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生態環境建設”提法的再評論（第一部分）

摘要：文章根據構詞法、國際共識和中國實踐，再次討論“生態環境建設”提法，并認為：“生態環境”不應成為環境領域和生態領域的術語；“生態”與“環境”的具體含義應視其用于生態學抑或用于環境科學而定；“ecological restoration”（生態恢復）不應包含“新建”與“創建”；應放棄“生態環境建設”而保留“生態建設”，后者應主要用于人工生態系統，并可英譯為“ecological construction”。

關鍵詞：生態環境建設，生態環境，生態，環境，生態恢復，生態建設

Abstract：A reconsideration is made for the Chinese wording shengtai huanjing jianshe (ecologically

environmental construction) based on the terminological structure， international common understandings and China’s experiences. The suggestions are followings: Chinese wording shengtai huanjing (ecological environment) can not be used as a jargon of environmental science and ecology; the meanings of envi-ronment and ecology are slightly different as they are respectively applied in the environmental field and the ecological field; ecological restoration cannot act as an umbrella term of containing recreation; the Chinese term shengtai huanjing jianshe should be abandoned and shengtai jianshe should be accepted， the latter is valid and flexible based on China’s experiences， and can be translated as ecological construction.

Key words：shengtai huanjing jianshe， ecological environment， ecology， environment， ecological res-toration， ecological construction

一引言

《科技術語研究》（現名《中國科技術語》）曾于2005年第2期辟專欄討論“生態環境建設”提法。由于這一提法是我國學術界和社會的流行用語，討論產生的學術影響和社會影響遠遠超出環境科學界和生態學界的范圍。這對于強化我國術語研究氛圍和提高我國科學技術術語的科學性、精準性有極大助益。本文試圖繼續上次的討論，對“生態環境建設”的提法作出進一步的評論。

二“生態環境”不應

作為環境科學與生態科學的術語

“生態環境”提法在我國產生并流行于環境和生態領域，并一直被作為基礎性術語使用。專欄對于它能否作為術語有不同意見。然而，無論是支持者還是反對者，都未有意識地限定“生態環境”論爭的學科領域，都未區分“生態環境”作為術語應用或作為詞組應用的可行性。因此，有必要首先明確這一論爭的范疇，是討論“生態

環境”作為環境和生態領域的基礎性術語的資格。

專欄中反對將“生態環境”視為術語的學者，其理由可歸納為兩條。其一，“生態環境”的含義因其構詞法問題而多義和含混，不具作為術語的資格；其二，如將“生態環境”定義為“由生態關系組成的環境”而用作環境科學和生態學的術語，其中的“生態”實質為贅語，并將引起嚴重的邏輯混亂。

首先，從構詞看，中文的“生態環境”既可作聯合結構解讀，又可作偏正結構解讀。由于“生態”和“環境”分別表示著兩大并列的學科領域，它們的疊用并不像“生態位”“科學種菜”“生態居住區”那樣具有顯而易見的偏正結構，往往也會使人理解為像“社會經濟”“經濟社會”那樣的聯合結構。這造成它的多義性，即：既可解讀為“生態和環境”(注：在我國，“生態環境”作聯合結構解讀的用語司空見慣，如“生態環境成本”“生態環境監測”“區域生態環境問題”“城市生態環境問題”“三峽庫區的生態環境保護”等。這時均應作“生態和環境”理解，其中既包含生態問題，又包含污染問題。)，又可解讀為“生態學意義上的環境”，或“由生態關系組成的環境”。事實上，這兩種理解幾乎同等地出現于我國學術論文、政府文獻和媒體文章中，由此不可避免地導致理解和信息傳遞的混亂(注：在我國，最具代表性的“生態環境”含義混亂之例，應是《全國生態環境建設規劃》（1999）與《全國生態環境保護綱要》（2000）這兩個重要的政府文獻。它們地位相當，功能相關。然而，前者的“生態環境”指的是受人類干擾的自然生態系統及自然-人工生態系統，而后者的“生態環境”既指“自然環境”又指“人工環境”（如城市環境），既指“生態”問題又指“污染”問題。)。作為術語，它在其應用領域的含義應當是單一的，明確的，規范的，內洽的。“生態環境”因其構詞問題而造成其多義性，使它不具備作為環境和生態領域基礎性術語的資格條件。

“生態環境”提法的支持者力圖將它按偏正結構界定為“由生態關系組成的環境”，以作為環境和生態領域的術語。同時以英語文獻中大量使用“ecological environment”來論證[1-2]。這一立論未免牽強。理由有四。

第一，在我國環境和生態領域，“環境”均遵循生態學對“環境”的定義，均是生態學意義上 的“環境”。難道有不是“生態關系組成”的“環境”嗎？即使污染，也是一種生態關系。因此，在環境和生態領域，將“生態”與“環境”疊用并做偏正結構的解讀，其中的“生態”一詞顯然是贅語。

尤其應當注意，“生態環境”在我國是作為生態和環境領域的基礎性術語，并往往取代原有術語“生態”和“環境”。如果承認它的合理性，必然意味著“生態環境”概念與原有的“生態”和“環境”概念不同，并具有知識和學術優越性。然而，事實上，它的使用因難以處置與“生態”“環境”概念之間的關系，而導致邏輯混亂。

就“生態環境”之于生態學而言，“生態環境”的范疇與“生態”有何區別？我國往往在區域層次上使用“生態環境”，如《全國生態環境建設規劃》（1999）中的“黃河上中游地區”生態環境，“長江上中游地區”生態環境，“南方丘陵紅壤區”生態環境，等等。這種“區域生態環境”與“區域生態”（或“區域生態系統”）有何區別？是前者包含后者，還是后者包含前者？如是前者包含后者，那么“生態環境”已不都是“由生態關系構成的環境”，超越了自己的定義；如是后者包含前者，則“生態環境”作為基礎性術語有何價值。此外，如果承認“生態環境”更具科學性，那么能否將經典的“生態學”定義（“對生物體與其環境的關系的研究”）改為“對生物體與其生態環境的關系的研究”？

就“生態環境”之于環境科學而言，這里需要弄清“生態環境”的范疇是大于“環境”，等于“環境”，還是小于“環境”。

● 如果它是大于“環境”，那么“環境”作為環境科學的基礎性術語有何意義？是否應將“環境科學”改為“生態環境科學”？將我國的“環境保護局”改為“生態環境保護局”？

● 如果它等同于“環境”，那么“生態環境”有何必要提出？

● 如果它是小于“環境”，那么環境科學中還有哪些“環境”不是生態學意義上的，并且這些非生態學意義上的“環境”有必要存在于環境科學嗎？

上述邏輯混亂均因“生態環境”一詞而起。

第二，筆者對英語文獻中“ecological envi-ronment”的使用做了進一步深入分析。利用google（谷歌）進行高級檢索，檢索分為兩類：其一是輸入“ecological environment，USA”；其二是輸入“ecological environment，China”。前者希望所檢索的英語文獻能反映外國學者或在美國問題上使用“ecological environment”的情況；后者希望所檢索的英語文獻能反映中國學者或在中國問題上使用“ecological environment”的情況。由于檢索獲得的文獻量巨大，而作者的時間和精力有限，對文獻的分析只能：①建立在抽樣基礎上，每隔9頁取1頁面，共取10個頁面；②進行目測的定性分析，而不是嚴格的定量分析；③重在分析“ecological environment，USA”中真正由外國學者撰寫的文獻。分析結果可分以下兩部分表述。

分析Ⅰ：“ecological environment，USA”與“ecological environment，China”的文獻比較：

● 文獻條目數。在“ecological environment，USA”名下約62 700條；在“ecological environment，China”名下約308 000條。后者遠多于前者。

● 文獻的學科分布。在“ecological environment，USA”名下，多于一半的文獻為非環境科學與生態科學領域，或多學科、跨學科領域；在“ecological environment，China”名下，文獻基本屬環境科學與生態科學領域。

● 文獻作者。在“ecological environment，USA”名下，近一半為中國學者撰寫（基本是環境和生態領域文獻），(注：其中包括一篇韓國人文獻，一篇越南人文獻。)另一半由外國學者撰寫；在“ecological environment，China”名下，基本全為中國學者撰寫。

● “ecological environment”在文獻中的地位。在“ecological environment，China”名下的文獻以及在“ecological environment，USA”名下由中國學者撰寫的文獻，“ecological environment”均作為重要的基礎性術語使用。在“ecological environ-ment，USA”名下由外國學者撰寫的文獻，“ecological environment”的地位詳見分析Ⅱ。

分析Ⅱ：對“ecological environment，USA”名下真正由外國學者撰寫的文獻的分析：

● 文獻的學科分布。這些文獻多在非環境和生態領域，或多學科、跨學科領域的文獻；少有環境和生態領域文獻。

● “ecological environment”在環境與生態領域文獻中的地位。在為數極少的這些文獻中，基本為國際組織或國外研究者研究中國環境和生態問題。其中如有ecological environment出現，多在引證、注釋和參考文獻，它們基本上是中國人撰寫的論著、報告等。極個別文獻也在正文使用ecological environment，這時它或是作為詞組或是作為特定術語出現。(注：這里試舉The Evolutionary Ecology of Science [3]中的一句話，“Much of modern evolutionary ecology can be under-stood as flowing from the premise that the most fundamental physical properties of the ecological environment energy content， time and space (whether literal or metaphorical， i.e. niche time/space) are what organisms are most liable to evolve adaptations to”。其中ecological environment 的含義由上下文語境決定。)

● “ecological environment”在非環境與生態領域，或多學科、跨學科領域的文獻中的地位。此類文獻數量很大。它們使用“ecological environment” 有三個特點：①這些文獻中的“environment”更為泛義，超越了環境和生態領域；②文獻中ecological environment的含義或由特定場合及上下文語境決定，或由作者給以具體定義；(注：此類例證比比皆是。1）ecological environment 的含義由特定場合和上下文語境決定，如：“The ecological environment can be conjectured at and the evolution of species and climates proposed”（古生物學）；“the effects of pesti-cides on humans and the ecological environment”（農業）；“Admiralty Bay is an area of outstanding ecological environ-ment with， historical， scientific， and aesthetic values”（地理科學）；“Reconstructing pre-colonization knowledge-base of ecological environment and sociolinguistic practices of Andamanese”（語言學）；“the social， economic， political， techno-logical and ecological environment of modern society”（社會學）。2）它由作者針對特定論題給出具體定義，如：“the macrosystem is one aspect of the ecological environment described by Brofenbrenner in his ecological framework for hu-man development”（醫學）。)③當它以詞組方式出現時，多為一次性的。

綜合上述分析，可得出結論：

（1）在所檢索的英語文獻中，中國學者的“ecological environment”使用率遠超過外國學者。

（2）中國學者基本是在環境與生態領域使用“ecological environment”；外國學者基本不在此領域使用，而是在非環境與生態領域，或多學科、跨學科領域使用。

（3）中國學者是將“ecological environment”作為學科的基礎性術語使用。外國學者使用“ecological environment”時，主要作為詞組使用，其含義由特定場合和上下文語境決定；也有在特定論題上作為術語使用的，它需由作者給以具體定義。

第三，真正能直接說明“ecological environ-ment”在國外環境科學和生態學中地位的，應是考察它是否被國際環境和生態領域的學術團體接受為術語。筆者利用google檢索“glossary of eco-logical term”（生態學術語表）與“glossary of environmental science”（環境科學術語表）。通過類似前述的抽樣分析，均未發現“ecological envi-ronment”作為術語列入。

第四，或許，更有價值的是，考察國外環境領域的“中譯英”專家對我國“生態環境”一詞及其英譯“ecological environment”的評價。美國的Translation Services USA網站刊載了Shannon Scott（S. 斯科特）的“A Journey into Chinese-English Environmental Translation”[4]一文。其中有一節專門討論“生態環境”一詞及其英譯：

An example is with shengtai huanjing. Again， most dictionaries provide the literal translation， “ecological environment”， which is not an unused or impossible combination in English. The problem is that this compound is rarely used as such in English. Usually when we speak of the “environment”， we are talk-ing about the “ecological environment”: there is no need to add the word “ecological”. In Chinese， huanjing can also refer to shengtai huanjing， but the full compound is customar-ily used， in contrast to the English.

該文章以為，大多數詞典對“生態環境”給出了“ecological environment”這樣的字面翻譯，這在英語中不是一個沒有用過或不能使用的組合。問題是英語在環境領域基本不這樣使用。這是因為英語中的“環境”就是“生態環境”，不需要再加上“生態”。不過Scott對中國人使用“生態環境”表示諒解，他認為中文的“環境”可能有更多的含義。其實，漢語與英語對“環境”的理解和使用并無二致，只是諸如“生態環境”等五花八門的用法與解釋，不僅讓中國人糊涂，也讓外國人糊涂了。

綜合以上四條理由，筆者支持黃秉維[5]，錢正英、沈國舫、劉昌明[6]與王祖望[7] 等對“ecological environment”的反對意見：

（1）如同黃秉維、錢正英、沈國舫、劉昌明建議的，在環境與生態領域，應放棄以“生態環境”作為基礎性術語，恢復“環境”作為基礎術語的 地位。在環境領域，還可使用“環境與生態”等用法(注：與“環境與生態”這一表述等價的還有“生態與環境”“生態和環境”“環境 / 生態”“生態 / 環境”等。外文亦是如此。)。

（2）“生態環境”（ecological environment）一詞作為偏正結構的“生態學意義上的環境”，可用于非環境與生態領域，或多學科、跨學科領域。這時的“環境”已超越環境和生態領域。這時的“生態環境”含義，或由特定的使用場合和上下文語境決定，如將“生態環境”與“社會環境”“經濟環境”“文化環境”等并列使用；或由作者給以具體定義。

三“生態”“環境”的含義

界定及“ 環境與生態”的使用場合

“生態”與“環境”各自均包含自己的“客體”和“關系”。(注：這里試舉兩個定義為例。一是“生態學”定義，它同時強調了“客體”：“Study of living organisms and their relationships with one another and the environment.”[8]。另一是“環境”定義，它同時強調了“關系”：“the combination of elements whose complex interrelationships make up the settings， the surroundings and the conditions of life of the individual and of society， as they are or as they are felt”[9]。)就“生態”而言，沒有構成生態的各種“客體”，哪來生態“關系”；就“環境”而言，如不考慮人類與其環境的諸多“關系”，怎能界定與研究“環境”這一客體。

“生態”與“環境”作為術語，無疑存在著聯系，同時也存在含義差異。尤其需要注意的是，當它們應用于生態領域與環境領域時，彼此含義的變化。在由國際生態學會（INTECOL）主導的生態領域，“環境”是從生物個體和集群角度界定的(注：生態學中的“環境”一般可定義為“All the biological and non-biological factors that affect an organism’s life.”[8]

)，它是物種生態和生物集群生態的一個必要且重要的組成部分。在由聯合國環境規劃署（UNEP）主導的環境領域，“環境”(注：環境科學中的“環境”一般可定義為“the combination of elements whose complex interrelationships make up the set-tings， the surroundings and the conditions of life of the individual and of society， as they are or as they are felt.”The environment thus includes the built environment， the natural environment and all natural resources， including air， land and water. It also in-cludes the surroundings of the workplace.)仍然符合生態學定義，只是它是從人類角度界定的。這時的“環境”是人類生態的環境，或稱“人類環境”（human environ-ment）。應當看到，環境科學的“環境”有一個含義拓展過程。它由20世紀60—70年代主要著眼于污染，拓展到80年代以來包括人類對整個地球生態系統的影響。“全球環境”（global environment）概念就是這樣產生的。這樣，自然生態成為當代人類環境的一個必要且重要的組成部分。這一理解可見諸UNEP及GEF（全球環境基金）對“全球環境問題”（global environmental issues）的界定，它包括：氣候變化，生物多樣性，土地退化，國際河流，持久性有機污染物（POPs），等等。可見，其中既有污染問題，又有自然生態和自然資源問題。

根據以上討論，可以確認“生態”和“環境”在生態學與環境科學中的含義聯系與差異。當它們用于生態領域時，應由“生態”統率，“環境”居其下。當它們用于環境領域時，應由（人類）“環境”統率，“生態”居其下。國際學術界大體都是這樣使用的。在我國，黃秉維提出“生態環境就是

環境”[5]，并建議“環境”取代“生態環境”。他所指的就是環境科學中的“環境”，就是“人類環境”。這符合國際學術界的共識。

還應看到，在國內外學術界常常將“生態”與“環境”聯合使用。在國外英語文獻中，這兩個詞或一起作為名詞使用，如“ecology and environment”“environment and ecology”，或一起作為形容詞定語使用，如“ecological and environmental”等。在我國，也出現以“環境與生態”或“生態與環境”取代過去的“生態環境”提法的趨勢。這些用法應當認可。原因有：①“環境與生態”是由兩個獨立術語構成的詞組，而不是一個新的術語，不存在重新定義的問題；②“環境與生態”往往分別指生態領域與環境領域，這樣的聯合使用是必要的；③即使“環境與生態”只用于環境領域，這時其中的“生態”多指“自然生態”，而“環境”多指“污染環境”，這樣的使用也是允許的。

參考文獻

［1］ 王如松. 生態環境的內涵回顧與思考. 科技術語研究，2005（2）：28-31.

［2］王孟本. 關于生態環境一詞的幾點商榷. 科技術語研

究，2006（4）：33-34.

［3］ Blute， M. The Evolutionary Ecology of Science. Journal of Memetics - Evolutionary Models of Information Tran smission，7. 2002. http: //jom-emit.cfpm.org/2003/ vol7/ blute_m.html.

［4］ Shannon Scott. A Journey into Chinese-English Envir- onmental Translation. Translation Services USA. http://www.translation-services-usa.com/articles/a-journey.shtml.

［5］黃秉維. 地理學綜合工作與學科研究∥陸地系統科學與地理綜合研究—— 黃秉維元素學術思想研討會文集. 科學出版社，1999.

［6］錢正英，沈國舫，劉昌明. 建議逐步改正生態環境建設一詞的提法. 科技術語研究，2005（2）：20-21.

［7］王祖望. 我對“生態環境”及“生態建設”兩詞的看法. 科技術語研究，2005（2）：35.

［8］ USA-EPA. Terminology Reference System. http:// www. epa.gov/trs.

［9］ Eurostat’s Metadata Server. CODED. http://ec.europa. eu/eurostat/ramon/nomenclatures/index.cfm?TargetUrl=LST_NOM_DTL_GLOSSARYStrN-om=CODED2StrLanguage Code=ENInt Current Page=1.

徐嵩齡：中國社會科學院環境與

發展研究中心，100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