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試圖避免人性中的錯誤和失敗,我們就遠離了靈魂。
標準劃一的體驗中沒有靈魂。
——托馬斯·摩爾
自從魏書生將“寫日記”稱為“道德長跑” ,并將他的成功經驗公布于世之后,“道德長跑”便成了僅次于“說明書”的國產教育方法,風行大陸教育數十年而至今不衰,堪稱上一世紀教育界留下來的一大實績。關于“道德長跑”的目的與方法,魏老師的一句話可以概括之:“我們以高尚、昂揚、樂觀的態度看待生活,那我們就會生活在高尚、昂揚、樂觀的生活之中。” 或者:“我常想,人這一輩子如果不背叛自己童年、少年時心靈深處真善美的一面,堅持自己那時勤奮上進的好習慣,那么每個人都會成為杰出的人。”
就這樣,我們——富有責任心的父親、母親和教師——開始為孩子的成長設計一個安全的塑膠跑道,孩子在家長與老師的陪練與助跑 (師生共寫日記)下,開始了雖然安全,卻全無詩意的“步行”(而不是探索)。
日記,不再是靈魂的私人空間,而成為照見私心雜念的“照妖鏡”。在這面鏡子的幫助下,家庭不再是容忍孩子人性缺點的郊野,不再是個體靈魂在社會化的艱難過程中自由喘息的小小氧吧,而是整個社會思想道德建設的一個子工程;在班級“道德長跑”的過程中,學生開始明白:有些話,即使對自己也不能言說;心靈的許多念頭是齷齪的、不健康的、罪惡的;成為人的過程,就是與靈魂中的這些念頭斗爭并將它們徹底清除的過程……
性是什么,我為什么想要窺視那個女孩的身體?我為什么想成為不勞而獲的富翁而不是小時候所想要的英雄?我為什么會對我的同學嫉妒?
我們的日記中,還能給這些真正縈繞心頭的思緒以一席之地么?
可以這么認為:“道德長跑”是原教旨主義和清教主義在中國的家庭教育和班級教育中的一次成功滲透!它以“道德”的名義,排除了人性中80%以上的事物。父母和教師堅定地認為,根除了欲望、自私、性好奇、嫉妒與自戀,孩子的未來生活將因此而變得美好與安全。他們甚至恨不得擁有一把神奇的手術刀,以便徹底地切除孩子心靈中的這些陰影一樣揮之不去的“有害物”——盡管他們自己曾經從這些念頭的實現(或者哪怕僅僅是想象)中,而不是從道德服從中獲取了人生的全部快樂。
既然家長和教師已經成為反自我的泛道德化畸形社會的同謀,那么“道德長跑”中的孩子一路上除了繼續扮演與自然人格不一致的角色,還有其他別的出路么?他只能自覺不自覺地在可能要公開的日記中說一些言不由衷的“違心話”,以避免對父母和老師以及整個社會構成不必要的冒犯,并招來懲罰。
設想一下一個最常見情景:當孩子的同桌或對手獲取了第一,他還會在他自己的日記中說些什么?日記,不再是宣泄(釋放)他的憤怒、嫉妒、傷心的出口,不再是他理解自己感受與需要的途徑,而是他表達并不存在的大度,表達他的扭曲心態的“外交文件”。從教育社會學的角度講,面對日記這一教育專政工具,日記撰寫者不得不進行“宏大語言”與“個私語言”的分裂,他不得不發展一種與他日常生活語言及其邏輯格格不入的“假語言”來進行欺騙與自我欺騙。這種“去私”傳統,與封建傳統中的“存天理,滅人欲”,與清朝李晚芳《女學言行錄》中“私念凈盡,則天理流行”,與文革中的“狠斗私念一閃間”同出一轍。
在這樣的公眾日記中,除了極少數天才的教師與父母的指導外(而這樣的心理學天才是不會要求孩子進行道德長跑的),不可能出現真正的對自身性成熟的觀察與認同,不可能出現對自戀的描述與反思……從一開始起,這些就被這視為不道德的事物而被排除在外。“阿里巴巴,芝麻關門”——靈魂中豐富的元素消失了,只有空洞的外在的道德在紙上一天又一天地重復。一切詩性的,詩意的,羅曼蒂克的,小資的,文學的,宗教的,非理性主義與科學主義的,都被道德的除草劑殺得干干凈凈。
然而,這一切真的那么安全嗎?正如心理學家指出的那樣:在靈魂的觀念中,最不值得注意的細小的方面反而是最為重要之處,建筑工人所不喜歡的石頭往往最終成為墻角石。而更古老的神話中,愛神阿佛洛狄忒(即羅馬神話中的維納斯)早就明明白白地宣稱:“我要為一切忽視我、小看我或處事高傲的人帶來麻煩!”
一個從幼兒園到高中整個成長期在拒斥著性,用言辭和行為來貶損性的人,他最后除了成為性泛濫者或者性冷漠者,似乎沒有別的道路(性愛之神開始報復了);一個總是抵制自己的嫉妒的人,最后除了被嫉妒焚燒或者生活得極度卑微外,也沒有其他的可能性(嫉妒之神開始報復了)……
作為生命源動力的欲望,它就是生命本身。它不是要被戰勝,被鏟除,而是要在自我同它的持續對話中,獲得與道德的媾和與共識。在一個孩子的生長過程中,精神(道德)與靈魂應該相互調劑著發揮作用。而日記,本該是屬于靈魂的小小屬地;把這惟一的一塊靈魂的居留地劃為道德的地盤,那么還有什么用來盛放一個孩子的獨一無二的“小我”?
精神與道德是陽光燦爛的白天;靈魂是黑夜,雖然它也會有星有月,然而從總體上而言,它是陰暗的(如果我們不簡單地把陰暗視為罪惡)。
精神與道德是社會的,集體的,規劃的;靈魂是宗教的,母性的,自我的。
精神與道德是裸露在陽光下的葉,花和果;靈魂是潛伏在地下的不可知的根系——如果花朵和果實否定它存在的價值,那么任何成就顯赫的人也將不可能獲得幸福。
精神與道德是統一的,清晰的,自我犧牲的,現實的;靈魂是多樣的,矛盾的,自私的,夢想的,浪漫的,不切實際的。
我們無法想象,沒有黑夜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我們同樣也無法想象,只有道德籠罩而沒有靈魂自由呼吸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
顯然,我說這些,并不是要反對寫日記。我反對的,是把日記當成道德長跑;我提倡的,是把日記歸還給它原來的領主:靈魂。
日記,應該是個人情緒的釋放地,不要試圖以任何外在的樣子來捏塑這一個地球上從未出現過的靈魂(每個人都不可重復),而要按照它真實的樣子來描述它,關注它。
日記,是我們觀察和認識自己的欲望、憤怒與嫉妒——也就是我們真實愿望的鏡子。確實,寫日記是一種反思,不僅回過頭重讀日記是一種反思,“書寫”本身就是一種反思。日記,為內省與欣賞自己的靈魂提供一個物質的空間,讓我們可以像一個局外人一樣,站在一米線之外審視自己靈魂的豐富性,欣賞這種豐富性中蘊含的力量,感受這種力量所具備的可能性。
我只是想提倡:日記,讓孩子的心靈按照它真實的樣子而不是按照成人希望的樣子呈現自己。
我只是希望:日記,它應該可以替靈魂中被道德排斥的事物說話,或者至少讓它們擁有一個言說自己的機會。
最后,從操作上講,日記也不應該對外公開,除非寫作者本人自愿地把它交給他所信賴的精神牧師,或者在若干年后,將它視為自己的自傳,與朋友們共同分享。但是,至少在寫作的時候,不應該抱有公開的想法,因為當這一想法出現的時候,我們就再也聽不到靈魂真實的聲音了。
它應該是真正的心靈獨白,喁喁獨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