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聞王夔院士對名詞工作極為熱心,每次提及,全國科技名詞委事務中心的老同志總是贊不絕口:“20多年來,王院士一直非常認真投入地做化學名詞,讓人敬佩。”
是什么讓一位院士如此熱心名詞工作呢?
帶著疑問和崇敬的心情,筆者采訪了王夔教授。
那時候工作全是自覺的
王夔院士神定氣閑、沉穩平和,是位敦厚、慈祥的長者。
當談及如何涉足名詞工作時,王院士沉吟片刻,說道:“當時我們覺得名詞工作很重要,是化學界甚至科學界共同的基礎性問題,加上和全國科技名詞委王寶瑄同志聯系比較多,我們常常在一起討論定名問題,就進到這個領域中來了。當時的環境和現在的不太一樣,那時候工作全是自覺的,也沒有現在的發表研究論文的壓力,所以我們還挺投入的。那時我們都沒有計算機,通過手寫,制作卡片,收集整理名詞比較困難。不過那時名詞比較少,現在的名詞爆炸性地增加,今天做起來難度就大多了。這是一。第二,那時我們對以前審定的個別名詞有些看法,需要研究。而且每一個關于名詞的不同意見背后都是科學問題,很有討論的必要,所以我們也愿意把精力花在這個上面,把這個問題力求解決得圓滿一些。再有一個督促我們做的,是兩岸名詞對照交流的問題,當時兩岸已經有過一些接觸,比如一起參加過國際化學奧林匹克競賽,逐步了解到大家對學術交流的問題最關心,而其中名詞是障礙,你這么叫,他那么叫,難以交流,我們也看了臺灣的化學名詞本子,看了后也深有感觸,因為它還是國立編譯館編訂的名詞,國立編譯館是1932年在大陸成立的。他們的化學名詞,確有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但也有不合適的地方。于是我們力求把臺灣的老師找來,進行對照和交流,后來就有了兩岸統一元素命名的問題。這個問題就更加重要了,責任也就更大了。就這樣,我們一點一點地開展起名詞規范工作?!?
王院士接著說: “在無機化學名詞討論中,張青蓮先生、梁樹權先生、戴安邦先生、申泮文先生這幾位老前輩是我們學習的榜樣。老先生們積極參與,而且特別負責,有時為一個名詞爭論好幾年。很多名詞就是這么爭論出來的。他們非常認真,互
相較勁兒,往往在一封信中,就給你引經據典,查了很多資料。有時他們會打電話來問這個名詞最后怎么定的,那我們就必須交代清楚。不過有時意見始終不能一致,我們就要 走‘中間路線’,設法找一個兩頭都能接受但是又符合科學內涵的名詞?!豹?/p>
科技交流要暢通,名詞規范是關鍵
“名詞規范工作很重要啊。”王夔院士感嘆道?!靶碌默F象新的概念出來了,它自然而然的就有新的名詞了,如果一提到某個名詞,大家都能明白,那就能很好交流了。所以,科技交流要暢通,名詞規范是關鍵?!豹?/p>
“所有的學科都以名詞為基礎,一個學科的名詞規范了,這個學科的發展就會得到促進。在科學的課堂里,你總是要給科技名詞以科學的定義,按照名詞是什么,定義是什么,通過不同的人不同的講法,慢慢引導出事實或者現象,比如說,這個名詞叫氧化還原,那么,什么是氧化還原,定義是什么,這是必須說清楚的,沒有這樣確切的名詞和定義,就會使學生概念不清,糊里糊涂?!豹?/p>
“我想,名詞混亂情況至少有這兩種。一是,如果這個名詞是中國人自己提出來的,我們可以宣布這個詞叫什么,然后大家都跟著它走,但是至少在化學學科里,多數是外國人先命名的,要把它變成中文名詞,就得翻譯,而翻譯時大家比較隨意,你取這個詞,他用那個詞,結果造成不統一了。還有另一種情況,我的研究領域需要跟生物學結合,我了解生物學名詞有這樣一個特點,同一個事物,不同的人,不同的時期,可能叫不同的名字。我猜想,可能是不同時代的人,用不同的對象做出來的,比如,你是在1949年用一個什么方法測出來一個什么東西,叫什么什么酶了,我在另外一個材料里發現一個酶,我又管它叫什么什么酶了,最后放在一塊,哦,原來大家指的是同一個東西!可是這些名字都已經存在了,而且不同的學派、不同的人,已經在用不同的名字。內行人也許知道,對外行來說就亂套了——這到底誰是誰,怎么回事?不清楚。所以外行人進到一個學科里,常常會遇到名詞混亂的問題,我們化學這種的情況少,生物學里頭特別多。”
名詞不光是給內行準備的
談到對當前名詞工作有何建議和想法時,王院士說:“名詞是給內行準備的,同時是不是還考慮到外行了?這個外行當然不全是說老百姓,你在這個學科是專家,在別的學科可能就是外行。比如,現在大家都用統計學,統計學里的有些名詞我就搞不清楚,但是我要用它,因為所有試驗結果的分析都要統計。就要用統計學理論和知識。全國科技名詞委是不是應該在這方面要關注一下?!豹?/p>
審定名詞要結合中文語言環境
“我覺得這個很重要,”王院士深有感觸地說,“如果我們審定出的名詞不符合漢語語言習慣,就很難流通開來。有好多的名詞很難說就是你這幾個專家用,別人不用。還有一個重要問題,就是法定SI單位的文字敘述問題。比如說物質的量,因此按規定不能叫‘摩爾濃度’,而應該叫‘物質的量濃度’,我要是說氫氧化鈉的濃度,就必須說‘氫氧化鈉的物質的量濃度’。如果譯成英文,豈不成了笑話?我們經常舉這種例子來說明制定名詞不能不顧語言習慣。還有詞組,其實把詞組搞好,也很重要。現在常常說的‘后什么什么的’,如后現代主義,英文把‘后’擱在前頭,那么到底是‘基因組后時代’,還是‘后基因組時代’?再如化學生物學,英文有叫 chemical biology的,還有叫chemobiology的,那么我們所說的化學生物學定義究竟是什么呢?”
我總是在和名詞打交道
“有機試劑、金屬離子水解沉淀的掩蔽、細胞生物無機化學,這三個名詞是否就能勾勒出您的科研創新工作軌跡?”筆者問道。
“應該說第二個名詞不必要,”王院士笑了笑,“在(20世紀)70年代前,我研究的是配位化學在分析化學和生命科學里的應用,所以開始所做的有機試劑和分析掩蔽研究都是配位化學在分析化學中的應用。那時候學蘇聯,蘇聯在這方面發展很快,我們是按照人家精神做的,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要說創新,頂多新化合物掩蔽有一點點創新,思想上有點新,別人很少做,但是掩蔽這個詞是舊的,所以你還不能說你本身是創新的。后來我們搞生物無機化學,是配位化學在生命科學里的應用?!豹?/p>
“生物無機化學在國外發展成為一門新興學科,是在‘文革’期間。那時我們一點都不知道,等到‘文革’以后,70年代末,我們重新回實驗室,發現‘冒’出來一個新的學科。而那時有機試劑研究比較衰微,因為有機試劑是依附于分光光度法、比色法,而這些方法后來被新的方法,如原子吸收等代替了。所以我們就挑選了細胞生物無機化學這個方向。在細胞生物無機化學方面,是有一定的創新,因為從國外到國內,在幾年以前,大多數生物無機化學都不是拿細胞作為研究對象的。拿細胞做實驗有困難,而且研究的人如果是化學家,對他們來說,培養細胞,處理細胞,在細胞層次上測定,又難做,又復雜,結果也不像化學實驗那么確切,所以多是生物無機化學研究仍然按生物配位化學模式去做。我們因為在醫學院,有特殊條件,而且醫生們和其他的老師們也希望我們在化學上跟他們‘靠攏’,我們得到他們的幫助,也得到他們啟發,所以,我們搞的細胞層次的生物化學是有創新,無論從概念上和實驗方法上,都是比較先進的。”
“我們搞細胞生物無機化學,是研究金屬離子與細胞相互作用中的化學事件與生物效應的關系,探索生物無機化學反應間的規律。就是說,生物體里頭有許多的無機物,像鈣離子、磷酸根等等,它們在生物體里起著一定的生物功能,叫必需的離子;那么外來的,不是必需的,比如說汞、鉛這些東西,它們就會對細胞造成影響,這個影響有時可能看著是正面的,有時是負面的,我們就總結這些規律。它們之所以表現在正的、負的影響上,主要是和必需的金屬離子有相似和相異的差別,這其中我們覺得有一個所謂的相似性和相異性的問題,通過這種分析,可否總結出一套東西來,用以反映出這些必需的跟不必需的之間、相同地方和不相同地方之間,怎么就能表現出有毒或有益了?或者說在低濃度下有益,在高濃度下有毒?這就提到了統計學名詞——聚類分析。你看,我總是在和名詞打交道?!豹?/p>
采訪后的啟示
從談話中,筆者體會到了一位院士的名詞情結。偶爾翻開《院士思維》一書,看到王夔院士寫下的一段話:“在熱點和冷點之間、主流與非主流之間,我寧愿選擇后者;我知道這是眾人所不為的,等于在廣漠中踽踽獨行。同行少,可借鑒的經驗少,論文被引用少,被理解的少,或許終生無人喝彩。但是,相當多的創新工作,都是在甘于寂寞的心態下進行的?!豹?/p>
筆者徹底恍然:雖然王夔院士指的是從事細胞生物無機化學研究的創新工作,其實名詞規范工作何嘗不也是這樣?冷點、獨行、無人喝彩……這些也是與名詞工作結緣的,看來這種情結是天然的。正是這種割不斷的情結,才促使著許許多多像王夔這樣的科學家們,幾十年如一日地熱心參與名詞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