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吉日格勒是個草原上孤獨的孩子,他的母親在生他的時候,因為難產死了,丟下他和他父親。七歲時父親又因為喝多了酒凍死在草原上。父親在沒有母親的時候和一個叫娜仁花的女人鬼混了幾年,一直到他死去。那個時候,每當吉日格勒看到娜仁花的時候,心里就萌生出要殺了她的念頭。雖然,吉日格勒那個時候還不懂得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情,可是,他隱約的感覺到是這個女人占據了媽媽的位置。由此,吉日格勒就特別的恨她。盡管娜仁花每次到家里來,都要給吉日格勒帶點兒什么吃的東西,總是露出潔白的牙齒對著他笑,但是,一點兒也沒有減輕他對娜仁花的怨恨。
自小沒有母親的吉日格勒就變得少言寡語,草原上的人本來就不愛說話,這到不是因為他們沒有表達和交流的欲望,實在是彼此相隔的太遠而沒有交流的機會。有人統計過,一個草原上的人的日常用語有三百個單詞就足夠用了。每個草原上的人都會唱兩句長調,這就是他們對寂寞的排遣。所謂的長調,并沒有一定的調式,完全是牧人自己的隨心所欲。所以,我們總能從長調里聽出那份哀怨和惆悵。
吉日格勒不喜歡說話到了一天也不說一句的程度,他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到了上學的年齡,他因為不說話,不寫作業,不舉手發言,甚至曠課而叫學校勸退。那個時候,忙于生計、酒和女人的父親根本就沒有時間顧及他,早上,吉日格勒拿上一塊昨天吃剩下的冷肉,兩只手抱著黑馬的脖子去上學,因為那個時候他還騎不上馬背。父親那個時候還摟著娜仁花在睡夢里。吉日格勒很少到學校里去,只是轉過前面的山腰就下了馬,任馬自由地在草原上吃草,他就坐在草地上吃那塊冷肉。吃完了,就會在暖和的地方睡上一覺。要想法子在草原上混上一天,等到太陽落山的時候回家。
在草原上和吉日格勒相處最多的是牛,因為草原上的牛是沒有人放牧的。它們自己去找草吃,自己會找地方休息,牧人只是隔上幾天才來看它們一次,牛群就是吉日格勒的伙伴。最難熬的是下午的時光,那塊冷肉早就消化完了,太陽還沒有落山,回家是不能的,因為那樣就會讓父親發現他逃學了。每到這個時候,吉日格勒就兩眼盯著太陽,看著它一點點的變圓、變大、變紅,一直到它落到山的后面。他會把兩只手指放到嘴里打一個響亮的口哨,黑馬就會從不知道什么地方跑過來把他帶回家去。
2
這天,吉日格勒照樣在草原上混了一天,和黑馬回到了家里,老遠看見蒙古包冒出藍色的煙霧。據以往的經驗,他知道,娜仁花在他的家。吉日格勒在蒙古包的周圍遠遠地繞著圈子,他不愿意看見娜仁花,他不想和她一起吃飯,黑馬并不理解他的意思,一個勁兒地仰著頭,往蒙古包方向走,氣得吉日格勒狠狠地踹了它兩腳。
他看見娜仁花走出蒙古包拿牛糞干,無意地回過頭來朝他這個方向看了一眼,又回到蒙古包里。他知道,假如爸爸要是在家,那她一定會告訴他。果然,爸爸出現在蒙古包外,因為太陽是在吉日格勒這個方向,他看見爸爸用手搭在眼前朝他看著。一會兒聽到爸爸的喊聲:“吉日格勒,為什么不回家,你在那兒轉悠什么?”
爸爸的喊聲讓黑馬特別的興奮,它沒等吉日格勒的命令,照直地奔向蒙古包。吉日格勒在蒙古包前面翻身下了馬,爸爸拿拳頭照他的腦袋捶了一下說:“混小子,到了家還不進來,快放下書包,準備吃飯!”
爸爸的話提醒了吉日格勒,他把書包忘在了草地上。好在爸爸并沒有發現,他跟著爸爸走進了蒙古包。娜仁花正在忙碌著準備飯,回過頭來對著他笑了笑。吉日格勒心里想:裝什么好人,你告的密。說實在的,吉日格勒討厭她除了她占了媽媽的位置以外,他真的說不出她哪有什么不好。娜仁花有一雙草原女人少見的大眼睛,黑頭發總是閃著亮,渾身都圓滾滾的,好像要從蒙古袍里脹出來。特別是她那口白牙和她那倆大大的奶子,吉日格勒背地里總叫她奶牛。當她喝酒喝得滿臉通紅的時候就會不停地唱歌。娜仁花似乎并不計較吉日格勒對她的態度,看見他還是笑嘻嘻的。
桌子放好了,娜仁花在往桌子上擺著飯菜。爸爸像其他蒙古男人那樣,坐在那兒抽著煙,看著電視。草原上沒有電,牧民是靠著一個簡單的風力發電機來照明的。每個蒙古包外都有一個架得高高的風扇,發的電儲存在蓄電池里。由于沒有穩壓裝置,無論是電視還是電燈都會忽明忽暗的,再加上架設的簡易天線,電視里只能收到最近的地方臺。爸爸坐在那兒看著屏幕上忽隱忽現的影像,蒙古包里飄著煮肉的香味,這味道讓吉日格勒的肚子直叫。
娜仁花擺完了飯菜叫著:“你們倆坐到桌子前邊來,吃飯了!”
爸爸轉過身來挪到了桌子前說:“哈哈,好香,今天的飯好豐盛。”是的,自從沒有了媽媽,爸爸連奶茶都不煮,吉日格勒不記得爸爸做過什么像樣的飯菜。有幾天娜仁花沒有來的時候,吉日格勒也盼著她來,因為那樣,就有好吃的了。
大家坐在桌子旁邊,爸爸用牙咬著酒瓶子蓋,吉日格勒發現,桌子上有一盆冒著熱氣的手抓肉、各種奶食品以外,還多了一個花花綠綠的大圓盒。吉日格勒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沒有問,拿起刀子割了一塊肉就要往嘴里送。娜仁花說:“孩子,先別著急吃,還有好吃的呢!”說完,她打開了那個盒子,一個精美好看的蛋糕出現了。爸爸給娜仁花倒了酒,并破天荒地給吉日格勒倒了一杯說:“兒子,今天是你七歲的生日,娜仁花阿姨給你買了蛋糕。來,你也喝一杯。”
吉日格勒搖了搖頭表示他不會喝酒,爸爸笑了笑說:“你馬上就要變成男子漢了,喝了這杯。”爸爸說完把酒杯舉起來對著娜仁花說:“來,你也喝,咱們今天高興高興。”爸爸和娜仁花的笑聲,奶油蛋糕的香甜和酒的苦辣,讓吉日格勒永遠也忘不了那個生日。吉日格勒喝了那杯酒,臉馬上就像火在燃燒。他覺得眼睛模糊了,蒙古包在晃動。爸爸和娜仁花用手指著他在笑,他看著娜仁花紅花一樣的臉,覺得她今天很好看。
3
吉日格勒生日的那天,他平生第一次喝酒。除了頭暈以外,他感覺到,酒還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它使人心情快樂,使人覺得這世界沒有那么復雜,使人覺得自己真的偉大起來,怪不得娜仁花一喝了酒就沒完沒了地唱呢。
爸爸和她都喝醉了,他們走出了蒙古包,吉日格勒在平日里也看到過這樣的情況,他們總是喝了酒就走出蒙古包。這個時候,吉日格勒會自己找個地方睡覺。今天,他覺得自己也很想出去看看,就站起身來跟了出去。
草原上沒有風,星星像寶石一樣鑲嵌在濃黑的天際。大概是因為月亮剛剛爬上對面的山頂,她是黃色的,很大很大。黑馬發現了他們,高興地打著響鼻。
吉日格勒走過去摸了摸黑馬的鼻子,他很愛這匹黑馬,只有它始終地跟著他,它知道吉日格勒所有的秘密。黑馬似乎明白吉日格勒的意思,它不斷地點著頭,發出呼呼的聲音。吉日格勒并沒有發現爸爸和娜仁花,他雖然感到奇怪,但很快他就不去想他們了,他這個時候就想騎著黑馬到處走走。雖然,吉日格勒很小就抱著黑馬的脖子走遍了草原,可是在黑夜里騎上它,這還是頭一次,他感到很興奮。他從馬樁子上解下韁繩,抱著馬脖子翻了上去,這是草原上小孩子上馬的姿勢,因為他們個子太小。黑馬也很高興,它幾次想跑起來,吉日格勒知道自己喝了酒,他不敢坐起來,只是趴在馬背上,緊緊地抱住馬的脖子。這是控制馬跑起來的辦法,因為馬不仰起頭是跑不起來的。大人們是勒韁繩,吉日格勒只有這樣才能控制它。
黑馬在草地上慢悠悠地走著,時常有一股清涼的風吹過來,讓吉日格勒感覺到很舒服。他想:怪不得爸爸和娜仁花喝了酒要走出來,這樣的確很舒服。走了一段時間,吉日格勒忽然想到,他的書包丟在了草地上,他應該去找回來,否則,明天上學的時候會被爸爸發現,那樣他就不好過了。吉日格勒掉轉馬頭朝西邊走去,黑馬知道他要上哪兒,因為他們總是這樣走。很快,他們就來到了白天到過的地方,吉日格勒下了黑馬,仔細地找他的書包,奇怪的是,沒有書包的影子,吉日格勒心里很納悶。正當吉日格勒四處尋覓的時候,他發現不遠的地方有一對發光的亮點,并且在不停地移動。這是什么?吉日格勒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兩個發光的亮點。那亮點是淡綠色的,是狼!
4
狼在草原上是個獨行的動物,因為草原很少有遮擋,群居不利于它們的生存。再加上,草原的食物分散,群居很難吃飽。生態的變化,武器的現代化,還有就是多少年來牧民對狼的憎恨,促使它們并不敢明目張膽的活動,數量也很少。因為狼是牧民牲畜的天敵。
吉日格勒只是聽說大人們講述狼的故事,他從來也沒有見過狼。他聽大人說,狼在夜晚活動,它的眼睛會放出綠色的光,眼前放光的東西讓吉日格勒想到了狼。其實這只是一個反應,或者叫童年的敏感。那對綠光還在晃動,吉日格勒感覺到很不安全,他把手指塞在嘴里,像往常一樣打了個口哨,呼喚黑馬回來,他要和它回家。
很快,黑馬出現在他的面前。吉日格勒拉著韁繩,可眼睛沒有離開那對綠光。他雖然害怕,可還是好奇。黑馬突然一反常態地嘶鳴起來,它使勁地搖著頭,試圖擺脫吉日格勒手中的韁繩。吉日格勒不明白它為什么使勁地拽著韁繩。但是,必定還是黑馬的力氣大,它擺脫了韁繩跑了起來。吉日格勒被黑馬的舉動驚呆了,他看著黑馬跑出去,他發現那對綠光也變成了一條黑影朝黑馬追去。
草原的月亮這個時候很亮,吉日格勒能看清那條黑影緊隨黑馬而去的情景。黑馬并沒有直線地跑,它圍著吉日格勒在繞圈子。黑影也跟著黑馬的后面,那距離只有一米遠。漸漸的,黑影接近了黑馬,并咬住了它的尾巴。黑馬拼命地掙脫著,那條黑影用兩條后腿蹬著草地,揚起一串塵土。吉日格勒就這樣看著,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他沒有能力幫助黑馬,他只是大聲地叫喊。
就在這個時候,那黑影突然地松開了嘴,黑馬在慣性下頭朝下翻了過去,就在黑馬肚皮朝上的一剎那,黑影撲了上去,咬住了黑馬的喉嚨。吉日格勒忘記了害怕,他朝著黑馬跑了過去,他大喊著:“來呆(蒙語:狼),你這混蛋,你給我滾!”狼這個時候猛地抬起了頭,看到了吉日格勒,它猶豫了一下,可它還是掉轉頭跑開了。
吉日格勒來到了倒在地上喘著粗氣的黑馬面前。一切都晚了,黑馬的脖子被狼撕開了一個口子,鮮血在往外冒。吉日格勒大聲地喊:“你怎么了?”
黑馬的眼睛在月光下黯淡了下來,它用盡力氣看著吉日格勒,就那樣看著停止了呼吸……吉日格勒覺得天旋地轉,這一切只發生在短短的幾分鐘時間里,他朝狼跑開的方向追去,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可他就是要追過去,他要看看這個可恨的家伙是個什么樣,他跑了一陣,什么也沒有,不遠處有個東西在草地上,他走過去看到這是他的書包。
5
吉日格勒去追狼,找到了自己的書包。那書包被什么東西撕咬過,到處都是口子,就是書也未能幸免,他拿著書包走到了黑馬的跟前,用手撫摩著它的尸體,他真的心疼極了。從他懂事的時候就是抱著它的脖子到處的跑。他覺得這世界上只有黑馬能理解自己。現在它走了,吉日格勒想,要不是喝了酒他怎么會想到找他的書包?要不是找他的書包,黑馬又怎么會被狼咬死?是自己害了這個他最親密的伙伴。吉日格勒似乎明白了,就是他總是把早上走的時候帶的冷肉放在書包里,他又把書包丟在了草地上,那狼是聞到肉的味道才叼走了書包,當它一無所獲的時候,它在原地等著他。想到這,吉日格勒感到渾身都冷颼颼的。他看著黑馬靜靜地躺在草地上,它的毛失去了往日的光澤。月亮變得慘白慘白的。他想怎樣回家,可是他又舍不得叫黑馬躺在草原上,他就這樣坐在那,他沒有用眼睛在看什么,他想干脆就讓狼把他脖子也咬斷了,和黑馬一起躺在這。
遠處響起了摩托車的聲音,他聽的出,這是爸爸那輛捷克產的“佳瓦”250毫升的摩托車。爸爸早就不騎馬了,而是騎著這輛摩托車。自從有了摩托車和汽車以后,牧民就很快地放棄了馬,也正是這樣,爸爸才把黑馬給了他。摩托車的響聲越來越大,吉日格勒已經看到了車燈的光亮。他沒有動,仍然坐在那。爸爸來到了吉日格勒跟前,車子后面還坐著娜仁花。
發現了吉日格勒的父親飛快地下了車子,他和娜仁花跑到了吉日格勒的跟前。眼前的情景把他們驚呆了,娜仁花甚至大聲地叫了起來:“天哪!這是怎么了?”爸爸摸著吉日格勒的頭問道:“吉日格勒,告訴爸爸這是怎么回事?”
吉日格勒沒有看爸爸,只是用含著眼淚的眼睛盯著黑馬。爸爸拿起他手里的書包,他好像明白了,他四處看著,娜仁花走過來,摟著吉日格勒看著爸爸,爸爸喃喃地說:“是來呆。”
娜仁花聽見爸爸這樣說趕緊看了看吉日格勒說道:“怎么會?狼咬死了馬,為什么?”
是呀,為什么只有吉日格勒自己知道,他掙脫了娜仁花的懷抱,站起身來,朝著那狼跑去的方向看著,他真的希望這個時候看到它,因為爸爸在他的身后。
爸爸圍著黑馬的尸體來回地看著,仔細地打量著吉日格勒,問他:“它沒傷到你?”
吉日格勒搖了搖頭,爸爸接著說:“看來你經常到這地方來,你帶的吃的引來了它,你什么時候來呢,我明白了,你每天都不去上學。”
娜仁花走到吉日格勒的跟前說:“算了,還說這些干什么,狼沒有傷到孩子,這就很幸運了,我們回家去吧。”爸爸沒有說什么,朝著摩托車走去,娜仁花拉著吉日格勒走在后面。爸爸騎上了摩托車,娜仁花坐在后面,把吉日格勒夾在當中朝著家里走去,吉日格勒不停地回頭看著,看著黑馬的尸體變成了模糊的影子……
6
一連幾天,吉日格勒都沉浸在痛苦中。爸爸還是忙著自己的事情,但是沒有催他去上學,他知道,兒子一定會很難過。娜仁花這些天也沒有走,一直就在他的家里,她忙里忙外的,有的時候還和吉日格勒找著題目說話:“吉日格勒,黑馬死了,大家都很傷心,你也別老是想它。我和你爸爸說了,再給你買一匹。你先在家里休息幾天,學還是要上,沒有文化你永遠就別想走出草原。”
吉日格勒對娜仁花一向就以沉默對待,他不懂娜仁花為什么要他走出草原,在吉日格勒的腦子里,草原就是一切,草原外邊還有什么,他從來也沒有想過。他也知道,娜仁花說的叫爸爸再給自己買一匹馬的事情,多少有安慰他的成分。因為隨著農業機械的發展,馬匹的用途越來越少,牧民很少有人再養馬。他曾經聽爸爸說過,馬現在很貴。對吉日格勒來說,問題不是有沒有馬的事,而是他的黑馬離開了他,這才是重要的,他不是為了沒有馬難受,而是為了失去自己的伙伴難受。沒有了黑馬,草原在他的眼里就失去了綠色。
娜仁花為什么老是在他的家里,這在平常是沒有過的,她總是待上一兩天就走,從來也沒待過這么長的時間。吉日格勒開始討厭她了,那個生日的好印象,隨著馬的死亡,漸漸的沒有了。
進入九月,草原上開始冷了,牧民們都忙著去打草,爸爸也不例外,他整天地在外邊打草,用拖拉機往回拉。要是在平日,吉日格勒會幫助爸爸卸草,幫他干點什么。可是現在,他沒有心思,奇怪的是爸爸也并不埋怨他。娜仁花倒是蠻勤快的。忙著卸草,曬草,碼草垛,做飯……
這天,天黑了下來,可是還不見爸爸回來,娜仁花跑到蒙古包外看了好幾次,嘴里嘟囔著:“怎么還不回來呢?”
吉日格勒對爸爸今天還沒有回來也有點兒著急,可他不愿意和娜仁花一樣的表現出來,他覺得他不喜歡娜仁花,所以他不愿意和她做同樣的事情,甚至心情也是一樣。
娜仁花是盟醫院里的一個大夫,爸爸有一年喝醉了騎摩托車摔斷了腿住進醫院認識了她,那個時候媽媽還活著。以后,爸爸傷好了回到家里,娜仁花老是來看他,蒙古族的女人是沒有嫉妒心的,起碼是媽媽沒有,她認為,娜仁花給爸爸看好了病,她就是我們的恩人,所以,每次娜仁花來到家里,媽媽總是熱情地招待她。媽媽死了以后,娜仁花就更加來的勤了。吉日格勒一次在學校里,同學都說,爸爸找了大夫當老婆,吉日格勒就要有一個后媽了。這讓吉日格勒很氣憤,這也是他不愛上學的原因之一。
就在娜仁花急得要騎上爸爸的摩托車去找他的時候,爸爸回來了。從他那晃晃悠悠的樣子,吉日格勒就知道,爸爸沒少喝。爸爸臉上帶著笑容,心情很興奮。娜仁花不住嘴地埋怨他,也沒使他的高興勁兒減下來。
他摘掉帽子說:“娜仁花,你猜我今天去了哪?”
娜仁花接過他手里的帽子說:“你能去哪,還不是找地方喝酒去了。家里做好了飯,你真是沒人心。”
爸爸哈哈地笑著摟過娜仁花使勁地親了一下,吉日格勒感到很突然,因為這樣的舉動在平日里,爸爸是避諱著他的,即使是喝多了。
爸爸接著說:“我去了你父親那兒!”
娜仁花瞪大了眼睛說:“什么,你去他那了?”
“對呀,我不是跟你說了,冬天的時候我就要娶你做老婆,今天我就帶了一只最肥的羊和幾瓶酒去看他。”
娜仁花說:“他會趕你出來的,你知道他不愿意我和你在一起。”
爸爸坐下喝著茶說:“草原不能老是冬天,人也是會變的。我和你爸爸說了好多的好話,喝了三瓶子酒,哈哈,這事情就妥了。”
娜仁花看來聽到這個消息很高興,她用手捶了一下爸爸的后背說:“該死,我爸爸有血壓高,你怎么讓他喝那么多?”
爸爸說:“虧你還是個大夫,喝酒是降血壓的。”
飯菜端上了桌子,爸爸又喝了起來,娜仁花的爸爸為什么不愿意她和爸爸在一起,吉日格勒不知道,爸爸要娶娜仁花,吉日格勒卻早有準備,因為他知道這是早晚的事。他胡亂地吃幾口就躺下睡了。
半夜里,吉日格勒覺得口渴,他爬起來找水喝,借著門縫里透過來的月光,他看見,爸爸和娜仁花一絲不掛地摟在一起,他看得直發呆。娜仁花的身體在月光的照射下,白得刺眼。他只顧了看,不小心就碰到了桌子發出了響聲。娜仁花被吵醒了,她翻過身來問:“你要干什么寶貝?”
吉日格勒不知道怎么說,他只說了一個字:“渴。”
娜仁花坐起身來,披上衣服,順手把被子蓋在了光著的爸爸身上。她站起來,衣服遮擋了她的上半身,而下面還是露著兩條又白又粗的大腿。吉日格勒從來也沒看見過裸體的女人,他感到喉嚨發緊,只是呆呆地看著娜仁花,直到她遞過一碗水給他。娜仁花胸脯沒有露在外邊,吉日格勒看著她,他很奇怪,大人就是這樣睡覺的?他只知道,他自己是這樣睡覺。娜仁花摸著他的頭說:“傻小子,看什么,你媽媽不是這樣?”
7
吉日格勒喝了娜仁花遞過來的水,鉆進了被窩。令他奇怪的是,他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是娜仁花的身體還是水是涼的?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加上爸爸的鼾聲更讓他覺得難以入睡。如果說半裸的娜仁花給吉日格勒帶來什么沖動,那是太牽強了,因為他還是個孩子,吉日格勒連自己也說不明白為什么就睡不著了。他一會兒翻過來,一會兒轉過去,他第一次感到,睡不著覺真是很難受的事情。
正當他不知道該怎么辦的時候,娜仁花在父親的那邊說了話:“吉日格勒,你怎么了,不舒服嗎,為什么不睡呢?”
吉日格勒對娜仁花的話從來采取的是不回答的態度,這次也沒有例外。讓他吃驚的是,娜仁花掀起他的被子鉆到他的被窩里來,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被女人摟著睡覺的時候只有媽媽,那是三歲以前的事情了。對于吉日格勒來說,已經沒有了記憶。那就是說,這樣的感觸對他來說是很特別的。他背對著娜仁花一動也不動,吉日格勒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吉日格勒感覺到,她和剛才一樣的,僅僅穿了一件外衣,吉日格勒的后背的大部分和她緊挨在一起,這種說不上是緊張還是興奮的感覺叫吉日格勒喘不過氣來。
自從媽媽死了以后,吉日格勒沒有得到過什么愛撫,更談不上女人了。爸爸最多也就是摸摸他的頭,有一次爸爸在媽媽剛剛死了不久的時候喝多了,爸爸緊緊地把他摟在懷里,當他快要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他抬頭看了看爸爸,發現爸爸的眼淚沾滿了他那濃密的胡子,大滴大滴地掉在他的頭上。這是他記憶里唯一的一次愛撫,就是這樣的愛撫和現在真是一點也不一樣。
吉日格勒從娜仁花的身上還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這種味道是他從來也沒有聞到過的。自己一向遠而避之的這個女人,今天和他挨得這樣近,連他自己現在都說不出是應該反感還是接受。
娜仁花用那柔軟的手順著吉日格勒的頭頂摸到了他的鼻子,并輕輕地捏了一下說:“你既然睡不著,我們說說話好嗎?”
見吉日格勒什么也不說,她接著說:“你都聽見了,你爸爸要娶我做他的老婆,你明白老婆是怎么回事情吧,你爸爸他很愛我,也愛你。我們今后就會是一家人,你覺得這樣好不好?我常常想這個問題,我看見你的時候你還很小,是個吃奶的孩子,現在我們成了一家人,你會接受我嗎?”吉日格勒對這樣的問題別說不想回答,就是真的回答他也說不清楚了,他聽著娜仁花的聲音就像她唱歌一樣,溫柔而低沉,吉日格勒從心里很愛聽她唱歌,盡管在她唱的時候,他假裝不在意,甚至都不看她一眼,可是,他從來也沒在她唱歌的時候走開過。在逃學的日子里,在沒有人的大草原上,吉日格勒曾經用模仿著唱她的歌來忍耐饑餓。
娜仁花說:“我愛你爸爸,我覺得你也需要有媽媽那樣的照顧,你還太小,你不應該失去這樣的照顧。還有你爸爸,盡管他是我認識的男人里最棒的男子漢,可是他有的時候也像個孩子,他也需要我照顧。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可是,我老是覺得你會喜歡我,因為你是你爸爸的兒子。你身上流著他的血,你就應該有和他一樣的情感。”
娜仁花一邊說著話,一邊用她那幾乎是著了魔法的手在吉日格勒的身上來回地撫摩著。吉日格勒渾身都僵硬起來,他緊咬著下嘴唇,他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抵抗,又為什么用這樣的一動不動的方式抵抗。可他不這樣,他覺得自己就要崩潰了,幾年以來,吉日格勒從內心就形成了對娜仁花的抵觸,無論是語言上、表情上、動作上,幾乎他能做到的一切他都做了,可是他還沒有經過這樣的考驗。一言不發的吉日格勒并沒有讓娜仁花失去和他說話的興趣。
“我和你爸爸走到一起碰到兩個壓力,一個是我的爸爸,一個就是你。現在你爸爸把第一個壓力解決了,剩下的一個就該我做了。你應該去上學,你應該學本事,你應該走出草原,草原的外邊比草原不知道要大多少倍。你應該去看看,去經歷,我已經和醫院里打了報告,請求他們把我從盟醫院調到桃林塔拉蘇木的衛生所。這樣,我就離你們近了,我可以每天和你們在一起。我不管你喜歡不喜歡我,我喜歡你,我說的是真的,你和你爸爸一樣,就像一匹馴不服的野馬,我喜歡這樣的男子漢。”
娜仁花的話和她的身體的溫暖讓吉日格勒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自己,他依偎在娜仁花的懷里,覺得眼睛怎么也睜不開了,他聽見羊圈里的羊在騷動,他知道天快亮了……
8
吉日格勒在天亮的時候躺在娜仁花的懷里進入了夢鄉。他夢見了他的黑馬在草原上,黑馬雖然站在那個地方不動,但是總和他保持著一段距離。他覺得他的兩條腿特別的沉,忽然,黑馬像那天晚上他看見的那樣在他的周圍繞著圈子跑起來,后面就跟著那只狼。吉日格勒想沖上去,可是他忽然被人拽住了衣服,他回過頭來看到是娜仁花。還是他看見的那樣幾乎光著全身的打扮,她把他緊摟在懷里,吉日格勒奮力地掙脫著,可是沒有成功。黑馬在狼的追逐中跑遠了,吉日格勒大聲地哭叫著,娜仁花用手撫摩著他的頭,輕輕地叫他,吉日格勒在她的喊聲中醒來。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娜仁花真的就在他的旁邊,手也真的就放在他的頭上。他趕緊又閉上了眼睛,因為他知道夢中的喊叫肯定是叫娜仁花聽見了,他覺得很丟人。
娜仁花看見他醒了就說:“起來吧,起來吃點什么,你爸爸該拉回第一車草了。我給你煮好了茶,還有麻葉(一種類似麻花一樣的油炸食品,除了節日,牧民是很少做的)。等你爸爸來了我去把草卸下來,難得草原上有這么長時間的好天氣,可是就要變天了,那樣草就曬不干了。”吉日格勒沒有動,他是要等娜仁花走出去的時候再穿衣服,這也是他從認識她以來一貫的做法。娜仁花好像看出來他的心思笑了笑,她說:“哈哈,寶貝,你不應該害臊,你爸爸娶了我,我就要做你的媽媽了,兒子在媽媽面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吉日格勒還是躺在那兒不動,可娜仁花也沒有走開,這讓吉日格勒很為難。娜仁花忽然掀起了他的被子哈哈地笑了起來。窘的耳朵根子發紅的吉日格勒趕緊去搶被子,娜仁花俯下身來抱住吉日格勒在他的臉上狠狠地親了一下說:“好啦,不鬧了,當心著涼,快起來穿衣服,你爸爸就要回來了,我要干活了。”說完,娜仁花走出了蒙古包。吉日格勒覺得臉燙得厲害,忙著穿上了衣服。
草草地喝了茶,吉日格勒走出了蒙古包,確實像娜仁花所言,草原今天又是一個好天氣,這讓他心情很好。因為他每天都要躲在草地上,天氣對他來說太重要了,一遇到好天氣,他就會心情舒暢。九月的草原草是深綠色的,天空是深藍色的。陽光特別的刺眼,而風已經感覺很冷了。在陽光的照耀下,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展現在面前。風吹來青草的味道,這是因為牧民在打草的緣故。這是九月特有的氣味,只要聞到這個氣味,吉日格勒就知道,冬天不會遠了。遠處傳來了拖拉機的聲音,是爸爸回來了。拖拉機拉的青草把拖拉機整個地埋在里面,要不是那一股一股的黑煙和嘎嘎的響聲,遠遠地看去,就是一堆綠草在向你走過來。爸爸下了車子大聲地說:“娜仁花,你猜我今天看見了什么?”
娜仁花一邊解著攬在草周圍的繩子一邊說:“誰知道你又看見了什么?”
爸爸一邊幫著解繩子一邊興奮地說:“我看見現在有人在使用機械的捆草機,哈哈,那可真是個好東西,動力就是拖拉機的柴油機,用皮帶接到捆草機上,把草往傳送帶上一扔,它就自動地把草打成一個個方塊兒的捆,碼放起來也省地方,運輸也方便。你知道買一個這東西要多少錢?”
娜仁花拿著木杈卸著草說:“一定很貴。”
爸爸低著頭若有所思地說:“貴是貴了點兒,要幾萬塊呢。”
娜仁花說:“我們的牛羊一個冬天能吃多少草,用得著買那個嗎?”
爸爸說:“哎,你就不會算賬了,要是真買了,就不能老是算著自己能用多少,咱們有了它就可以收購草,把草儲存起來,到了冬天就能賣個好價錢。”
說完了這句話,爸爸回過頭來看到了吉日格勒說:“小懶蛋,你還不起來干什么?我和我老婆拼命地干活,就是為了養活你這個懶蟲。你要是個奶牛倒也指望你擠出奶來,可是你是個公牛,沒有奶,哈哈……”
娜仁花大聲地說:“你怎么這樣說他,吉日格勒昨天晚上肚子疼,天亮才睡,你當時在那干什么呢,是打呼嚕。”
爸爸說:“我除了打呼嚕,我還能干活,養家。他連上學這樣的事情都不做,這也是應該的?”
吉日格勒站在那一動不動,爸爸對他發火是經常的。他知道爸爸就是這樣一個人,就像水井的壓水器,只要你一壓,他就什么都往外吐。倒是娜仁花為他的辯護叫吉日格勒很不好意思,他拿起了木杈向草堆走去。
9
九月底的時候,草原上下了第一場雪,開始是雨,跟著就是雨加上雪,最后就是雪。爸爸擔心地說:“真倒霉,這樣草地就要被凍上,上面再加上一層雪,羊就什么也吃不到了。”他為沒有湊夠錢買那個自動打草機而后悔。因為牧民最怕的就是這樣的雪,草原只要下了雪,不到春天是不會融化的。而這樣的雪把草地凍上以后,草地就會延長返青期。這就意味著,儲存過冬的草可能就會不夠牲畜吃的。他想要是當時自己買了那臺捆草機,多儲存些草,不但自己家的牲畜不愁過冬,還可以賣些草,發一筆小財。
娜仁花從盟醫院調到了桃林塔拉蘇木的衛生所,草原的鄉級衛生所是很少有正經大夫的,大夫不是分什么科,是全職大夫。有外傷的她就是外科大夫,碰見產婦她又得去接生。加上人手少,下班回來她已經累得精疲力盡。
爸爸每天要送她到衛生所上班,然后才能回來放牲畜。草原上放牧天不亮就要上路,所以吉日格勒要起得很早,先把羊放到草地上,不用走得很遠,爸爸則要送娜仁花去上班,然后再回來接替吉日格勒。這樣,吉日格勒上學的事爸爸就不再提起了。娜仁花對吉日格勒不去上學非常有意見,她總是和爸爸說:“這樣不行,孩子要去上學,不能這么早就去放牧,你不用擔心我,我自己可以去上班的。”爸爸的理由也很充分:“從這到衛生所要二十多公里,你怎么去,先讓他待一陣,過了冬天,我就叫他去。再說,沒有了黑馬,吉日格勒也要走很遠,他也上不了學。”聽到爸爸又提起了黑馬,吉日格勒覺得心里隱隱作痛。
吉日格勒還是聽著他們說話,自己一句話也不說。就在下了第一場雪以后,爸爸開始和娜仁花商量結婚的事情。他們決定下個月就結婚,因為冬天到了,草原上的事情就少了,正好有時間。加上秋天賣了牛和羊,手里正好有錢。
聽到爸爸要和娜仁花結婚,吉日格勒雖然已經沒有了那么大的反感,可是他還是高興不起來。那個夜晚娜仁花和他說的話,他雖然沒有全部聽懂,但是,那個情景使他減少了對她的反感。
娜仁花聽見爸爸和她商量結婚的事說道:“咱們是三個人,要全體通過才行。”
爸爸奇怪地問:“全體通過,還要誰通過?”
娜仁花說:“還有吉日格勒。”
爸爸搖著頭說:“他算個 ,一個剛斷了奶的小羊羔子。”
娜仁花說:“不,我想聽聽他的。”
爸爸回過頭來看著吉日格勒,那眼神充滿了不解。因為在爸爸的心里這樣的事情要和兒子商量,簡直就是開玩笑。吉日格勒萬沒想到,娜仁花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他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好。
爸爸沖著發呆的吉日格勒說:“好,就聽聽你的,你同意不同意我娶她做我的老婆,做你的媽媽?”
吉日格勒看著爸爸,又看了看娜仁花。他看到娜仁花的大眼睛里充滿著期待。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點了點頭,爸爸回過頭來看著娜仁花說:“我就說沒有必要,他怎么會不同意,他為什么要管我的事情。”
吉日格勒看到娜仁花的眼睛里含著淚水,她在笑。
10
草原的美麗只是一瞬間,藍天綠草鮮花的景象一年當中也只有兩個月的時間。一年的大部分時間,牧民都是在草原的殘酷中奮爭。
雪越下越大,娜仁花總是想辦法搭著路過的車馬早早地回到家里。只要她一進門,屋里就會飄著肉和奶的香味,她忙碌的身影總是飄著低沉興奮的歌聲。吉日格勒知道結婚是件高興的事情,他明白娜仁花就是為了這個高興。娜仁花總是叫著吉日格勒的名字叫他去干這干那,吉日格勒聽得出,她與其說是指使他干什么,真的不如說是只為了叫他的名字,因為,自從認識了她以來,吉日格勒很少聽見她這樣叫他,叫的這樣頻繁。
同樣為即將要結婚高興的還有爸爸,他這幾天總是很早地回到家里來。雖然雪還在下,可是并不深,牛羊還是可以扒開雪層吃到干枯的草,牧人還是要把它們放到草原上,因為,牛羊要是不在草原上走動,它們就要生病的。
爸爸進了門總是要喊著:“老婆,今天吃什么呢?”這種高興的另外的效果就是,爸爸還會摸著吉日格勒的頭說:“哈哈,小牛犢子,這樣多快活,不用去上學,在家里養肥了多好。”爸爸的親熱叫吉日格勒心里愉快,爸爸話語里總是帶著譏諷又叫他心里惶恐。
吃飯的時候,娜仁花說:“草原的深處現在雪下得很大,有的地方有兩尺多深。盟里組織了救災隊和醫療隊到災區去,我報了名。”
爸爸說:“那要多久,我們結婚的事情怎么辦?”
娜仁花說:“用不了多久的,你在家里耐心地等。”
娜仁花走了以后,爸爸總是和吉日格勒草草地吃了飯就睡覺,爸爸連他愛看的電視也不看了。
一天夜里,吉日格勒被草原的風聲驚醒,那風很大,他覺得蒙古包都在晃動。他看到爸爸坐在那抽著煙,煙頭的火光照亮了爸爸的臉。吉日格勒知道,草原上夾著雪的風簡直就是魔鬼,它可以一瞬間吞沒一切,爸爸是在為娜仁花擔心。吉日格勒也忽然覺得,風聲讓他也想起了娜仁花,他想到,也不知道她怎么樣了。他閉上了眼睛,娜仁花的樣子總是在他的眼前來回出現。
天亮的時候吉日格勒被爸爸推醒了,爸爸穿好了厚厚的袍子和棉靴。
爸爸說:“孩子,你看著家,不要出去,外邊的風會把你刮得無影無蹤的。我去找你媽媽。”從爸爸的滿是酒氣的嘴里說出的“媽媽”兩個字,使吉日格勒渾身一震。對吉日格勒來說,這兩個字是那么的有吸引力,可是他已經好久沒有聽見這兩個字和自己連在一起了。門被打開了,屋里一亮,冰冷的空氣猛地闖進來,吉日格勒打了個冷戰。爸爸的身影在門口一閃,屋里又恢復了昏暗。吉日格勒躺在溫暖的被窩里,腦海反復地重復著“媽媽”這兩個字,他覺得媽媽就應該像娜仁花那樣,除了她,他想不出媽媽還是什么別的樣子。
11
爸爸去找娜仁花,留下吉日格勒一個人在蒙古包里。外邊的雪還在下,風還在刮。吉日格勒躺在被窩里不動,可他也睡不著了。他想娜仁花一定是遇到了危險,否則爸爸不會在這樣的天氣出去。吉日格勒雖然很小,可是草原的威風他還是見識過的。無論是這樣的“大炮煙”(指風雪交加),還是秋天經常肆虐草原的黃龍風(沙塵暴)都是可怕的,時常就有牧民和牛羊被它奪去了生命。
吉日格勒開始為爸爸擔心,爸爸雖然很少對他有溫情,但是他知道,爸爸是愛他的。他能從爸爸看他的眼神里感覺到:自從沒有了媽媽,吉日格勒和爸爸相依為命,雖然,娜仁花的出現,使吉日格勒感到在他和爸爸之間有了隔閡,可是,他還是愛爸爸的,他不能想象沒有他會怎么樣。吉日格勒也能感到,爸爸也是愛娜仁花的。就吉日格勒對娜仁花的態度,爸爸曾經問過他:“吉日格勒,你為什么討厭她?”吉日格勒沒有回答,原因是,爸爸這樣問他就是對他的態度不高興,他不能說。其實,吉日格勒也說不出他為什么討厭娜仁花。
爸爸在娜仁花走的時候曾經問她要到什么地方去,知道她去了離這里五十公里遠的左旗。左旗位于草原深處的牧區,是個牧民集中的定居點。爸爸頂著風雪在傍晚的時候到了左旗。幾乎凍僵了的爸爸看到房屋群里的燈光的時候,他忘了這一天地獄一般的經歷,到了村委會。當他推開門的時候發現許多的人都在那,人們回過頭來,看著這個雪人站在門口。一個高個子的人問:“你找誰?”
爸爸說:“是不是有醫療隊到這里了呢?”
那個人說:“你說什么?”原來,爸爸的嘴已經凍得說話都含混不清了,那些人沒有聽懂他說的什么,也許是不能想象,在這樣的天氣,這個人從哪來,他們都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一個女人說:“他是凍壞了,快給他點兒茶喝。”爸爸坐在凳子上,身上的雪由于凍在衣服上,和凳子摩擦出“沙沙”的響聲。女人遞過茶說:“這位大哥,你從哪來,你要找誰?”
爸爸喝了一口茶說:“我來找盟里派來的醫療隊,從桃林塔拉蘇木的。”
大個子聽著爸爸的話,就像聽了天方夜譚一樣,說:“你說你從哪來?桃林塔拉蘇木?我的天,你不要命了。我們接到通知說是醫療隊要來,可是等到了現在也沒來。要是按照正常的情況,從盟里來下午就該到的,就是這樣的天氣也應該來了。我們已經派人到路上去接了。”一碗熱茶喝下去,爸爸感到暖和了許多,他用手去摘帽子,可是怎么也弄不下來,他知道,帽子也是凍在了頭上。
屋外有車子的聲音,大個子說:“應該是來了。”門開了,三個小伙子進了屋,一個說:“等了半天,又找了好遠沒找到,道爾吉。”
被叫作道爾吉的大個子說:“再去找,這樣的天,不找到怎么行?”人們穿上衣服往門外走,爸爸也站起來說:“道爾吉兄弟,我也跟你們去吧。”
道爾吉說:“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們去就行了。”
爸爸說:“我必須去,我的妻子在醫療隊呢。”
聽見爸爸這樣說,道爾吉點了點頭說:“好吧”。
12
大家出了門,一輛吉普車在門外呼呼地響著,因為這樣的天氣,即使是關上發電機很短的時間,就可能再也發動不起來了。大家上了車,車子開向白雪皚皚的草原。
司機說:“搭拉嘎,(蒙語:領導的意思)向哪開?”
道爾吉說:“到山的那邊去找找,這是他們必經之路。”
在草原的雪地里開車是需要有經驗的,因為表面平靜的雪下,就可能是溝壑或者深坑。一旦陷下去,就再也出不來了。司機沿著車轍走著,人們的眼睛盯著前方,說實話在這樣的天氣和這樣大的草原上想找到他們,真有點兒大海撈針的難度。由于車里坐的人多,人們呼出的熱氣在風擋玻璃上結了霜,擋住了司機的視線,司機不得不一邊擦著風擋,一邊開車,車子搖搖晃晃地在雪地里行駛。
沒有什么發現,黑色的天空沒有星星和月亮,大地是一片灰白,除了雪還是雪。司機感到沒有什么把握,就說:“道爾吉,這樣找下去怎么行,還得想辦法。車子的油不多了,走遠了我們也回不來了。”
道爾吉兩眼盯著前方不甘心地說:“再找找。”
司機說:“是不是他們因為這樣的天氣沒有來呢?”
道爾吉搖搖頭說:“不會的,我上午接到塞罕蘇木的電話,他們已經出發了。”
司機說:“從塞罕來要經過大青溝,我們去那兒找找?”
兩個小時以后到了大青溝。這的雪比其他的地方要深很多,因為,這里三面都是山,風把雪刮到這就堆積起來,車子的輪子被埋在雪里再也開不動了,大家只能下了車去挖雪。人們在挖雪的時候,心急如焚的爸爸站在那兒四處地望著,道爾吉也站在他的旁邊說:“大哥,別著急,會找到他們的,也許他們因為雪太大,在什么地方的牧民家避一避,你看現在雪停了,要是那樣的話,說不定他們已經到了左旗。”
爸爸點點頭說:“但愿如此吧。”
就在他們兩個人說話的時候有人喊道:“道爾吉,你看,前邊黑糊糊的是什么?”
道爾吉和爸爸朝那個方向看去,隱約地看到前邊一片黑糊糊的東西,離他們只有幾百米遠。道爾吉和爸爸大步地朝前方走去,人們也跟在后面。
山根的前面,一輛燒的發黑的汽車已經只剩下了個鐵架子,在車子不遠的地方還有許多零星的東西,其他已通通的燒成了灰燼。在這些灰燼周圍是一個一個的小雪包,互相擠在一起。道爾吉愣住了,人們扒去那些雪包的雪,看到的是一個一個凍僵了的人。一共是七個,他們相互擠在一起只是為了用最后的體溫來抵抗寒冷。
道爾吉喃喃地說:“天,他們燒掉了一切能燒的東西來取暖,最后就凍死在這了。看來不是風雪叫他們迷了路,是這車子出了毛病,在這黑夜和風雪里,他們找不到路了。”
爸爸像瘋了似的挨著個地扶著尸體看,最后,他看到了娜仁花。她靠著另一個人半坐在那兒,兩只手捂著醫療箱,臉色紅紫,嘴角還留著微笑。
爸爸緊緊地把她冰冷的身體摟在懷里大聲地喊著:“娜仁花,娜仁花,你醒醒,醒醒呀你。”
風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停了下來,雪也不下了。月亮從云的后面走了出來,清冷的光照著白雪,照著爸爸,照著娜仁花那含著微笑的臉,照著圍在他們周圍的低下頭的人們……
13
吉日格勒在蒙古包里躺著一動也不動,整整一天他不吃也不喝。他擔心爸爸,也擔心娜仁花。他自己現在承認自己擔心她了,他覺得,要是現在她回來,他真的想和她說話,他甚至愿意聽見她喊自己的名字,他愿意聽見她輕聲地哼著歌,他愿意為她做她要他做的事。
每一次門響,他就會渾身一震,像機警的小狗一樣翻起身來,可是,那只是風吹動門的結果。除了狂刮的風聲,他什么也沒聽到。天黑的時候,風還在刮,雪還在下,吉日格勒覺得自己簡直是在受煎熬,有好幾次他想走出蒙古包,哪怕是站在門口望著,可是當門推開的時候他退縮了,風像刀子一樣的割著他的臉,他幾乎都不能站住。他就這樣聽著、盼著,在難熬的感受中睡去……
當吉日格勒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門外的風聲也停了下來。他站起身來,打開了門,雪已經到了門口的一半,齊齊的像一堵白色的墻。要是爸爸在,他會拿出鍬來把雪鏟出一條道,現在他沒在,吉日格勒自己拿著鍬開始鏟雪。
草原靜靜的,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吉日格勒覺得這鍬把太長了,他只能握著中間鏟雪,但是,他還是奮力地鏟著,因為他要出去,要等著爸爸和娜仁花。冰冷的空氣叫吉日格勒喘不過氣來,可是他沒有停下手中揮舞的鍬。終于鏟出了一條窄窄的路,他就像從洞穴里爬出來一樣,蒙古包就像一個白色的小山包,吉日格勒站在那兒望著遠方,雪的陰影是藍色的,那是天空的顏色,而朝著太陽的地方發出刺眼的亮光,風仍然很冷,陽光下的雪刺著他的眼睛讓他不得不瞇起來。寂靜白色的草原讓吉日格勒感到害怕,他覺得他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沒有一點生息的世界。
就在吉日格勒凍得不得不回過頭來走進蒙古包的時候,遠處傳來了汽車的響聲,吉日格勒盯著那個方向,汽車由一個小黑點逐漸地變大,他看得出,它是朝著自己這個方向來的。那車子里一定有爸爸和娜仁花,吉日格勒覺得自己的喉嚨酸疼,臉上冷冰冰的,不知道什么時候眼淚流了下來。草原上雪的厚度已經沒過了他的腿,他每走一步都要使相當大的力氣,吉日格勒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迎著汽車走去。
車子上下來幾個人,其中也有爸爸,大家誰也沒有看他,徑直地走進蒙古包里。從他們的談話中,吉日格勒知道,娜仁花出事了。當他知道娜仁花和醫療隊的人都凍死在草原上的時候,他撲到爸爸的懷里大哭起來。他現在才感覺到,他是那么在乎娜仁花,他沒有和娜仁花說過一句話,即使是在那天她和他在一起的夜晚,他覺得他要把這后悔,委屈,痛苦,都從哭聲里放出來。
爸爸摸著大哭的吉日格勒的頭,其他人也掉下了眼淚,因為吉日格勒的哭聲真的震撼了他們,一天一夜的等待,一天一夜什么也沒有吃,一天一夜的期盼,他覺得哭的手腳都開始麻木了,他真的愿意這樣哭,因為沒有比這樣哭更能讓他發泄心里的哀痛。
人們走過來勸著吉日格勒,爸爸沙啞地說:“讓他哭吧,他一定會這樣的,因為他是我們的兒子。”如果說爸爸這樣的話對別人是一種打動的話,這話更打動了吉日格勒,是呀,爸爸通過他的哭聲知道,兒子是愛娜仁花的。
14
夜晚降臨的時候,爸爸在草原上點起了篝火,火堆旁邊放著酒和手抓肉。他不住地往火堆里扔羊的肋骨和腿骨,這是蒙古人祭奠親人的方式。火光照亮了爸爸充滿淚水的眼睛,吉日格勒跪在一邊看著,記得每年的時候,爸爸也是這樣點燃了火堆,那是為了祭奠吉日格勒的媽媽,娜仁花陪在爸爸的旁邊。今天,火堆旁就剩下了他們兩個人。骨頭在火堆中發出了吱吱的響聲,吉日格勒聽說,這是死者告訴他們,收到了他們的東西。吉日格勒拿起骨頭來,又往火里扔著,他寧愿相信這是真的。骨頭扔沒了,吉日格勒就把碗里的肉和酒瓶子都扔進了火里,那火因為有了酒著的更大了,在風中呼呼地作響。在祭祀中沒有這樣的做法,但是,爸爸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
一連幾天,爸爸總是一個人坐在那喝酒,抽煙,什么也不說,可是吉日格勒發現,爸爸比以前有了變化,他會很仔細地照顧吉日格勒,他每天都做好飯,這在以前是沒有的,吉日格勒也是盡量地幫著爸爸做著他能做的事情。有的時候,蘇木里的人會來看爸爸和吉日格勒,帶來面、油等東西,娜仁花的名字和相片也出現在報紙和電視上,每當有這樣的鏡頭的時候,爸爸總是關掉了電視。
草原上好天氣的時候,吉日格勒就跟著爸爸去放羊,他覺得爸爸現在太孤獨了。爸爸這些日子消瘦了很多,因為他除了喝酒就是抽煙,不吃飯。吉日格勒很想告訴爸爸應該吃點東西,他有的時候就把吃的擺在爸爸的眼前,可是爸爸總是搖搖頭。
這天,吉日格勒和爸爸走在草原上,爸爸找了個向陽的山坡面放著羊群,因為向陽的地方雪就會淺一點兒,羊也更容易找到埋在雪底下的草吃。吉日格勒站在羊群邊上看著羊在搜尋草根,他覺得這個地方很熟悉,對呀,這是他逃學經常來的地方,他看到不遠處就是狼咬死他的黑馬的地方。吉日格勒心里又止不住的難受起來,娜仁花的死和黑馬的死,叫吉日格勒覺得是最大的痛苦,不知道爸爸怎么無意地就到了這個地方。
他兩眼緊盯著那個地方,在兩座山包的中間有一條小路,那是那只狼逃走的方向,吉日格勒就是在那發現了他的書包。忽然,吉日格勒看見了一個影子在小路的轉彎處一閃,那影子太熟悉了,是那只狼。吉日格勒發現了那只狼,他看了一眼爸爸,他正在背對著他點煙。他喊了一聲:“爸爸,狼!”
爸爸回過頭來看著他說:“你看準了,在哪兒?”
吉日格勒用手指著小路,爸爸向小路看去,小路上什么也沒有。爸爸自言自語地說:“大白天的怎么會有狼,你看花眼了。”吉日格勒也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他想是不是我想到這是黑馬死去的地方,就恍惚地看見狼了呢,也許吧。沒有風的草原白茫茫的一片,爸爸把帶來的氈墊鋪在雪地上說:“過來兒子,坐一會兒,太陽可真暖和呢。”
吉日格勒坐在那,爸爸從懷里掏出了酒瓶子喝了一口,用手抹著嘴唇,吉日格勒看著爸爸,要是在從前,爸爸喝酒在他的眼里是很正常的。可是,自從娜仁花走了以后,爸爸天天只是喝酒不吃飯,這讓他很擔心,陽光下的爸爸瞇起眼睛,一口一口地喝著酒,他望著天邊,好像看著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看。他的臉黑黑的、瘦瘦的,胡子已經長滿了臉。
吉日格勒想,只是短短的一段時間,就又回到了他們爺倆孤獨地在草原上,這大概就是薩滿安排的吧。想起了黑馬,吉日格勒不由得又看了看那條小路,他看見那只狼又出現在路的拐彎處,他站起身來,爸爸也睜開了眼睛問:“怎么了?”
爸爸順著吉日格勒的眼光看去,小路上仍然什么也沒有。他推了一下吉日格勒說:“你在看什么?”
吉日格勒說:“爸爸,我又看見它了,就在那。”
爸爸站起來說:“你看見什么了兒子,什么也沒有,咱們去把羊往回趕,今天早點兒回去,我累了。”
在和爸爸轟趕羊群的時候,吉日格勒回過頭去看著,它分明就是在那個地方,它用眼睛盯著吉日格勒,吉日格勒知道,無論怎樣說,爸爸也是不會相信的,他和爸爸趕著羊朝回家的路上走去。
15
蒙古包里沒有娜仁花的歌聲和身影,就連手抓肉也失去了香味。吉日格勒是這樣感覺,他也就能理解爸爸的痛苦。轉眼間,娜仁花已經走了一個月了,草原上正是嚴酷的冬天,除了風就是雪,難得有好天氣。
這天晚上,吉日格勒看著爸爸還是在那喝著酒,吉日格勒坐在爸爸跟前說:“爸爸,等天暖和了,我要去上學。”爸爸回過頭來看著他,那眼睛里有的是奇怪的樣子。他轉過身來問:“你怎么忽然想起說這個?”
聽到爸爸這樣問,吉日格勒本想告訴爸爸,這是娜仁花在那個夜晚跟他說的話:你應該上學,你應該學本事,你應該走出草原……說心里話,吉日格勒到現在只知道上學是必須的,那個時候自己逃學是不對的,可是為什么要走出草原,吉日格勒并不明白,他看著爸爸這樣的難受,他想,要是答應爸爸去上學,不就是對娜仁花,也是對爸爸最好的安慰嗎,除了這樣,他自己還能做什么呢?
爸爸看了一會兒子說:“爸爸明白你的心思,娜仁花曾經和你說過上學的事,你也知道爸爸知道你逃學有多生氣。兒子,你現在懂事了,你要上學,就是在想念她是嗎?”
吉日格勒低下了頭,他不想讓爸爸看見他的眼淚流了出來,只是怕爸爸更加地難過。他有點后悔提起這件事,因為他看到,爸爸每當無意中碰到娜仁花拿過、用過的東西,都會停在那很久。可是,他實在是不知道該怎樣對得起娜仁花,怎樣安慰可憐的爸爸。
爸爸把吉日格勒摟在懷里,用他那粗大溫暖的手擦著吉日格勒臉上的淚水說:“好孩子,爸爸明白你的心思,這樣多好,娜仁花讓你明白了要上學,她讓我們明白了完整的家有多么溫暖,好了,等春天,我就送你去學校。”
夜晚,吉日格勒又一次失眠了,他想著爸爸那難過的樣子,想著娜仁花低沉而又輕柔的話,還有她那身上的香味……,吉日格勒很后悔,他清楚地記得,當爸爸在娜仁花的要求下,為他和娜仁花的婚事而征求他意見他點頭的時候,娜仁花那含著眼淚和欣喜的眼神。她說過:你不喜歡我,我不知道為什么,但我相信你會喜歡我的,因為你是你爸爸的兒子,你的身上流著他的血……,吉日格勒又一次為那天的固執后悔,可是現在一切都晚了。
忽然,吉日格勒聽見輕微的聲音,那是牲畜踏在雪上的聲音,雖然很輕,他看見爸爸睡著了,他沒有去喊他,因為他知道,爸爸是難得入睡的。他輕輕地披上衣服站起了身,走到了蒙古包的門口,透過門的縫隙,他看見,一個影子在蒙古包的周圍來回地轉著,月亮的光讓吉日格勒看得清楚,是那只狼。吉日格勒想:它怎么會跟到這來呢?萬一它要是吃了羊怎么辦?想起黑馬的死,吉日格勒忘記了害怕,他拿起鏟雪的鍬輕輕地拉開門走了出去。
月光加上雪的反光讓草原上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當吉日格勒站在門口的時候,他看見狼果然朝著羊圈的方向走去,它一邊走著一邊回過頭來看著。開門的聲音雖然很輕,可是逃不過狼的耳朵。它站在那,扭過頭來不動了,兩只眼睛發出讓吉日格勒熟悉的綠色的光。
16
經過這樣的驚心動魄的夜晚,吉日格勒覺得自己真的長大了。娜仁花、黑馬,還有那只狼老是在他的腦海里轉圈子。他覺得,娜仁花和黑馬的死叫他傷心,那只狼則叫他又痛又奇怪。痛恨的是它要了黑馬的命,奇怪的是,狼為什么老是跟著他。如果真如爸爸所說的,它把自己和肉看作是一回事的話,它如果不肯善罷甘休怎么辦?吉日格勒聽爸爸說過,狼是非常有靈性的動物,非常的聰明,它的兇狠是為了生存,人死了以后,就會把靈魂附體在狼的身上。所以古老的薩滿教里,狼也是膜拜的圖騰。那么,娜仁花媽媽是不是就把她的靈魂附在這個狼的身上呢?吉日格勒覺得這樣才能解釋它為什么老是跟著自己的理由。
吉日格勒老是有要一探究竟的想法,可是,自己還小,狼必定是草原上的獸中之王,自己單獨面對它會很危險。爸爸仍然沒有走出娜仁花遠去的陰影,他常常是徹夜不眠。多少天以來,無論是在放牧的草原上,還是在家里,他總是坐在那發呆。吉日格勒擔心爸爸這樣下去就會垮掉,可是他又沒有什么辦法。看著爸爸這樣,他心里說不出的難受。有的時候吉日格勒半夜里醒來,看著爸爸坐在那,他就爬起來,圍著被子坐在爸爸的身邊,他覺得這樣爸爸會好一點。
一天爸爸很早就出了門,吉日格勒沒有問爸爸去哪,盡管他很想問。整整一天,爸爸沒有回來,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吉日格勒站在蒙古包前,向遠方看去。橘紅色的太陽低沉在草原的邊緣,草原上的雪是淺藍色的。沒有風,吉日格勒按照自己猜想的方向望去,希望看到爸爸的身影。
忽然,他聽到身后馬蹄的聲音,他回過頭去看到爸爸騎著一匹黑馬朝他跑來,黑馬和爸爸的身上都披著太陽的金色光芒,馬下揚起了一溜白色的雪霧。
黑馬?吉日格勒瞪大了眼睛,他忘記了跑過去迎接爸爸,只是站在那愣著。爸爸跑到他的跟前下了馬把韁繩遞到他的手里說:“兒子,爸爸把黑馬給你找回來了。”
吉日格勒拉著韁繩看著黑馬,他怎么能相信黑馬又死而復活呢?黑馬不住地打著響鼻,使勁兒地擺著頭,奔跑使它呼吸急促。吉日格勒看著黑馬,除了那陌生的眼神,和他的黑馬完全一樣。他問爸爸:“爸爸,你是從哪找到它的,這好像不是它。”
爸爸摟著吉日格勒的肩膀說:“哈哈,傻兒子,黑馬死了怎么能復活?這是爸爸跑了一百多公里從阿不嘎旗給你買來的。”
吉日格勒不知道說什么好,看著爸爸那張帶著微笑而又消瘦疲憊的臉,吉日格勒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
17
爸爸買了黑馬,這讓吉日格勒多少感到減少了痛苦。天一亮他就起來,給爸爸煮了茶(吉日格勒這些天都是這樣),他走出了蒙古包。天氣還是很好,向陽的地方雪已經融化,露出了黃褐色的草地。他走到黑馬跟前,黑馬呼呼的聲音是讓人知道,它看見吉日格勒很高興。
這個時候吉日格勒仔細地打量它,它的毛色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像是黑緞子一樣。棕毛結了霜,濃密的尾巴來回地擺動著,細細的蹄腕說明它一定跑得很快。爸爸走了出來,他把鞍具往馬背上一放說:“你是不是想騎上它去跑一圈?”吉日格勒點了點頭。爸爸一邊彎下身子系著肚帶一邊說:“這個跟咱們的黑馬不一樣,這家伙有點兒急脾氣,你可要小心喲!”
吉日格勒答應著上了馬,爸爸拍了一下馬的屁股說:“不要走遠了。”黑馬顯得很興奮,又好像急于向主人表現一下它是一匹好馬,所以沒走兩步,它便小跑起來。草原在太陽光的照射下亮得刺眼,吉日格勒瞇著眼睛。他現在想的是,要去看看那只狼,看看它是不是還在那個地方,對靈魂附體的想法讓他很興奮,他真希望那只狼的身上能有娜仁花的靈魂。這好像是個夢,他自己知道他對這樣的傳說根本就沒有深信。只是對娜仁花的懷念讓他寧可相信這是真的。
草原上靜悄悄的,只有馬的喘息聲和嘚嘚的馬蹄聲音。很快,他到了發現那狼的地方。吉日格勒勒住了黑馬,仔細地打量著周圍,在那兩座山包之間的小路上,什么也沒有。吉日格勒又向前跑了一段,慢慢地他接近了那條小路。他又站住了,他心里有點緊張,他不知道假如真的看見了它該怎么辦。現在自己是騎著馬,他當然可以跑,想到這又使他心里稍微感到了一點安慰。
吉日格勒站在那這樣想著,黑馬好像有點不耐煩,它總是要往前走,吉日格勒勒著韁繩使黑馬在原地轉著圈子。一群牛走了過來,吉日格勒認識這群牛,領頭的那頭黃白相間的牛曾經是吉日格勒逃學時候的伙伴。吉日格勒沖它發出了“啾啾”的聲音,牛站住了,它看著吉日格勒,好像是在說:“哈哈,老朋友,多日不見了。”跟上來的牛群也站在那,它們發出哞哞的叫聲,好像是在催促那頭牛快走。黃牛終于邁動了腳步,吉日格勒看著它們慢慢地走了。他回過頭來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小路,他真的是太想往里走,想找找那只狼。
牛群走遠了,吉日格勒調回頭來朝小路走去,山遮擋住了陽光,小路的白雪顯得陰森森的。吉日格勒雖然老是在這附近逃學,可是從沒到這個地方來過。他看到,要是走出這條小路,轉過這個山包,還要走很遠。小路上的雪很深,馬蹄踩上去發出吱吱的響聲。吉日格勒小心地走著,不住地看著兩邊,山的兩邊還有幾條小路,很窄,窄得馬都過不去,看得出這里的草很厚,被大雪壓著,吉日格勒想,狼很可能就藏在這些地方。
18
一陣陣寒冷的風吹來,讓吉日格勒直打寒戰。走到很深的時候,他有點后悔了,后悔不應該到這個地方來,什么靈魂附體的傳說,要是現在狼真的出現了,他和黑馬跑都沒辦法跑,因為這路不但窄,而且雪很深,已經快沒過了黑馬的小腿,它每走一步都要用力抬起頭,鼻子喘著粗氣。
正在吉日格勒感到害怕的時候,他從左邊的一條小路上看見了一個東西在動,可是雪太厚了,他看不清楚是什么,他想也許是只野兔子,他不敢想他看到的是狼,他現在只想趕快地走出這條又陰冷又危險的路。他一邊費力地走著,吉日格勒還看著那個動的東西,就在即將走過那條小路的時候,他看清楚了,是它,就是那只狼。它死死地盯著吉日格勒,可是并沒有什么動作,它臥在雪地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吉日格勒放慢了腳步,那天夜里,雖然他離著它也很近,可是必定是在夜里,今天他看清楚了它的長相。這真是一只健壯的狼,渾身都是灰黃色的毛,他看到,它的眼睛看著他的神態已經不是那么尖銳了,并不住地在舔著什么,吉日格勒想,莫非它是受傷了?也就是說這傷勢已經讓它沒辦法站起來了。他想到,這可是個機會,他可以替自己的黑馬報仇了,他可以輕易地打死它。
吉日格勒站在那兒看著它,他在猶豫是不是走過去,他真想看看它,特別近地走過去看它。狼好像看出了吉日格勒的意思,它很費勁地站了起來,但很快又臥了下去,就在它站起身來的一瞬間,吉日格勒看到了它傷的是前胸和前腿。在它前邊的雪地上有大片的血跡。他決定走過去,但是,他還是考慮到狼的兇猛,他順手拉斷了一枝干樹杈拿在手里,那樹杈有手臂粗細。吉日格勒慢慢地走近那狼,黑馬使勁地掙脫著,因為馬膽子最小的。但是,吉日格勒使勁地勒住韁繩。狼看著吉日格勒走近它,拼命地想站起來,可是它傷得太重了,努力了幾次都沒有成功,這讓吉日格勒信心大增。當他走到狼跟前的時候,他發現,那狼的前胸露著鮮紅的肉,根本就沒有皮,一條前腿也耷拉著。看樣子不是人為的傷害,好像是和什么野獸的搏斗造成的。
狼看見走近的吉日格勒顯得很恐懼,它掙扎著往前躥,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這是它在發怒了。吉日格勒想,這個時候自己完全可以打死它,為黑馬報仇。就在他這樣想的時候,他發現在狼的身后有幾個毛茸茸的小狼崽擠在它的屁股后面,顯然,狼早就發現了吉日格勒,要不是它傷得這么重,說不定早就出現在吉日格勒的面前。在吉日格勒尋找它的這么長時間里,它僅僅挪了這么幾步遠,小狼崽跟在它們媽媽的后面。狼崽是棕色的,行走還不利落,圓頭圓腦地在風中戰抖。那狼知道自己沒有進攻這個人的本領了,它轉而反過身子撲在了狼崽的身上,用眼睛死死地盯著吉日格勒,看得出它是在做最后的準備,它要保護它的孩子。
吉日格勒就這么看著它們,狼不時地舔著小狼崽和自己的傷口。吉日格勒感到心里一熱,他不忍心傷害它了,他知道即使是這樣,這個狼也活不了多久,這就意味著,那幾只狼崽也要凍死或者餓死。吉日格勒伸手從馬鞍子的挎兜里摸索著,他希望能找到點兒什么吃的東西,因為爸爸買這個黑馬的時候走了一天,這挎兜里很可能就有什么剩下的吃的。果然找到了點硬邦邦的冷肉,他扔在狼的跟前,狼只是用眼睛看著他,根本就沒有看那肉,吉日格勒知道,自己在這它是不會吃的,他掉轉馬頭走了出來。一邊走著還一邊回頭看著,他發現那狼還是那樣盯著他,不同的是,那幾只狼崽也從雪地里探出了頭在看著他。吉日格勒走出了小路,從山包繞出來已經是中午時分,太陽暖暖的,成群的百靈在他頭頂上飛過。黑馬經過費力地跋涉走在了平坦的雪原上,它顯得很高興,吉日格勒也長出了一口氣。這個時候他忽然想到,出來的時間太長了,爸爸很可能要擔心了,他兩條腿一夾馬肚子,這是讓它跑起來的信號,那馬本來就想跑,只見它頭一仰緊接著飛跑起來……
19
吉日格勒回到了家里,爸爸果然生氣了,他問道:“到哪去了?”
吉日格勒看見爸爸生氣了說:“沒有到哪,我去遛遛這馬。叫它跑幾圈。”
爸爸說:“這馬是去年才備上鞍子的,小心它把你扔出去,我真后悔,要不是娜仁花老是催著我給你買這匹馬,我是不會給你弄這東西的。”聽見爸爸說這馬是娜仁花叫爸爸買的,吉日格勒心里一陣難受,他把馬拴好說:“爸爸,你放心,我以后不會到處亂跑了。”
爸爸臉色好了一些說:“快吃飯吧。”
兩個人做在桌子旁邊,爸爸又拿出了酒,吉日格勒知道自己不能說什么,因為爸爸是從不聽別人的。爸爸倒了一杯酒看著吉日格勒說:“我知道你不愿意我喝酒是不是?”
吉日格勒搖了搖頭,爸爸喝了一口說:“是,我最近酒喝得太多了,就是這樣喝也不能使我不想起娜仁花,我真是太想她了。”爸爸又喝了一大口,眼里閃著淚花。吉日格勒看著爸爸,他想安慰他,可是不知道說什么,他給爸爸拿過一塊兒肉說:“爸爸你吃點東西,我也想她。”
爸爸看著吉日格勒點了點頭說:“她是個難得的好人,你知道,娜仁花在盟醫院的工作是多么讓人羨慕,她為了我們主動要求調到蘇木的衛生所里來。要不是調到這,她怎么會參加醫療隊?不參加醫療隊,她怎么會凍死?沒有了你媽媽,我的生命就沒了一半,可是沒了娜仁花,我覺得草原上的太陽都不亮了。多少個夜晚,我乞求神明的薩滿保佑她的靈魂,我乞求她給我托個夢,哪怕是一次,叫我在夢里再見見她……”爸爸說不下去了,他低著頭在流淚。
靈魂?爸爸提到娜仁花的靈魂,這使他又想起了那個靈魂附體的說法,這叫他想起了那只傷痕累累的狼。吉日格勒決定問問爸爸:“爸爸,娜仁花媽媽的靈魂會附體嗎?”
爸爸點了點頭說:“會的,這樣的好人,她的靈魂是不會叫魔鬼抓走的。她一定在草原的什么地方看著我們,有的時候,我晚上睡不著,總能聽見她的聲音。靈魂是不會說話的,可是,她的聲音會隨著風傳到我的耳朵里的。”
吉日格勒聽見爸爸這樣說又問道:“你說,她的靈魂會在哪?”
爸爸說:“她會變成一朵鮮花,或者一只百靈,或者是敖包的石頭。”
吉日格勒馬上說道:“會不會是一只狼?”
爸爸奇怪地看著他問:“你怎么會這樣感覺?”
吉日格勒說:“你不是說人死了以后就會把靈魂附在狼的身上?”
爸爸喝了一口酒說:“也許吧,那應該是一只漂亮的狼,老人有這樣的傳說的,狼是草原上的精靈,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把靈魂附在它的身上的。”
吉日格勒說:“她會,娜仁花媽媽就會的。”
爸爸說:“你怎么知道?”
吉日格勒原本想把自己今天的事情告訴爸爸,可是,他猶豫了一下沒有說,一個是怕爸爸為他擔心,再有就是,他還要考察一下,看看那狼的身上是不是有娜仁花的靈魂。
20
從那以后,吉日格勒看過那狼很多次,每次他都是把帶來的肉扔下就走。狼雖然仍然很警惕,甚至向他齜牙,但是,眼睛里已經沒有了那么多的敵意了。特別叫吉日格勒舍不得的是那幾只小狼崽,它們總是跑出來在吉日格勒的馬前面來回地轉著,每當這個時候,狼就會發出叫聲,命令它們回去。但是,狼崽好像并不聽它的話,照樣是在那轉,發出吱吱的叫聲。這些小狼崽,吉日格勒經常帶去一些奶給它們。那只狼還是傷得動不了,吉日格勒想,草原的天氣變化是瞬間的,萬一要是再下雪,這樣的地方它們難免就要凍死,得給它們想個什么辦法。
吉日格勒背著爸爸馱了些干草又拿了一塊氈子,給它們弄了一個窩。在狼的身后,有一個不太深的洞,已經被雪灌滿了。吉日格勒用手把雪掏出來,把草放在里面,上面還鋪上那塊氈子。又用雪把洞口堆起來,為的是擋住寒風。他先把小狼崽放在里面,然后站在離狼一定距離的地方看著它,狼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它也一點一點地后退著身子進到洞里,可是,頭并沒有回去,它還是那樣盯著吉日格勒。
吉日格勒這樣的舉動終于被爸爸發現了,一天爸爸把吉日格勒叫到跟前說:“兒子,告訴爸爸你經常到什么地方去?”
吉日格勒看著他,他要看他的眼神以判斷爸爸生氣的程度。他不想和爸爸說謊,可是,他覺得他把感覺和爸爸說了,他怎么能夠相信?這真是太離奇了,他覺得還是先抵抗一下,這樣也能試探爸爸對自己的事情到底知道多少。
吉日格勒搖了搖頭說:“哪也沒去,只是遛遛黑馬,跑上幾圈。”
爸爸說:“胡說,帶著黑馬去跑要半天的時間,還要帶上肉?”
吉日格勒說:“我有的時候跑高興了,就會跑到達里湖那邊,所以餓了吃點兒。”
爸爸說:“好了,你別跟我捉迷藏了,你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我希望你說實話!”
吉日格勒長這么大沒有撒過謊,爸爸的話叫他感到一種壓力,但是,他還是不想告訴爸爸狼的事情,他怕爸爸因為擔心會不叫他看它,也怕爸爸傷害了那只狼。
看著半天不說話的吉日格勒,爸爸站起身來說:“那好,從今天開始,你不能去遛馬了,老實地待在家里,哪也不能去。”
爸爸說的話是不能改變的,這點吉日格勒是知道的。但是他的這個決定吉日格勒聽后發了愁,不能去就等于狼的孩子會餓死,想到這他鼓足了勇氣說:“爸爸,我不跑遠了,也不去那么長時間,只是遛一圈就回來,這馬腿有點兒軟呢。”
爸爸看了吉日格勒一眼說:“不行,馬是我挑的,是很棒的馬,我騎著他跑了那么長的路都沒有看出來,你怎么說它的腿軟?你別找借口,說不能去就是不能去!”
一連幾天,吉日格勒在爸爸的監視之下,寸步難行。一天爸爸和幾個人來到蒙古包,爸爸叫吉日格勒出去玩一會兒,但不能騎馬,吉日格勒順從地走了出去。這幾個人吉日格勒沒有看見過,看樣子不像是蒙古人,好像是收羊的漢人,他們在家里待了一會兒就走了。
人剛一走,爸爸就走出蒙古包喊道:“吉日格勒,進來!”
吉日格勒走進來,爸爸說:“我要到旗里去一趟,你好好地看著家,我晚上回來。”吉日格勒聽到爸爸的話高興得簡直要跳起來,可是表面上他沒有露出來。爸爸說完走了出去,吉日格勒聽到爸爸摩托車發動的聲音。估計爸爸走遠了,吉日格勒趕緊地找了些肉跑了出去,他要去看那狼,他知道,這樣的時候,它會一點兒吃的也找不到的。
吉日格勒飛快地跳上馬背朝山包跑去,馬兒好幾天沒有和吉日格勒在一起,顯得也很高興,它在草原上拼命地跑著,好像是在討好吉日格勒。
來到了狼窩的時候,吉日格勒并沒有發現那只狼,也沒有以往跑出來的小狼崽,吉日格勒很著急,他四處看著,喊著:“喂!你在哪?”
山谷里回響著吉日格勒的聲音,過了好半天,吉日格勒聽到了“沙沙”的響聲,吉日格勒順著聲音看去,他發現那狼在荊棘堆里,而不是它的窩里。它看著吉日格勒,并沒有動。過了一會兒,那狼走回了窩里,把一只一只的小狼崽叼著去了荊棘堆。它顯然還是不信任吉日格勒,吉日格勒發現,那幾只狼崽都垂著頭,它們都已經死了。吉日格勒知道,因為他沒有來,狼沒有了吃的就沒有了奶,那些狼崽都餓死了。
吉日格勒覺得心里很難受,他喃喃地說:“對不起,我來晚了,可是,是我爸爸不讓我來,我不能說我來過。”狼聽著吉日格勒的話并沒有動,它的眼睛里充滿了疑惑和警惕。吉日格勒把肉扔在了它的跟前,狼只是聞了一下就大口地吃了起來,這是以往沒有的。在這以前,它從來不會在吉日格勒的面前吃這肉,這說明它餓得已經顧不得那么多了。肉很快就吃完了,接下來的舉動讓吉日格勒又吃驚又感動。那狼把那狼崽一只一只地叼了出來,放在自己的肚子底下,顯然,它是想再給它們喂奶。
就在這個時候,吉日格勒聽見身后的馬蹄聲音,它轉過頭來看到,是爸爸和那幾個今天到他家里來的人,那幾個人手里還拿著槍。
21
看見爸爸和那幾個人,吉日格勒明白了,爸爸騙了他。那幾個人是爸爸找來幫著他來打那只狼的,爸爸說要到旗里去,就是想讓他跑到這來,給他們引路。現在那幾個人手里拿著槍、刀子還有繩子。
吉日格勒回頭去看那狼,它已經躲到了荊棘堆里,因為這個山溝里是條死路,再往后退就有山堵住了去路。要是在平時,狼完全可以飛奔到山上,可是現在,它根本就跑不動。它只是望著這么多的人,眼里滿是恐懼和憤怒。它不時地齜著牙,發出低沉的聲音。
那個拿槍的人操著張北口音問爸爸:“大哥,這是咋了?怎么有個娃娃在這呢?”
爸爸說:“那是我的兒子。”
那人說:“哈呀,不怕狼吃了他?這孩子好懸呢,那咋辦呢?”
爸爸對著吉日格勒喊道:“吉日格勒,你過來,這些叔叔要干掉那個畜生。”
吉日格勒大聲地說:“不!爸爸。你們不能打死它,它的孩子剛剛餓死了。你可憐可憐它吧,爸爸!”
那個拿槍的人說:“這孩子,肯定是瘋了,還有可憐狼的?”說完了回過頭去看著爸爸,那意思好像是讓爸爸拿主意。在旁邊的另一個人說:“乖乖,這狼好大,能賣兩千也不止呢。”
爸爸有些生氣,他大聲地說:“吉日格勒,你不聽我的話了?你不是一直就想著給你的黑馬報仇嗎?現在正好是機會,你躲開那個地方。”
吉日格勒堅決地搖著頭說:“不想,我不想報仇了,我想讓它活下去!”
“它會傷害牲畜的!”
“你不是說了,狼只有在餓的不行得時候才會襲擊牲畜的嗎,它現在受了傷,它不會傷害誰的。”
拿槍的人使用的是牧民常用的雙筒獵槍,也叫霰彈槍。打出的鐵砂形成扇面形狀,面積很大,所以,他很為難,因為那樣會傷到吉日格勒。這樣,一方是狼和吉日格勒,另一方是這些獵人和爸爸,對峙的局面持續著。
拿槍的人終于忍耐不住了,他舉起槍朝天上放了一槍,轟的一聲,槍聲在山谷里回蕩著,震落了樹杈上的雪,幾只松雞也被驚得飛了起來。爸爸被嚇了一跳,沖著那個人大喊道:“狗日的,你干什么?”
拿槍的人說:“你的孩子不躲開那里,狼在他的身后怎么打?這樣嚇跑了狼,我們再追,倒霉,真的沒看見過這樣的事。子彈很貴的,你以為我愿意?”
他的話提醒了吉日格勒,要是這樣,只要那狼一跑開,它就沒命了。吉日格勒急忙回過頭來看,那狼真的就艱難地站了起來準備跑。此時的吉日格勒什么也沒顧上想,徑直向狼走去,他一邊走一邊說:“過來,你別跑,跑了你就沒命了,到我這來。”狼真的就站在那不動了,用眼睛看著吉日格勒,吉日格勒走過去,站在它的跟前朝著那群人說:“你們要開槍就朝我開吧,我是不會躲開這的。我還要告訴草警,草原上打獵是非法的。讓他們把你們抓起來。”
大概是看到吉日格勒離那只狼太近了,爸爸有些擔心了,他說道:“好了,吉日格勒,我們不打死它了,你離開!”
吉日格勒說:“不,爸爸,你已經騙了我,我要是離開它,你們就會開槍。你們走,讓我把它藏起來。”
爸爸聽見吉日格勒這樣說,著急地說:“你瘋了,它會咬死你的,你千萬別碰它!”
拿槍的人對爸爸說:“大哥,你的孩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現在怎么辦呢?”
爸爸低著頭想了一會兒小聲地說:“只好先離開他們了,等我把他弄回家去,咱們再來。”拿槍的人扭過頭對那幾個人說:“收攤了伙計們,走呀!”
幾個人走了,就剩下爸爸和吉日格勒。爸爸說:“吉日格勒,你還不走,他們不是走了嗎?快跟我回家去!”
吉日格勒堅持地說:“你也走,我就走。要不我就不回家了!”
爸爸沒有了辦法,一邊走一邊說:“你快點兒!”
22
看著爸爸和那幾個人走了以后,吉日格勒怎么也不能放心。他很怕自己走了以后那幾個人再回來,因為有一個人已經說了,這狼能值很多錢。吉日格勒想,他們應該不會就這樣走了。他回過頭來看看那只狼,此時的它蜷縮在荊棘里樣子很疲憊,看得出它很害怕。吉日格勒并不敢走近那只狼,因為它必竟是狼,而且自己平生也是頭一次和狼打交道。爸爸說了它會咬死自己,這不是憑空捏造的。他自己就曾經聽說過狼咬死人的事情,特別是小時候媽媽總是說:“你要是不聽話,當心狼來了叼走你,狼最愛吃小孩子了。”
可是,娜仁花的靈魂可能就附在這狼的身體上的事情,他怎么也放不下。就是這樣的想法促使他對狼的感覺和認識有了改變,甚至不計較他自己心愛的黑馬就死在它的手里。雖然他怕那幾個人再回來傷害了它,可是,他不能總是在這守著,那樣爸爸會不放心,天黑了,誰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情呢?他想到要幫助它逃走,它眼下傷得很重,雖然現在它已經能夠挪動了,可是它還跑不了。吉日格勒估計,它甚至不能爬上堵住這條小路的山包。吉日格勒想,要是山那邊也是山的話,他要把它挪到那兒去,找個地方安置它,它爬不了,他愿意抱著它翻過這座山,盡管他對能不能抱著它心里并沒有把握。
吉日格勒打算自己先爬到山頂上,看看山那邊是不是和他想象的一樣,然后再決定接下來怎么辦。山上的雪很厚,吉日格勒很費勁地往上爬著,爬了大概有一個多小時的樣子,他終于爬上了山頂,風很大,天空灰蒙蒙的,白色的雪原和灰色的天空消失在遠方,吉日格勒看到山的那邊原來就是平展的草原,根本就沒有遮擋。這讓吉日格勒很失望,他下了山,那狼還在那一動也不動,吉日格勒從它身邊走過的時候,它只是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吉日格勒最后決定,還是把它藏在洞里,天快黑了,那些人不是本地人,沒有本地人的帶領,茫茫的草原是認不出路的,他們最多也就是明天天亮才能來。
雖然這個辦法吉日格勒并沒有信心,可是這是唯一的辦法。他對著那狼說:“你還是藏在你的洞里,我明天再來看你,給你帶吃的,我會天天守護你,直到你自己能跑的時候。”吉日格勒這樣說,與其說是說給狼聽,不如說是對自己說,他就是這樣想的。吉日格勒向狼招招手在洞口比劃著,可是那狼只是看著他,一動也不動。吉日格勒感到很為難,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它聽懂自己的話,就在他感到沒有辦法的時候,他看見了那幾只躺在雪地上的狼崽,吉日格勒有了辦法,他把狼崽一只一只的放進洞里,然后遠遠地站在一邊,果然,那狼站起身來走進洞里。吉日格勒走到洞口,用雪把洞口埋了起來,只留下一個不注意誰也看不見的小洞,那是為了狼能夠呼吸,也是為了能擋住風。吉日格勒對著洞口說:“你不要出來,誰來了你也不要動,他們找不到的,洞口根本就看不到。”
弄完這一切,吉日格勒站起身來爬上了馬背。黑馬等的時間太長了,沒等吉日格勒坐穩當,它就急不可待地走了起來。天完全黑了,沒有星光的夜晚,草原上什么也看不見。當吉日格勒剛剛走到小路上的時候,看見了一個黑影,他嚇了一跳,夾了一下馬肚子,那馬跑了起來,身后是爸爸的聲音:“吉日格勒,別跑,是我。”
原來,爸爸沒有走,一直就站在這個地方等著吉日格勒,看著吉日格勒的一舉一動。聽見是爸爸,吉日格勒放了心。回到家里,爸爸和吉日格勒都快凍僵了。
爸爸燒好了茶坐在那說:“兒子,這樣太危險了,你不能和狼打交道。”
吉日格勒說:“爸爸,你為什么要殺死它?”
爸爸說:“咱們附近沒有人家,在這發現了狼,那么我們家的牲畜就是它唯一的進攻目標,不除掉它怎么行?”
爸爸的理由很充分,吉日格勒沒有話語反駁,可是如果是這樣,爸爸還是要干掉那狼。吉日格勒說:“爸爸,其實用不著干掉它,我每天給它送點吃的,它不餓了就不會來傷害我們的牲畜的。”
爸爸瞪著迷惑的眼睛說:“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么這么喜歡它?我們憑什么用肉來養活它?它不是牛也不是羊,它對我們不但沒有用,它還是我們的禍害,這點你知道嗎?”
吉日格勒覺得要是不把自己的想法說給爸爸,是說服不了他的。他說:“爸爸,我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那狼身上就有娜仁花媽媽的靈魂,真的,它從那個晚上以后就沒對我兇過。”
爸爸聽了吉日格勒的話想了半天說:“這怎么可能,你又不是薩滿,你怎么知道?”
吉日格勒說:“爸爸,我們先不要殺了它,等它傷養好了以后,它就會離開這里的,你不是說狼不會有一定的住處的嗎?”
爸爸說:“那好,不過有個條件,只要我發現家里的牲畜受到傷害,或者少了我就殺了它。”說完爸爸還喃喃地說:“但愿它的身上有娜仁花的靈魂。”
整整一個夜晚,吉日格勒怎么也睡不好,他夢見那狼渾身是血地叫,那幾個人抬著從他眼前走過,他還第一次夢見娜仁花,她遠遠地站在蒙古包的門口,吉日格勒向她跑去,可是總也跑不到她的跟前,他大喊道:“娜仁花媽媽,你是不是那個靈魂?”娜仁花并沒有說話,只是越走越遠,吉日格勒哭了,他大聲地喊著她的名字,叫著媽媽,娜仁花的影子消失了,在她消失的地方,他又看見了那只狼,它趴在那,舔著自己的傷口和身子下邊的幾只小狼崽……天一亮,吉日格勒穿上衣服就走出了蒙古包,爸爸大聲地問道:“你去哪兒?”
吉日格勒趴在馬背上說:“我去看看它。”
23
吉日格勒來到了山谷里,他走近了狼窩,洞口已經被打開了,里面黑糊糊的。吉日格勒仔細地看著里面,沒有了那只狼,就連狼崽也不知去向。吉日格勒心里很著急,他想到果然是那幾個人回來了,打死了它并把它弄走了?可是,轉過頭來一想,要是那樣,為什么小狼崽也不見了?是它自己把狼崽叼走了,它能去哪呢?
吉日格勒看著小路,沒有任何它的痕跡,他又走到了荊棘叢中,也沒發現狼的影子,吉日格勒大聲地喊:“你在哪——?”山谷里回蕩著吉日格勒的聲音,除了這聲音,就是風聲。吉日格勒又轉了一圈,他確信那狼不在了,可是生死不知。他走出了山谷,沿路仔細地看著,他想找到它的腳印,那樣即使找不到它,吉日格勒也可以知道,它并沒有死。可是,沒有任何的痕跡。傷心的吉日格勒往回走著,天空烏云密布,孤獨的吉日格勒就好像掉了魂似的走回了家。
爸爸已經做好了早飯,并在收拾著東西,看樣子是要出門,看見吉日格勒回來就說:“快喝茶吧,都涼了,你看這天氣,又要下雪了。”
吉日格勒對爸爸說:“爸爸,你是不是又騙了我?”
爸爸的眼神有點詫異地問:“誰騙了你?”
吉日格勒說:“那狼不見了,是不是那幾個人又回去把它殺了呢?”
爸爸搖了搖頭說:“我怎么知道?我想夜里他們是不會去那個地方的,他們不是草原上的人,他們不認路呀。”
聽了爸爸這樣說,吉日格勒有點兒放心了,可是心里還是不舒服。爸爸說:“你在家里好好待著,我要到克什克騰去一趟。”
吉日格勒問道:“你去那兒干什么?”
爸爸說:“那要建一個滑雪場,爸爸準備去那兒聯系一下,帶上草原上的人去那里攬點兒活。”
吉日格勒知道滑雪是怎么回事情,可是滑雪場是什么就不明白了。
他問道:“你什么時候回來?”
爸爸說:“明天或者后天,因為那里有些老朋友好長時間沒有見了,還是去年那達慕的時候見過他們,你不要到處去跑了,天要下雪了,我看這雪不會小。我已經告訴桑根大叔了,他會每天來看你的。”
桑根大叔就是吉日格勒說的那個草警,所謂草警就是草原上的警察,他們主要的就是巡查草原的盜獵和偷盜牛羊的犯罪行為。他是爸爸的好朋友。
爸爸又說道:“兒子,我要你的馬用用,回來要是下雪,摩托車就不好用了。”
爸爸騎著馬走了,屋里剩下了孤獨的吉日格勒,他坐在門口,看著爸爸和黑馬遠去的身影,心里感到很憂郁,他想到爸爸是很辛苦的,他一年到頭的忙碌,只是為了這個家和自己。娜仁花的走使爸爸傷心,她帶走了爸爸最后的歡樂。爸爸也是堅強的,他還是那樣的奔波,吉日格勒覺得爸爸真的可愛,可敬,他是個好爸爸。他又想到了那只狼,此時此刻它又在哪呢?它受了傷,要是下了雪它會不會餓死呢?吉日格勒這樣想著,天空已經掉下了細小的雪花。
24
雪越下越大,大片的雪花從灰色的天空中落了下來,靜靜的草原上可以聽見雪花落地“沙沙”的聲音。到了晚上吉日格勒聽到了吉普車的聲音,桑根大叔一身雪花地走進了蒙古包。
“哎呀,這雪可真大,吉日格勒。”桑根大叔一邊抖著身上的雪一邊說著。吉日格勒馬上問道:“桑根大叔,你老是在草原上轉,你看見狼了沒有?”桑根的草警工作使他整天的在草原上轉,所以,吉日格勒覺得他最有可能看到它。
桑根大叔笑著說:“哈哈,小家伙,你是夢見狼了吧,現在狼可是少見的東西,來,我來做飯,你去拿牛糞干來。”
吉日格勒從外邊拿進了牛糞干說:“有,我看見過。聽說狼能賣錢是嗎?”
桑根大叔一邊忙碌著一邊說:“是呀,眼下狼皮就很值錢,還聽說狼的骨髓可以治療癌癥,所以,草原上偷獵的人很多,可是現在狼可少了,再說狼可機靈呢,一般的人是抓不到它的。”
吉日格勒又說:“桑根大叔,你要是看見有人打狼是不是就抓起他們來?”
桑根點了點頭說:“那當然,這是我的工作。”
“你最近抓到了嗎?”吉日格勒顯然還是不放心那些打狼的人。
“沒有,前天看到一伙人從這路過,好像還有武器,可是他們沒敢明著拿著,我沒有證據,可是看著像是打獵的。”
“他們朝哪走了?”
“走出了草原,大概是沒什么收獲,他們看見我就忙著走了。”
飯很快就做好了,桑根大叔張羅著吃飯。大叔說:“吉日格勒,你爸爸要走兩三天,這兩三天就把你交給我了,我不在的時候你可要聽話,這樣的大雪是哪都不能去的,聽見啦!”
吉日格勒點了點頭,桑根不是個愛說話的人,吃完了飯兩個人坐了一會兒就睡覺了。
以后的幾天,桑根每天晚上準時到這來,做好了飯,在這睡上一覺,第二天一早就走。
三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爸爸還是沒有回來,吉日格勒有點兒著急了,晚上問桑根:“大叔,我爸爸怎么還不回來?”
桑根說:“可能有事情纏住了,攬個工程不是個簡單的事情。現在草原上干這個的特別多,你爸爸又是頭一次去,他那里有朋友,他要托他們來辦,事情可能不順利呢。”
桑根的呼嚕是吉日格勒最難忍受的,那簡直可以跟爸爸的摩托車媲美,吉日格勒總是在天快亮的時候,等他的呼嚕小一點兒才可以入睡。中午他才起床。好在,外邊下著大雪,他也沒地方去。只是一天給羊喂上兩頓干草和水。
夜里,當桑根的呼嚕又開始響起的時候,吉日格勒躺在那,聽著呼嚕聲還有外邊的風聲。他想著爸爸,這樣的天氣爸爸怎么回來呢?雪已經大得連桑根大叔的吉普車都不能走了。尤其讓他不放心的是,爸爸說的是最多三天,可是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會不會出什么事。娜仁花和那只狼讓吉日格勒學會了擔心,也讓他飽嘗了擔憂的苦楚。
天快亮的時候,吉日格勒閉上了眼睛,就在他要進入夢鄉的時候,門外的馬蹄聲驚醒了他。他一骨碌翻身跑到門邊,因為他知道,爸爸回來了。門打開了,可是只看到了那匹黑馬,并沒有爸爸的影子,吉日格勒不知道是在問著誰:“爸爸呢?”那馬渾身上下都是雪,它使勁地大口地喘著氣。吉日格勒走上前去拉著它的韁繩又問:“你怎么自己回來了,爸爸呢?”那馬搖著頭,看得出來,它已經相當疲憊了。它的嘴邊上因為呼出的氣體都結了冰碴兒。桑根也走了出來,看到馬問吉日格勒:“你爸爸呢?”
吉日格勒已經有了娜仁花的教訓,他急忙跑進了屋穿好了衣服,走出來拉著馬韁繩就要上去,桑根拉著吉日格勒說:“你上哪,這樣大的雪?”
吉日格勒大聲地說:“我要找爸爸去!”說完了吉日格勒翻身上了馬,向草原上跑去,桑根在后面追著說:“你回來,讓我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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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日格勒騎著黑馬朝草原上走去,那馬順著來的方向費力地走著,雪很深,黑馬每走一步都要仰一下頭,鼻子發出“呼呼”的喘息聲。吉日格勒沒有刻意地拉住韁繩,這樣他就可以由著馬自己走,那樣就可以到它來的地方。風很大,刀子一樣地剜著他的臉,吉日格勒把頭藏在了馬的脖子后頭,他咬著牙,他一定要找到爸爸。
其實直到現在,吉日格勒并沒有把事情想得太糟,他甚至覺得是不是馬在爸爸不知情的情況下自己跑了回來呢?如果是這樣,爸爸最多就是沒有了馬而不能回來。可是吉日格勒知道,一匹好馬是不會輕易地就離開主人的,那么黑馬為什么自己回來呢?這么多問號在吉日格勒的腦子里來回地轉著,馬實在是累得不行了,它站在那兒頭扭向一邊以回避著寒風,走不動了。吉日格勒知道這樣很危險的,因為寒風和大雪可以吞噬一切,他必須把它弄走。這個時候,吉日格勒想到,如果現在回去,大概這馬的體力還能支撐得到,再往前走就沒有把握了。可是,他不愿意放棄,他實在是太惦記爸爸了。吉日格勒想,這個時候最好是找個什么地方避一下風雪,讓馬恢復一下體力。他也不知道黑馬到底是跑了多長的時間才回來,那就是說,他也不知道他們還要走多遠。
吉日格勒從馬背上下來,為的是讓馬輕松一點,他拉著韁繩左顧右盼地找個避風的地方。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吉日格勒和馬艱難地走著,除了風和雪什么也沒有。就這樣又走了不知道多長時間,吉日格勒感到自己快撐不住了,他想,要是這樣被草原吃掉雖然有點害怕,可是想到那樣可以去看看娜仁花媽媽,也是值得的事情,唯一遺憾的是,不能找到爸爸了。馬忽然一改垂頭喪氣的姿態,仰起頭來拼命地朝前走去,吉日格勒幾乎拉不住它,他踉蹌跟著馬在雪地里走著,最后,吉日格勒感到他是被馬拖著走,他不敢松開拉著韁繩的手,因為那樣他就會倒在雪地里再也爬不起來了。
風雪中,黑馬突然的嘶鳴起來,吉日格勒朝前看去遠遠的望見一個被牧人遺棄的馬架子。這種叫馬架子的東西,實際就是一個用來遮擋風雨的臨時的棚狀的東西,但還不是簡單的棚子,而是四周都用氈子或者草蒙起來的,這是牧人在夏季為了躲避風雨用的,因為簡陋,所以就叫它馬架子。吉日格勒看見了它心里一陣高興,因為他們總算找到了躲避風雪的地方。他使足了力氣走到了馬架子的跟前。馬架子被雪壓得幾乎要坍塌了,厚厚的雪已經很難分辨它的顏色,只是進口黑洞洞的。
吉日格勒想把黑馬也拉進來躲避一下,可是那黑馬說什么也不肯進來,它在門口拼命地掙脫和嘶鳴著,吉日格勒感到很奇怪,他只好把馬的韁繩暫時的拴在門柱子上,自己走了進去。因為他實在是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他幾乎就是被凍僵了,他多想有個遮蔽風雪的地方來休息一下,否則他知道,等不到找到父親,自己就會凍死在草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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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日格勒走進馬架子,當他慢慢地在黑暗中適應了以后,他看見馬架子的頂柱旁黑糊糊的一堆東西。他走近跟前,啊!是個人,不用看了,吉日格勒從那熟悉的影子輪廓就已經確認,那是爸爸。多少個夜晚,當吉日格勒在黑暗中醒來的時候,就看見這樣的影子,娜仁花死了以后,爸爸就是這樣坐在蒙古包里,一直坐到天亮。
吉日格勒想,爸爸坐在這干什么呢?他走上前摸了一把,冰冷冰冷的。一種不祥的預兆在吉日格勒的腦海里出現,他輕輕地叫著:“爸爸!”,爸爸沒有動,也沒有回答,吉日格勒使勁地睜著眼睛,他看見爸爸臉上的胡子結滿了冰碴兒,兩只眼睛盯著馬架子的門口,那是吉日格勒來的方向,也是家的方向。爸爸伸著兩腿,手里還夾著半截熄滅了的煙頭。
吉日格勒跪了下來,大聲地喊著爸爸,黑馬聽見了他的喊聲,在馬架子外邊嘶鳴著。吉日格勒覺得自己堅持不住了,他摟著爸爸眼前發黑,他不相信爸爸會不回答他……
吉日格勒喊累了,他看見爸爸站了起來,用手拉著他并不說話,然后走出了馬架子,吉日格勒愣住了,他也跟著站了起來。馬架子外邊并沒有雪,而是綠蔥蔥的。遠處的天邊有白色的云,風很暖和,草原上開了一地的花,爸爸走在前邊,不時地回頭看他。吉日格勒感到很高興,雪這么快就停了,而且草原綠了。他使勁兒地跑了起來跟上爸爸,可是無論如何也跟不上,爸爸走得很快。吉日格勒叫著:“爸爸,你等會兒我!”每當他這樣喊的時候,爸爸就停下來,可是吉日格勒一走,爸爸也走。就這樣走著走著,吉日格勒忽然看見,前邊一個穿著白色鑲著紅邊的蒙古袍,腰間扎著藍色腰帶,頭上戴著紅頭巾的女人,那是娜仁花。
多少次,吉日格勒都想在夢里看見她,他真的想好好地抱抱她,吉日格勒拼命地往她那跑,爸爸已經走到了她的跟前,兩個人在沖著他笑,娜仁花伸開雙臂,在等著吉日格勒到她那去,吉日格勒大聲地喊著:“媽媽……”
忽然吉日格勒的眼前紅紅的一片,只覺得很疼,他摔倒了。他使勁地睜開眼睛,白色的燈光還有很多他不認識的面孔讓他很奇怪。這是怎么了?我這是在哪呢?終于看見了桑根大叔的臉。桑根大叔出了口氣說:“菩薩保佑,這孩子醒了。”
吉日格勒感到莫名的急躁,他對桑根大叔說:“大叔,我爸爸和娜仁花媽媽在哪?”周圍沒有人說話,有的人扭過頭去,桑根大叔摸著吉日格勒的頭說:“孩子,先別問這個,你好好躺著,你從草原上撿回了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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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日格勒從死亡的夢中醒來,他一點兒也不高興。那情景叫吉日格勒覺得,那才是真的,那才是他想要的,那才是他要去的地方。躺在醫院里的病床上,他不想吃東西,也不說話,盯著天花板,他希望能透過天花板再看到爸爸和娜仁花。
桑根大叔總是來看他,醫院里的人聽說是娜仁花的兒子也格外地照顧,因為媽媽的死讓全盟的人都知道了她的名字。
這天,桑根大叔又來到了他的床前,他說:“孩子,你想知道爸爸的事情嗎?”吉日格勒沒有說話,也沒有看他,兩只眼睛就是盯著天花板。
桑根大叔接著說:“我知道你聽了難受,可是還想告訴你,因為你不能再見到你的爸爸了。你爸爸從克旗辦事,并不順利。他就在那等了一天,好容易把事情辦妥了,他拿到了滑雪場的工程。孩子,你爸爸可是給咱們辦了一件好事呀。他辦完了事情,天就要下雪了,人們勸他別回來,可是他惦記著你,就自己回來了,那天他喝多了酒,他想這樣自己可能會暖和一些,走到馬架子的時候就撐不住了。你爸爸就躲進了馬架子,不知不覺的就睡著了。就這樣,你爸爸就再也沒有醒。那黑馬凍得不行就自己跑了回來。”
桑根大叔說著,也看著吉日格勒的表情,他希望吉日格勒能哭出來,因為這樣對他會好些。可是吉日格勒的臉上并沒有任何表情。
桑根有點不放心地問:“孩子,大叔說的話你聽見啦?你爸爸沒有了。”吉日格勒搖了搖頭說:“不,爸爸和娜仁花媽媽在一起,那是個到處都是花,永遠也不下雪的好地方。”
爸爸被凍死在草原上和吉日格勒找爸爸的勇敢行為被盟里的電視臺報道了,幾乎天天都有人來看他,盟市里的學校答應讓吉日格勒免費上學,還有人愿意領養吉日格勒,桑根大叔總是和吉日格勒說:“你看,學校有了,想把你接到家里去的也有好多,你應該好好想想,你要到哪家去呢?盟里可比草原上好多了。這不是天大的好事情?”
吉日格勒說:“不,等我好了,我還要回到草原和我的蒙古包里。”
桑根和吉日格勒沒有達成任何協議,只是干著急。這是一天下午,走進了一個老人,老人滿頭的白發,高高的個子,只是有些駝背了。跟進來的大夫朝吉日格勒說:“吉日格勒,你看誰來了?”
吉日格勒每天都要看見好多人,他并沒有注意他,只是搖搖頭,事實上,吉日格勒也真的不認識老人。
老人來到吉日格勒的床前用手摸著他的頭,眼睛里滿是淚花。他用顫抖的聲音說:“孩子,我是娜仁花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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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在什么時候,只要有人提到爸爸和娜仁花的名字,吉日格勒都要渾身一震。和親人的生死別離,叫小小的吉日格勒有太大的傷痕,對他們的懷念幾乎就是他現在唯一在想的。聽到老人這樣說,吉日格勒坐了起來,他仔細地看著老人,那寬寬的前額除了有幾道皺紋以外,和娜仁花媽媽一模一樣。吉日格勒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奔涌而出。
老人從口袋里掏出手絹給吉日格勒擦著眼淚,自己也流著淚說:“好孩子,你爸爸、媽媽沒有白疼你,走,跟爺爺走吧,咱們回家去。”
吉日格勒出了醫院,到了爺爺的家里。城市里一切都很新鮮,包括那所學校。一個草原牧民的孩子成了大家的焦點。
“吉日格勒,你會騎馬嗎?”
“吉日格勒,你能學牛叫嗎?”
“吉日格勒,你爸爸和媽媽死的樣子是不是很可怕?”
諸如這樣的問題,吉日格勒天天能聽到,他雖然很喜歡這個學校,因為必定比牧區的條件好多了,可是他討厭這樣的問題,回到家里,他總是很不開心。爺爺是個孤獨的老人,沒有了老伴,吉日格勒的到來,使他很高興。看到吉日格勒不開心,爺爺總是要問:“怎么了,有人欺負你嗎?”
吉日格勒說:“爺爺,我還要回到草原,我要回到牧區我自己的學校去。”
爺爺總是笑著說:“在這上學不是很好嗎,你要好好學習,這里的條件好,你將來要讀很多的書,像你媽媽一樣,她可是個優秀的學生呢。”
吉日格勒聽到爺爺的話,雖然心平氣和了一點,可是他除了對同學們的問題感到不快以外,他真的很想念草原,所以他幾乎經常地這樣和爺爺提出要回去的要求。
天漸漸的暖和起來,轉眼,吉日格勒在城市里已經待了半年多。這天,吉日格勒放學回到家里,爺爺說:“吉日格勒,你不是要回去嗎,明天爺爺陪你回去看看,看看你的草原,看看你的家。”
吉日格勒聽到以后抱了一下爺爺說:“真的?謝謝爺爺。”
爺爺說:“我從小也是在草原上長大的,我喜歡那里,就是身體不行了,你媽媽愛上你爸爸,就是秉承了我的性格。”
第二天,天氣很好,吉日格勒和爺爺坐著汽車到了草原的邊緣白音錫勒。下了車,兩個人向草原走去,草地已經開始綠了起來,而且是一片嫩綠。天藍藍的,遠處飄著幾朵白云,風輕輕的,吹來了草原的氣味。那氣味是吉日格勒夢里也經常聞到的。他又回到了草原,草原給他太多的歡樂和痛苦,這就是草原,就是他生長的地方。
兩個人正走著,一輛吉普車朝他們開過來,吉日格勒認出那就是桑根大叔,吉日格勒向他跑過去,大聲地喊著:“桑根大叔!”
桑根從車上下來,由于太著急差點兒摔倒。他緊緊地抱著吉日格勒嘴唇哆嗦著,可什么也說不出來。
爺爺走過來說:“吉日格勒,你應該好好謝謝桑根,是他救了你的命。”
桑根擦著眼淚說:“別這樣說,吉日格勒就像我的孩子一樣,草原上的人都會這樣做的。吉日格勒,是來看看你的家嗎,對了,還有你的黑馬。它在我家里,你的羊,蘇木里也委托我給你放著呢,你就好好的上學吧。”
說到要看黑馬,吉日格勒急不可待地跳上吉普車。到了桑根的家,爺爺被請進去喝茶,吉日格勒忙著問桑根,黑馬在哪。桑根說,剛還在這,吉日格勒把手指放到嘴里打了個口哨。不一會兒,聽到了黑馬“嘚嘚”的馬蹄聲,黑馬朝吉日格勒跑了過來。黑馬看見吉日格勒興奮地一個勁兒地打著響鼻,大腦袋左右地搖著。吉日格勒回過頭來沖著在門口看著他的爺爺說:“爺爺,你看,這就是我的黑馬,它棒極了。”
桑根說:“是,是個仁義的牲畜。找到吉日格勒的爸爸它也立了功呢。”
爺爺笑著點點頭說:“真是匹好馬。”
吉日格勒跳上馬背說:“爺爺,我給你騎一圈,你看看它跑起來,那才叫漂亮呢。”
黑馬在吉日格勒的策動下風一樣地跑了起來,不知不覺,他們跑到了吉日格勒丟書包的地方,他想到了自己原來的黑馬,想到了媽媽,想到了爸爸,還有那只狼……黑馬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放慢了腳步,不住地嘶鳴著吉日格勒看著那座山,看著那山間的小路,他猶豫著,他知道,狼早已經走了,或者去了他夢里的爸爸和媽媽的草原上。當吉日格勒再次回頭去看那山的時候,他的眼睛不由得睜大了,在山的頂上,那只狼就站在那,它看著吉日格勒,又看了看遠處的天空,它渾身的毛色在陽光下閃著亮光。吉日格勒激動地喊著:“你還活著!”他的聲音在草原上回蕩,那狼又一次地看了看吉日格勒轉身消失在山的那邊……
責任編輯:張競毅
【作者簡介】王瑋,1956年生人,三年前在網絡及新浪博客上發表作品,至今逾百萬字,文章涉及中篇、短篇小說、相聲等諸多方面,頗受讀者好評。該篇小說是作者首次在刊物上發表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