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術語翻譯系錢鍾書先生譯論譯藝之一部分,學界此前對其研究寥寥。本文對錢鍾書與術語翻譯進行了探討,內容包括譯文特點,翻譯策略,譯路歷程,注意事項等。
關鍵詞:錢鍾書,術語,翻譯
A Study of QIAN Zhongshu’s Terminology Translation
YANG Quanhong
Abstract: As an integral part of QIAN Zhongshu’s translation thoughts and practice, terminology translation has been previously neglected. The present paper offers a brief study of QIAN Zhongshu’s terminology translation, focusing on such things as features of his versions, translation strategy and difficulty of terminology translation as well as matters needing attention in the process of terminology translation.
Key words: QIAN Zhongshu, terminology, translation
近日翻閱過期雜志,偶而讀到一篇文章,內容是關于英語辭格oxymoron之釋義及漢譯者。文章說,oxymoron指的是“一個短語把兩個自相矛盾的詞兒組合起來,以產生一種特別的意思或理念”[1]。對于該詞的兩種譯名,即“逆喻”和“矛盾修飾(法)”,作者皆不以為然。不過,對于oxymoron究竟怎樣漢譯才好,作者又沒有給出高見,而是給了一條多少有點無奈的建議:“不必套譯乃至硬譯。”[1]從文章本身看,作者對oxymoron之漢語譯名其實知之不全,其他不論,他對錢先生所給譯名至少是不知道的。要是有關同志當初知道錢先生曾經對oxymoron給出過“冤親詞”一譯,他那文章也許不得不作一些更改了。就我們觀察,雖然錢先生在術語翻譯思想與翻譯實踐等方面皆有與眾不同處,但知之論之者都不在多數,特撰此小文略作介紹。
一譯文特點
錢鍾書先生認為,文學翻譯的最高理想是“化”,其內涵或曰要求有二:一是不露生硬牽強之痕跡,二是完全保存原作之風味。[2]人們每謂錢先生的譯作俱已“入于化境”,在筆者看來,他之術語譯名即屬此種“投胎轉世”的“造詣高”的翻譯:既能曲盡原文深義,又能自然熨貼地表達。說錢先生的術語翻譯具有“化”的特點,還另有一指,那就是“歸化”。換句話,從語言地道性方面衡量,錢先生所給譯文完全是“國貨”,絲毫不見洋腔洋味兒。以上文所涉oxymoron之漢譯為例,它既是將兩種詞義截然相反的詞語安排在一起,借以造成突兀而相輔的怔忡效果,以“冤親詞”相譯便不能不說業已達乎“出神入化”與“中國化”,難怪陸谷孫先生要慨嘆其“何其精辟又何其妙遠”了![3]
為讓大家對錢譯術語略多些感性認識,不妨來多看幾個辭格及文論術語之傳譯實例:simile 顯比;analogy 比類推理;chronology 淵源學;climax 造極;gradation 進階;ambiguous 曖昧可兩屬;chiasmus 丫叉法;dilemma 兩刀論法;familiar style家常體(小品文的格調)。對于此種術語翻譯,錢先生可謂情有獨鐘,因為我們發現,就是對于一些已有通譯的術語,他也不因此而放棄自己富有個性的譯文,行文中常常兼而用之,比如:metaphor 隱喻/隱比;paradox 詭論/翻案語;synaesthesia 通感/感覺挪移。這些譯文中,后者一望而知是錢先生的手筆。
就有關術語傳譯策略而言,模仿錢先生者偶可見。①以上文climax一語為例,錢先生所給譯文為“造極”。與該字相關的有這么一個辭格anticlimax,教材及工具書一般譯之為“突降”,不過,也有人給出具有錢氏風格的譯文:陸谷孫先生所給“蛇尾”[3]以及高克毅先生所給“虎頭而蛇尾”[4] 等即當如是。
二研譯并重
翻譯界流行這么一句話:翻譯什么就研究什么,研究什么就翻譯什么。這說明翻譯與研究實在不可分離。在這方面,錢先生算得上是楷模。他不僅“孜孜閱讀”過“詩話”與“文類”,[5]對“比喻”和“通感”等修辭的研究更是讓人望塵莫及。以“比喻”為例,有關研究能出錢先生右者恐怕就不在多數。大家知道,比喻是文學不可或缺的修辭手法,也是衡量文學才能的感器重要標尺。自漢代《詩大序》將其列為詩的“六義”之一,我國歷代詩人在創作中一貫重視此一手法。但在我國修辭學史上,相關理論總結都僅僅停留在分類上,錢先生對它的論述卻頗多新解勝義,揭示出比喻運用中的二種規律性現象,即“比喻之兩柄”和“比喻有兩柄而復具多邊”。對此,有學人評論道:“比喻是佛經文學的一大特色。佛教自漢代傳入中國,歷來誦讀佛經者不可勝數,而能獨具慧眼,從這個角度讀佛經,又讀出規律性的,實在是絕無僅有。”[6]
可以說正是在相關專業方面鉆得進去,錢先生在翻譯相關概念和術語時也才能“跳”得出來。與“爬”“走”“行”方式不一樣,這個“跳”字不會留下一點痕跡。還是以前面所說“冤親詞”為例,它之問世蓋與譯者平日之留意與研習密切相關。水晶同志曾有這樣的回憶:年輕的張洪年教授曾用《水滸傳》里王婆一句費解的玩笑語(即第二十四回《王婆貪玩說風情》中“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蕩溫和大辣酥。”——作者)質疑錢——這幾個字被張寫在一張紙上,錢一瞥該紙條,一目了然道:
這是一句玩笑話,也就是西洋修辭學上所謂oxymoron,像是新古董novel antiques便是。像河漏子(一種點心小吃)既經蒸過,就不必再拖;大辣酥(另一種點心小食)也不可能同時具有熱蕩溫和兩種特質。據此可以斷定是王婆的一句風言語,用來挑逗西門慶,同時也間接刻畫出潘金蓮在《水滸傳》中正反兩種突兀的雙重性格。[7]
三釋譯并舉
《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導言中說:“關于一部分術語的最佳英譯,已不乏討論;其實沒有什么最佳的翻譯,只有好的解說。”[8] 錢鍾書先生對一些術語的翻譯,即不是只單單給出譯文,而是常有過人的分析與解釋。以繪畫中的“(意)周”與英文中的complete為例,在得出二者可以互譯之結論前,錢先生便有如下一大段的解說:
……南宗畫的原則也是“簡約”,以經濟的筆墨獲取豐富的藝術效果,以減削跡象來增加意境(“less is more”——Robert Browning: Andrea del Sarto)。張彥遠講“疏體畫”用筆不同于“密體畫”,早說出這個理想:“筆才一二,像已應焉。離披點畫,時見缺落,此雖筆不周而意周也。”(《歷代名畫記》卷二《論顧陸張吳用筆》)“周”是“周密”、“周到”、“周備”的“周”。他在本節里強調“書畫用筆同”,我們不妨挪借另一個唐人論書法的話作為注解:“‘損’謂有余。……謂趣長筆短,常使意勢有余,點畫若不足。”(……)“損”就是“見缺落”,“若不足”就是“不周”。……休謨可能是首先拈示這種心理活動的哲學家,……對象蔽虧不明(by throwing it into a kind of shade),欠缺不全,就留下余地,“讓想象有事可做”(leaves some work for the imagination),而“想象為了完足那個觀念所作的努力又能增添情感的強度”(the effort which the fancy makes to complete the idea gives an additional force to the passion)。……對象“蔽虧”正是“筆不周”,在想象里“完足”正是“意周”,“complete”可算是“周”字的貼切英譯。[2]
術語翻譯不易,而要說出個所以然就更難。錢先生雖是學界大家,于一些術語之傳譯與論說也非總是可以得來全不費工夫。以西人文筆中的texture一語為例,他一九三三年十月五日刊于《大公報·世界思潮》第五十六期上的《作者五人》一文中說,桑塔亞那的書不易看,有一點很近卜賴德雷,“他們兩人的文筆的纖維組織——Edith Sitwell的Pope傳里所謂texture——都很厚,很密。”[2] 在這里,錢先生尚是以“纖維組織”在解讀和譯介英文中的texture。而在1935年6月5日刊于《人間世》第29期的《不夠知己》一文中,他卻說:“夏士烈德的火氣比溫先生(即溫源寧)來得大;但是溫先生的‘肌理’似乎也不如夏士烈德來得稠密。”[2] 在該句話之“肌理”二字后,錢先生特地用括號加注道:“這是翁覃谿論詩的名詞,把它來譯Edith Sitwell所謂texture,沒有更好的成語了。” ①[2]這里,錢先生已將“纖維組織”更換成了“肌理”,不過,對于這樣做的理據并無詳細交代。隨著時間的推移,于1937年8月《文學雜志》第一卷第四期的《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的一個特點》一文中,錢先生則給出了如是傳譯的理由,他說:
我們自己喜歡亂談詩文的人,做到批評,還會用什么“氣”,“骨”,“力”,“魄”,“神”,“脈”,“髓”,“文心”,“句眼”等名詞。翁方綱精思卓識,正式拈出“肌理”,為我們的文評,更添一個新穎的生命化名詞。古人只知道文章有皮膚,翁方綱偏體驗出皮膚上還有文章。現代英國女詩人薛德蕙女士(Edith Sitwell)明白詩文在色澤音節以外,還有它的觸覺方面,喚作“texture”,自負為空前的大發現,從我們看來“texture”在意義上,字面上都相當于翁方綱所謂肌理。[2]
四譯路坎坷
錢鍾書先生曾說過這么一句話:“翻譯總是以原作的那一國語文為出發點而以譯成的這一國語文為到達點。從最初出發以至終竟到達,這是很艱辛的歷程。”[2]從上文他對texture的譯介歷程而觀,術語的翻譯確乎很難一蹴而就。如果說將texture先譯作“纖維組織”而后再更譯為“肌理”已可見出譯途艱辛之一斑,錢先生依不同語境而將style分別譯作不同的名稱也許更能見出譯者的付出。從相關文獻看,style不是被譯為“作風”便是被譯作“風格”,可在錢先生筆下,該詞卻有著多種譯文[2]:有譯作“文”或“文章”者,如“繁詞曲譬,理不勝詞,曰多肉之文(a fleshy style);詞不該理,曰多筋骨之文(a bony and sinewy style)”;“在西洋語文里,我們習慣上只說‘一種或這種多肌肉的文章(a or the muscular style)’,不說‘一切文章的肌肉(the muscles of the style)’。”也有譯作“文筆”的,如“福樓拜以為是牡蠣生病所結成,作者的文筆(le style)卻是更深沉的痛苦的流露。”還有譯作“格調”者,如“體之得失,視乎格調(style),屬形式者也;品之尊卑,系于題材(subject),屬內容者也。”自然還有譯作“風格”的,如“表情是性情品格身世修養在體貌上的流露,說它是外貌,卻又映射著內心,譬如風騷女人的花眼,強盜的殺相;假如體貌算是外表,性格算是內容,那末,表情就抵內外詞意融通一貫的文章風格(style)”[2]。
嚴復曾謂:“蓋翻艱大名義,常須沿流討源,取西學最古太初之義而思之,又當廣搜一切引申之意,而后回觀中文,考其相類,則往往有得,且一合而不易離。”[13]這話說來容易做來卻難,嚴氏本人曾將“三段論法”譯為“連珠”,對此,錢先生評之為“混淆之失惟均也”[14]。由是看來,關于術語翻譯,錢先生的下句話我們也不妨記住:“言譯事者以兩國語文中貌相如而實不相如之詞與字,比于當面輸心背面笑之‘偽友’防惕警嚴。”[1]舉個例來說吧,“西方所謂poetry非即吾國之詩;所謂drama,非即吾國之曲;所謂prose,非即吾國之文。”[2]因之,動輒在“poetry”與“詩”,或者在“drama”與“曲”,再或在“prose”與“文”等假朋友之間畫等號,都屬貌似而實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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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高克毅. 美語錄·言猶在耳.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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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王栻. 嚴復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
[14]錢鍾書. 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
楊全紅:四川外語學院, 40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