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宜興是吳冠中先生的故鄉,作為吳老的同鄉后學,我有幸與他老人家結下了一段終生難忘的情緣。吳老在他文章中,無數次提到家鄉的白墻黑瓦、小橋流水和春柳飛燕等美景,在他小時候留下了美好記憶。這方面的題材,最終也成了吳老藝術創作的亮點之一。正是由于吳老的故鄉之情,才有1981年回宜興寫生的故鄉之行,才有我與吳老相識的故鄉之緣。且在二十余年斷斷續續的往來中,不斷深化忘年之交,直至達到師生之情。
一
我大學畢業后,在宜興文化館從事美術工作。記得1981年春節剛過,我收到一封北京的來信,吳老在信中表示:計劃來宜興故鄉寫生一個月,“想表現童年最親切的故鄉情調”,需要一位熱心的美術工作者協助,并強調:為了要全力投入工作,請勿將此消息傳開,可待寫生結束時邀請大家相聚交流。我雖未見過吳老,但知道他的大名,立即興奮地回信相應。不久又收到吳老第二封來信,敲定了來宜興的準確時間。3月17日下午,我按約到車站出口處迎接吳老,班車上的旅客幾乎都出站了,仍不見有畫家模樣之人,正在納悶時,一位衣著簡樸、中等身材、體瘦臉黑、一副老農模樣的人扛著一捆東西出現在眼前。要不是那人腰間背著油畫箱,我根本不信他就是知名的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教授吳冠中。吳老見我上前相迎,就笑著問我:“你是小吳吧?”我趕緊接過他肩上的行李,其實是十余塊寫生用的畫板。我頓時明白“海風和陽光在他的臉上”。吳老瘦勁的身軀、黝黑的臉色,定是他長期在野外寫生時飽經風霜所致。不由得使人肅然起敬。
我將吳老安排在縣招待所住下,并為他買好了食堂飯票。這種簡單化的做法,符合了吳老信中所言“喜歡簡樸生活”的要求,他很滿意。吳老囑咐我:多次想回宜興,但都沒能成行,這次用一個月時間回故鄉寫生,實屬不易。為了不打亂寫生計劃,既不接受任何宴請,也不動用公車外出。就這樣,吳老靜悄悄地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開始了觸摸故土、追憶童心的真情體驗。
當時宜興報社征得吳老同意,進行跟蹤采訪及全程報導。因此,由我與報社記者小俞、美編小徐共同陪伴吳老。我們扛著畫具訪山村、尋古鎮,下滆湖、回故居……幾乎走遍了宜興。途中有時乘公交車,有時步行,還坐過手扶拖拉機和農船。由于早出晚歸,我們常在鄉鎮的小餐館內用餐。正常情況下,吳老每天能畫一幅油畫或數幅鋼筆速寫。后來畫板不夠用了,他就將幾幅不很滿意的作品用括刀括掉重畫,我得知后,立即趕制出數塊畫板供其使用?,F在想來那幾幅括掉的畫卻都是國寶啊。吳老作畫時全神貫注,旁若無人。畫好后向我們講解對新作的感受。在行路覓景時,邊走邊聊天,即興的話題雖多種多樣,但萬變不離其宗,都與藝術相關??傊?,在與吳老朝暮相伴的日子里,我真切地領略了一位大師出眾的繪畫能力、憾人的從藝精神和超凡的人格力量。
有一次我陪吳老去歸徑鎮畫古橋。他站著從早上八時一直畫到中午十二時。我已很餓了,也擔心吳老餓壞身子,就輕聲提醒該吃午飯了,他只說了句你先去吃罷就繼續畫,于是我先吃了點東西,然后捎上一些干點心給吳老邊畫邊充饑。想不到吳老還是不肯吃。結果一直到下午三時才畫好,收拾完畫具,才吃了一個饅頭。并解釋說:“憑以前的體驗,寫生時連續畫十個小時不吃都沒關系,如果中途吃了東西,那怕喝些水,胃里都不舒服,估計作畫時胃停止工作,故不覺餓,現在胃還沒有完全蘇醒,因此還不能多吃?!?我這才意識到,中午打擾吳老是多么不應該。不由想起“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古訓。并被吳老以命相搏的從藝精神所深深感動。
吳老在大自然中捕捉美的能力,提升作品思想內涵的本領,確實使人嘆服。有一天,到太華山區寫生,走了很長時間山路,還光腳涉過溪流,但一直沒有找到理想景色,吳老見我有些失望就說:“景色不能打動你,就不要去畫,寧可白跑一天。”正走著,他突然停步并倒退幾步,對路旁一片雜樹林端詳了一會兒,決定在此作一幅畫。其實我看那景色很普通,一灣不顯眼的溪水在數棵樹間穿過。約三個多小時,作品完成了,畫面主體竟然是幾株老樹的根干,姿態各異地立在溪水旁,有一種靜穆感,很雅致。吳老邊收畫邊談創作體會。剛才路經此地,先是數根黑色樹干的垂直線和一條白色溪流的曲線構成的形式美引起了他注意,他回頭審視時,又感覺到那幾株倔強而又古樸的老樹,恰似這深山中終年勞作的山農。吳老指著畫中的樹干說:“這幾根樹干的身段,就是我家鄉父輩的形象?!蔽以倏茨钱?,頓覺畫的份量加重了,在我心目中那已不是一幅風景畫了,而是吳老帶著懷鄉真情所作的一幅“人物”群像寫生了。
吳老常會將常人視而不見的景物,轉化成佳作并賦予人性化內涵。他把宜興城內一堵百余年的殘墻,直面搬上畫面,題名為《老墻》。并講:“面對那墻,真有些激動,墻里面似乎寫滿了、畫滿了家鄉父輩,甚至祖輩的身影,我是將其視作記載家鄉歷史的紀念碑來畫的。”吳老這種變平常為經典,化腐朽為神奇的本領,常人難以企及。
他曾打比喻解答我提出如何發現美、表現美的問題,吳老說:“我就像個老獵人,終年在深山里討生活,練就了一套獨特的本領,能從蛛絲馬跡中尋找到獵物?!庇纸虒艺f:“作為一個畫家,不敢到自然中去,是膽量不夠;身在大自然發現不了美,是眼光不夠;發現美而表現不出來,是能力不夠?!边@番話后來成了我學畫的座右銘,終生受用。
吳老在宜興寫生期間,從未赴宴做客。唯一的一次是在我家吃了一碗百合湯。寫生將近結束時,有一天吃過晚飯,我把吳老請到家中,捧出一摞我的書畫,可能我是家鄉后輩的緣故吧,吳老饒有興趣地邊看邊議,鼓勵我要繼續畫下去。我乘便叫妻子燒了一碗百合湯給吳老當夜宵,他得知是家鄉土產百合湯后才肯受用,吃完后表示,幾十年沒有吃到家鄉的百合了,吃得很開心。我見吳老高興,就提出請他為我的畫室起個齋名。吳老賜以“破土齋”,并注明“總之要破土”。
吳老三十天中畫了十余幅油畫和一些速寫,有名的《靜巷》、《老墻》就出自這次寫生。為了答謝家鄉的接待和配合,在記者小俞家中搞了一次筆會。半天畫了七幅水墨小品,其中最大的一幅《故鄉憶》約三平方尺,贈給文化館,其余六幅都寫了上款,分別給相關人員作留念。后又在文化館搞了一次講座,同時將所畫作品一并作了展示。講座內容主要是他的藝術觀點,因當時中國畫壇還沒有完全擺脫“文革”的束縛,他的許多觀點語出驚人。如“美盲問題”、“抽象美問題”、“創新問題”等。這些觀點都是當時和后來畫壇討論的熱點。由此足見吳老藝術觀點的前瞻性。
我很清楚地記得吳老臨走前不久,很認真地對我說的一番話:“小吳,我奮斗數十年,一直孤獨地走自己的路,現在國內對我的油畫還不能充分認識,但我的畫最終能被國際畫壇認可,有一席之地,我自信能在畫史上留下一個指甲印?!弊孕湃松倌辍嵺`證明,吳老當時太謙虛了,結果不僅僅是留下一個指甲印,而是一個掌印,一雙腳印,一條通途,一座豐碑。
二
吳冠中先生結束了為期一個月的故鄉行,帶著三十天辛勤耕耘的收獲,帶著一片鄉情,告別了哺育過他的土地,踏上了返京之途?;鼐┖蟛痪?,便聲望日隆,蜚聲海內外,且達到高山仰止的程度。我雖對吳老常在念中,但也只能思而卻步了。然而,又是故鄉之緣,使得在這二十余年中,我一直與吳老保持著聯系。1983年他到南京舉辦個人展覽,攜夫人到宜興觀光探親,我有幸作了陪同,還一起游了善卷洞,并合影留念。1997年吳老赴杭州參加母校中國美院的慶典,和袁運甫教授等人順道來宜興看故居,我又有幸作陪。那次吳老看了我自創的焦墨重彩花鳥畫,給予了肯定和好評。在他的激勵下,我在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出了第一本個人畫集。2000年我帶著畫集,第一次專程到北京吳老家中拜訪。想不到吳老對我的百余幅畫一張張地進行評點,其看畫的認真程度出乎我的意料。我見他看畫時不斷點頭說好,就提出請他多提些意見,吳老有點生氣地說:“我現在已無須違心地講人好,你能動腦畫畫,有新意,我看了很高興,今后膽子要更大些朝前走,要把精力全部用上去?!蔽衣牭阶詈笠痪湓挄r,臉紅了。因為近十年的美術館館長之職,常使我雜務纏身,不由自主。那次我在吳老府上待了九十分鐘,怕他老人家累著,才主動告辭。后來知道,他接待人一般十五分鐘,最多不超過半小時。從此我就自覺地遵守這一規矩。之后,我每年都去探望吳老,少則一、二次,多則三、五次。有時帶著作品照片請他指導,有時請他為家鄉的公益活動題詞,有時請他鑒定作品真偽,并有幾次為他家鄉故居事宜去請示。吳老從未拒絕我去探望他,但有兩件事通過暗示作了規定:一是上門除少許家鄉土產外,不準帶任何禮品;二是未經許可不能帶他人登門。
吳老的居住面積約九十平方米,家中陳設十分簡陋,舊家具,舊沙發,素壁素地,除一臺掛壁式空調外,沒有一點現代感覺,這與他現代氣息彌漫的藝術追求,形成了極大的反差。約二十平方米的廳堂墻上掛一幅約三平方米的橫式壁毯畫,是按照他的代表作《熊貓》制作的。依我看,算是最氣派的東西了。要不是墻上鏡框內有兩張吳老的真跡小品使我眼睛一亮,真難相信,這就是當今大師的寓所。有一次,我有機會到他家中的畫室里去一看,簡樸的程度使我傻了眼,他的畫桌只是一塊最普通不過的木框夾板,桌面是用幾張方凳臨時搭就的,高度只有六十厘米左右。他見我疑惑的樣子就笑著說:“畫好畫壞與臺子沒有關系,臺面放低些可照顧到畫面的整體?!彪m然我沒去過他另外的一個工作室,但其狀況也可想而知了。我算是開眼界了,并且是開了一個通天的眼界。吳老那么多驚世的水墨畫杰作,竟然是誕生于如此簡單的陋室和畫桌。我理解高處不勝寒的含義,也明白高人有僻相的意蘊,但這都解釋不了眼前的吳冠中現象。后來我悟出了其中的真諦,兩個字:舍棄。一個將藝術生命和自然生命合而為一的人,他的最高境界是為了藝術,敢于并善于舍棄一切身外之物,而決不被俗事俗物所累。
最近數年,吳老在對我的教誨中,從來不談技術層面的東西,而是在宏觀層面上啟迪我的思路。他看了我的畫后曾說:“不要局限于花鳥畫,不要被傳統畫種的界限所束縛,自然界中美的東西很多,要大膽地去表現各種美?!庇终f:“現代人如果把精力完全放在筆墨功夫上,就算花上一輩子,也達不到古人的高度,哪里還有時間去探索新東西和追求自我呢?”還說:“屏條畫盡量不要去畫,古人對這種形式已對付了上千年,很容易落入老一套的程式,畫方形和橫幅畫可以逼著你動腦筋去思考,去創造?!眳抢显谡劦剿囆g的民族性與世界性的問題時認為:東方藝術與西方藝術孰好孰壞,我們無必要去探討,但有一點是明顯的,他們有些東西比我們先進,西方那么多先進的東西我們都學了,為什么在藝術上就不大膽地去學呢?他還很肯定地認為:民族性是丟不掉的,就當下而言,少強調民族性為好,因為幾十年的經驗告訴我們,只要一提民族性,就必然產生排外性。吳老要我今后多看點西方現代的東西。我問他在看畫的同時,是否要看些有關文章,吳老表示不要,以直接感悟為好。有一回,吳老氣憤地說:“有些人總是和我過不去,這些人無非兩種,一種是他根本不懂藝術,另一種人懂藝術,是在妒忌?!眳抢系膫€性總是那么鮮明,無言則罷,一語驚人。經過長期接觸,我發現吳老是個富有激情的人。一旦興之所致,講起話來滔滔不絕,激情洋溢,且兩眼炯炯發光。這眼神在陪他在故鄉寫生作畫時見過。每當此時,就強烈地感受到一位大藝術家的激情是與生俱來的,是超常的。吳老曾說過:“小道娛人耳目,大道憾人心魄。”他永不枯竭的激情是撼人心魄的天生氣格。
回想二十余年以來,吳老先后送給我十幾本簽名畫集,數本簽名文集,我還收到過吳老五封書信。吳老曾應邀為我個人題詞四次,為公益事業題詞兩次。除題“破土齋”外,1978年我在南京辦個展時為我題了“吳俊達書畫展覽”;1996年題了“宜興書畫作品集”和“故鄉情系書畫情”。1998年為我出版個人畫集題:“埋土壤,求成長,日暖風和催破土,幼苗可望成喬木,扎根故鄉。” 2002年為宜興周處廟文化廣場牌樓題“千秋風范”四字。還有一次是2001年,“榮寶齋”特刊為我做專題介紹,吳老題“二十余年前返故鄉,識小青年吳俊達,發現他對藝術很敏感,且好學。他要求我給他那陋室起個齋名,我贈以‘破土齋’。故鄉多竹,春筍破土而出時予人欣慰與希望。吳俊達果然年年成長,已入修竹之林。特此致賀”。那次我在吳老家中拿到題詞后,回想起二十余年來與吳老的故鄉情緣,就壯大膽提出:“吳老,我已受您二十多年的教誨,是否可以收我為您的學生。”吳老略略思索后說:“小吳,我一直沒有把你當作外人?!蔽艺鞯脜抢贤猓窈髮ν庖部梢哉f是他的學生了。當初由于過分興奮和激動,我竟木然了,沒有立即向恩師行拜師大禮,對此一直感到十分內疚和遺憾。只能時常默默地在心中祈禱:愿恩師和師母的生命之樹常青,愿恩師的藝術生命之樹常青,愿恩師與我的故鄉之緣永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