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孟,乃北宋時人。其畫傳世只有一卷?!度嗣癞媹蟆窊蕦m所藏真跡付之影印。余曾為略釋,其文錄下:
北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圖卷》,現藏故宮博物院。
王希孟的歷史無可考查,僅從蔡京在本卷跋語中,知其在北宋政和中為畫院學生,經宋徽宗(趙佶)親自指授于1113年(政和三年)畫成此卷而已。
蔡京《跋》語說希孟年十八歲,后云“昔在畫院為生徒,召入禁中文書庫。”“昔”者,乃追溯之詞。可見希孟之為畫院學生,必在十八歲以前。依蔡京《跋》語,尚有由畫院學生“召入禁中文書庫”一個階段。因此,希孟之為畫院學生,可能系十六歲或十七歲,其早慧可想。
宋牧仲(犖)《論畫絕句》有云:
宣和供奉王希孟,天子親傳筆墨精。
進得一圖身便死,空教腸斷太師京。
自《注》云:“希盂天姿高妙,得徽宗秘傳,經年作設色山水一卷進御,未幾死,年二十余。其遺跡只此耳?!?/p>
希孟之為王姓,只見于此。其年二十余死,亦只見于此。但牧仲當賦詩時,是否別有所據,抑憑記憶,頗難斷定。以蔡京原《跋》,今猶在卷中,并無希孟姓王和早死之語,不知何以牧仲如此措辭也。
牧仲《題畫絕句》第三首,說及粱清標,有“棠村座上見聞新”句,第五首即說王希孟此卷。今此卷中,梁清標藏印最多。可見牧仲之見此卷,亦必系在粱座上,故詩中聯想而及。但是否別有所據,巳無從知之,只可以牧仲詩《注》為憑而已?!妒汅拧奉}作“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圖”,定為上等,當亦因此。
卷尾有元代溥光和尚(《石渠寶笈》誤作金)一跋,略云:“余自志學之歲,獲覩此卷,迄今已僅百過。其功夫巧密處,心目尚有不能周遍者,所謂‘一回拈出一回新’也。又其設色鮮明,布置宏遠,使王晉卿、趙千里見之,亦當氣短。在古今丹青小景中,自可獨步千載。”其推崇可謂達到極點。溥光書畫,在元代與趙子昂齊名,當不妄語。但無只字論及希孟身世,恐其時已不能得其詳矣。
此卷計長市尺三丈七尺余,用一幅絹所畫。此必宣和定制之絹,否,必無此長度。卷中亦無題款。
考趙佶當時建立畫學,分別等級,以時考試,定其高下,為升進之階。計分待詔、只候、藝學、畫學正、學生各級。其考試題目,如“落花歸去馬蹄香”、“萬綠叢中紅一點”之類,皆皇帝自行命題。且趙佶極重寫實,如孔雀升高,必先左腳,鳥類以漆點睛等。其體物之精、賦色之巧,實超出一般畫人,故優秀畫家多由其親自教導。觀此卷蔡京《跋》語,即可知之。宜其畫風盛極一時,成材日眾。觀此卷,希孟以髫年入學,即由皇帝直接訓誨,不一歲即成此卷而年止十八,雖由其人本具天才,而教導之得宜,師承之得力,概可想見。這也可征畫院制度,必有優越之處,惜難以詳考矣。
此卷優點,略具于下:
千里江山,一氣寫成,不重復亦不斷續,不粗漫亦不拖沓,無弱筆亦無獷氣。水村山郭,幽巖邃谷,市肆舟航,波濤煙靄,草樹禽鳥,無所不有即無處不工。而且一點不顯復雜凌亂,宛如一張自然風景。這是什么胸襟、學力?我頗疑一切一切,都是趙佶的獨出心裁,不過利用希孟的手形諸畫面而已。這和《清明上河圖》在構圖上有異曲同工之美。上河圖地僅二三十里,且意在表現人物之殷闐,民俗之殊異,故盡量于二者加以渲染而略山川風景。因此圖中人物雖多,但覺其豐穰,而局勢不形其局促。
此圖既命名“江山千里”,地形遼闊,故注重山川風景,而以人物、屋宇、舟車等互相映帶,令觀者等于臥游而不覺其空廓。其實,寸人豆馬,皆窮極工巧,則二者相同。不過,此因千里之大,一切皆須壓縮,故尤覺因難見巧耳。
又余舊藏燕文貴(北宋)山水長卷,細入豪芒,而筆筆精到,無一懈處,可云獨步。但究竟氣勢不夠浩瀚,韻昧亦嫌平澹。此卷之精密處,可云與燕文貴抗衡,而氣勢仍然活潑,韻味亦夠深渾,似乎絕非十八歲的畫徒所能辦到。故我頗疑此直為趙佶所為,但托之于希孟,或希孟僅供設色和鉤勒,故以名屬之,均難臆斷。要之,此為北宋,乃至南宋第一件大著色的寫實山水畫,則無可疑者。至于局部的優點,則見仁見智,固各不同。言之亦累幅不能盡。
即以所著的青綠色而論,其中有青、有綠。有樹的青綠,有山與水的青綠,有天空的青綠,其法各自不同,效果亦各不同,非細心體會不能明白。又如,樹干用沒骨法,而枝葉又各不同,房屋本用界畫,而有時亦帶寫意。人物極為精細,幾于衣褶和動作均能表現,但仍絕不平板。此其技巧殆臻絕頂。宜乎溥光和尚云;“睹此卷百過,其功夫巧密處,心目尚有不能周遍者”也。
此卷本藏故宮,后入“賞溥杰數”內。今輾轉仍歸故宮,實為天壤至寶。故為敘述如此。然未周悉之處,必尚不少。深愿同志們深入精研,再加詳闡,使這樣的優良傳統,得以流傳不絕。尤愿一般青年美術后進,知古代青年畫家,有如此精能作品,一致興起效法其創作精神,則不徒此畫之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