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庭是一個平凡的家庭,父母在20世紀中度過了他們平凡的一生。這里,我只想把他們一生的經歷簡單地羅列一下,至于如何賞析評價錢松嵒的作品可以閱讀其他著作。

光緒二十五年八月七日(1899年9月11日)父親出生于宜興陽巷湖墅,起名“松嵒”。祖父錢紹起是私塾先生,在陽巷教書,名聲在外。我的大舅慕名從新芳鎮前去求學,不經意中,竟成就了我父母的婚姻,那時母親才8歲。祖父思想開明,在清末統治薄弱時,號召剪辮子、放小腳,主張女孩也要上學。辛亥革命后,祖父在周圍鄉里,辦了10多所小學,引進西方課目,60歲竟累死在崗位上。

父親隨祖父在私塾和大孩子一起刻苦讀書、學詩、寫文章、練書法,課后最大的愛好就是畫畫。熟讀“四書”、“五經”只是為科舉做準備,到了民國,年輕人的出路必須要取得學歷。1918年父親以優異成績考取了無錫江蘇第三師范五年制文科班,校長顧述之、圖畫老師胡汀鷺、語文老師錢基博等尤愛我父親。學校的大量書籍使我父親由過去只研究國畫理論,到研究西方藝術,如:色彩學、透視學、人體解剖學等,這對他后來的教育工作以及中國畫創作起了很大作用。

1923年父親從三師畢業。因祖父病重,他挑選了工資最高的蘇州市二女師附小,拒絕了留洋的資助。3年后,又應聘去溧陽縣立一小擔任校長。1926年初無錫美專成立,父親被聘為教授,胡汀鷺老師把重點課目“畫論”交給他講。著名畫家賀天健、褚健秋也是美專教授,校長為吳稚暉。學校常組織教師當場作畫,無論山水、花鳥大家都推舉父親先下筆,以摸摸這一年輕教授的繪畫實力。
父母親在無錫租人家的小房子,居無定所地過日子,他們決定要置地,蓋房子,讓生活安定。父親趁年輕,除在一所學校教課外,另到附近的一兩所中學講課,空余時間畫畫;母親操持全部家務,省吃儉用,買了八分地,置辦了建材。1937年日本鬼子轟炸無錫,父親帶著我們子女四個返回宜興故里避難。1938年初回到無錫育才弄家中時,猶如五雷轟頂——全部書畫作品、文房四寶及家用什物全部被一家鄰居搶光,多年積蓄化為烏有。父母親只好借錢,修建了今天的南市橋巷58號房屋。在1985年父親將這所房子辟為“錢松嵒藏畫室”獻給國家時,對我說:“你媽蓋這點房子不容易啊。”
日本鬼子占領時期,畫賣不出去,教書工作時有時無,父親在一幅指畫《雄雞修竹圖》上的題詩,可見他當時的心情:
漫天風雨劇凄涼,一叫千門見曙光;
怎奈世人啼不醒,于今誰舞五更霜。
在八年亡國奴的日子里父母拖兒帶女,每天吃著配給的霉米,城門上插著日本膏藥旗,進出城門要鞠躬。真不知父母是如何渡過這苦海的。好不容易盼來鬼子投降,鐃鼓聲聲“凈掃胡塵春意回”。但面對的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接收大員乘機謀取私利,物價暴漲,無錫城里出現多次搶米風潮,母親領我出去買米要背一大口袋紙幣。錢如果在家過夜,說不定第二天就成了廢紙,我家閣樓上有一大堆廢紙幣,“文革”抄家中變成了復辟罪證。

1949年4月無錫解放,共產黨頒布的一系列政策,深入人心,令老百姓歡欣鼓舞。畫雖然賣不出去了,但是工資穩定、生活安定、社會安全。父親以愉快的心情積極參加政府組織的各項公益活動,主持無錫美協工作。年過半百的父親從不過問政治,但上世紀50年代中后期,運動一個接一個,你不問政治,政治要來問你,從此父親和知識分子改造就結下了不解之緣。1957年成立江蘇省國畫院,父親被聘為畫師,成為專職畫家。困難時期,省政府出于對老畫家的關愛,組織寫生團行程兩萬三千里,到全國老革命根據地去寫生,大量素材為今后中國畫的創新積累了豐富內容。在高舉“三面紅旗”的指引下,國畫這塊陣地也不會例外。有一次余彤甫先生善意地對父親說:“錢老,你的紅旗插得太少了,多插點啊。”回到家,父親為難地對家人說:“中國畫上插多了紅旗不好看的。”父親用中國畫的傳統形式來描繪革命根據地,膽大心細地處理一些命題作品,引起了全國美術出版社的注意,旋即各種出版物鋪天蓋地。
1966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父親難逃一劫。1968年他被當做“牛鬼蛇神”揪了出來,南京的夏天頂著烈日被監督勞動。1969年7月我回家生小孩,女兒才七天,父親由人押往省“五七”干校勞動,接受批斗。父親臨行時,對母親說:“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自殺。”我和母親看著這才來到人世的小生命默默無言。1970年初天寒地凍,父親要下河為食堂洗菜,由于年老體衰,營養不良,加上沉重的精神負擔,竟在排隊打飯時暈倒在地,由此也結束了勞役之苦。1972年中國加入聯合國,外交部首選我父親,創作了《萬里長城風光無限》,送去聯合國總部布置,被冷落了六、七年的中國畫又有了生命力。父親事實上已“解放”,但是頭上的幾頂黑帽子與父親的“解放”不太相稱,于是1972年12月2日中共江蘇省“五七”干校一大隊五連支部委員會給了父親一紙家庭出身和成分審查結論書,父親如獲“免死牌”,抄錄了一式四份寄給我們。現在看來,有多可笑!有多心痛!令人厭惡的“文化大革命”終于結束,1977年4月恢復江蘇省國畫院,父親任院長。全國經濟出現了生機,父親見到了中國改革開放的曙光。面對上世紀80年代的新起點,父親笑對梅花,作畫題詩:

八十年代第一春,迎新奮起老精神;
揮毫先對梅花笑,忘卻我齡逾八旬。
這首詩曾在2005年中央電視臺紀錄片《見證》中作片頭語。

1985年9月4日凌晨,父親因病逝于江蘇省人民醫院。數十年前,父親曾說過書畫市場要有一定的經濟基礎,如果老一輩的畫家能見到今天的繁榮景象,定當開懷大笑。有人對我說:“你父親沒有享著福,現在我們享他的福了。”這話不一定對。父親一生的心思是努力學習前人著作、深入觀察世間萬物,以高尚的心志來創作作品,全部思想感情傾注于中國畫的創新,因此他是幸福的;父母親同舟六十四年,他們的生活是和諧的。人生無非這兩件大事,他們都有了。回想父親的勤奮,我自愧弗如;想起母親的慈愛,我無以回報,謹以此聊表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