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現代大學教育的理想和使命,是培養有靈魂、有頭腦、有專長的人。良好的大學教育應當造就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而真正的知識分子是民族的良心。我們的教育還存在很大的缺憾,其根本原因是鼓勵學生自由思考、獨立探索很不夠,忽視對學生批判精神和懷疑精神的培養。這不可能培養出具有批判精神和創新能力的人才,更不可能培養出大師級的人才。應當營造良好的大學氛圍,使大學成為探索真理和自由成長的場所,使受教育者健康地成長,和諧地發展。
【關鍵詞】大學理想 教育目標 理性精神 創新能力
理想總是高于且先于現實而存在的。沒有對于什么是良好的大學教育的理想,沒有某種關于受過大學教育的人的理想,我們就無法從事教育。教育正是牽涉于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具有鮮明的價值指向的潛能的喚醒,是浸淫于“文化—心理”之間的精神創生。
大學的理想和使命主要是通過“人的培養規格”來表征的。我們的大學究竟需要培養什么樣的人呢?無庸諱言,我們對于教育中這個最為核心和最為根本的問題缺乏嚴肅、認真、深入、細致的研究。正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教育發展委員會在《學會生存》這份著名報告中所指出的:“如果教育要繼續成為一個生機勃勃的有機體,能夠運用智慧和精力去滿足個人的和社會發展的需要,那么它就必須克服自滿和墨守陳規的特點。教育必須經常檢查它的目標、內容和方法。”[1] 我們需要不斷地、嚴肅認真地審視我們的教育目標。這是一個關涉教育的理想與使命的問題。
一
筆者認為,在現代社會——一個多元、平等的社會,一個推行民主與法制的社會,一個社會變遷和社會流動日益加速的社會,一個需要競爭與合作的社會,一個其活力與綜合國力取決于全民創新能力的社會,我們的大學需要培養的是具有理性精神、具有廣博深厚的基礎文明的教養、具有某一領域的專門知識和技能、具有有效地表達自我的能力、具有自我延伸的能力、具有自由與責任的意識和能力的人。概括地說,就是有靈魂、有頭腦、有專長,能夠創造幸福生活和服務社群的人。
1.具有理性精神。
理性精神包括這樣兩個方面的含義:一是理智的好奇心,強烈的求知欲,尋根究底的探索精神;二是批判精神,懷疑精神,不輕信、不盲從、不唯書、不唯上的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俗話說得好,“謠言止于智者”。謠言之所以能夠止于智者,是因為智者不會輕信,總是習慣于用自己的頭腦去分析、去判別。
2.具有廣博、深厚的基礎文明的教養。
擁有知識并不見得就有教養。只有當知識轉化為個性特征和人格特征,只有當知識轉化為行為習慣并體現在日常生活的細節之中時,知識才成為了個人的教養。
一個人的基礎文明的教養越廣博、越深厚,他所具有的創新能力就越強。我們可以從以下公式中得到說明:
a[n][,m]=m(m-1)(m-2)……(m-n+1)
我們可以將m視為一個人的總的知識儲量,把n視為他從事某項活動具有的有效知識量;而所謂有創造無非是結構的重組,正如人們所指出的,沒有新的要素,只有新的組合。也就是說,知識愈豐富,組合出新的最優化結構的可能性就愈大。
3.具有某一領域的專門知識和技能。
如果說,具有廣博、深厚的基礎文明的教養是博的問題,那么,具有某一領域的專門知識和技能就是專的問題。博與專的問題是人的成長中必然會遇到的問題。“博”的重要性就猶如挖井,如果井口很窄,就不可能挖得很深,高山之所以“高”,就在于它基底的雄厚。但“專”的價值也是很大的。這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使得我們在分析、看待任何問題時有一個獨特的視角,也就是專業的眼光;二是使我們在分析、看待問題時能保持在一定的層次、一定的深度上。《中庸》中有三句話可謂微言大義:“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其大意是:我們對于德性的推崇必須經由學問的修養來達成,對于博大境界的追求也需經由窮盡精微來實現,極其高明的東西需要通過中庸來體現。它很好地道出了“人格修養與學識修養”、“廣博與專深”、“偉大與平凡”之間的關系。
4.能有效地表達自我。
“表達自我”,不僅包括口頭語言的表達、書面語言的表達、身體語言的表達,而且應該包括待人接物、衣著儀表等,甚至應該包括所有的創造。而所謂“有效”,有這樣兩個維度:充分地和體面地。表達自我的能力,就是與人溝通的能力,展示自我的能力。
5.具有自我延伸(遷移)的能力。
自我延伸的能力,也就是不斷擴大自己的生活舞臺,并成功地扮演各種社會角色的能力。個人自由全面的發展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能力的發展(判斷力、鑒賞力、洞察力、學習能力、創造力等);二是社會關系的發展。我們能想什么,能做什么是由社會關系決定的,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馬克思說,“從其現實性上說,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而社會關系有一部分是給定的,有一部分則是生成的。一個人的發展,不僅包括能力、個性人格的發展,也包括他的社會關系的發展。美國未來學家托夫勒就提出過“系列自我”的概念,即人在社會生活中的角色的豐富性是個人價值實現的重要標志。
6.具有自由—責任意識與能力。
“自由”是一個非常復雜的概念。既有“內在自由”和“外在自由”之分,還有“消極自由”(free from, 避免做什么的自由)和“積極自由”(free to,可以去做什么的自由)之別。 這里所說的“自由”是與“選擇”和“責任”相聯系的,沒有選擇的自由,我們就無法對其行為追究責任。具有自由—責任的意識與能力,意味著具有自主選擇的意識和能力,并具有承擔責任的能力。這意味著犯了錯就勇于承擔后果,不逃避,也不推卸責任。一個有責任心的人就擁有了至高無上的靈魂和堅不可摧的力量;一個有責任心的人在別人心中就如同一座高山,不可逾越,不可挪移。
以上六點可以概括為一個受過良好的大學教育的人應是一個有靈魂、有頭腦、有專長的人。“有靈魂”,意味著有自己立身行事的準則,而不是隨波逐流、人云亦云,意味著能夠有所執著、有所崇奉、有所敬畏、有所依傍。“有頭腦”,意味著才智清明,多謀善斷,意味著有眼光,有韜略。“有專長”,意味著學有專長,能以某種專長服務于社會,實現自我的價值。一言以蔽之,就是良好的大學教育應當造就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而真正的知識分子應該是民族的良心。其實,蔡元培先生在其《教育獨立議》中早就告誡我們:“教育是幫助被教育的人,給他能發展自己的能力,完成他的人格,于人類文化上能盡一分子的責任;不是把被教育的人,造成一種特別器具,給抱有他種目的的人去應用。”只有在開放的環境中,人才可能具有免疫力,也只有在充滿各種誘惑的環境中,人才能生長出抗拒誘惑的能力;對真理的執著追問以及對于生命意義的強烈訴求,是大學教育的鵠的。今天,我們特別需要強調學會“用自己的頭腦去判別”,學會尊重少數、個別、弱勢群體,學會尊重不同的意見,學會寬容,學會對自我的行為、觀點所依持的立場進行反思和檢視。
二
我國的教育是有很大的缺憾的,造成這一缺憾的最大原因恐怕是我們鼓勵人們的自由思考、獨立探索精神還很不夠,忽視了理性精神,特別是批判精神和懷疑精神的培養,忽視了對受教育者哲學氣質的熏陶。如果我們培養出來的人,缺乏雄渾浩博的哲學氣質,那么,最多只是能夠修修補補的匠人,而不是可以在某一學術領域引起結構性變革的大師;如果一個民族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都培養不出這樣的人才,那么,其教育一定存在某些嚴重問題,長此以往就有可能導致這個民族在人類學上的退化。
是到了深刻地反省我們的教育的時候了!我們的教育中,嚴重地存在著漠視學生的生活世界,漠視社會生活中的價值沖突,漠視學生的創新精神和個性發展的問題。教師中心、教師主宰、對學生理智能力的蔑視,以永遠正確的說教敷衍學生等等現象,必須加以改變。對社會生活中價值沖突的正視是與開放的心態、寬容的精神相聯系的,而對學生個體內心世界的價值沖突的關注,即是與對個體成長的關注相聯系的。筆者認為,我們的教育中存在的上述種種問題,是與將學生視為接受知識的容器,認為學生是缺乏主體性的、可以根據教育者的意志任意塑造的觀點相聯系的。這種觀點,企圖在一個“凈化”了的環境中教育學生,理由是學生缺乏免疫力,是為了對學生的成長負責。但問題是,如果學生缺乏判別是非的能力,難道不應該用教育來促進這種能力的發展嗎?如果離開了社會問題和矛盾,總是接受那些“永遠正確”的思想觀念,學生辨別是非的能力能很好地發展嗎?回避社會矛盾和問題,就割斷了教育,特別是課堂教學與生活世界的聯系。要知道,洞察力、判斷力、鑒賞力——這些都是智慧能力的核心內容,只有在充滿理智挑戰的精神氛圍中,只有在開放的、多樣化的教育情境中才能培養起來。上述做法可能導致這樣一些消極后果:一是我們的教育造就的只是一些惟命是從、唯書唯上的人,不利于造就有獨立人格和自由個性的創造型人才;二是造就出陽奉陰違、言行不一、雙重人格的偽君子;三是造就出什么都不信的道德虛無主義者。
實際上,回避社會問題和矛盾,無視學生內心世界的價值沖突,是與漠視教育的人性價值、過分重視教育的外在價值相聯系的。而只重視教育目的上的外在價值取向,那么受教育者就易淪為工具;沒有社會生活中的價值沖突及由此引發的學生內心世界的矛盾沖突,就不能很好地培養和弘揚受教育者的自主理性,使其批判精神、創新能力獲得發展。應該由學生在課堂上處理有爭議的價值問題,這些問題因其不確定性可激發學生理智的好奇心和探索的欲望;探討問題的方式應當是討論而非直接教授,討論的目的不是為了達成一致的意見,而應允許各種觀點的存在。如果我們在自然科學的教學中鼓勵學生大膽懷疑,而在人文學科的教學中卻人為地設置禁區,那么,教育的統一性原則就將受到挑戰。
世界大學教育發展的經驗一再證明,大學只有具有自己的獨立品格,才能造就民主社會的建設者,才能成為知識創新的陣地。“美國高等學府運動的一貫傾向是,盡其最大的能力和知識使學府成為民主社會中的民主機構”[2]。德國的大學特別強調學術成就、 知識的創立和培養有學識的專業人員。“在十九世紀處于精神文明領導地位的德國大學制度,實質是這樣的一個概念,即一個真正的高等教育機構首先應該是‘進行自由的科學研究的車間’。這種注重通過基本的調查研究而公正地追求真理的做法,一方面導致產生了真正的大學必須在經過某種審慎地確定的范圍之內維護教授的自由和學習的自由。另一方面,這最終也導致了對每個高等學府應對各州提供的各種服務的重視。”[3]
我們究竟要培養什么樣的人,決定著我們怎樣培養人。審視我們的教育目標,不難發現,我們在很大的程度上,忽視了對獨特個性、多樣性的尊重和提倡,我們在很大程度上窄化了價值標準。
教育是人們尋求解放、從狹隘走向廣闊的過程。個性、獨特性和多樣性,既是教育的重要資源,也是教育追求的目標。社會發展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個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并且是通過人的自由自覺的活動來實現的。個人的發展、個人的幸福和個人的自由都有著“獨立的善”的價值,它不需要別的任何價值來證明。也就是說,并不是因為個人自由是社會自由的條件,也不是因為個人發展是社會發展的一個條件,個人自由、個人發展才有了價值,個人自由、個人發展其本身就是目的,有著自足的價值。更何況現實個人價值是社會發展的重要動力,離開現實的個人的發展,社會的發展就是不可理解和毫無意義的了。
在我們的教育中對自由探索的推崇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甚至是受到了相當程度上的限制。而自由探索需要我們寬容不同意見,尊重個人表達其思想的權利。之所以有必要推崇自由探索,是因為如果存在對立意見自由交換的機會,我們就有通過商談而達成共識的可能,就能拓展我們的視界;相互交換意見的過程往往與結果同樣重要,在教育中甚至更為重要。因為真理更多的是一個過程,我們始終只是在真理的路途之中。
三
真正的大學應該是探索真理和自由成長的最佳處所。在這里充滿著對人的價值與意義的理解和尊崇,能夠使置身于其間的每一個人感受到充滿內心的莊嚴感、崇高感和被凈化了的自我超越感。在這里所感受的一切能夠把人帶回到自我生成的,感性的,具體的,現實的,流動的,創造的,具有鮮明個性特征的生活中,能夠喚醒人們對于過去的美好時光的追憶和緬懷,對于未來幸福生活的向往和憧憬;被崇高的信念所感召,所引領,使人們有準備去承受那些在社會共同生活中所必然帶來的沮喪。
用心呵護和極力弘揚批判的思考力是大學的靈魂。在這里充盈著一種有尊嚴的多樣性——既有著對人類的核心價值虔誠的尊奉,也有著對于道義與良心的不懈的吁求,又保持著對任何教義和宣稱的詰難和質疑;教師是“自由之精神,獨立之人格”的守護者;經由寧靜的沉思、潛心的創造、執著的追問、從容的表達,創獲一種觸及心靈的影響,使認知、交往和審美真正地培育人的精神,培植著直面心靈與真實的勇氣,生成著洞幽察微的睿智和深刻。
為此,我們必須強調,教育須力圖喚醒人們理性的自主,對問題不懈的質詢與追問,而獲得真理的澄明和內心的敞亮。教育是教育者引導和輔佐學生建構真理的過程。在教育者那里,真理只是我們可能擁有的視界的融合。我們過于重視斷言和肯定,卻未必能夠理解問題和懷疑的意義,更不愿像蘇格拉底那樣說:“我知我之不知。”其實,承認這一點并不意味著放棄對真理和知識的追求,而是讓終極秘密永遠作為不可思議者存在。這樣,知識和真理就永遠有發展的空間和余地。
在這里,沒有強求一律和苛嚴的規訓,建設性、創造性的沖突得到認可與欣賞。教師倡揚用自我反思的方法引導學生從各種束縛、禁錮、定勢和依附中超越出來,“解放的旨趣”得到最佳的凸現和弘揚。當下的每一個場景都能成為積極的生命流程中的驛站,在這個時間的“流”中,能夠清晰地覺知到歷史老人由遠及近的腳步。師生關懷問辯,親密無間,循循善誘,相互熏陶,教學相長,使師生浸淫于一種豐富、和諧、光明、溫暖、純潔、疏朗、博大的氛圍之中。在這里,充分展開著思與思的碰撞、心與心的彼此接納與寬容,自由交流成為常態。因為,真理僅存在于對話當中,而對話中的真理是從各個不同的角度看去得到不同闡釋的敘事。
大學的靜謐、安寧、優雅與古樸陶冶著人們閑適與安祥的心境,喧嘩與騷動不屬于大學,急功近利、追求時尚也不屬于大學。因為只有在晶瑩明澈、靜謐安祥的氛圍中,才能開啟幽閉的思緒,放飛囚禁的情愫。
在一流的大學里,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自主的尊嚴,感受到獨特存在的價值,感受到心靈成長的愉悅。師生都不知不覺地發生著一種變化:它永遠地改變一個人與自然,社會,生活,環境,學習以及自我的關系;在這里,創生著一種新的表達方式和新的分享方式,創生著一種朝著進一步向未知之境開掘邁進的闊大和開放。
只有在良好的大學氛圍中,年輕人健康的成長、和諧的發展才有可能;而惟有良好的教育,能夠為每一位公民鋪設一條由狹隘走向廣闊的大道,引領他獲致足夠的鑒賞力,去享受整個人類千百年來所創造出來的那些最富有價值的精神財富和文化精品,使他有機會去創造屬于他自己的美好人生。在我所能想到的最重要、最有價值的事情,莫過于受到良好的教育。因為,只有良好的教育才能使我們秉有淵深的學識、清明的才智、通達的情性、寬廣的胸懷和高貴的教養。
德國詩人荷爾德林有一句名詩:“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詩意的生存,就是那種在生活里到處都能感覺到趣味和美的存在的生存。內在于大學校園的教師和學生都應是“詩意的存在者”。他們之間的詰難問疑,他們之間的對話與交流,喚醒著彼此心中的眷念與期待,帶著理想,帶著憧憬,帶著對于生活的熱愛與柔情,走出課堂,走出校門,走向更為寬廣、豐富和多樣的生活世界。
參考文獻:
[1]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教育發展委員會編著.學會生存.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120.
[2] 弗雷德里克?魯道夫.美國的大學與學院. 紐約:艾爾弗雷德?a?諾夫公司,1962.3.
[3] 約翰·布魯巴克, 威利斯·魯迪. 轉變中的高等教育, 1636—1956.紐約:哈伯—羅出版公司,1958.171.
(作者簡介:肖川,教育學博士,北京師范大學教育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