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旗幟數字公司的老總曹立志變酷了。
具體說來,有兩個方面的表現。一個是說話少了,另一個,是盯著墻壁發呆的時間多了。
就拿開會來說吧。過去,曹立志只要開口,總會有個引子,說“剛才某某的發言很全面,很精彩。最后,我來補充一句”。
那個“我來補充一句”,并不是真的只有一句,是跟所有單位的一把手一樣,在別人發言的后面,登上一個人廣闊的表演舞臺前,表示自謙的客套。曹立志也不例外。他自謙完了,就會層層剝筍似的,把“一句”分解成四個大點,每個大點里面,暗藏有三個小點,每個小點里面,又附著了ABCD若干注釋,等等。總之,沒有一兩個小時,曹立志總經理絕不閉上他的金口。所以,旗幟數字公司的員工們,只要一聽到“我來補充一句”,就曉得,真正的幕布,剛剛拉開了。
最近卻有點奇怪。每次,助理小高拋磚引玉地,引出總經理那個“我來補充一句”后,曹立志真的就只說一句。曹立志在這唯一的一句后面,突然宣布說,散會了,搞得大家都有點被緊急剎車的感覺。尤其是剛剛起身去泡了杯濃茶,準備洗耳恭聽的小高,更是詫異地瞪圓了眼睛。與會者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表情都有點訕訕的,會議室內一時密封鴉靜。
曹立志于是站了起來,再次說了聲“散會”,就一個人硬著腰桿,仰著下頜,走了出去,大家才曉得,是真的散會了。現場氣氛頓時活躍了起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了些半黃不黃的段子,有點過三八婦女節的感覺。
曹立志在會上只說一句后,簽字,打電話,溝通檢查時,也開始惜字如金,一語中的。他省下過去耗費口水的時間,一個人盯著辦公室墻上的灑金碎花壁紙,久久發呆,像在研究人家的設計靈感,是來自伊斯蘭的教廷,還是吠陀經的神秘儀式。
助理小高也開始盯著辦公室的壁紙發呆了。
他發呆的原因,是不曉得自己的上司,為什么要發呆。
小高的猜測充滿了科技含量,大多跟中國的數字市場走向有關。小伙子壓根兒想不到,曹立志想的,并不是工作上的問題。男人每天盯著亂花漸欲迷人眼的壁紙,不斷問自己,我是誰?她是誰?我們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
跟那些最偉大的哲學家思考的是同樣的問題。
這樣,曹立志也就把自己搞得跟哲學家一樣,越來越弄不清楚自己,弄不清楚別人,還有一整個的世界了。
男人思考中的那個她,是他的女朋友,本來叫喬紫檀,現在叫紫檀,是一個作家。
女作家開始干這行時,中國正流行小資,女人便曾經用過筆名,叫“醬紫”。后來沒幾天,小資過氣了,布波當道起來,女作家又從“醬紫”變成了“紫檀”,一是有布波崇尚自然的意思在里面,二是干脆用自己的本名,免得再改,以不變應萬變。女人采用“紫檀”的筆名后,就真的沒有變動過了。
那個紫檀,出生在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前期,對于體壇或舞壇來說,可能算是個姑婆級的人物了,對于文壇,卻是股新鮮得不得了的血液。說實話,文壇的確是個老姑娘玩的地方。紫檀一進入文壇后,就開始有勇氣把胸前的衣服扯爛一塊,隱約露點乳頭,去參加這個那個學術研究討論會了;也開始有膽量在接受一切采訪時,說“我站在宇宙的邊緣,并不關注世界的中心”;別人批評她缺乏人文精神,女人還勇敢地破口大罵,說,我操,紫檀未必就不是一條命,我只寫自己,難道就不是一種人文精神。
紫檀跟曹立志小時候從書上認識的,那種戴著袖套圍腰去領獎,或者站在自家的陽臺上,一邊澆著蘭花,一邊皺著眉頭,思考第三次世界大戰何時打響的女作家,完全是兩個調調。
二
在紫檀白天黑夜都垂著窗簾的客廳里,曹立志每次到來,都要迫不及待地做一些荷爾蒙正常的男人都想做的事情。曹立志做完后,就等于是上餐館吃了一大桌燕鮑翅,或者到商場拿了好幾件versace(范思哲)似的,接下來就只有一個事情了。那便是買單。
這個買單,跟金錢沒有任何關系,曹立志只要貢獻恭順的耳朵,專注的眼神,就可以了。
女作家紫檀跟大多數女人一樣,信奉戀愛是談出來的。不過她的這個談,不是像那些不搞創作的女人那樣,千萬次地追問男人,你愛不愛我。人家紫檀根本不理睬這個小女人的經典問題。女人只是把語言當了手術刀,執意要解剖出自己和曹立志身體里面的,另外一個自己和曹立志。
當然,曹立志第一次聽說身體里面,還有另外一個自己時,也嚇得把煙頭掉到了地上,后來才曉得了,人家紫檀只是在打比方。紫檀說,寫小說就是打比方。我是一個“比方工作者”嘛。
這個“比方工作者”對他們的解剖,都建立在人類智慧的基礎上。洗耳恭聽的曹立志,坐在床上,坐在沙發上,或者坐在餐桌邊,一邊聽,一邊暗地里,用指頭計算后,發現有很多外國老頭在里面,靠說一些著名的句子來幫忙。都是些半死,或者徹底死了的老頭子。曹立志依稀記得,有個叫弗洛伊德,還有個叫博爾赫斯。另外的名字,就更拗口了,打死個人,也記不準確。
開始的時候,曹立志覺得特別新奇。他過去認識的所有女人,包括他的母親,都不跟他說什么外國老頭。中國老頭都不提起。她們一見到他,就說,曹立志,最近又發財了吧。紫檀卻不,完全不提發財的事。曹立志就感覺到了驕傲。像一個人埋頭經年,終于挖到了深埋地下的金礦一樣。又像一個人醍醐灌頂,人生有了新的里程碑。
曹立志帶著這個金礦和里程碑,每每離開女朋友的房子時,城市早已是夜色闌珊。曹立志在這個闌珊之中,發現空氣很清新,心情便好得像打了氫氣的氣球。這種感覺讓男人開車的時候,總是一不小心,就被交警扣了分。
曹立志被扣分的時候,依然兩個嘴角上翹,搞得交警不得不有點懷疑他的來頭,開罰單的時候,心里都很不安生。
曹立志被扣了幾次分后,終于有意見了。那個紫檀的解剖,被她自己推翻得太快了。比如說,前一天,女人還把曹立志分析成有俄狄浦斯情結的男人,不到二十四個小時,曹立志在紫檀嘴里,又成了一個洛麗塔癥患者。兩個截然相反的結論,紫檀都是靠了那些半死或者死去的老頭得出的。每個都鐵板釘釘,放在那里,論點論據,嚴絲合縫,曹立志想要翻案,都不可能。這樣,做男朋友的在不到半年的日子里,就被對方貼上過實用主義者,未來主義者,虛無主義者,理想主義者,焦慮癥,強迫癥患者,甚至雌雄同體人的標簽,等等。見了多少次面,就有多少個曹立志。在這個過程中,紫檀同樣見縫插針地,把脆弱,強悍,天真,老道等等一切形容女人,卻意思完全相悖的詞語,非常合情合理地安排在了自己的身上。甚至連她的成長經歷,有時候伴著她的淚水,以及合理列舉的細節聽來,她的確是世界上少有的,命運多舛的女人。但在另一天,在紫檀笑破肚皮的幽默講述中,曹立志又不得不發現,女朋友其實是個被生活寵壞了的女人。
男人有了點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覺,走出女朋友房子的時候,仍然是重蹈覆轍地,不小心被交警扣了分。扣分的時候,一貫致力于修煉雅皮風格的曹立志,卻失了涵養,用小得不能再小的聲音,在背后罵交警說,龜兒子。
那是他做農民子弟時候的口頭禪,多年不用,罵起來還有點生澀。
其實曹立志小的時候口才就不錯,屬于吹牛不打草稿,又總是選錯說話時間的那種。這能力是把雙刃劍,一方面被別人夸獎為活潑聰明,另一方面,也常常被老師批評為“破壞課堂紀律”。
曹立志便學了《三味書屋》里,立志要“早”的魯迅先生,把“沉默是金”同樣刻在了課桌的右角,決心管住自己的嘴巴,像那個時候全國男人的統一偶像高倉健那樣,不分寒暑,豎起衣服領子,不到緊急關頭,絕不打開金口。
但是,曹立志如此美好的心愿,卻被老師深深打擊了。那個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根本不體諒男孩子的苦心,還說他“用小刀破壞國家財產”,罰他站了一天的墻角。曹立志站墻角的時候,徹底破罐子破摔了。他趁辛勤的園丁轉身板書的當兒,再次拉了旁邊的同學下水,跟他們一起,用竊竊私語,繼續破壞課堂紀律。
這一瀉萬丈的口才,推著男人走了這么多年,走成了旗幟數字公司的老總,現在卻被紫檀攔腰折斷了。曹立志很不適應。
不適應的曹立志,把自己的嘴送了過去,企圖蓋住女朋友滔滔不絕的嘴,腐蝕她,融化她。紫檀卻眼明手快,四兩撥千斤一般,撥開了他,說,我還沒講完呢,你休想打岔。
曹立志臉紅了紅,發現“美男計”在這個時候,對女朋友基本是沒有用的。
男人訕訕地,找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重新坐直了自己,開始冒出個念頭,想單槍匹馬,不靠那些外國老頭幫忙,尋找出女朋友說話的漏洞,反駁她。讓她也貢獻出恭順的耳朵,專注的眼神。
事實證明,男人是撞到槍口上了。反駁她,比傾聽她要糟糕一萬倍。
那個紫檀的生計和特長,就是博覽群書,然后把它們記住,把它們糅在一起,化在一起,把它們曲里拐彎地,變成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或者寫出來賣錢,所以兩個人要是用嘴巴和思想交鋒,就好像是兔子跟烏龜賽跑。
曹立志多次掙扎失敗后,有一天終于避開語言的地皮,一個人點上煙,踱到落地窗邊,看著外面的城市,自言自語道,我操,只有傻×,才會去跟女作家辯論。
很久以后男人才發現,自己和女朋友的對話,并不是無聊的嗑瓜子,嗑了也就嗑了,不嗑也能過了。也不是人家刻意要搞暈菜他,或者有解剖的癖好。曹立志說過的每一句話,即使在床上,呢喃夢囈似的話,或者在對方閑閑垂著眼皮,站在世界邊緣沒注意的話,都像毛主席語錄一樣珍貴,字字珠璣地,出現在了紫檀的小說里。女作家只戴了一邊耳環的兩只耳朵,比警犬還專業些。當然,紫檀自己說的話,更是事無巨細地,在書中擺了出來。
一貫教育自己要寬容的曹立志,膝蓋上攤了女朋友的作品,看到封面上那個留有余香的名字,不得不憐惜地想,紫檀絕不是故意的,就像整容醫師每年換個鼻子,安利營銷人員把飯里的沙子也留著補鈣一樣,紫檀把他的話,她自己的話,向全世界曝光,也是這世上職業病中,最無可厚非的一種。
不責怪,曹立志卻在白紙黑字復習自己的講話時,嚇出了一身冷汗。
那些話像自己說的,又不像自己說的,它們變成小說的一部分后,都有點慘淡淡,怪兮兮的。雖然紫檀點明了,不是曹立志說的,是人家小說的男主人公說的。
不過,經過仔細完整的反思,男人終于發現,自己除了罵過布什,分析點男人女人,沒事時悟些人生哲理跟周國平叫板,倒也沒有什么大不當的言論,這才慢慢地,放下了心來。
放下了,曹立志卻中氣不足似的,有點懶得開口了。
三
男人和女人的第一次邂逅,同樣被寫進了女作家的書里。
曹立志每每讀到這個章節,都忍不住要起身去打一個電話,約女朋友吃飯。約的時候還壓低嗓門,在電話里說,地點隨便你選,人隨便你宰。他這樣說了,紫檀就會在那頭笑得像砸了個玻璃杯似的,砸完,又惡狠狠地說,好,你就等著大出血吧。實際上,曹立志就是在等這個玻璃杯,這個惡狠狠,他曉得這兩個東西一出來,說明紫檀就真的很快樂了。當天的下文怎么樣,卻并不重要了。
男人是用他最便捷的方式,來化解自己的內疚。他心中的那一天,和紫檀書中的那一天,完全是兩碼事。
女作家用了無比優雅的語言,敘述在相識之初,同為作家的女主角,迫于出版社以友誼為面目的合作要求,正坐在新華書店的大堂,簽名售書。小說中的女作家,跟現實中的女作家一樣,是沒有人氣,孤芳自賞的那種,所以,女主角坐在桌子后面,等待著根本不存在的擁躉的寂寞,讓她有了一種絕世獨立的光華。這光華讓玉樹臨風的男主角怦然心動,不由得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竟像情竇初開的少年一樣,主動走向女作家,開始了浪漫的追求。
當然,紫檀在敘述這些的時候,還運用了中國文壇很流行的氛圍描寫,細節刻畫之類的,讓作者和讀者,都不得不相信,男女主角見面的那一瞬間,早就刻在了三生石上。
人物原型的曹立志,每每讀到這些,卻沒有共鳴,只有內疚。
那一天的天氣,是灰頭土臉的。曹立志眼里的紫檀,也是灰頭土臉的。
偶然路過的曹立志,很驚訝地看見,巨大的“女作家紫檀簽名售書”的橫幅下,女人訕訕的坐在桌前,或者,是尷尬地坐在門可羅雀的桌前。頭上的橫幅,一個字就頂了紫檀整個身體的面積,讓她看起來,應了魯迅先生著名的那句:要榨出身體里的一個“小”來。不僅小,還極其不平衡。曹立志第一次看到紫檀的時候,有一種要把頭歪著去看她的沖動。遠遠分析了一分鐘,男人才搞明白了,這種沖動,完全是女作家把耳環,戒指,手鐲,甚至頭發,都堆到身體左邊的緣故。不僅只堆一邊,還堆了很多。馬虎數數,亂七八糟的戒指有五六個,手鐲就更多了,完全堆成了手筒。
曹立志就對身邊的小高說,人家都說現在的女作家日怪,還真的日怪。小高便應著他的意思,漢奸一樣地笑了起來。十米遠的紫檀當然聽不到,仍然在笑聲中,很無辜,很安靜地等著讀者。安靜到伶仃的樣子。男人見了,就突然有點反感小高的笑聲了。
那個曹立志,跟他的名字一樣,從小在農民父親的教育下,喜歡立志。上小學以前,曹立志跟他的伙伴們,在田間地頭多次宣稱,自己長大了,要當毛主席;后來上了小學,才明白世界上只有一個毛主席,而且他老人家,已經永遠活在人民的心中了。曹立志就馬上改變方向,跟他體重不足二十公斤的女同桌一樣,發誓長大了,要去扛槍,向英雄們學習;等到真的有力氣扣動扳機了,曹立志又不想扛槍了,他跟在全國人民后頭,扯了幾個身邊人,星星之火似的,莊嚴地成立了文學小組,每晚躲過中學老師的查鋪,打著手電,在被窩里排了些以“啊”結尾的短句。當然,曹立志最后,并沒有投身到文學事業中,他一跨進大學的校門,全球的年輕人都只有一個偶像了,那就是比爾·蓋茨。人家曹立志,也不能太跟全球唱反調了。
曹立志經過艱辛的努力,在而立之后,成了一家擁有五十名員工的IT公司老總,但是曹立志因為過去那個被窩里的經歷,一旦見到寫作的人,內心最深處,還是有種見到組織的感覺。這樣就可以理解了,曹立志雖然信口說了“日怪”,為什么對助理漢奸似的笑聲,還是有點不舒服了。
不舒服的曹立志,說不出自己的不舒服,就拉了臉,命令小高說,去,買五十本她的書,拿去找她簽名。小高聽了,就“OK”一聲,燕子樣,帶著重新產生的漢奸一樣的笑聲,沖進了新華書店的深處。
曹立志總經理聽了,見了,就更不舒服了。越不舒服,卻越說不出哪里不舒服。
其實,做助理的也很無辜。他的這個總經理,雖然在公司的時候,很總經理的樣子,可是有好幾次到外地出差,只有他們兩個的時候,曹立志就會心血來潮,很紳士,卻很執著地,邀請那些空姐,尼姑,或者女演員什么的,一切有點神秘色彩的女人,跟他合影。合了,回來就關上辦公室的門,跟小高兩個細細翻看。看完,還要挑出幾張,拿給非本公司的,私交最好的幾個哥們兒傳閱。傳閱的時候,男人們不都是這種漢奸似的笑聲嗎?二十出頭的小高,也就是那會兒學會這樣笑的呀。
能夠不像所謂的藍領們那樣,控制不住自己的嘴,非要去發表點評論,已經算是很高雅了,所以,小伙子壓根兒想不到,自己的總經理,已經很不舒服了。
小高豪氣干云地,把兩摞書放在女作家面前時,并沒有引起對方一點點好感。紫檀挑起眉毛,冷冷問道,為什么買那么多?小高就一指幾米遠的曹立志說,是我們老總買的。曹立志一聽,就走了過來。
女作家又問他,為什么買這么多?曹立志就說,買來發給員工,人手一本。女作家就冷冷笑了,說,我昨天還在笑別人的書,成了黨建教材。今天卻發現自己的書,竟淪為了勞保用品。曹立志就笑了起來,紫檀老師,您很幽默。紫檀就說,我不是幽默。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發下去,也等于是發了一本衛生紙。曹立志就說,紫檀老師,怎么可能是衛生紙呢,做衛生紙也太硬了呀。女作家這個時候就振振有詞地告訴男人,她之所以這樣說,的確不是想搞幽默。紫檀認為,她的書,不是一般人能夠看懂的。按照她的預測,要五十年后的中國人,才能基本看懂,也就是說,要對方的孫子才能看懂。如果不能看懂,紫檀說,它的價值,不就跟衛生紙一樣嗎?
說孫子才能看懂她的書,對于紫檀來說,不是第一次。對于文壇來說,她也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大家都見慣不驚了,曹立志卻是第一次聽說。這些年,男人致力于那個比爾·蓋茨的理想,完全不曉得他的那個“組織”內部,已經有了很多新的氣象。比如,無數的年輕作家宣稱,要孫子才能看懂自己的書,就是新氣象之一。紫檀說出這些來,也不過是隨隨大流,像隨地吐痰那樣方便。何況,曹立志那個IT公司的女人,從二十五到四十五歲,一律戒驕戒躁,天天向上,讓人想破頭,也指證不出正式的缺點。所以曹立志總經理一聽紫檀這樣說話,就感覺太新奇了,像頭次聽說水變油的人那樣。尤其是,這樣一個長著莽撞的國字臉,又莽撞地,把自己穿得重心如此不平衡,發言也勇敢到莽撞程度的,三十出頭的女人,竟然有一雙嬰兒一樣的,淡藍色的眼睛。
那眼睛像窩在稻草堆里的藍寶石,跟她的外表,言行,身份,年齡,都是一種很奇怪的混搭。
曹立志盯著這混搭,沉吟了一分鐘,太陽就突然出來了。陽光透過落地玻璃窗,照在大家身上,很公平,也很貼心。曹立志就笑了起來,說,紫檀老師,我們公司都是些活到老,學到老的人。我們別的沒有,愚公移山的精神,還是有的。要是我們一輩子都看不懂您的書,我們的兒子也會繼續看,兒子們看不懂,還有孫子。就像人家寫的,子子孫孫,無窮匱也。總有一天,會有人看懂您的書的。曹立志說完,就很誠懇地,奉上了自己精致的名片。紫檀抬起頭來,看了看他的眼睛,又奇怪地抽動了一下鼻子,竟然也忍俊不住,說,還有這樣貧的人。
助理站在旁邊,發現他們的總經理,今天完全搞忘記了,叫他拿出數碼相機。他根本沒有跟女作家合影的念頭。
四
紫檀跟曹立志好上了的過程,跟天下男人女人的故事一樣,萬變不離其宗。這個宗,無非跟一點荷爾蒙,一杯咖啡,一桌飯菜之類的有關,不必贅述。而這個變,即使是兩個人之間,也保守了秘密。
曹立志永遠不會告訴紫檀,那個新奇的混搭,那個混搭中,最搶眼的嬰兒一樣的淡藍眼睛,所起的挑大梁的作用。
紫檀也不會告訴曹立志,她在接受他之前,她的鼻子,已經提前接受了他。
那天,在新華書店那天,女作家冷冷乜斜著這個偶然降臨的男人時,曹立志的身上,卻有一種氣息,在兩個人對話的間隙,排山倒海地,侵襲了過來。
這氣息像千手觀音,一下子就抓住了紫檀。幾百只手撫摸著她,幾百只手揉搓著她,剩下的幾百只手,卻抱著捧著她,生怕她磕掉一塊瓷似的。
這是紫檀平生嗅到的,唯一的,千手觀音般的氣息。
聞氣息,識男人,是紫檀的秘密。
因為這個秘密太不能用那些耍槍弄棒的人類智慧來解釋,女作家就很自覺地保了密,即使在小說中,也沒有透露半點。紫檀曉得,那些比自己年齡更大的女人,宣稱自己按照血統和心靈來選擇男人,而那些比她更小的女人,卻慫恿她參照男人的錢包來決定。沒有一個人像紫檀一樣,要用鼻子來判斷男人,而且,只用鼻子來判斷。
這種奇怪的,女人自認為很幼稚的能力,并不是與生俱來的。
小時候,女作家的鼻子也很遲鈍,幾乎連洗澡和不洗澡的人,也分辨不出來;稍大一點,盡管她能區別各種不同的氣息了,并且還可以把它們按照香、臭,或者很香、很臭等類型來劃分,但她卻能把這些類型視若無物,忽略不計。甚至有一段時間,為了學雷鋒,做好事,她還跟小伙伴一起,專門在星期天上街,抓一些久不洗頭的老頭,來免費剃頭。剃頭時,為了體現對勞動人民的感情,未來的女作家竟刻意地,找了個瘌痢頭來整理;后來,女作家成了女作家,就不行了。不要說瘌痢頭,就是站在最健康,最干凈的人叢中,女作家也能清晰分辨出每一種體味。這些復合的體味,時間一長,就有種要搞壞女人身體的傾向。紫檀從此不能在人叢中待上過長的時間。再后來,就更嚴重了,女作家連坐公共汽車,打的,買菜,或者到健身館練瑜伽,跟別人隔了一米以上,心理學上鐵板釘釘的安全距離,也時時感到,自己被人的氣味侵略了。
這種侵略會讓紫檀一連幾天,都傷風了似的,吃飯不香,睡覺不沉。
為數不多的熱心人,不曉得女人的暗疾,也曾經一年年地,多次給女作家介紹過不同的男人,紫檀都沒有跟他們發展到吃飯,喝茶以上的緣分,連最平常的跳舞,都沒有過。在她的鼻子下面,這些男人的氣息,有的像貓爪,毛焦火辣地抓撓著你。有的像章魚,死皮賴臉地纏繞著你。還有的像地雷,無比陰沉地,恐嚇著你。各個不同的氣息,逼得紫檀對男人越來越敬而遠之。
大家都私下傳說,紫檀可能有異動的性取向。大家便收起了自己的熱心,不再關心女作家的婚姻大事了。全世界都是哀傷注視的眼睛,深沉緘默的嘴唇。紫檀卻在眼睛和嘴唇們的外面,在偶然的某天,突然遇到了千手觀音般的氣息。這氣息一下子抓牢了她。
紫檀三十歲的時候,發現了,自己是個女人。
五
在女作家布滿了各式鏡子的家里,曹立志經常感到,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那是他們閃電式地成為真正情侶,也就是有精神和肉體雙重關系的人后。
在不用各種知識,思想之類的武器來解剖彼此的間隙,男人和女人心急火燎地,脫光了自己,脫光對方,探索靠語言的解剖無法企及的一些東西。這種探索其實更像是單方面的。全裸的曹立志,每次躺在潔白的床單上面,仰面朝天,都驚訝地想,女人為什么要像最專業的警犬那樣,用鼻子細細嗅遍他的全身。
紫檀每次在曹立志的身上,都爬來爬去,嗅來嗅去,甚至連男人常常忘記換襪子的腳趾頭,也不放過。
開始的時候曹立志非常不適應。他本來以為,自己是個男人,是個所向披靡的雄性,女作家的舉動卻讓他覺得,自己其實是一塊“蛋糕”。而且好像還是狗狗的“蛋糕”。“蛋糕”也曾經嘗試要翻身起來,把女人也當作“蛋糕”,結果卻不盡人意。我們曉得,一切的雌性動物,在某些關鍵的,非常的時刻,表現出來的勇氣和力量,往往是雄性動物不能匹敵的。據說護犢的母狗,或者母獅,就常常創造出感天動地的生命奇跡。曹立志在一來二去的,用了暗勁的房幃較量中,終于相信了那些《動物世界》里的故事。當紫檀認定了他是一塊“蛋糕”的時候,他根本就不要想自己不是一塊“蛋糕”。
幾個月后,曹立志終于在床上鎩羽繳械,安心做了紫檀的“蛋糕”。他靜靜躺在床上,閉上眼睛,體會女人在他身上爬來爬去,嗅來嗅去的感覺時,想到對方無限接近于透明的,淡藍色的嬰兒眼睛,竟突然覺得,紫檀分明就是從自己子宮里,生出來的一個小人兒。
其實曹立志根本沒有子宮。
這種錯覺很強大,很奇特,一時讓男人喉頭發緊。他猛然坐起來,扯過大汗淋漓,忙碌在自己身上的紫檀,想狠狠吻她,卻驚訝地看見,對方的嬰兒眼睛里面,竟然跟他一樣,全是淚水。
男人和女人都感到了震撼,兩個赤裸的身子,緊緊焊在了一起。他們很擔憂,很害怕地發現,那一瞬間,彼此好像觸及到了傳說中的某種東西。
這種東西讓紫檀獲得了某種豁免權。
在接下來穿上人類的衣服,用人類的聲音,來繼承床上未完的探索時,性滿足后的曹立志,突然充滿了體貼地,把自己整個呈獻了上去,讓對方更加刁鉆地解剖他。隨便怎樣解剖,他都愿意。男人還很忠誠地,試圖跟在女作家解剖的后面,再次尋找著人生的里程碑。哪怕女人那些解剖,像總統競選人那樣自負,臺獨分子那樣猖狂,男人也做純情小貓狀,洗耳恭聽。
對于女人口若懸河的當兒,要不斷停下來,在鏡子里,觀察自己樣子的怪癖,曹立志也同樣寬容而理解。如果,這種寬容都實在不夠用了,曹立志也會很小心地,提醒和安慰對方說,繼續講,繼續分析,不要照了,沒有哪個女人,比你更迷人。
曹立志說的是肺腑之言,有點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意思,女作家卻將信將疑。
那個紫檀,跟大多女作家一樣,先是被生活搞了,才不得不去搞文學的。紫檀走上文學道路的最初原因,并不像她自己宣稱的那么深刻。有時候她會對電視說,她是真理的探索者;還有時候她又會對報紙說,她是度自己,度別人,全是些流行的說法,有點真實,卻也有點顛倒時空。八九歲的小女孩子開始看小說,逃不掉的,書里的世界比生活本身,更加迷人。
紫檀天生一張大方臉,小時候總被伙伴們拉著手,圍在圈子里,喊她“偉大的首都”。意思是說她的臉太廣闊,太方正了。這個綽號像刀子一樣,慢慢閹割了紫檀混跡于人群的興趣,也后遺癥一般,留給了她一樣病,那就是不停地照鏡子。沒人時,大張旗鼓地照,有人時,偷偷地照。走在路上,照櫥窗或者汽車的后視鏡,沒有這些,一個小水凼子,也能湊合。回家后,就照真正的各種各樣的鏡子。遠照,近照,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倒也給女人帶來不同的快樂,不同的煩惱。這樣樂著一會,惱著一會的,一個小時,一個半天的,也就過去了。因為有了鏡子的陪伴,孤獨的女作家,倒也不孤獨了。她生命的三分之一的時間,基本都是在鏡子中度過的。但是,這無數的時間的堆砌,卻并沒有讓女人弄明白,那個“偉大的首都”,究竟有多偉大。因為鏡子里面的紫檀,從來都在變化,每時每刻,都因為各種主客觀原因的變化,鏡子里的她,也在變化。
跟曹立志好上以后,紫檀就更想弄明白那個“偉大的首都”了。她卯著勁鉆研,卻并沒有把這些淵源說出來,她越不說,男人就越弄不明白,世界上怎么有人會這么愛看自己。看一萬年,又能有多大的變化呢。那些個氣色的一點改變,眼睛的一點腫脹,臉頰的一點點松弛,在領導著五十名員工,往比爾·蓋茨的理想沖刺的男人眼里,簡直是顯微鏡下面的細菌,不值一提。
男人保留了自己的意見,很藝術地夸獎著女人。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知心姐姐,用科學的方式來幫助孩子,孩子卻一無所知,仰著頭往善良的圈套里面走。
曹立志正暗自得意,沒想到,紫檀聽了他的話,雖然暫時停了那些解剖,停了解剖中間頓號似的照鏡子,照電視機屏幕,或者照窗子門扇上的玻璃,卻把臉湊到了男人的眼睛下面,擺了個很嫵媚的POSE,在“知心姐姐”的瞳孔里面,繼續端詳著自己,說,真的嗎,我真的很迷人嗎?不許騙我哦。
那個時候,立志寬容理解婦女的曹立志,也突然有點無奈了。他合上眼皮,關閉了自己的瞳孔鏡子,一邊發誓是真的,一邊卻遺憾地想,要是跟紫檀生個孩子,智商也不一定會超過一百。
這個突兀冒出來的判斷,讓來自農村的總經理,心里有點梗梗的。
六
紫檀下一本愛情小說上市的時候,曹立志差點沒一口氣把自己噎死。
女主人公非常直率地,在潔白的床單上面,稱呼她的男人為“小蛋糕”。其實“蛋糕”的感覺,曹立志從來藏在心里。藏的原因是男人為了做情場的常勝將軍,私下也偷看了一些時尚雜志。那些雜志要求男人對床上的感受,要永遠保密,不能受女人“大鳴大放,不秋后算賬”的引誘。雜志們說,管住了這道關口,才能做女人永遠讀不完的一本書。但是,這些專家研制出來的,科技含量很高的招數,面對著女作家紫檀,竟然不攻自破了。曹立志在床上,從來沒有說過“蛋糕”這個詞。曹立志甚至在生活中,都自覺停止了吃“蛋糕”,可是他站立在人類智慧基礎上的女朋友,卻有巫術一般,窺視了他的隱秘內心,一語中的地,在新的書中,稱床上的男人為“蛋糕”,還加了個“小”字。
事情僅僅如此,也就罷了。曹立志看完了全書,發現自己的體形和動作方式,都無一遺漏地出現在了紫檀的書里。出現也就罷了,現眼也自己扛著。可是女作家卻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一天后,在接受電視臺采訪的時候,就公開地,主動地,掏心掏肺地向廣大的讀者承認,她的新書,實際上是取材于她和男朋友的真實情感經歷。也就是說,這是一本自傳小說,曹立志就是“小蛋糕”的原型。
當天,曹立志那些傳閱過小尼姑照片,后來又在男人得意的目光中,瞻仰了女作家真人的哥們兒,紛紛打來電話,嗲聲嗲氣地喊曹立志“小蛋糕”。曹立志生氣地摔了聽筒,第一時間關閉了座機和手機,甚至傳真。男人把自己關了一個下午的禁閉,等到傍晚時分,公司空無一人了,他才試探著打開房門,溜出自己的辦公室,跑進車庫,冒著被交警再次扣分的危險,風馳電掣地,往家里馳去。
死死盯著前方的曹立志覺得,自己哪里是回家,分明是在眾目睽睽之中,做一個裸奔。
沒想到,女作家對于自己用文字發出的聲音,用聲音發出的聲音,大義凜然,供認不諱。紫檀幾乎是帶著一種痛心的表情宣布,曹立志反應如此劇烈,證明他根本沒有文學細胞,連文學愛好者都談不上。過去那些被窩里面的經歷,肯定是捏造的。女作家引用了DURAS(杜拉斯)的話,非常強硬地告訴曹立志,我不管寫什么,我都是在寫我自己。曹立志就說,你哪里是在寫喲,你分明是埋伏在我枕頭邊上的……FID。
這樣形容以后,給男人帶來了一些麻煩。紫檀張大她那個淡藍的,嬰兒一樣的眼睛,靜靜地看了男人一分鐘,然后說,曹立志,你覺得被我寫,就是被我出賣了,是不是?曹立志說,當然是出賣。上一次,你把我倆旅游的照片,放在你寫的一個散文旁邊,我就想說這個話。你太不尊重我了。紫檀就冷冷問道,什么意思,你跟我扯在一起,感到很丟臉嗎?你嫌棄我了,是不是?曹立志就說,暫時請你不要用出賣,嫌棄,這些極端的詞。我只是想讓你明白,你們這些人,喜歡被別人看,我們這些人,永遠不想被人家看。我要有隱私,懂嗎?你應該尊重別人的隱私。紫檀就再次張了她的淡藍眼睛,注視了曹立志一會兒,竟低下了聲音,說,我懂了。你是“我們這些人”,我是“你們這些人”。你對于我來說,是“別人”。曹立志聽了,知道她滑遠了,一著急,想扳過她的肩膀,重新解釋自己的意思。但他突然發現,其實是解釋不通的。至少當時是解釋不通的。曹立志便收了半途中的手,看著女人梗著的脖子說,看來,男人跟女人,的確很不一樣。作家和普通人,更不一樣。紫檀就突兀地,冷笑了一聲,問,哪點不一樣?是不是我不袒露隱私,就袒露思想。我是靠袒露來混飯吃的。跟袒露身體的婊子,本質是一樣的。
男人聽她這樣尖酸,不免也上了情緒。曹立志說,你不用說得那么難聽,你曉得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說,我話里的精髓,你都沒聽到,你全聽到了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女作家便“霍”地欺過身來,很犀利地說,無關緊要的東西,恰好暴露了你的真實內心。你要的是一個女神樣的貴夫人,不是大家表面用“才女”來表揚,暗地里卻借助她的文字來意淫她的女作家。我曉得,我們這些臉蛋還沒有打褶子的女作家,自己以為是在搞文學,其實全世界都不動聲色地,等著我們把自己一點點搞成個大眾情人。你跟全世界是一伙的。曹立志一時語塞,你你……你,說得太低俗,太沒有道理了。紫檀就說,這就是你們這個社會的道理。她強調了“你們”兩個字。
說完這句,兩個人都突然之間,備感哀傷。只是哀傷的緣由,不盡相同。大家齊刷刷閉上了嘴,面對面,用目光交鋒了一刻,像彼此看著一個怪物。紫檀的眼睛,永遠嬰兒似的淡藍,即使在較量的時候,也一樣。
七
自從這次爭吵以后,紫檀的手機就關機了。曹立志很生氣,明明知道對方關機了,還是在他的辦公室,或者臥室里,摁著女人的手機號碼,賭氣似的,一遍遍撥打,每次撥到電腦的聲音出現,說“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時,曹立志才恨恨地把話筒掛上。那個電腦聲音的提示,其實是兩遍的,第一遍是英語,第二遍是普通話。曹立志當然是要聽完普通話才掛機,好像他撥打紫檀的電話,就是為了去聽那個電腦聲音似的。有時候,曹立志是掛斷兩分鐘,就接著又撥的,還有時候,甚至一秒也不停歇,是連續不斷撥打的。男人像那個跟風車干上了的西班牙人一樣,跟電話和紫檀的號碼干上了,兩天下來,曹立志什么事情都沒有干,好像一直都在撥打女人的手機,每次撥完,都要“啪嗒”一聲掛上電話,罵聲“我操”。這“啪嗒”和“我操”,搞得全公司都聽見了,連最親近的小高,拿了報銷的發票,也不敢來敲門。
曹立志第三天上班的時候,不再打電話了,他眼睛紅紅地,命令小高進來,給他去買兩個話機,一個家里用,一個單位用。小高燕子似的飛走了,曹立志就穿上衣服,拿了鑰匙,開著車,風馳電掣地,往紫檀的住處趕來。
曹立志在紫檀的門口碰了壁,他幾乎把紫檀的門鈴按壞了,里面也沒有一點動靜。曹立志最后不得不把耳朵貼在門上,隔了防盜門,企圖聽出里面的一點聲音。這個時候,有人就從后面,一把捉了曹立志的領子,把他提了個半吊起來,嚴厲地問,你想干什么!曹立志生氣地扯開那個手,整了整自己的領子,才對穿著管理員制服的男人說,找人。男人就說,找人,你是誰,把身份證拿出來。曹立志就說,你是誰,你有什么資格看我的身份證,有沒有搞錯?男人就說,不給我看,可以,麻煩你跟我去一趟辦公室。曹立志就說,憑什么?男人就說,憑你鬼鬼崇崇的樣子。曹立志就生氣地說,不是鬼鬼崇崇,是鬼鬼祟祟。男人就說,好吧,就算你是鬼鬼祟祟,也麻煩你跟我走一趟。
兩個人正鬧著,對面的鄰居就“吱呀”開了門,看了曹立志半天,就對管理員說,不用查了,這個,好像的確是對面的男朋友。管理員就問,你怎么曉得呢?鄰居就不好意思地說,我是從貓眼里面看見的。
這天曹立志確認了一個事實,紫檀已經暫時離開這座城市,不知所蹤了。她離開之前,曾經到小區的保安部,把家里GPS防盜系統的號碼,設在了管理員的手機上,說自己要很久才會回來,要人家多關照她的房子。管理員問她要多久回來,女人就說,老天爺才知道。這樣的話被復述出來后,旁邊的保安們都充滿了憐憫地,看著曹立志。男人很尷尬地躲開目光,慢慢從地面,移到墻上,然后透過窗戶,很深地看了眼紫檀家的窗口。那個提他領子的管理員就善解人意地安慰他說,不要介意,我老婆最近看言情劇看多了,也是說她兩句,就跑回娘家幾天。曹立志就干笑兩聲,說,無組織,無紀律,太不像話了。也不曉得是說對方的老婆,還是在說紫檀。曹立志說完,就很奇怪地,用了那些武俠片中,很滄桑的抱拳方式,跟大家蜻蜓點水地告了別。曹立志是生平第一次,自發功似的,用了這個方式。用完,男人快速地倒了車,逃也似的,離開了紫檀居住的小區。
實際上,作為自由作家的紫檀,離家出走是家常便飯。在之前的日子里,紫檀也三不知背了手提電腦,到鳳凰,麗江,敦煌,西藏等地方,一住一個月,按照紫檀的說法,這是飄一族,或者行走一族,按照曹立志私下的理解,是女人在寫作上便秘了,非得到大自然中呼吸點新鮮空氣,才能疏通。
可是以前便秘的時候,女人會跟男人講好,還會接受男人為她準備的一些壓縮干糧,瑞士軍刀什么的,也會睜著淡藍色的眼睛,突然很安靜,很乖地,把語言的地皮,讓給曹立志,聽完他的防狼秘笈講座。曹立志倒不擔心那個“偉大的首都”會惹禍,曹立志擔心的,是那些一邊倒的耳環,手鐲之類的,非要丁丁當當,招呼人家來惹禍。
這回,兩個人第一次傷肝動肺地吵了架,紫檀第一次不辭而別,曹立志沒來得及利用防狼講座釋放自己的智慧,曹立志也就像一個便秘的人那樣,感覺到了一種堵塞的郁悶和悲傷。
一切不出男人所料,接下來的時間,紫檀繼續關了手機。男人在第八天的時候,決定不再撥打手機了,也不發沒有反饋的E-MAIL了,他叫來鐘點工,換了床單,把積存下來的臟衣服,都送到了干洗店。他還到理發店,理了個干凈利落的平頭,甚至還一個人,去兩個人常去的“模仿擠眼”酒吧,喝了一點紫檀愛喝的卡布其諾,過去他冷嘲熱諷為“小白臉”的,一種加了奶油和檸檬絲的花式咖啡。
做完這些后,曹立志翻出文件柜里被耽誤的一些小額合同,決定做一個勤勞的中國男人,等待著女朋友的歸來。按照過去的規律,鐵板釘釘的規律,紫檀不出一個月,就會回來。因為她每次回來的時候,都會眨巴著淡藍色的眼睛說,曹立志同志,如果哪一天,我過了一個月沒有回來,要么就是我壯志未酬身先死了,要么就是我移情別戀了。
一個月,是兩個人之間,像“長江長江,我是黃河”之類的暗號。
不過,曹立志在很安靜,很平和地等待著那個日子的到來之時,也會偶爾簽錯一些字,說錯一些話。總經理出現口誤和筆誤的時候,最倒霉的就是小高了。曹立志每次都把這些失誤,歸咎于小高用的古龍水不地道,或者小高說的話太多了。搞得小高那一陣也有點做臉色給曹立志看的意思,甚至曹立志催他早點來公司,小高還說,如果你還嫌不早,那你就學周扒皮,來個半夜雞叫吧。兩個人雖然是上下級關系,但因為那些合影,或者買五十本書,最終又幫著把五十本書藏進了地窖之類的,超越工作的合作,生出了一些兄弟情誼。小高不體諒曹立志,曹立志也實在沒有辦法。
男人益發顯得沉默,一直抽“萬寶路”的他,有一天竟換了雪茄。小高見了桌上的雪茄盒子,開玩笑說,喲,曹總,鳥槍換炮了。說完,才發覺自己這一陣,的確有點不心疼總經理了。
八
曹立志生日那天,正好是紫檀離開城市的一個月零五天。女人第一次,真的超過了一個月,還沒有回來。這五天里,曹立志開著車,再次去了紫檀那個小區,再次接受了大家默哀似的目光,也再次反復撥打了紫檀的手機,發了E-MAIL給紫檀。手機那頭還是關機,E-MAIL當然毫無動靜。曹立志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人家移情別戀了,還是紫檀真的遇上了事情。曹立志失眠了好幾天,也用鉛筆在紙上畫了表格,畫了箭頭,反復推論后,認為關機預示著,紫檀并沒有生命危險。
這樣的推論令曹立志開始有點恨上了紫檀。恨上了紫檀,也就恨上了整個世界。曹立志走進公司的時候,都是秋風黑臉的。
這個時候,小高卻推門進來了,說大家要給曹立志開個生日PARTY。曹立志說,肯定是你搗鼓的,不用來這些小兒科的東西,我煩著呢,最好誰都不要理我。小高就委屈地說,這個事情并不是他一個人的主意,其實全公司都看出來了,最近你遇到事了。大家攛掇著要搞生日會,是為了你,更是為了公司。你的情緒,很影響公司的士氣和前途。曹立志就說,我把我的情緒今天就地處決,過生日,還是免了吧,我自從十歲以后,就沒有過過生日了,真要過,我還手腳都沒處放呢。兩個人正吵著,財務經理卻領著幾個女孩子來送生日禮物了。那個曹立志,就馬上溫和了下來,收了生日禮物,不知不覺間,竟然全盤答應了生日PARTY的要求。曹立志一直要求自己對待員工,要不像對待員工,要像對待合作者。只有對小高有點抖狠,但小高是公司拿紅包最多的人。
實際上,那個生日PARTY被人家小高組織得還真不賴。旗幟公司的五十名員工包了一個小歌廳,又吃又喝,又唱又跳,在主持人小高的能言善辯下,曹立志還當眾一口氣喝了半瓶長城干紅,還被小高把腿跟財務室的出納,那個跟小伙子們關系最好的同事,綁在一起,參加了接力比賽。
跟群眾打成一片的曹立志,那個夜晚終于忘記了任性的紫檀,發出了好幾次暢快的笑聲。喝酒以后的他,有種微醺的感覺,這感覺讓他既麻木,又敏感。
麻木的他,幾乎看不清所有人的面目,卻在這看不清的后面,很清晰地感覺到,那個右腿跟他左腿綁在一起的小姑娘,隔了彼此的兩層褲子,肌膚渾圓細膩。
說實話,曹立志的小弟弟,不合時宜地,在不該抬頭的地方,偷偷抬了點頭。曹立志只好跑進洗手間,借著撒尿,打壓下了它的威風。
這樣以后,曹立志每次經過財務室的落地玻璃前,都要注視一下那個跟他腿綁在一起的小出納,也記住了她的名字叫孔縵兒。曹立志在落地玻璃的外面,注視了孔縵兒好幾十次以后,驚訝地發現,孔縵兒一直在用一支很細很細的財務筆,往很窄很窄的表格里面,很慢很慢地,填著很小很小的數字。
好像孔縵兒從來不知道“與時俱進”,不知道“蒸蒸日上”之類,報刊電視上出現頻率很高,一出現就讓人心慌的詞語。孔縵兒什么都不知道。她生命的全部意義,好像就是用很細很細的筆,往很窄很窄的表格里,很慢很慢地填很小很小的數字。孔縵兒填這些數字的時候,仿佛她在做著人類最偉大的工作。
曹立志一下就有點沖動了,他感到,這個女孩子讓他發現了,生活其實可以很簡單的。可以不要解剖,不要爭論,還不要負氣。可以很簡單很簡單的。
曹立志于是瞅了個沒人的機會,走進財務室,對一個人在那里填著數字的孔縵兒說,下班后,我請你看電影。孔縵兒就抬起頭來,慢慢地,靜靜地回答說,好。孔縵兒沒有絲毫的驚慌和意外,仿佛她等了很久了,也知道這一刻遲早會來。
那是紫檀離開這座城市,杳無音訊兩個月的時候。
九
紫檀在失蹤三個月后的一個下午,突然背著個大背包,汗流浹背地莽撞闖進了曹立志的辦公室。曹立志看著女人喜笑顏開的臉,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在此以前,男人在那個平靜的,細細的,柔柔的孔縵兒的陪伴下,已經看了這座城市近期上映的一切電影,也品嘗了這座城市近期推出的一切美食。在看了電影和品嘗了美食以后,曹立志還在一個星期天,邀請孔縵兒去了郊外的溫泉游泳。在耐心糾正著孔縵兒游泳姿勢的當兒,男人也再次羞愧地,在水里用手,悄悄打壓了他不聽話的小弟弟。
這些事情讓曹立志幾乎有點忘記了紫檀,除非是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對紫檀那個不負責任的不辭而別的仇恨,才會涌上心頭。而他在孔縵兒身邊,進一步體會“簡單的生活就是美”的真理時,他反而會原諒紫檀。
跟孔縵兒相處不久,曹立志就做了一個夢,夢見跟孔縵兒一起,坐瘋狂過山車。那個孔縵兒很奇怪,跨上過山車的瞬間,竟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剪刀,一下把自己的安全帶剪了,然后,就把剪刀和安全帶,很優雅地呈拋物線地扔向了地面。地面上人頭濟濟,是觀看瘋狂過山車的觀眾。孔縵兒不要安全帶,只把手放在系了安全帶的曹立志的手里。男人剛要開口問孔縵兒,為什么要把安全帶剪掉,過山車就瘋狂地啟動了,速度越來越快,曹立志吞回自己的話,尖叫了一聲,死死摟住了孔縵兒。在此后極速的行程中,緊緊摟著孔縵兒的曹立志,不斷地尖叫著,孔縵兒卻一聲也沒有尖叫,一直微笑著,注視著前方,猶如當初在財務室,接受曹立志第一次邀約時的平靜。
曹立志很久都想不通這個夢,生活中他和孔縵兒,還只是攀到戀愛關系的邊緣而已,也沒有真正坐過過山車。倒是很久以前,跟紫檀一起坐過。紫檀坐過山車的時候,沒有帶明晃晃的剪刀來剪安全帶。紫檀生怕老天爺剪掉他倆的安全帶似的,反復檢查著曹立志的安全帶,然后又檢查了自己的安全帶。當過山車啟動后,紫檀尖叫了一聲,把頭猛地伏在了曹立志的胸前。在此后的行程中,紫檀不斷尖叫著,根本不敢看前方。曹立志卻非常平靜,微笑著注視著前方,那一刻,他終于找回了剛剛在下面,因為辯論敗北,而暫時喪失的做男人的感覺。
現在,那個不斷尖叫的紫檀,莽撞地闖了進來,嚇走了正在跟曹立志說話的小高。小高走后紫檀就跑過來,又很莽撞地親了下曹立志的臉頰,然后,就把背包一甩,完全不顧曹立志的回不過神,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講起了這幾個月在外面的經歷。
原來,那個紫檀是在四姑娘山下住了下來。開始的時候是賭著氣,刻意不跟曹立志打電話的,后來卻是因為,女人在那個偏遠的小鎮來了靈感,開始了又一部小說的創作。紫檀一直奉行剖腹式的寫作方式,不成功則成仁似的,所以后來,因為信號關系,也就懶得出山給曹立志打電話了。
而且,紫檀說,她在新的小說里面,同樣把兩個人的這次吵架,不辭而別,都寫了進去,她在這個小說里面,預計男主人公在開始的八天,會打電話,發E-MAIL,八天以后,將不再打,不再發,而且,會在擔心和仇恨之中,等待著女主人公的歸來。
紫檀問曹立志,我預計得對不對?我可還沒有上網看的喲。
曹立志說,你預計得太對了。我的確只打了八天的電話,不過……
曹立志還沒有說完,紫檀就歡呼了一聲,沖上來,想再次嘬曹立志的臉頰,曹立志卻機智地躲開了。
這個時候,有人篤篤輕輕地敲起了門,曹立志分明看見,小高的身影在門口一閃,喊進來的,卻是一個娟秀的年輕女子。女子一進來就問,立志,今天晚上我們到哪里吃飯?曹立志來不及應答,女子就回轉身,瞟了紫檀說,哦,對不起,原來你有客人。女子說完,就輕輕地,柔柔地,一個人飄走了。曹立志和紫檀,卻都像被點了穴道似的,定住了。
紫檀用初生嬰兒第一次看世界的那種驚奇的目光,看了曹立志半天,才問,為什么?
曹立志沉思了半天,流了一腦門的汗,才說,紫檀,我跟你不一樣?
紫檀啞啞問,哪點不一樣?
曹立志囁嚅著,說,我從小學過的課本,一直告訴我,咱們是猴子變來的。我想到還有更傻的猴子沒有能力走出森林,就無比驕傲。可是,你們這些寫作的人,卻總是堅持說,你本來是個圓球,被人活活砍了一刀,現在是個半球,你……
紫檀就把手舉起來,斬釘截鐵地打斷男人,說,不要說了,我懂了。
十
紫檀再次把手機關了八天,曹立志曉得,這一次,紫檀并不會離開城市,紫檀一定是窩在了家里,對曹立志咬牙切齒。想到這個,曹立志也有點惴惴不安,根本沒有心思再去邀約孔縵兒。
那個孔縵兒倒也很理解他似的,一句話也不再問,每天只用很細很細的筆,繼續她那很單調的工作。曹立志偶爾走過落地玻璃前,看了孔縵兒若無其事的樣子,不免也暗自詫異。
詫異,曹立志卻再沒有心情邀約她。
紫檀在第九天的晚上,把電話打到了曹立志的家里。
男人看了紫檀的號碼,很萎頓地窩在床頭,剛說了聲“喂”,女作家就在那頭連珠炮似的問了起來。
紫檀問,曹立志,你在干什么?
曹立志說,我沒干什么。
紫檀就說,那你猜猜,剛剛我干了什么?
曹立志說,我猜不出來。
紫檀就說,想不想知道?
曹立志停頓了半晌,說,那你講嘛。
紫檀就說,我剛剛發現了,我不是半球變的,我生來就是一個球。一個整個的球。
曹立志說,我不懂,我沒有文化。
紫檀就陰陰笑了。她說,曹立志,你如果是個女人,你如果跟我一樣,剛剛自己干了自己一次,你就會推翻半球的說法,你就會發現,男人其實是個雞巴,我自己就是一個球,一整個球。
曹立志聽得目瞪口呆,等他反應過來,卻聽見紫檀在那邊已經笑得驚天動地,像砸了無數個玻璃杯。
曹立志跳了起來,破口大罵,你這個神經病。曹立志罵完就哭了。
紫檀在三十歲以前,沒有過性的經歷,卻在她的每篇小說里,用她生花的妙筆,寫了無數完美的性。這些女作家臆想出來的東西,讓很多讀者發現了自己的不幸。
紫檀在擁有了那個千手觀音的氣息后,有種以前的日子都白過了的感覺。紫檀從來沒有設想過,她會有想要那個氣息,又要不到,或者自己礙于什么,不能要的情形。
在女作家永遠垂下窗簾的臥室里,紫檀一遍遍辱罵著曹立志的名字,卻又一遍遍幻想著那個千手觀音的氣息。這種幻想讓女人渾身有種要爆炸的感覺,這感覺促使她不得不用自己纖細的手指,慢慢地,越來越不慢慢地,去引爆那個東西。
紫檀每次都被自己富于幻想的鼻子和纖細的手指,炸得血肉橫飛。這樣以后的女人,體會到了當初在曹立志身上爬來爬去一樣的感動。
紫檀哭了。卻不是因為這滿足的感動。紫檀犀利的目光,在滿足的一剎那,很清醒地看到,自己的某種權利,被命運剝奪了。紫檀終于在寫完一個長篇后,有閑暇想起那些希臘神話,或者某個叫PLATO的人,都鐵板釘釘地說了,紫檀是個半球形,必須要跟另外一個半球形在一起,才算成就了此生。所以,在纖細的手指和富于幻想的鼻子的幫助下,同樣飛上了天的紫檀,卻大聲地哭了起來。
哭過以后的紫檀,發覺這一切責任,都應該歸咎于曹立志。是曹立志讓她這個半球不能成為圓球,是曹立志讓她把纖細的手指和富于幻想的鼻子,當成了另外一個半球。紫檀就決定,要把這被指頭和鼻子侮辱的經歷,寫下來,從網上發給曹立志,要曹立志曉得,是他,把一個好端端的女人,推向了手指和鼻子的懷抱。
紫檀越寫,越控制不住地要一遍遍嘗試被手指和鼻子侮辱的感覺。紫檀在手指和鼻子貪婪的欺負下,一天,兩天,三四五六天下來,人幾乎都虛脫了。女作家半明半暗的房間里,躺過“小蛋糕”的潔白床單上,一時間,全是某種肆意橫流的液體。
那個曹立志,手機上有個E-MAIL的提醒,所以紫檀一發那個手指和鼻子的罪證記錄來,曹立志的手機就會快樂地唱歌。手機唱的是周杰倫的歌,快使用雙截棍,快使用雙截棍,搞得曹立志一聽到,就像被雙截棍打傷了一樣,走路都蔫巴巴的。
曹立志想不通,紫檀為什么要不斷給他發這種淫穢的E-MAIL過來,像網上那些暴露癖患者一樣。想不通,做了總經理的男人,卻每次看完,都悄悄抹著眼淚。抹完,曹立志想,下次要再聽到那個《雙截棍》,就不要再去上網了,隨便那個瘋女人怎樣搗鼓,也堅決不上她的當。這樣想了不一會兒,《雙截棍》果然就來了。曹立志到底沒有控制住自己,還是關上了辦公室的門,一個人打開了手提電腦。
曹立志從辦公室走出來后,眼睛紅紅的,他走到過道上,站在財務室的落地玻璃側面的陰影里,看著里面。這天已是下班的時間,孔縵兒一個人延宕了下來,在財務室端端坐著。女孩子沒有用細細的筆,寫小小的數字了。孔縵兒正坐在桌前,皺著眉頭,絞著手指,像左右手互搏的周伯通。孔縵兒不再是很慢很慢的了,她很用力地,自己絞著自己,紅噴噴的臉頰讓窺視者也有了點臉頰紅噴噴的感覺。躲在暗處的曹立志,不明白那個孔縵兒究竟是誰,究竟心里在想什么。
是不是女人這種東西,都有點日怪。
不明白的曹立志,那個時候卻拿起手機,給紫檀發了個短信,曹立志說,我決定去嫖。
曹立志寫著“嫖”的時候,心里其實想的是孔縵兒。曹立志發完短信就后悔了,他想人家孔縵兒這樣美好,為什么自己竟然說“嫖”,這太不公平了。
十一
紫檀走進“模仿擠眼”的時候,發現酒吧里面空氣十分惡濁,正是那種要徹底搞壞她身體的空氣。紫檀便猶豫起來,一只腳支撐著身體,另一只腳卻不知放哪里好似的。沒有人看她,沒有人理睬她,更沒有人熱情地拉她進去,是自由冷漠的氣氛。女人便定下了心來,終于走了進去。
紫檀來到吧臺前,要了杯“黑色戀人”,服務生仍然沒有看她,沒有理她,服務生幾乎是把“黑色戀人”摜在她面前的,酷極了。沒人看紫檀一眼,一根手指卻在女人的臂膀上,輕輕滑了一下。紫檀一個激靈,回過頭來,看見那個如約前來的男人,正望著她呵呵笑。男人說,嗨,你在這里。
是張愛玲文章里面,不早一步,不晚一步的問候,紫檀就有點感動,心臟劇烈跳動了幾下。
男人坐了下來,問,想好了,愿意參加這個游戲嗎?紫檀聽了,想了半天,才問,你要什么價?男人張開了十個指頭。紫檀就開玩笑說,你不值。男人就說,那隨你的便吧。
男人在賓館大堂開房的時候,紫檀遠遠坐在休息區的沙發上,看著他。這天的紫檀戴著一個平光眼鏡,摘下了那些耳環和手鐲。女作家縞素地,靜默地坐在那里,有點像個年輕的寡婦。
男人開完房,過來說了號碼,就一個人跑上了三樓,連電梯都沒有等。紫檀在他走了很久以后,才慢騰騰地站起來,也沒有等電梯,一個人從昏暗的樓梯間,走上了三樓。紫檀走得很慢,走兩步,歇一步,當她走到那個房間時,男人卻裹了個浴巾,站在房門口,恭候她了。
紫檀嚇了一跳,你這么快。
男人就關好房門,說,是你走得太慢了。
紫檀就問,我很慢嗎?
男人就說,你走了二十分鐘,足夠我洗兩次澡了。
紫檀就說哦,心不在焉似的,轉過身,找了個椅子坐下。
坐著的紫檀從皮包里抖抖嗦嗦摸出一根煙,很笨拙地找了桌上的火柴點燃,吸了兩口,然后抬起頭來,隔著鏡片看著男人說,身材很好嘛。
男人就很高興地笑了,說,最近總上健身房。
紫檀就說,怪不得。
男人就說,我也要孔雀開屏嘛。紫檀就砸了個玻璃杯似的,笑了。
房間里安靜了一會,那男人就說,我可以開始為你服務了嗎?
紫檀就說,可以。說完,她便低下頭,從皮包里掏出一沓錢,放在旁邊的茶幾上,又掏出一個東西,遞給男人說,把這個戴上。男人接過一看,原來是一個灰色的軟頭套,跟犯罪分子搶劫銀行時戴的一樣,只露了眼睛和鼻孔在外面。
男人詫異了,為什么?紫檀就神經質地哽咽起來,流了幾滴眼淚,說,千手觀音的氣味,好像飄走了。
男人詫異地,什么千手觀音?紫檀就隔著鏡片,抹了眼淚,有點生氣了,吼道,不關你的事,不要問。你這個男人,跟大街上走著的所有男人,是一樣的。
男人看著紫檀,想著她沒頭腦的話,沉默好半天,才說,你,以為你跟大街上走著的所有女人,不一樣?
紫檀撇開他的反駁,催促說,管他一樣不一樣,按照我們的游戲規則,戴上啊,為我服務啊。
男人聽她這樣說了,就把手萎萎放了下來,囁嚅說,我不想戴了。紫檀問,為什么?男人就深深看了她一眼,扔了頭套說,不可能。
紫檀看了地上的頭套說,你不是說,你可以做到很專業嗎?
男人就說,我可以不賺這個錢,就是專業素質。
男人說完,就轉身去穿衣服了。紫檀便在他的后面,突然之間,又笑了起來,笑得像砸了個玻璃杯似的。紫檀說,好,你有個性。你走,馬上走。大家都不玩了。一點也不好玩。男人聽了,就停了穿衣服的手,走了過來。男人的眼睛看著紫檀的時候,紫檀又冷冷地笑了。男人便皺起了眉頭,說,不過,在我走之前,還要做個事情,才算公平。紫檀說,什么事情?男人就說,你剛才看了我的上半身,我沒有收一分錢,你也應該把上半身給我看。
紫檀“嚯”地站了起來,說,在我沒同意的情況下,你動我一根指頭,我就報警。
男人就冷冷說,報警吧,只要你紫檀一報警,明天的報紙都會以頭版頭條登出。
紫檀尖叫道,喂,我們不是陌生人嗎!
男人就平靜地說,你們這些天下說話最多的女人,誰不認識呢。你們幾十萬字,幾百萬字地說了一大堆廢話,還嫌不夠,你們還經常上報紙,電視,網絡上面去說,天下的話,都被你們說完了,誰想要不知道你是誰都難。你沒有陌生人。
紫檀頹然坐了回去,沉默半晌,說,你的話真毒。
男人就繼續說,毒嗎?我不過是說了點實話而已。事情放在從前,我也認為,一個作家,當然比一個鴨子高貴;事情放在今天,我卻改變了看法:作家和鴨子,干的都是袒露的工作,只不過,一個袒露的是思想,而另一個,袒露的是身體。能說一種袒露比另一種更令人羞澀,而另一種就比這一種更高級些嗎?只不過,你們這些作家袒露思想時,從來不是光胴胴的,是用了講故事,打比方,是集中了一個人多少年的學識來變著花樣袒露的。要袒露,又不要人家知道袒露了啥,自個跟自個擰勁,渾身不自在,還又想不讓人看出絲毫的不自在。
男人說,其實,你們比鴨子,比雞虛偽多了。
說完,他就突然躬了身,把頭套從地上揀起,沖上來,摘了紫檀的眼鏡,把頭套狠狠地塞進了紫檀的嘴里。紫檀來不及尖叫一聲,就被男人的一只手,把她的兩只手反串在背后,緊緊攥在了一起,而她的胸脯,卻被男人堅實開闊的胸脯,壓在了墻上。男人的兩條腿,隨后控制了紫檀的兩條腿。紫檀喊也喊不出,動也動不得,男人卻還寬裕出了一只手,可以在紫檀的身上自由游走,做它想做的一切事情。
這個時候,男人的氣息撲面而來,像貓爪,像章魚,像陰沉沉的地雷,就是不像千手觀音。千手觀音的氣味,真的飄遠了。
紫檀在男人和墻壁的罅隙里,感到了真切的疼痛,她大睜著淡藍色的眼睛,驚恐,憤怒,而又充滿了乞求地看著這個男人。她的眼淚,一串一串地,洶涌地,擠出了眼眶。男人對那個淡藍的眼睛,好像無動于衷似的。
男人附在紫檀耳邊,呢喃似的說,你這個有病的女人,你這個讓我難受的女人。我不要你的錢,我就是要嫖你,嫖得你服氣。嫖完你后,我會把今天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你。紫檀聽了,感覺當初計劃好想象好的所有刺激和有趣,都在今夜變味了。
女作家真的生氣了。很生很生氣。她上岸的鯉魚一樣,拼著命,用盡力氣從后面抽出一只手,一把推開男人,扯了嘴里的頭套,說——
曹立志……我操你老媽。
責任編輯 韓新枝
【作者簡介】楨理,女,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人,原籍四川,現居武漢,出版有長篇小說《愛情細節》、《第四類情感》等,另有中篇多部散見于《鐘山》等雜志,中篇小說多次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選載。這是作者第二次在《小說月報·原創版》發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