻好顯擺。“我在以前工作的餐廳里做了一次非常成功的宴會,猜猜有多少客人!”他總是這樣說,因而我也得一次次地接茬:“多少?”

“四十幾位呢,吃完了他們輪流過來與我握手!”但他最初說的是二十幾位,顯然這個數字很快將突破五十。“只要你仔細觀察我做菜,總有一天你會成為好廚師的。你看上去不笨!”

我只好謝他,但仍然自己做著吃。他經常拿著叉子湊過來,吃得眼睛直眨。“唔!你有長進了,我說過你會成為好廚師的!這份歸我了,你自己再做一份吧。”

有時比基尼小姐收拾了吧臺上的盤子進來,嗲溜溜地說:“斯蒂夫,有什么吃的嗎?我有點冷呢!”

“你覺得冷?”斯蒂夫猛地趴在不銹鋼桌子上,“來,像這樣趴下,我從后面進,我們就都熱乎了!”說罷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任比基尼小姐掐了幾下又抓走一把薯條之類的吃食。“韋恩,我敢肯定你也喜歡從后面進——雙手都有事情做了。”

我畢竟磨不開,“你……怎么可以這樣對一個女孩說話……她很尷尬呢!”

“尷尬?韋恩,醒醒吧,你現在是在澳洲!”

“澳洲怎么啦?”

“中國有烏鴉嗎?”

“烏鴉?!有呀。”

“中國烏鴉怎么叫?”

“呱、呱、呱。”

“什么意思?”

“沒有意思,就是烏鴉叫。”

“你聽過澳洲烏鴉叫嗎?”

“當然,到處都是。”

“它們怎么叫?”

“呱、呱、呱。”

“不!它們這樣叫:法——克、法——克、法——連烏鴉都在催我們呢!”

我笑噴了。他說:“怎么啦?你們中國沒有‘法克’這個詞?”

我說:“我們說操。”

“操?什么意思?”

“操就是法克。”

“哦?”他愣了一下,“可是‘操’聽上去不如‘法克’使得上勁。”

文具廠的生意遇到了競爭。那是個政府采購項目,要貨的是澳大利亞空軍某基地。保羅·帕契尼已經與空軍合作多年,這次報價也與競爭者的基本相同,但這個基地離我們的競爭者很近,運輸費的差異使決策者猶豫不決。保羅·帕契尼急得團團轉,我們都聽見他自言自語的詛咒。

那天他出去后電話響了。山姆在廠房的盡頭半天沒反應,我估計他是故意的。我沒好氣地抓起電話,卻是一個柔美的女聲問保羅·帕契尼先生在不在。我立刻想起了在課堂上學到的全部電話禮儀,把簡單的句子弄得長長的回答了她。電話是從空軍基地打來的,對方是軍需部的采購官員。老板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找到她,她想解釋一下以免誤解。“你能為我轉告嗎?”“當然。你的姓名?”聽說她叫安琪拉·福克斯,我笑了。

“怎么啦?”

“沒什么。請原諒,我覺得你的姓名把天使和狐貍放在一道很有意思。”(注:安琪拉·福克斯的名與“天使”相近,姓則與“狐貍”為同一詞。)

“你研究姓名?!”她在那頭聲音一下子高了,“我的名字還意味什么?”

“意味著你美麗、善良而且絕頂聰明呀!順便問一下,你是什么軍銜?”

“我的軍銜可不高。”她有點沮喪。

“放心吧,”我憋出渾厚的嗓音,“以你的名字和美妙的嗓音,你會得到提升的,很快。”等她咯咯笑完后我又說我們已經與空軍合作多年,你們的訂單對一個小企業來說無比重要,請理解保羅·帕契尼先生的焦急,但他只想與你們合作下去。安琪拉·福克斯猶豫了,然后答應一定認真考慮。

老板回來見到條子,大叫一聲:“韋恩,怎么是你接的電話?!”我還沒想好怎么解釋,他已經氣急敗壞地撥號了。他在電話上談了很久,辦公室里終于傳出他的叫聲:“山姆,到我辦公室來!韋恩,請你也過來一下!”

“為什么不是你接的電話?”他劈頭就問山姆,“你怎么解釋?”山姆說他在最里頭干活,而韋恩就在電話附近。“可我付了你不同的錢!在我離開的時候你該負責這里的一切!看來我認錯了人。”然后老板轉向我,“你的英語似乎比我估計的要好些,以后我不在的時候由你接電話。山姆,明白了嗎?你先去吧。”

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這是要給我加工資呀!

“韋恩,空軍的訂單到手了,你的確有功勞。”老板只笑了一下,“可是,你什么時候開始研究姓名的?知道嗎,在正規商務交往中使用這種東方巫術很令人尷尬,我警告你今后絕不能再這樣做!”

加工資的事他連一個字都沒提!晚上我在餐館對斯蒂夫說:“你說的對,你們這兒到處是烏鴉,你們的烏鴉又那樣叫,所以你們這兒太法克了。”

斯蒂夫直眨眼:“你的英語很有問題,韋恩。你不可以說這里太法克,沒這種說法!”

“那我該怎么說?”

“你對什么不滿就法克什么,當然你對誰極度喜愛也可以法克她。”

“我對整個澳洲不滿!”

“那你就法克澳大利亞!”他扇動手臂做飛翔狀,“法——克、法——克、法——”

我的氣憋了幾天,老板也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轉了幾天,然后他忽然不知去向了。山姆不知我們該干什么,給老板家打電話又沒人接。他把他們聚在一起小聲嘀咕,眼睛還不時朝我瞄。他的眼神令我惱火。工資沒加著,還有敵視的白眼!不行,我必須改變這種局面。

辦公室墻上掛著訂單,我給自己安排了活。麗茜過來問:“是老板讓你干這個的嗎?”

“不是。不過,你最好待在這里為我裝箱。”

“你怎么知道要干這個?連山姆都不知道呢。”

“別問那么多。你到底愿不愿意給我打下手?”

她不再問了,一聲不吭地幫我裝箱。許久,她低聲說:“韋恩,我知道你會贏的,但你以后不要對我太嚴厲,行嗎?”

我一愣,一陣狂喜立刻攫住了我。“行!誰叫你有中國血統呢?”

老板是去空軍基地了,途中在加油站打來電話問大家在干什么。我如實報告,他立刻叫山姆聽電話。我們都聽到了老板在數百公里外的咆哮。然后老板又問我為什么選這份活干,我說你的工廠很簡單,日程全都掛在墻上,看訂單安排生產,還有比這更容易的嗎?“韋恩,聽我說,韋恩,我知道委屈你了。等我回來一切都將改變,我保證。”他的話語伴隨著引擎轟鳴傳來,使我有了一種火線被提拔的感覺。那天下午麗茜光是為我裝箱都跟不上趟,“你慢點韋恩,我知道你憋著氣,但我沒做什么錯事!”我笑了,她卻更加糊涂,“你,到底是生氣還是高興?”

第二天我獨自享用熱騰騰的午餐時(那天又是周五)老板回來了。山姆被叫進辦公室,他們立刻嚷嚷起來。我忽然發覺自己的英語水平大有長進——在看不到他們的時候居然聽懂了他們說的每一個詞。他們的嗓門越來越大,再加上麗茜在門口等我的煙,真可惜了我那天的宮保雞丁。

麗茜接過香煙時神色驚恐——保羅·帕契尼正在咆哮:“我原來只想責備你幾句并在公司內做一些調整,但你卻連基本的事實都不肯承認,山姆,我不得不說……”

“等一等,”山姆·朱可夫在最后時刻有了紳士派頭,“我辭了。”

那時距他找我茬只有三個星期零一天。他出門的架勢把停車場上的烏鴉驚起,聒噪著飛到鐵柵欄頂上。這回我可聽清楚了,它們叫的就是:“法——克、法——克、法——”

“你怎么啦?”麗茜忽然問。

我使勁憋住笑:“問你自己怎么啦,到現在還沒把煙點上?”

第五章:黛米和朱麗婭

黛米和朱麗婭就是原來住在公派生家的兩個大齡女青年。我住在那兒的三天之中她們一個姓耳東陳,一個姓木土杜,但搬到我們這里就叫黛米和朱麗婭了。可能與影星黛米·摩爾和朱麗婭·羅伯茨有關,我是這么琢磨的。

起個英文名字在海外中國人中是很普遍的事,所不同的是她倆要求早已認識她們的人立刻改口,這就給王志軍造成了極大的困難。“小陳、小杜,做飯呢……噢,不、不、不,黛米,朱麗婭,你們備晚餐?”她們這才松了口氣,矜持地頷首微笑。

我的情況和王志軍又不一樣:我原先就沒弄清楚過她們誰姓陳誰姓杜,再經這么一改就徹底暈了。“回來啦黛米,不,你好朱麗婭……你到底是黛米還是朱麗婭?”住了一陣子之后情況有所好轉,但有一個問題我可能這輩子弄不明白了:她們到底是陳黛米、杜朱麗婭還是杜黛米、陳朱麗婭?

黛米和朱麗婭搬來的唯一要求是分一路電話線到她們臥室里去。我和王志軍當即同意,因為人家來澳洲就是要嫁人的,我們應該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她們早日去成教堂或市政廳。靠著床頭打電話對促成婚事肯定有利,打著打著話語一岔,雙方一下子溫馨起來,事態頓時有了長足的進展,電視上都那樣演的。不料電話接通的第二天我從餐館回來,一進門王志軍就迎了上來。“不好啦!”他把我拉進廚房,“我估計全澳洲的光棍都知道我們的電話號碼了!”

“啊?!”然后我聽到了房間里結結巴巴的說話和哧哧的笑。

“整個晚上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來!我一點都沒夸張!我一直在這兒等著打電話呢!”

我倒不在乎她們電話打多久,只是驚訝于她們的辦事效率,兩天后就有人上門了:越南人、土耳其人、馬來西亞人、黎巴嫩人、阿爾及利亞人、希臘人、斯里蘭卡人、南非人、巴西人、愛爾蘭人,還有一些連黛米和朱麗婭都說不清是哪個國家的人。他們有的衣衫整潔得令自己局促不安,轉動老式門鈴都缺乏力度;有的則連胡子都沒刮,徑直在門上拍打,像看守所里犯人理直氣壯地要撒尿。我或王志軍開門總使他們一愣,然后才小心翼翼或大大咧咧地報出一個大明星的名字。我如果在家,通報的差事一般由我來做,一來我的房間最靠門口,二來王志軍打量外國光棍的眼神不太友好。對于我們的通報,大齡女青年房門后飄出的回答總是“讓他進來”,但并沒有出現非當事人走出房間以提供方便的情況。我和王志軍經過討論達成共識:兩個大齡女青年同時接見一個追求者再合適不過了,既可以防止流氓犯罪,又可以通過某種事先的約定——比如一個眼色或三聲咳嗽,由非當事人出面把落選者請出去;如果產生了好感也很好辦,出去汽車兜風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汽車兜風果然按時發生,可黛米和朱麗婭還是一起去的!我和王志軍又討論了幾次,結論是:事情還沒發展到接吻那一步。我在為中國大齡女青年的操守驕傲的同時也感到了一份無奈——我為她們通報到什么時候才算完?

墨爾本有好幾家學校晚上上課,學費比佩思的便宜近一半。我挨到辦延期簽證的最后一天,就近找了一家匆匆交費注冊。辦完手續立刻進教室,才發現一屋子都是中國人,連教師也是。教師說他生在澳洲,中國話一句都不會說,但我們在下面的議論時他的表情告訴我他聽得很明白。他的英語除了聽上去不像英語之外沒有任何問題。我回來向王志軍他們抱怨,他們卻說我少見多怪。我似乎明白了為什么我的英語在東部顯得比在西部時好的原因。

我給珍妮打電話。她立刻聽出了我的聲音:“租?!是你嗎?你在哪兒?你的簽證到了期限,你續簽了嗎?”我激動得眼眶都濕潤了,沒想到這片大陸上最牽掛我的人是她。我把離開佩思后遇到的事都告訴了她,如同向親人傾訴。她說:“我當時就覺得你和其他學生不一樣,你果然……租,但我想說的是事情不會容易的,不管你要做什么——你到澳洲來得太晚了!”我忽然想起了奧西·馬斯特,趕緊向她打聽,珍妮琢磨了好一會兒,斷定奧西·馬斯特不是一個人,因為沒人會叫這個名字,但如果是一家公司的名號就說得通了。她答應幫我留心并邀請我方便的時候重返佩思。“我會經常想你的。”她的話語久久回蕩。

趁著心里暖洋洋的那股勁,我又給老姚打了電話。接電話的竟是小徐!他和老姚分別向我提出相同的問題,對我的提問卻支支吾吾避免正面回答。那天夜里他們先后打來電話,都是在離農場數公里之外的路邊電話亭打的。從他們憤憤的話語中我了解了個大概:

老姚在送我離開佩思的那個晚上遇到了小徐,小徐當時對澳洲已經徹底絕望,毅然決然地跟老姚去了農場。但是,味精播下的仇恨的種子在農場的土壤中發芽了,起先是家務瑣事,然后是與農場主的溝通(小徐的外語還是比老姚好),最后是為一個經常來拉農產品的女卡車司機。老姚說他把小徐帶到農場完全是出于同情,過河拆橋純屬道德敗壞;小徐則說他在生活、工作中已多方面讓著老姚算是回報,但愛情是不講先來后到的,“講先來后到的是妓女,老周你說對不對?”

接近午夜,我已經沒興趣再聽他們的日常瑣事了,只是對女司機還有點興趣。她多大?漂亮嗎?她對誰有意思,或者具體地說她和你到底有過什么?根據他們的回答,我對女司機的了解大體如下:白種女人,年齡、婚否不詳,不算漂亮也說不上性感,但總是樂呵呵的,喜歡啃著水果看他們裝車,口頭禪是“你真是個英俊的男人,我不知道是否已經愛上你了”,說這話的時候喜歡撥弄他們的頭發或者拍他們的臉。

“小徐,”我終于說(小徐是后打來電話的),“別說你和老姚之間的那點屁事了,我明天還得上班上學。我給你一個建議:下次女司機再來,你就跟車離開農場,趁前后都沒車的時候把話跟她挑明,她要是答應了你就把生米做成熟飯,鄉村公路邊總有僻靜地方的嘛!”

“哎呀我就是那樣想的!可她拒絕我搭車。”

“那還說什么?她對老姚有意思了呀!”

“什么呀?她拒絕老姚比拒絕我還早呢!”

我大叫起來:“說了半天就這個?她就是為了在你們裝車的時候吃水果呀!”掛了電話我才想到小徐在接近電話亭時一定和老姚打了個照面,兩人煞有介事地在鄉村的黑暗中對峙,為了一個只想吃水果的女司機。我沒去農場真是太英明了!

黛米和朱麗婭之間出現了疏遠的跡象。我回來時越來越多地碰上王志軍陪著朱麗婭說話。顯然,黛米的追求者又上門了。我知道她們遲早會到這一步的,除了愛情需要隱秘的空間外,還有性格上的原因:黛米比朱麗婭顯得嫵媚。比方說她是這樣拒絕越南光棍的:“謝謝你能來,不過你不覺得我們不太相配嗎?”越南光棍怯怯地問:“怎么不相配?”“你當然知道。”她咯咯笑著把門關上了,害得越南光棍在門外來回走了好幾趟。朱麗婭就不是這個風格,當黎巴嫩光棍問“我什么時候再來看你”時,她連拜拜都沒說完就把門砰上了。她在走廊里“哼”的同時,黎巴嫩光棍在我窗下詛咒:“母狗!”從這些對照中我感到她們若總是待在一道,朱麗婭會比較吃虧。

盡管有王志軍陪著,朱麗婭的情緒依然不高。在我做飯的時候,他們的對話有一搭沒一搭的,幾乎進行不下去。我不得不盡量把菜弄得好一些,并假裝誠惶誠恐地讓他們評判。幾次之后,朱麗婭來了興致,逢到我做飯時她還在一旁提出些烹飪的問題,甚至叫王志軍學著點。她一邊吃我的菜一邊嘟囔道:“是得學會燒菜,來澳洲除了吃還有什么?都大半年了連舞都沒跳過一次。”

“王志軍!你還等什么?”我叫了起來,“快把你的破錄音機搬出來呀!”

王志軍居然有一盤中國帶來的舞曲,他們在廚房里就著《綠島小夜曲》跳了起來。王志軍跳得有點怪,絲毫沒有帶動舞伴的意思,自己卻忙碌地左右翻飛。朱麗婭終于在他肩頭狠狠打了兩下,“你這哪是跳舞呀?我都暈了!”王志軍觍著臉說我和你感覺挺好的呀,來,再來。朱麗婭卻坐下喝茶了。

我說:“朱麗婭,你還找老外干嗎?干脆和王志軍結婚得了,溝通沒障礙,孩子也是純中國血統,多好!再跳吧,我還得吃一會兒呢!”她嚷嚷起來:“美的你!吃飯還要人伴舞?什么時候王志軍跳舞不像干農活了,我才考慮和他再跳!”王志軍就上來拉她,“我什么時候跳舞像干農活了?來,你來跳!”

我笑岔了氣,出國之后和同胞們在一起我還沒這么開心過。

我估計那天跳舞之后王志軍和朱麗婭之間發生了什么事。我累了,趕緊上床。迷糊之中聽見黛米送走了客人,然后壓低嗓門叫:“朱麗婭,朱麗婭!”

我驚醒,除了黛米疑惑的“咦”,我們房子里一片寂靜。

第二天黛米吞吞吐吐地要和我們商量事:眼下她有兩個追求者,登門次數多的是一個土耳其人,在澳洲讀了碩士,目前在電信公司工作,但土耳其人不喜歡澳洲,他保證能夠在土耳其為黛米提供比這里好得多的生活;另一個高個子是南非人,從種族隔離制度取消就來到這里,開一家咖啡館,生意雖然一般,他卻發誓不回南非了。他晚上一般都在忙生意,所以迄今為止沒和土耳其人撞車。黛米不知該怎么在二者之間抉擇。

我們為黛米開了會,決定南非人更適合她。雖然南非人骨子里有種族歧視的思想,但留在澳洲才是對他進行思想改造的第一步;土耳其的生活可能比澳洲好,但那只是一面之詞,畢竟沒經過考察,而且,從頭開始學習一門語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大家都發表了意見,黛米卻半天不做決定。王志軍不耐煩了,吹著口哨進了自己的房間(他心煩意亂時總要吹口哨),隨即又拉開房門,“朱麗婭,一會兒我有事跟你說。”

朱麗婭的臉頓時紅得像塊綢布,我因而斷定他們頭天肯定一夜春宵。黛米終于說:“我就怕事情露餡,到頭來雞飛蛋打……”

朱麗婭趕緊站起來:“嗨,需要幫忙你就說,我會為你打圓場的。王志軍,什么事呀?”她故意擺出大大咧咧的樣子,動作卻因尷尬而變形。黛米不停地朝王志軍的房門張望,顯然想等他們出來繼續討論她的問題,我趕緊收拾餐桌,得為王志軍和朱麗婭創造點條件,畢竟大家都壓抑得那么久了。

“你說,朱麗婭會不會對我有什么看法?”黛米忽然壓低了嗓門問,“她到現在還沒有固定的追求者呢,可我……”

我要她別考慮太多,大家在一起不是住得挺好的嘛。

斯蒂夫被伊莎貝拉夫婦開掉了。那都怪他自己,他吃我做的菜吃出了興趣,一連去了幾家中國餐館,然后鄭重宣布我做的東西算不上是真正的中國菜,而魷魚卷才是中國菜的最高代表。“他們能讓魷魚一段段卷得像我祖母的燙發!韋恩,你知道是怎么讓它卷起來的嗎?”我做著自己的食物,沒好氣地告訴他從一面交叉著切就能卷起來,但魷魚卷不能說是最好的中國菜。“這么簡單?”他沒聽完我的話就去冰庫拿出一片雪白的魷魚。

工作餐不能吃海鮮,這一點大家都知道。我趕緊說你最好別動海鮮,而魷魚就更動不得了,“炒魷魚”在中國話里就是解雇的意思,太不吉利了。

“法克你的中國迷信!我只是試試你說的對不對。是這樣切還是這樣切?”

我叫他別問我,我要做我的意大利面條。他說:“你做的既不是意大利面條也不是中國面條!來吧,我們做一點真正的中國菜!”

我端著意大利面條出了廚房。斯蒂夫怎么干是他的事,我可不想犯這種低級的錯誤。其實那天我的意大利面條炒得不錯,有火腿片、荷蘭豆、白蘑菇,再撒上白胡椒面,香味撲鼻。兩個酒鬼順著味道就過來了:“伙計,你吃的這個叫什么?你們怎么不把它作為‘白送’?”大概是他們大大咧咧地說“白送”驚動了伊莎貝拉,她提著長裙匆匆朝廚房去,我想遞個消息也來不及了。隨即傳來伊莎貝拉的叫聲:“斯蒂夫,你在吃什么?!……你知道這不僅僅是這里的規矩,幾乎所有的餐館都是這樣規定的!你自稱在多家餐館干過,你不會不知道這個!……我們沒要求你做中國菜,要做中國菜有韋恩在這兒!”我端著盤子趕過去,這時斯蒂夫爆發出了“法克”——他正指著伊莎貝拉的鼻子大聲“法克”,除了“法克”她的魷魚還要“法克”她本人。羅伯特和幾個彪形大漢循聲而至。

斯蒂夫在彪形大漢們的監視下換上自己的衣服。“韋恩,你想‘法克’澳大利亞,你是對的,太應該‘法克’了!我一直納悶你干嗎要到這個‘法克’的國家來,實話跟你說:我現在最想去的地方就是中國!”說罷他把挎包朝背上一甩,如同慷慨赴死。

伊莎貝拉當即宣布我負責廚房,直至新廚師來上班。對這次提升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一是我只能應付“白送”,萬一顧客點菜我肯定抓瞎;二是斯蒂夫雖然手藝不咋的,不過跟他在一起瞎扯還比較有意思。

但銀行存款的增長速度令我眩暈。廚師的工資比幫手高了一半,而且天天上班!開始我還惦記著學校的出勤率,可轉念一想,我難道放棄掙錢的機會去聽一個中國人在英語國家說英語?對奧西·馬斯特,我也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不管這是一家機構還是一個人,我總得花錢,現在連社會主義的天上都不掉餡餅了,難道資本主義還掉?到時還得看錢說話。于是我就義無反顧了。有時我回到住處,他們的房門都關著。我趕緊洗了睡下,生怕他們出來找我說話。眼下他們和我忙的不是一回事。

好日子只持續兩個星期,圣誕節就來臨了。澳洲正是夏天,商店櫥窗畫上了皚皚白雪,氣溫卻不依不饒地升到了四十一度。工廠開始放假,可我沒有假期工資。保羅·帕契尼說四周的帶薪假期是對過去一年工作的補償,我說那我工作了兩個月也該有幾天該帶薪的,他說不是這個算法,等開年了我作為正式職工就什么都有了。

我工資最高卻還不是正式職工?!我當時真想一走了之,唯一令我留戀的是麗茜·約翰。那天她為告別宴會準備了熱帶風味的生魚片和烤雞——用炙烤過的石頭埋在地下烤出來的,一個勁地問我好不好吃,似乎想以此對我的香煙做些補償。可能是我當時過分專注于默誦那句顛撲不破的真理“天下烏鴉一般黑”,對她發出的去新西蘭度假邀請竟沒反應。麗茜收拾了罐子紅著臉走了,我忽然發覺她十九歲的背影很美。

在餐廳,我擔心的事很快就變成了現實:一位顧客點了牛排,我煎得很好,咸淡也合適。豈知他只吃了一口就嚷嚷著要退貨,他說醫生多次關照他不要吃鹽。伊莎貝拉給他賠了半天笑臉,然后面色鐵青地問我為什么要放鹽。我說“白送”不是都放鹽的嘛,“這不是‘白送’!”她打斷我,“這是一份正餐!”我不敢爭辯因為我不能在四個星期里不掙錢。她的判決是:這份牛排錢必須從我的工資中扣除。我只能怪自己倒霉,連瑪瑞德絲在內我已經遇到兩個不吃鹽的人了,這世上不吃鹽的人統共能有幾個呢?

王志軍又在等我了,“你應該出面說說,因為你是這里的房東。她們以前在公派生那里可不是這樣的!”

我正要洗澡,散發著汗酸味的T恤脫了一半,“怎么啦?”

“今天兩個都來了!都在她們房間里!”

我瞪著王志軍,努力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這時她們房間里爆發出一陣哄笑。

“朱麗婭也摻和進去了!”

我說:“朱麗婭答應幫黛米忙的。”

“哎呀她不是……”他急得甩手,“我還能不知 道……”話沒說完,房門開處四個人有說有笑地走了出去。王志軍追到門口旋即又沖了回來:“看到沒?她和他們上了同一輛車!”

兩個男人追求同一個女人,沒打起來卻有說有笑地上了同一輛車,還順帶捎走了另一個女人,我也被弄糊涂了,沖王志軍干瞪眼。我想問他和朱麗婭到底到了哪一步,卻開不了口,趁他扭頭的工夫我鉆進了衛生間。

第二天早上我被尿憋醒,朱麗婭在衛生間外攔住我,“老周,請你和王志軍說一聲,叫他別那樣,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別哪樣?”我愣住。王志軍的房門洞開,可能是去送報紙了。

原來王志軍頭天晚上一直等到她們回來,并堅持要和朱麗婭單獨談談,兩人發生了爭執。我賭咒發誓我什么都沒聽到,但朱麗婭還是不讓我回去睡覺。“我和他的事你是知道的,明人不說暗話,我沒和他當真。這不是在國內……你說對嗎?再說誰受得了半夜聽英語夢話?真是。”

我想笑,但我還沒刷牙。“我原來覺得就那樣也不錯,可他弄得一點意思都沒了。”她又說。

“可你不是還沒……?”

“我會有的!那么多男人一個個眼睛都瞪得滾圓,我怕什么?”說完她徑直回房間去了,留下我站在那里睡意全無。后來我終于找到機會向王志軍轉達朱麗婭的意思,那可真是件苦差事。以我對他的了解,朱麗婭十有八九就是他的第一個。我當然沒提他說英語夢話的事,卻找不到一個站得住的理由抵擋他連珠炮似的質問。最后是我失去了耐心:“你別朝我嚷嚷呀!你既然已經把她弄上了床,接下來都是你們之間的事,我夾在中間算什么?”他欲言又止,猛地撐住下巴做羅丹的“思想者”狀。他和我慪起氣來了!

令我困惑的是朱麗婭與黛米的兩個追求者完全打成了一片。他們越來越多地同時出現,朱麗婭燒水沖咖啡,一點都沒有見外的意思。等他們四人簇擁著出了門,王志軍總要哼一聲,我不敢接茬,他的脾性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但我著實為朱麗婭擔心:她這是在浪費青春呀!

黛米帶著感激與歉疚煲湯給朱麗婭喝,還與她商量怎么把事情向土耳其人挑明。朱麗婭說:“你別問我,我幫你已經夠多的啦!”我走過去,她們尷尬地埋頭喝湯。自從與公派生一家打過交道后,我就對湯抱有成見,而且對黛米公然玩火的做法很不以為然,所以我沒理睬她們。我對湯的偏見一直持續至今,只要人家喝湯我就緘默不語。

朱麗婭的電話漸漸多了起來,并開始神秘失蹤。有一次我下班回來,黛米竟然問我知不知道朱麗婭上哪兒去了。我故意問:“怎么,他倆又一起來了?”黛米一愣,猛地轉身回房間去。她的肩膀似乎在顫抖!

第二天早晨有人敲我的房門,我還沒把身體遮住,朱麗婭就推開了門:“老周,我要搬走了。”說著把幾張紙幣放在我枕邊。“這是什么?”我說,“你不能等我起來再說嗎?”天熱,我的樣子的確不雅。她說她等不及了,這點錢作為房租只多不少,她以后會到工廠跟我算的。這時窗下響起了汽車喇叭聲,她立刻跑了出去。我伸頭一看,來接朱麗婭的竟然是黛米的南非男友!朱麗婭撲過去他們親吻得如同互相撕咬,朱麗婭的舌頭伸出來老長而南非光棍的手就在她短袖圓領汗衫下此起彼伏。我目瞪口呆,等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時他們的汽車已經不見了蹤影。

再見到黛米的時候她的眼睛還腫著。她想說什么,還沒開口就啜泣起來。原來她已向土耳其小伙子攤牌,土耳其小伙子當下辭職離開了澳洲,這會兒早已到了伊斯坦布爾。我囁嚅了半天不知該說什么,倒是王志軍對朱麗婭的詛咒激發了黛米的熱淚長流。

王志軍主動承擔起醫治黛米心靈創傷的任務,買來冰磚一勺一勺地舀給黛米吃,而黛米病病歪歪的樣子簡直就成了林黛玉。幾天之后黛米開始進固體食物,這才使她的體力恢復到剛夠對朱麗婭的所作所為嗤之以鼻的程度:朱麗婭只會用拍、打、掐等手段迅速與男人打破界限,除此之外一無所長。黛米進而列舉出南非人諸多缺點,“看著吧,最終搬起石頭砸自己腳是她自己!”

聽起來黛米似乎是遵循中國的老規矩與異性交往的,我準備在對她的同情中增加些尊敬的成分,但她和王志軍進展迅速得令我措手不及。一個星期不到就出現了他們大熱天緊閉房門的情況,我趁他們吃飯正香時說:“我看你倆在一起就不錯,溝通沒障礙,有了孩子也是純中國血統,多好!”這話我曾經對朱麗婭說過,黛米的回答卻另辟蹊徑:“什么呀?我出國之前就準備好為改良人種貢獻自己的一切了!”

我渾渾噩噩地回到房間,半晌不知自己身處何方,直到王志軍悄悄地溜進來:“你怎么可以那樣說呢?以后我和她在一道多不自在?”

“……不自在?”我的聲音如同耳語。

“是啊,挑明了反而尷尬!”

我的火到底冒了上來:“你、你小子在這棟房子里連搞兩個女人,你還尷尬?!”

他說:“嗨!我以前不是憋了那么久嘛!”

我說不出話,揮手讓他出去。誰都清楚自己要什么!整個澳洲大陸就剩下我一人不辨方向!

第六章:迷失的路

名片起了毛邊,我為它弄了個透明塑料夾。當時我有點矛盾,既想再找人問,又覺得沒多大意義,把它放進塑料夾更多是出于日后的考慮。那時正是圣誕期間,整個墨爾本被南半球的太陽烘烤成白花花的一片。烈日也起了一些作用,我已經不會為一個不知性別的人去冒患皮膚癌的危險了。我清楚地知道等城里重新擠滿人的時候我又必須忙著掙錢,就是說奧西·馬斯特可能會成為一個夢,依稀記得卻永遠無法真切。

意識到這一點我并不悲哀,但我必須為自己出國的舉動找到些許意義。我用分類法對我踏上這片大陸前后發生的事逐一分析:有一時情緒使然,也有生理反應,但大多屬于生活必須,唯獨奧西·馬斯特,我很難把這張時時伴隨我的名片歸入其中任何一類。

要么,它是我的精神支柱?

可這張已經卷邊的名片到底支撐了我什么?

這個問題我琢磨了很久,沖涼后我不用毛巾擦,而是張開四肢讓身體自然干燥。夏天在墨爾本,衣物隨洗隨干,掛在室內也只需二十分鐘左右。我每天洗好幾把澡,關上龍頭我就舉胳膊咧腿地思考奧西·馬斯特的意義,可見這個問題的復雜性。

到下一個假期來臨,其間發生的重大事件有:海灣戰爭、澳洲執政黨工黨發生內訌、前蘇聯解體、餐廳換了四個廚師、麗茜·約翰又回了一趟新西蘭看望她病重的父親。對我而言,麗茜回新西蘭的事最為重要。看不到她吞云吐霧的勁頭,登喜路香煙似乎都變了味,真邪了門了。

學校寄來警告,說我出勤率嚴重不足,如果我不到學校交下期學費他們就通知移民局。開始我緊張萬分,反復研讀后才品出了其中真味:原來學校是在賣簽證!我用“操”和“法克”交替著罵他們(說實話,還是“操”使得上勁),同時下定決心學駕駛——在這個學期結束前拿到駕照,然后讓他們找不到我!

王志軍勸我不必上正規駕校,就用他的破“斯巴魯”趁天黑在門口轉幾圈,不出三天就能上路。我這時很清楚錢的重要性,但一旦簽證過期,駕駛執照就是我唯一的身份證明,所以我必須考出來,還得盡快。我的解釋使王志軍想起了開車得有執照這回事,連忙翻出交通法規來看。“噢?原來是這樣的!”他不時大叫一聲,把我嚇得心驚肉跳,一如他的英語夢話。

學了一陣子,我隱約覺出了王志軍屢次考試通不過的原因:除了交通法規不熟外,他只要一坐上駕駛座就冒出無數與開車無關的動作:撓頭、撣頭皮屑、掏鼻孔、搖下玻璃把鼻屎彈出去、在窗外搓動手指以使其干燥、搖晃排擋(前面提到過,現在變本加厲)、顛左腿、高唱“文革”時期流行歌曲“挑擔茶葉上北京”等等。我說你這樣開車不行,起碼考試就通不過。大概是黛米坐在旁邊的緣故,他說:“你才開幾天?”隨即扯開嗓子接著唱“北京城里喲呵喲呵喲——探親人哪!”

難怪你在國內原單位得不到提拔。我想。

我一次就通過了考試,不料這卻導致王志軍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他帶著一個信封去考試,里面塞了幾百塊錢,趁沒人的時候遞給考官。考官問:“這是什么?”王志軍回答:“你一看就知道了。”考官看了沒說話。王志軍事后說他那天開得特別順,一點都不緊張。路考結束,他喜滋滋地跟考官上樓,考官卻當著他的面把信封交給了主管。做完筆錄后他們放了王志軍,讓他回來等待以行賄罪對他的起訴。王志軍回來邊說邊收拾行李,我問他準備去哪里,他半晌答不上來。澳洲所有的個人資料都是計算機連網的,他今后只能打黑工了。我幫他抬行李,還把房屋定金還給了他,再三叮囑他小心開車、多余的動作堅決戒除。黛米站在門廊里看著我們忙進忙出,臉上毫無表情,我知道王志軍的第二次戀愛又結束了。看著“斯巴魯”拖曳著夕陽漸行漸遠,我忽然冒出一個想法:王志軍在被資本主義改造的同時也在試圖改造資本主義。且不管成功沒成功,他無論如何也算條好漢!

王志軍驅車一直行駛到黃金海岸,考了昆士蘭州的駕駛執照,沒過多久就當上了海灘救生員(我一直覺得他水性和我差不多的呀)。他叫我去玩,我后來還真去了,不過我沒找到他的電話號碼,在海灘上也沒見他的身影。澳洲曾發生過在任總理下海游泳再也沒上來的事,我真不敢朝鯊魚那方面想。現在我知道王志軍過得很好,比一般人好得多。我是從黛米那兒得到他的消息的。對,就是黛米,他倆后來的事足以寫一部比迄今為止最離奇的小說還要離奇的故事。

麗茜·約翰回來了,是保羅·帕契尼打電話去新西蘭把她招回來的。廠里一連接了好幾個大訂單,我們忙得不可開交。麗茜·約翰父親的病情仍無好轉,但她已身無分文,老板的電話無疑是雪中送炭。那時我已經買了一輛二手車,麗茜·約翰張開雙臂叫道:“哇!就是說我們有空可以去兜風了?”她爹病成那樣她卻首先想到和我去兜風,我覺得這有點過分,但考慮到她并不真的具有中國血統,我也不好說什么。“你是我的朋友,對嗎?”她扳著我的肩膀問。我趕緊借點頭的機會狠狠地親了她幾口,她沒躲閃,弄得我一整天意馬心猿。下班的時候,她鉆進我的汽車,“我可以到你那里去嗎?我兩天沒吃東西了。”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把車開回去的。我不在乎請她吃頓飯,下館子都行,但她的理由使我失去了前進方向。

黛米在等我商量空房間招租的事。她最近丟了工作,見我帶了個洋妞回來以為招租問題已經解決,端茶倒水忙了好一陣子。等她明白了麗茜和我的關系,她怔怔地放下水壺,一言不發地回了房間。麗茜說:“我不知道你有女朋友,要不我現在就離開?”我一面解釋黛米不是我的女朋友,一面納悶黛米為什么會有這種反應。我弄了幾個菜,請黛米一起來吃,她躺在床上面對墻壁拒絕了。

麗茜·約翰胃口的確好,任何東西她都說好吃。然后我們喝酒,她絮絮叨叨地向我介紹她所有親戚的婚姻狀況。我聽了一會兒就繞糊涂了,誤以為她的一個堂姐和人家私奔了三次。她打我:“你在嘲笑我的親戚呢!她只私奔了兩次!”

“好、好,兩次、兩次。”我笑著抵擋,但麗茜·約翰勇往直前,一下子就鉆到了我眼皮底下。她的手停在我胸口,仰起頭來,目光飄飄,面頰泛紅,“韋恩……”

我沒料到她來得這么快,而且她的手在我胸口摩挲出渾身燥熱。我忽然意識到這是在廚房,而且黛米在家。我猛地站起來,頭暈眼花。我說:“干杯,歡迎你常來。”麗茜半天不知所措,喝完杯中的酒就懵懵懂懂朝外走。我想開車送她,她卻在門口擋住:“我自己回去。謝謝你韋恩。真的很抱歉,我早該想到的。”沒等我解釋她就匆匆而去。我看著她上了大路,既有點后悔又覺得自己做的不錯。

我猶豫了一下,推開黛米的房門。她還沖墻躺著。我還沒想好怎么開口,她就說我一點都不考慮她的感受。我一愣,因為即使是在她同時帶兩個人來的時候我也沒說過什么。她沒等我回答又說:“我的情況不一樣,我當時是為了嫁人,而現在只有我們倆留在這房子里,你也太……”我伸頭一看,她真的在流淚。我拉她起來,她只掙了一下就倒在我懷里抽抽搭搭哭出了聲。好一會兒我才下決心吻她,而她的舌頭已經等著我了。一陣手忙腳亂之后,嬌小的黛米居然迸發出了近似于瑪瑞德絲的驚天動地。

第二天上午,麗茜·約翰沒抽我的煙,我跟她說話時她總看著別處。下午她竟然掏出香煙自己抽了起來。原來她向老板預支了半周工資。我故意說:“你也給我一支呀!”她牽動一下嘴角算是對我笑過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

黛米就不一樣了。在隨后的那些日子里我幾乎沒聽到我們的電話響過,我回來時飯菜已基本就緒,最多只剩一道熱炒等我掌勺。吃完飯她就去化妝,從敞開的房間里大聲問:“今天兜風換個地方吧?”我開車的時候她把手擔在我的胳膊上,一到海灘她就非讓我攬著她的腰不可。我不習慣這種親昵,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何必裝模作樣呢?但我的身體不爭氣,兜風常常以我急不可耐地催她回去結束,然而還在路上時,她與南非人、土耳其人以及王志軍的事又一幕幕在我眼前閃過。

那天回到住所,當她喃喃地重復我的名字時,我終于說:“我實在搞不明白我們怎么就到了這一步。”她努力睜開眼睛,掩住胸口說:“你……不想要?”

我從來沒像那天那樣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雙重人格——精神和肉體完全各行其道。

廠里一連加班好幾天,老板也加入了干活的行列。就這樣他還嫌進度太慢,而我又不得不兼顧餐館的工作。老板忍不住了:“韋恩,你到底有什么事非得準時下班?我是按雙倍工資付你加班費的!”我只好說我在上學。“就為了簽證?”老板叫起來的時候真有一副意大利好嗓子,“你的英語比這個國家的很多人都好得多!明天我就為你申請工作簽證!你如果早點告訴我,我早就為你辦好了!”

其實每一個中國公民都比他更清楚工作簽證的事:那必須是一個技術性極強的崗位,而且澳洲沒人干得了。但保羅·帕契尼不相信:“我是納稅人,我想雇用誰不用他們管!韋恩,你放心,他們只要說一個‘不’字我就和他們打官司,我的律師一直閑著呢!”

律師果然來了。他對工作簽證的事比我們都清楚:“移民局肯定拒絕帕契尼先生為你提出的申請,但我們可以起訴,被駁回再上訴,一級級走完所有的司法程序起碼得八年時間,在這期間你的滯留是合法的,而且他們必須給你工作許可。對你個人來說,這和工作簽證是一個意思。”我說這不是一個意思:一個是理直氣壯得到的,另一個是因為得不到而用法律程序拖延時間。律師瞪著我直眨眼,老板卻急了:“韋恩,你不想要我們的幫助?”

我忽然想起了奧西·馬斯特,他們沒準用的是同一招!我邊掏名片邊問:“你叫什么名字,律師先生?”

他不是奧西·馬斯特,而且他對我珍藏的名片不屑一顧。“這主意誰都能想到,關鍵是解決不可預料問題的能力。是我們總讓移民局頭疼,而不是前移民局官員讓我們頭痛。說不定這個人就是因為輸了官司而離開移民局的。”

“真有這個人嗎?”

“我不這么認為。”

我傻眼了。奧西·馬斯特被他們傳來傳去,最終扔回到我手里。保羅·帕契尼說:“韋恩,你能看出我是真的想幫助你,你到底怎么說?”

“聽你的吧,”我說,“不過我估計我等不了八年。”

我可以放心打工了。但我一點都提不起勁來,就和小孩打碎萬花筒卻發現只有幾片玻璃碴一樣。

“雖然我們已經……那個了,但我不想用你的錢。你這樣掙錢肯定有你的打算。男人是該有打算的……女人就無所謂了,而且女人不該問。我覺得你可以跟你們老板說說讓我去上班,臨時的也行,反正我成天待在家里也無聊,你不是加班就是干兩份工。”黛米這樣和我談起了經濟問題,如果這可以算做經濟問題的話。我琢磨也對,她至少可以幫幾個星期的忙,權當是我對保羅·帕契尼的報答。

不料一個上午黛米就贏得了除麗茜·約翰之外的所有人的好感。她不停地問這問那,帶著謙和的微笑。保羅·帕契尼也注意她了,親自回答她關于機械、電器方面的問題,好像他說的黛米全聽得懂似的。直到午飯時黛米還在結結巴巴地找老板說話,我幾次想告訴她這不是正式宴會,但保羅·帕契尼興致很高,對黛米的用詞不當也一笑置之。他可從來沒這么寬容過。

麗茜·約翰獨自坐在外面,她現在連星期一也沒有午餐了。我大大咧咧地坐到她旁邊,把一支煙放到她手里。她猶豫了一下才讓我為她點著。“我要走了。”這是她很久以來和我說的第一句話。

“回新西蘭?”

“不。”

“那你去哪兒?”

爆笑聲從里面傳出來。她說:“你是故意這樣做的。”

我愣了一下,趕緊解釋黛米是來幫忙的,而且她不是我的女朋友,以前不是現在也不是,請她無論如何相信我。

“她會待下去的……我得走。”麗茜扭過頭去抹淚,其他人吃完午餐出來,見狀面面相覷。我不能再說什么,只好一個勁地給她抽煙。休息結束時我低聲對她說:“聽我說,不要走,求你千萬別走!”說著我把半盒煙塞給了她,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午餐時間已經結束了?”老板吃驚地說。在他套上工作服時,我見到了最令我吃驚的事。黛米指著他敞開的領口說:“裘皮。”

“你說什么?!”

“像裘皮一樣。”黛米伸手在保羅·帕契尼的胸毛上拽了一下。老板大叫起來:“韋恩,中國女人都這樣嗎?”

我的臉頓時滾燙。

晚飯后,我一聲不吭地出了門。離開城區后我的腳就沒松開過油門,遇到路口我就朝背離城市的方向拐彎,直到徹底不辨東南西北,四下只有黑暗。不管朝哪個方向,車燈的光柱還在猶豫之中就被吞噬了。

我終于見到路邊的求助電話,接線員說我此刻離市區170公里,叫我不要著急,他們會派車來帶我回到大路。

我并沒著急,黛米和麗茜·約翰在黑暗中輪番閃現,我想叫她們停下都辦不到。黛米說“朱麗婭只會拍拍打打地勾引男人,除此之外她還有什么”麗茜說“你是故意這樣做的”黛米說“你……不想要”麗茜說“她會一直待下去的……我得走”黛米說“像裘皮一樣”。她們令我眩暈。

我突然意識到我一直試圖在黛米與麗茜·約翰之間做出選擇。

可我沒有選擇的資格!

就是說我迷失的并不僅僅是回去的路。

黑暗頓時堅如磐石,顛撲不破。救援車出現時我差點沒哭出來,工作人員朝我臉上照了半天,“Are you alright?”

第七章:幻象背后的真實

麗茜·約翰是對的,黛米留在了廠里。我和她打那晚之后再也沒發生過什么,只有一次她坐到我床邊,看了我許久,“唔?”

“什么?”我仍然看著電視。

“你不想……和我說點什么?”

“說什么?”

“你對我不滿……”

“我沒有權力。”我換了個臺,MTV頓時鬼哭狼嚎。她猛地站起來走了,兩天后她就搬了家。那時候又快到圣誕節了,我也沒再考慮找人來分租的事。

我拿到四周的假期工資,比正常上班還多17%。等到大家都喜滋滋地從辦公室出來后,我又進去向保羅·帕契尼提出辭職。他的反應竟是看著窗外愣神。“可是,我在為你申請工作簽證呢!”他忽然扭頭說。

我再次謝他,并真誠道歉。

“你找到那個奧西·馬斯特了?”

我說“奧西”是澳大利亞的別稱,“馬斯特”是主人的意思。所以這個人未必存在,因為沒人可以自稱“澳洲的主人”。

這是我當時突然想到的回答,至今我仍為自己能在轉瞬之間得出如此精辟的結論而自豪。當然,現在我知道了它是長期思考的結果,但當時連我自己都驚呆了。

“你的分析和律師的完全相同,”保羅·帕契尼連連點頭,“看來你的確對姓名學有所研究。韋恩,實話跟你說,我估計到你要辭職的,原因也不用我明說了。感謝你為我的工廠所做的一切。”他和我握手,令我想起了我們的初次見面。

麗茜·約翰問我去哪兒,我說如果我在澳洲其他地方落腳的話一定與她聯系。不料這番話引得她哭成了淚人,當眾摟住我久久不放。此情此景令所有同事欷歔不已,唯有黛米毫無表情,如同她看著王志軍離開一樣。

我駕車北上,沒有任何目的,也不抱任何希望。沿途景色就在那樣的心態下明麗起來,唯一的遺憾是我那輛車沒空調。在阿德萊德買的磁帶到那時才拆封,我和Sinard Oconnor一起在敞開的車窗里反復高唱“你無與倫比”,引得其他駕駛員紛紛側目。聽說她出家當了尼姑,我很為她惋惜,同時又相信她的選擇完全正確。“Nothing compares,nothing compares to you——”我的吼叫既是為她,也為我自己。

我繞著澳洲轉了一大圈,沒想到在達爾文遇到了老姚。他已經黑得像個土著。我們對視良久,然后同時大叫“哎呀是你”。

老姚后來和小徐徹底鬧翻了,小徐被他轟走,至今下落不明。他在農場待得實在沒勁,抓住一家果品貿易公司考察生產基地的機會,自稱他在中國有國營果品公司的渠道,跟著貿易公司來到這里。

“你不是搞小家電的嗎?也有水果銷售渠道?”

“我哪有呀?寫信、打電話回去找唄!”我們坐在一家不起眼的中國餐館里,他的眼睛已經喝紅,“不過到底給我找到了!呵呵,他們現在在為我申請工作簽證呢!”

這世界很小,比這世界更小的是我們的選擇。

“知道嗎?要是沒黑掉的話,我還有一絕招呢!”他打量四周,壓低聲音說,“在佩思時情況不穩定,我沒跟任何人說起過!”他掏出錢包,從大摞銀行卡后面抽出一張名片。

我目瞪口呆。

又是一張奧西·馬斯特的名片!

他的聲音仿佛來自邃遠:“現在我的問題解決了,你真的可以去試試。看這兒怎么說的?價格低到您難以置信!我估計不會超過一萬,值呀!”

我一句話都沒說,掏出我的那張放在桌上。兩張一模一樣的名片并排靠在芹菜炒魷魚旁。我只是在剎那間為塑料套感到羞愧。

黃昏的時候,老姚帶我去天體浴場。他喋喋不休地告訴我去那里你必須什么都不穿,而且會有赤身裸體的女人過來和你講話。“我都忍不住了,可那個女人還跟我說海蜇的事,我只好沖到水里去了。哈哈,我練不成那功夫!”他的臉又漲紅了。

“你現在,”我猶豫了一下,“還用味精嗎?”

“早不用了!用了過敏。入鄉隨俗嘛。嗨,還提味精干嗎?”

我沒回答他,因為我又用起了味精。科研結果也好,法律規定也好,反正我得用。

天體浴場的沙灘上是一片胖瘦不一的軀體以及一叢叢深淺不一的體毛。老姚不停地低聲叫“看這邊、看那邊”,我卻想到了瑪瑞德絲寬廣的臀部。這里沒有她那樣驕人的身材,的確沒有。

不過,即使有又怎么樣呢?一個軀體而已,和我以及普天之下的所有生靈一樣。

果然有幾個女人上來搭訕,既不美也不丑,但沒過多久老姚還是沖到了水里,引得她們哧哧地笑。

我無動于衷,因為我赤裸裸地思考著是否該回國的問題。

第八章:誰丫奧西·馬斯特

我回到國內,山河依舊,季節又顛倒了回來,只是烤煙型香煙開始有點抽不慣。一封北京來信在家里等著我,信封已經泛黃。

是那個北京漢子寫的,信中既有埋怨又充滿懇求。他說自從與我分手后,他一直在等我的信。他相信即便再忙寫一封信的工夫總是有的。

看著“劉有朋”的落款,我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大錯,趕緊照著他留下的電話打過去。

他似乎很忙,人家叫了半天他才來:“喂,誰呀?”

我說我就是你給我奧西·馬斯特名片的那個人。

“誰丫……奧西·馬斯特?噢!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怎么著,想起給我打電話了?可有不少日子了吧?”

我解釋剛看到他的信。

“回來了?好,回來就好。哎呀要不是你給我打電話,我還真忘了這檔子事兒。”電話那端大大咧咧的兒化京腔使我懷疑他是否就是顫抖著給我名片的那個人。

不管怎么說,我得感謝人家并道歉。

“有您這話就行!還是回來的好,不容易吧?”

看來已沒有必要向他敘述我尋找的經過了,我說:“顯然你對這個問題已經有了全新的看法。剛才你說‘誰丫奧西·馬斯特’,這話太精彩了,我即使活到三百五十歲,臨終前也得重復這句話!呵呵。”

電話那端沉寂了半天,終于傳來他小心翼翼的聲音:“你說什么?你說你要活到三百五十歲?那可能嗎?出國一趟把你出迂了兄弟!”

我從“兄弟”一詞中聽出他還是他,但他已經掛斷了。

我拎著話筒重復他的話:“誰丫奧西·馬斯特?誰丫奧西·馬斯特?”

“誰丫(兒)奧西·馬斯特?”

我終于找到了調門。

責任編輯 唐 嵩

【作者簡介】周偉,1956年出生于南京,現為江蘇省作協會員、南京市文聯簽約作家。作品有長、中、短篇小說、電影劇本(已拍攝)、電視劇本、翻譯作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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