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山露水的地上根

眾所周知，植物的根是向地下生長的，而莖則是背地向上生長的。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根和莖有著不同的任務：根沿著地球引力方向向土壤深處生長，是為了吸收到充足的水分和無機鹽，同時完成固定植物體的任務；莖在地面逆地球引力方向向上生長，是為了占據地球表面的空間，使綠葉得到充足的陽光以滿足光合作用的需要。如此看來，如果根朝上、莖朝下“倒行逆施”，那么這樣的樹是不會存在的。但是，事實上，在生態環境復雜多變的地球陸地上，為了獲得更廣闊的生存空間，有些植物的根、莖、葉等營養器官，在完成自己主要任務的同時，也會靈活機動，成為一專多能的“多面手”。我還沒有見過莖朝地下深處生長的植物，但根背地向上生長的植物，在20年前我就親眼見到了。

那是在廣州華南植物園中。當時，我正走到一處長有裸子植物的水域旁，我驚異地發現，在靠近岸邊的淺水中，以及近水的地面上，矗立著許多高幾十厘米、奇形怪狀的“樹樁”：有的像端坐著的觀音，有的像人的上舉的膝關節，還有的像蹲在地上前爪合抱的松鼠……再看它們身旁，是一棵棵挺立在水中或水畔的樹，有我國著名的“活化石”水松，有原產于北美東南部沼澤地區的落羽杉。這些怪模怪樣的“樹樁”與近旁的樹木有何關系?我一時看不明白。后來，經植物園工作人員點化，我才知道，這些“樹樁”，其實就是大名鼎鼎的“呼吸根”。

呼吸作用是生物所共有的生理活動，植物也不例外。綠色植物不僅需要在有光照的條件下，通過光合作用將二氧化碳和水合成碳水化合物，釋放出氧氣，同時也需要一刻不停地吸進氧氣，放出二氧化碳，以滿足體內一切活細胞呼吸作用的需要。因此，即使是長期生長在地下的根，也需要一定的氧氣供應。當樹木生長在潮起潮落的海濱潮間帶，或常被水淹沒的內陸沼澤地上時，扎在缺氧的淤泥中的根就會感到“憋氣”，甚至可能因長時間得不到足夠的氧氣供應而窒息死亡。因此，為了得到足夠的氧，一些樹木的根系中就會生出反潮流的“倒行者”，它們像莖一樣逆地球引力方向生長，將身體伸出水面或地面，暴露在空氣中，盡情享用大氣中的氧，然后通過通氣組織將氧氣送往仍埋頭于地下工作的整個根系，使樹木可以安身立命于缺氧的淤泥環境。這種倒長的呼吸根，在熱帶沿海的紅樹林中和溫暖潮濕的內陸沼澤林中十分常見，是植物根系“倒行但不逆施”的典范。

支柱根和板狀根：眾星捧月

呼吸根的存在證明，植物的根的生長并不局限于地下地只要生存繁衍需要，它們一樣會顯山露水，暴露在地面。榕樹的支柱根進一步證明了這一點。

生活在我國西南、華南地區，以及福建、臺灣的朋友對榕樹可能不陌生，這種?？崎艑贅浞N在亞洲熱帶地區居民的心目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常被人們世代保留在村頭、寨旁，尊為保村、護寨的“神樹”，或被視為地標樹、風景樹、納涼樹……就連聯合國“老人年”的標志圖案也是一株大榕樹。

榕樹的馳名主要源于其體型的龐大。在我國廣東省新會縣的天馬河中，有一座叫做“小鳥天堂”的小島。遠遠望去，島上一派濃綠；當乘船駛近時，眼前是一片由近百棵樹組成的“密林”只有登上小島，進入“密林”時，才會驚奇地發現，“林”中的樹木的樹干和枝杈彼此相連，一脈相通。原來，在這座占地約900平方米的島上，所謂“密林”，實際上只是一棵“獨木成林”的大榕樹，那些所謂的“樹干”，其實都是從這棵榕樹的分枝上垂下并通達地面的支柱根。在眾多支柱根的支撐下，整個樹冠猶如由一根根立柱擎起的巨大穹頂，將整個小島蓋得嚴嚴實實的，成為各種鳥類棲息、繁衍的樂土，“小鳥天堂”也因此而佳名遠揚。

在我國云南省盈江縣銅壁關，也有一棵巨榕，它比“小鳥天堂”榕樹更為壯觀。這棵大榕樹從樹上垂到地面的支柱根有100多條，樹冠蔭地面積約3000平方米，是我國當仁不讓的“榕樹王”。據報道，世界上已知最大的榕樹在印度加爾各答植物園中，這棵世界榕樹之王在562根通達地面的支柱根的支持下，樹冠蔭地面積達到7000平方米。如果按每平方米可以容納3個從容坐、立的人計算，在這棵榕樹下可以接納2萬多人共享綠蔭。正是支柱根的“眾星捧月”，才使榕樹成為世界上樹冠最大的樹種。

不過，當我們進入樹種繁多、物種生存競爭異常激烈的熱帶雨林中時，這種任由一棵樹木的樹冠占據巨大面積的現象便消失無影了。在茂密的熱帶雨林中，眾多樹木為了得到陽光的“青睞”，都不遺余力地向高空發展，以占據距地面幾十米高的上層林冠的有利位置。在爭奪陽光的競爭中，一些主干生長快的樹種顯然占了先機。但是，雨林中降雨量十分豐富，樹木的根系不需要向土壤的深層伸展就可以吸收到充足的水分，因此根往往扎得較淺，這樣一來，高樹淺根，必然會引起立足不穩。如何解決這一矛盾呢?此時，生長在空氣中“不務正業”的支持根又挺身而出，發揮其“穩定軍心”的重要作用。

這些氣生根在樹木主干的基部側向生出，向四周放射狀伸展，有如運載火箭的尾翼，支撐在樹干的下部，將高聳的樹干穩穩地擁立在地面上，任憑風吹雨打毫不動搖。這種支持根與榕樹樹干狀的支柱根形狀不同，往往長成上窄下寬的扁平板狀，因此被稱之為“板狀根”，或簡稱為“板根”。板狀根的相貌因樹種的不同而異：有的呈斜三角形，高可達8米以上；有的如曲折的墻壁，向側面蜿蜒數米至十幾米。板狀根是極有特色的雨林奇觀之一，在我國云南省南部和華南地區的季節性雨林中，人們能看到四數木、人面子、望天樹、頂果木、見血封喉、蝴蝶樹、野荔枝等許多板根植物的英姿。

絞殺根：恩將仇報

前面說了，在茂密的雨林中，為了爭奪陽光充足的上層林冠位置，各類喜陽植物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矮小的草本植物不甘于在陰暗的林下“偷生”，便采取借住在高大樹木身上的附生方式，成為雨林“空中花園”中的一員；身材柔軟、細長的藤本植物，雖無獨立于眾樹之林的能力，卻利用自己善于攀爬的本領，纏繞或附著在直立樹木身上，游走于各個林層……榕樹家族成員，則既效仿草本附生植物的安家方式，又吸取藤本植物纏繞、附著和游走的特點，充分發揮氣生根的作用，成功地搶占到上層林冠中的有利位置，使許多從地面上一步步艱難長成參天大樹的雨林“好漢”也敗在它們的腳下。

當榕樹的“無花果”(榕屬植物都結這類果實)被鳥類啄食后，其種子會隨鳥糞一起被排泄在高大樹木的枝杈上。這些被鳥兒“種”在高空的榕樹種子，一旦發芽便迅速生長。為了站穩腳根，幼年的榕樹會用氣生根緊緊抱住為自己提供安身場所的樹木枝干，并向下伸展。當觸到地面時，這些“空降兵”搖身一變，成為“地下工作者”，深入土壤吸收水分和無機鹽，供高高在上的榕樹植株生長發育之用。榕樹一方面奮力向上伸展樹冠，與供自己附著生長的樹木爭奪獲得陽光的制空權；另一方面又發動通達地面的氣生根發展分枝，一層層地將被附生的樹木的樹干死死纏住。在這種雙管齊下的攻擊下，被附生的大樹用不了幾年就被置于死地。在微生物十分活躍的雨林中，死樹的分解很快，若干年后，死樹樹干的位置變成了空洞，而由榕樹氣生根所形成的交織的套狀根網仍然穩穩地挺立在眾樹之中，猶如一座由地面通達雨林“天蓬”的桶狀“天梯”。又一雨林奇觀出現了。

雨林中榕樹的這種先借地安身，再殺人奪地的“恩將仇報”的行為，被生態學家稱為“絞殺”現象，而行刑的“劊子手”——氣生根也得到“絞殺根”的特別稱呼。其實，所謂“恩將仇報”，只是從人類倫理的角度出發得出的結論，如果從生態學的角度來看，榕樹的“絞殺”行為是一種生存本能，無可非議。這也正是榕屬家族成員在雨林中占有重要位置的原因之一。有趣的是，當我們在熱帶地區旅游時，還會看到榕樹氣生根與巖石甚至與一些人造建筑抱合的情景，更凸顯出生命的頑強和完美。

攀緣根：吸力十足

其實，氣生根在雨林中的出色表現并非是榕樹的專利，雨林中有一些藤本植物，它們也像榕樹那樣，將自己的身體緊緊地貼在樹干上，只是它們沒有榕樹的那種“殺氣”。

我曾到過廣西南部的弄崗自然保護區。在這片物種豐富，自然生態系統保存較好的石灰巖山地季雨林中，我目睹了“空中花園”、“老莖生花”等雨林奇觀，見到了曾令植物學家追尋多年的金花茶的高雅面容，觸摸到了有“鐵木”之稱的珍貴樹種蜆木的堅硬身軀……當我帶著頗豐的收獲正準備返回住地時，突然一種爬在路邊樹上的新奇藤本植物映入了眼簾：它的葉片肉乎乎的，大小如小孩的手掌，交互生長在粗如小指的綠色莖上。走近細看，嘿!它還在開花呢。黃綠色的花朵，長喇叭形的唇瓣，花蕊結合生成蕊柱，從這些特征看，這是一種蘭科植物。據我所知，蘭科中的藤本植物僅見于種類不太多的香果蘭亞族中，無疑這正是一棵香果蘭屬植物。過去，我只知道這一屬植物多數產于美洲熱帶地區，其果實中含有特殊的香味物質——香蘭素，是巧克力、冰激凌等食品中必不可少的香料添加劑的來源，沒想到，在我國廣西的山林中，我竟然與這類大名鼎鼎的植物不期而遇。在拍攝了它的照片后，在征得保護區負責人的同意后，我欲采下一段帶花的莖葉做標本。但出乎我的意料，要想將它的身體從被攀緣的樹干上取下來，還真不容易。原來，在它的每一個莖節上都生出一支長約幾厘米，比筷子略細的氣生根，這一支支氣生根有如人的手臂緊抱著樹干。從這種氣生根的身材上看，它們遠不及榕樹的“絞殺根”強壯，它們也沒有將樹干整個抱攏，不會對所抱樹木形成“絞殺”的威脅，但它們卻如同用強力膠粘在了樹干上，即使將其肉體撕裂開也不肯放手?？磥恚柚@種氣生根的強大吸附力，香果蘭可以不懼風吹雨打，穩穩當當地將柔弱的身軀挺立于眾樹之林，得到陽光和雨露的滋潤。

在熱帶雨林中，許多天南星科植物也是靠氣生根的吸附作用攀緣生長的，例如老家在美洲熱帶地區，靠花序發熱散發臭氣，吸引喜臭昆蟲傳粉的喜林芋屬植物，在我國華南、西南南部及東南亞熱帶森林中現身的爬樹高手爬樹龍、上樹蜈蚣、麒麟葉(飛天蜈蚣)，等等。這些植物的身體比香果蘭粗壯，葉片也更大，為了穩固地附著在樹干上，它們的氣生根也往往伸得更長，可以達到幾十厘米甚至數米。借助眾多攀緣氣生根的作用，有的種類可以一直攀爬到幾十米高的雨林頂部，盡享光明。由于這些攀緣植物是靠氣生根吸附在樹干上步步登高的，與其他藤本植物靠莖、卷須或葉柄等貼近纏繞但不與被纏繞物合為一體的攀緣方式不同，科學家又稱它們為附生藤本植物。

采取不同的攀緣方式，是植物在演化過程中選擇的不同路徑。與采取纏繞方式攀緣的藤本植物相比，附生藤本植物以直代曲，既縮短了登高的路程，又擴大了被攀緣物體的范圍。它們不僅可以隨意登上其他樹木的身體，也可以在巖石、峭壁、墻壁上任意發展；在失去土壤中根系的水分供應時，攀緣根還可“客串”吸收根的角色，吸收空氣中的水分，供植物體需要。因此，這類植物尤其適合在樹木高大、地形復雜、溫暖潮濕的山地密林中生活。

以上我們所說到的暴露在地面上的氣生根，多出現在熱帶雨林中的植物身上，一般人恐難見到。其實，在我們身邊，氣生根也常常有所表現。當我們來到玉米地中時，只要俯首觀察就會發現：在玉米基部的莖節上，往往向周圍斜下方放射出許多綠色的根，它們雖然遠不及雨林中的板狀根和榕樹的支柱根那么宏大，卻與之有著異曲同工的作用，也是一種典型的支持根。當我們在城市園林中漫步時，不時會在墻壁、假山上見到美麗的凌霄花、四季常青的常春藤，作為美化城市的垂直綠化植物，它們攀緣靠的也是生長在莖上的氣生根。就是在我們家中養的盆花身上，也時常有氣生根的身影，龜背竹、紅寶石喜林芋、綠寶石喜林芋、合果芋等，均是靠氣生根攀緣的植物，只不過它們不能像在老家——熱帶森林中那么隨意伸展自己的身體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