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和身份,只能用A和B來稱呼他們。他們曾是兩個鮮活的生命,兩場車禍卻讓他們變為一杯骨灰,在高淳縣殯儀館里永遠沉默。
倘若他們地下有靈,一定欣慰——有那么多人,在幫自己追討生命的價值和尊嚴:
2006年4月,高淳縣民政局為他們提起民事訴訟,打起“國內流浪漢維權第一案”。一審敗訴后,民政局上訴至南京市中院。
2007年1月13日,四五十位法律學者、律師、法官、檢察官匯聚南京大學,為他們的道義與公平展開討論,研討會論文集竟厚達171頁。
民政局是否有資格為流浪漢維權?官司能否勝訴?如何完善社會救助制度?人們在期待最終的答案。然而對生命尊嚴的追問,意義已遠遠超越官司本身。
兩個“無名生命”的身后官司
2004年12月4日晚6點10分左右,天色微黑,一輛小型客車行駛在南京高淳縣雙固公路上。“軋著人了!”等酒后駕車的李某猛然驚覺,慘劇已經釀成。躺在公路上的A被當場碾壓致死。高淳縣公安局交巡警大隊認定:李某與A負同等責任。A僅有的身份信息:男性,30~40歲。
2005年4月2日晚7點30分左右,高淳縣居民王某駕駛三輪運輸車,將B撞至機動車道內。一輛小客車恰在此時迎面駛來,B被當場軋死。經縣交巡警大隊認定,兩肇事司機均負有同等事故責任。B沒有責任。B僅有的身份信息;男性,50~60歲。
事故發生后,交警刊登認尸啟示,但無人認領。兩起事故中,由于駕駛員均構不成交通肇事罪,如沒人為兩位流浪者維權,將出現“死了白死,撞了白撞”的局面。2006年4月,高淳縣民政局以社會救助機構及流浪漢監護人的身份,將肇事司機和保險公司告上法院,分別索賠18萬元和16萬元。2006年12月18日,高淳縣法院作出一審裁定,認定高淳縣民政局與死亡的無名流浪漢之間沒有近親屬關系,民政局不符合原告主體資格,不享有民事賠償請求權,裁定駁回其訴求。
2006年12月26日,高淳縣民政局向南京市中級法院提起上訴。
“由民政局出面代流浪者維權,是高淳縣民政、交警、檢察等部門多次磋商后決定的。大家覺得民政局是最合適的主體。檢察機關也發了兩封檢查建議書給我們,支持我們起訴。”2007年1月13日,高淳縣民政局局長張朝霞說。高淳縣檢察院副檢察長趙六福透露,打官司也是逼出來的,肇事方要求盡快處理事故,甚至要告公安部門行政不作為。
法院有責任彌補法律漏洞
高淳民政局要求肇事者及保險公司賠付死亡賠償金和喪葬費。爭論由此產生:民政局有沒有資格代流浪漢維權和索賠?
研討會上,有專家指出,在現有法律體系框架下,民政局確實不具備訴訟主體資格。侵害生命權需負擔民事賠償責任,但它不是對生命本身進行的“命價賠償”。民事訴訟賠償,是賠給與死者相關的利益主體——據最高人民法院規定,僅限于受害人的撫養人和近親屬。流浪漢維權,最大的問題是其近親屬不明。如果有近親屬,就應由親屬來訴訟,輪不到民政局;如果沒有近親屬,肇事者就無需賠償;如果近親屬不知道消息,那就從知道那天起計算訴訟時效。據相關法規規定,民政局對流浪者的救助范圍是臨時性的救助,不包括為其維權打官司。
但也有專家指出,流浪漢對自身權益保護處于“真空”狀態,迫切需要有機構或單位為其提供日常救助和法律援助。對本案應放寬訴訟主體資格。南京大學法學院副院長李友根認為,高淳縣法院將起訴予以駁回,是基于現有法律的直接規定而作出的。但我們也要考慮法律制度是否有漏洞。現有法律基于一個認識基礎:凡死者均有近親屬,也只有近親屬才能請求賠償。流浪漢是體制外的邊緣群體,法院有責任通過判決,彌補法律漏洞。南大法學院教授張淳說,此案有兩點意義:促進立法機關修改完善法律;呼喚法官在審理案件中的司法創造。
打官司不是估價生命,而是追償生命權
“聽了研討會,我對案子的勝訴更沒信心了!”高淳縣民政局局長張朝霞有些困惑。參加研討會,本想聽專家分析官司怎么打,但顯然沒找到答案。“訴訟時我們也知道自己主體資格不太適合,但誰是最合適的主體?就在2006年11月,高淳又發生一起流浪者被撞死的事故。如果判我們敗訴,哪個部門來為他們伸張正義?”
南京市民政局局長張良禮認為,高淳縣民政局能不能為流浪漢打官司,很難從法律上明確判斷。但是,生命平等而可貴,這是社會的基本價值體現。當一個流浪漢的生命受到侵害又沒有親屬為其維權時,社會、政府有責任站出來,他說:“不管達官貴人還是身份不明的流浪者,生命健康權都應受法律和道德的同等保護。要求賠償本身不是估價生命,而是實現權利。死者生命已去,活著的人有責任用法律為其追償生命權。”
給活著的流浪者更多溫暖
2007年1月12日上午10點,23歲的沈力(化名)走進南京救助管理站大門。天空飄著細雨,有些陰冷。沈力沒打傘。他縮頸弓腰,向門衛確認地點后,快步走向救助樓。
“我已經在外面流浪20多天了,一直沒洗過澡。”在救助樓的依良室里,記者找到了他。他正在吃著救助站工作人員給他泡的方便面。老家是湖北黃梅縣的他,身上的薄羽絨服看上去油黑發亮,腳上的鞋子破了幾個大洞。 “你穿多大號的鞋子?快換上棉鞋,吃完飯,洗個澡,再把衣服也換了。”救助管理站救管科科長王紅兵問,“年輕的帥小伙子,怎么搞成這樣了?”
“我到蘇州打工,剛下火車,行李被人偷了。就靠身上50塊錢,我撐著過了這么多天,再不到救助站來,不餓死也被凍死了!”沈力每天晚上隨便找個角落睡覺,凍得睡不著,只好半夜起來跑步,暖和暖和身子再睡。后來聽說可以到救助站,就自己找來了。
目前,救助站里有120多名求助人員,大部分都是成年男性。很多都是像沈力這樣找不到工作的流浪者。走進兒童區,像到了幼兒園,走廊貼滿卡通畫和名言警句。七八個流浪兒擠在“美妙旋律”小屋里唱卡拉OK。旁邊是“自立起點”,孩子們可在這里學縫紉和修自行車……
“一般的求助人員,我們給買一張回家的車票讓他們回家。對老、幼、病、殘、孕這五類求助人員,我們會派人把他們送回家。”王紅兵說,最近天氣變冷,前來求助的人增多了。 采訪結束,記者與王紅兵道別時,一位穿著整潔的年輕女孩兒又走進救助站。“我來南京找姐姐,包和手機都被偷了。”說著,這位浙江諸暨的女孩眼淚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