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然屹立在滇中腹地的大西山,地處峨山彝族自治縣西北方向,距縣城雙江鎮八十多公里,分別與新平和雙柏兩縣接壤。在地方史志里,有關大西山,沒有確切的文字記載,有關生活在大西山上的彝族支系山蘇人,清成豐《嶍峨縣志》里也只記述著簡短的幾個文字:潛居深山。木板為屋,種蕎為食??梢赃@么說,在我二十四年前的印象中,大西山并不是一座相對獨立的山,準確地說它是由十幾座連綿起伏,高聳入云的大小山峰共同組合而成的一座家族似的山脈體系。大西山最高的主峰,被當地彝族支系山蘇人神秘地稱做叫魂山,海拔兩千五百多米。我第一次登臨大西山主峰,那是在1982年初冬的一天。我受峨山縣民委張相生先生的委派,要到與大西山接壤的新平縣轄地內的一個彝族寨子里收集彝文古籍。我在塔甸鎮布者甸寨子的老貝瑪李老師的一路鼓舞下,沿著崎嶇的羊腸小道,最終爬上了這座視野極為開闊,大有“一覽眾山小”之感的滇中名山之頂。
其實,我是緣于對大西山的神秘向往,才一鼓作氣登上這座遍地是神話傳說的大山的。我對大西山的向往,可以說是與生俱來。還是在孩童時代,我就從大人的口中聽說過不少有關大西山的傳說,留在記憶里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大西山是我們滇中地區的彝族火把節最熱鬧的地方,世代居住在那里的彝族同胞,自古以來,每年的農歷六月二十四、二十五兩天,都會自覺自愿地從周圍幾十個山寨聚集到大西山頂那片綠草茵茵的大草地上,舉行隆重而又莊嚴、熱鬧的彝族火把節。更使我心馳神往的是,大西山上的神話傳說,多如樹葉,每一個傳說都像一朵花,永恒地開放在歷史時空里,開放在每一個生活在那里的彝族同胞的心中。
那一天中午,大西山的雄峻和泰然自若,我已盡收眼底。爬山的路上,映入眼簾的都是松濤滾滾的林海,都是大片大片生長得十分茂盛的碧綠草地。三五成群的鳥兒在樹林里飛來飛去,它們的啼唱聲像一曲曲動聽的音樂,一路陪伴著我們,使我絲毫感覺不到爬山的疲憊。山路邊的林子里,到處流淌著清清的山泉水,渴了我就蹲下身來用雙手捧起泉水喝個夠。貝瑪告訴我,大西山上的泉水是養人的,因為它不曾受到任何污染。我喝了也覺得特別清涼,那水流進肚子里,舒服且精神倍增??梢哉f,那里的森林比我以前見到過的其它任何地方的森林都充滿了生機與綠意,那里的天空比我以前感受過的其它任何地方的天空深邃而高遠,那里的彝族同胞比我以前接觸過的其它任何地方的彝族同胞更為古樸與純厚,他們的風俗習慣,生產和生活方式,雖然與其它地區的彝族同胞大同小異,然而他們與大自然和諧相處,在歲月的長河里保持原生態生存理念的現象,還有不用任何人指教就能夠自覺地保護好生存環境的覺悟,還是極大地震憾了我,我甚至覺得他們每一個人都是一棵生態的樹,都是一朵不曾污染的云,都是一眼能夠照透靈魂的山泉。
就在吃晚飯的時候,我對接待我和貝瑪李老師的那家主人說:你們寨子里到處綠樹成陰,難道就沒有人去砍伐那些快要老死了的樹木嗎?看到你們山青水秀的寨子,我真想一輩子居住在大西山上了。主人是個生育了一男兩女的彝族漢子,年紀四十五六的模樣,兒子已二十掛零,兩個女兒也是十七八歲的花樣年華,純樸得如同甘露水洗出來,山茶花映照出來。聽了我的話,主人坦誠相告說:一個地方如果沒有了樹林,就不會有山泉水和綠草地,也就不會有人類的美好生活,我們寨子里的樹木,只能讓它自己慢慢老死,我們誰也不會去砍伐的。坐在旁邊的其中一個姑娘這時候插話說:我們這里呀,老死了一棵樹就要補種兩棵小樹苗的,所以寨子里的樹永遠只會增多,不會減少掉。主人接著說:我們山蘇人家,吃的是苦蕎,穿的是布衣,大西山離縣城八九十公里,小伙子你是不會習慣我們這里的生活的。我說:我就喜歡你們這里的樹和草,山和石頭,我相信只有你們可以和每一塊石頭,每一片樹葉,甚至每一朵云彩對話,你們的思想是和自己生存的這方土地與森林,緊密地相融在一起的。聽了我有些激動的表白,主人家的兩個女兒甜甜地笑開了,邊笑邊說:阿哥真會說話,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呢,我們姐妹倆上山放羊的時候,每天都和樹啊草啊,山啊石啊,說上好多好多的話哩。
當天夜里,我和貝瑪李老師被安排住宿在大西山上一間四面墻壁用石頭壘起來的土掌房里。我望著用兩三根木條充當著窗欞的那個圓形窗口外面的一輪皓月,細心地傾聽著屋外斷斷續續的蟲鳴和泉水嘩嘩的流淌聲,心里舒坦極了,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了大西山原生態大自然的恬靜之美。真的,當時我就在心里產生了一個疑問:大西山這么美妙的自然環境,為什么長時間不被外人所青睞呢?居住在鬧市里的人們,如果有一天來到大西山夜宿賞月,傾聽猶如天籟之聲的蟲鳴和泉水嘩嘩的流淌聲,他們也會像我一樣,對大西山產生濃濃的依戀之情,甚至于不想離開的念頭。
第二天一早,我和貝瑪李老師告辭好客的主人家,繼續踏上了前往目的地的山路。大約半個多小時后,我們來到了大西山主峰,也就是那座被當地的彝族同胞稱做叫魂山的山峰。其實山頂上是看不見高峰的,那里是一片寬敞得足有十幾個足球場大小的草地,視野非常遼闊。貝瑪告訴我,每年農歷六月二十四、二十五兩天,生活在周圍地面上的五、六十個彝族山寨的男女老幼,就會自發地聚集在這里舉行盛況空前的火把節了。我指著三角形立在峰頂的四塊巨大的石頭問貝瑪,這座山峰為何叫做叫魂山?峰頂上的這四塊巨石是干什么用的?貝瑪示意我和他一起坐在三角形巨石前的草地上,悠悠地向我講述了一個至今使我感動得一想起來就心潮激蕩的傳說。
那是遠古的時候。貝瑪微閉著眼睛想象遠古時候彝族先民的形象說。我們的始祖阿樸度慕的一個分支經過長期遷徙最后定居在大西山上,每人在山上種下了一棵樹,并且規定后代子孫只準在大西山上種樹,不準隨意砍伐,誰若犯規,就要關進黑屋子里反省七七四十九天。后來有四個年輕人犯了規,他們在半夜里接連砍伐了幾棵樹,寨民們幾次把他們關進黑屋子里反省自己的罪行,他們還是不悔改。這事終于被祖先的神靈知道了,祖先的神靈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把這四個人變成了四棵樹,并且告誡人們說,今后誰若再犯規,誰就得變成一棵樹,風里雨里守著大西山。
貝瑪指著叫魂山山頂那四塊巨石旁邊的四棵大樹說:你看見了吧,就是那四棵大樹。
我說:祖先的神靈真是偉大呀,大西山的原生態環境保護得這么好,祖先的神靈也立大功了。
貝瑪仰起頭遙望著蒼茫天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后,仿佛自言自語地說:大西山的彝族同胞生活雖然困難一些,可是他們比城里人生活得舒服哩,他們比城里人更懂得保護自己的家園,更懂得和大自然和諧相處的道理呀。就拿我們現在每年都在舉行的火把節來說吧,這也是在傳承我們彝家人的好傳統呀!我們在叫魂山上鉆木取火祭祖,呼喚的不僅僅是祖先的魂,也是在呼喚我們這個民族千百年來不屈不撓的魂,也是在弘揚我們這個民族的一種蕩氣回腸的傳統。
聽了貝瑪的話,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時間一晃過去了整整二十四年。今年5月上旬的一天,我又一次來到了大西山上。這一次我不是靠雙腳走上去的,我是乘坐一輛三菱車上山的。二十多年前的山路已經長滿了綠草,除了大片大片繁茂的森林,除了在林子里紛飛著啼唱的鳥兒,除了一條條潺潺的溪流,再也尋不見行人的足跡了。一條寬闊的公路從山腳的亞尼壩子一直通向了高聳入云的大西山頂峰。一路上,透過車窗,我看見公路兩邊的自然生態保護得非常好,一片片的開闊地里,種植著適宜在山區生長的農作物,森林覆蓋面積達百分之九十以上,那些松樹雖然不是長得那么高大,卻很密很綠,針葉上沒有絲毫紅土揚起的塵灰。不時還有羊群從林子里鉆出來朝我們觀望,我雖然見不到那牧羊的姑娘,卻聽見了一陣陣動情的山歌。
在大西村委會稍作休息,我又乘車直抵叫魂山。
在我的內心深處,這是一座神山,這是一座我們彝族的始祖阿樸度慕曾經賜福過后代子孫的神山。
站在叫魂山頂峰那四塊大石前,我終于又看見了那四棵高大蒼翠的大樹。這時候,我已不敢高聲,一種從未有過的肅穆感由然而生,然后凝固在心頭,讓我在小心翼翼的觸摸中,感悟神靈的啟迪,祈禱祖先浩蕩的恩賜,體會一個古老民族千百年來生生不息的追求與渴望。隨行的大西山彝族同胞告訴我,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大西山彝族火把節一年比一年熱鬧,現在,每年在縣城里舉行的火把節,其火種都是來叫魂山頂峰鉆木取火而得。我說:今天的彝族胞們,還在遵守著老死一棵樹補種兩棵樹的傳統嗎?回答說:是呀,你不是看見了嗎,大西山上到處綠樹成陰,到處流淌著山泉水,我們這里的山泉水比你們城里的自來水純凈多了,喝了還能治病呢,你要是不信,住在大西山上喝上一個月看看,保準你再也不想離開大西山了。接著又告訴我:現在大西山彝族同胞的生活,已今非昔比,自從通了公路,人們到山外世界見世面的機會多了,原來的保守思想被改變了,接受山外世界里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水平提高了,幾乎每個村民小組都有了機械化交通運輸工具和耕作工具。
我不知道物質的高度發達是否會帶來古老文明的逐步衰落?
然而,值得欣慰的是,大西山至今還保持著良好的森林植被,原始自然生態的人文環境隨處可見,古樸的民風民俗還在這片蒼茫而充滿神話色彩的土地上,像滿山遍野的山茶花,自然生長著,誘惑著一雙雙厭倦了城市的喧鬧和繁華的眼睛。是的,當你站在叫魂山頂峰,眺望著四面崢嶸群山,啼聽著山鳥多情的歌唱,追思著彝族始祖阿樸度慕曾經賜福給大西山的凄美神話,你會感悟到什么呢?除了興奮,除了感嘆,你應該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大自然與人類和諧共處的美好時光是多么的重要啊。
是的,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是一棵至死站立著的樹,都應該是一朵飄揚在晴空里的云,都應該是一個神話傳說的延續。我們可以不相信神靈,然而,我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神靈帶給我們生命的啟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