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疊的記憶

A1

十六歲的夏天，我孤獨地穿梭在這個不大的城市里，穿著灰白的T恤和墨綠的板褲，在大街小巷留下瑣碎而慌亂的足跡。

午后的太陽總是那么不遺余力地散發(fā)著自己的熾熱。馬路上充斥著食物、垃圾和糞便的味道，灑水車留下的水跡十幾分鐘后就徹底蒸發(fā)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升騰起來的塵埃。稀疏的車輛呼嘯而過，似乎連金屬都不堪如此高溫。

街道上的行人總是有著疲憊的表情和匆忙的腳步，然而在這天午后，我看到一個和我有著相似的懶散表情與相同的緩慢腳步的女孩。

她朝我走來，告訴我，她叫四又。

她穿著黑色T恤，胸前印著一只巨大的骷髏頭，發(fā)白的牛仔褲，白色的沾有灰塵的運動鞋，背后有一把漂亮的吉它，手里提著一只Adidas的黑色背包。手臂纖細，膚色黑紅，眼睛黑亮，左耳有一枚銀色耳釘。這就是四又的形象，她比我大兩歲。

我告訴她，我叫而然。

我們面對面地站著，在陽光下用微笑著對峙。

好吧，我認輸，我說。四又黑亮的眸子有著熟悉的哀傷，讓我心慌。

四又是個流浪歌手，她告訴我，因為沒有旅費只好在這個城市里呆上一段時間。我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后對她說，去我家吧!

家里沒人，我父母和我姐姐去北京了。我對四又說，我有一個姐姐，她叫而然。

A2

四又在我家里已經(jīng)呆了兩個晚上，白天我們滿大街地跑著找地方唱歌。

小城里沒有熱鬧的酒吧，我也不知道哪里有迪廳，所以我們只能站在街頭，對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歌唱。四又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生活，一點不自在都沒有。我在一邊聽著她用略啞的嗓音唱著我聽過或沒聽過的歌，其中的一些歌是她自己寫的。

一旁的路人好奇地看著我們，甚至為此停下了匆忙的腳步，偶爾會往吉它套里扔些錢。四又神色漠然，她不會對扔錢的人表示感謝，她不想，也不需要。

兩天下來，四又手里的錢已足夠買一張從這里到大城市的車票了。我有些恐慌，懼怕分離。然而四又什么也沒說，依舊在我家吃飯，在我父母的房間里睡覺。我們之間依舊沒有多少話，可是我卻很高興，只要看到四又不走，不管怎樣都好。

A3

這天夜里，我忽然夢到了姐姐。姐姐和我有著相同的容貌，不同的是笑容。她的笑容很陽光，而我的笑總是有點傷感味道。我們站在一片巨大的草原上，我看到遠方波光粼粼的湖水和半個橙色的太陽。

姐姐穿著白色的裙子，臉好像年輕了許多，像我們14歲的時候。我從她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黑上衣，黑褲子，就連埋沒在草叢里的鞋子，也是黑色的。

姐姐忽然奔跑起來，像一只海鷗，那么矯健。我在后面怎么追也追不到她。

她忽然扭頭對我說，而然，你是一只鴝鵒，一只鴝鵒。

鴝鵒?

我沉默。姐姐說，你是主人寶貴的寵物，可是你很孤獨。

忽然間，我就離開了草原，變成了鴝鵒，被關(guān)在籠子里，黑色的羽毛很漂亮，主人要喂我水，水灑了我一身，涼涼的。而我在籠子里拼命撲打著翅膀，拼命地用粗啞的嗓音說，我不要，不要，不要變成籠子里的寵物。

然后我就醒了。這個夢出奇的長，手邊有一具涼涼的軀體。

B1

而然是個快樂的孩子，她的快樂是明晃晃的，晃得耀眼。

兒時的我們在草地上玩耍，沾了一身的草色。那些斑駁的綠色往我們身上劃出了一個個記號，而然潔白的衣服總是最純的畫板，而然快樂地微笑。

而然，而然，而然……

小時候的記憶在訴說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可是而然的笑容為什么越來越模糊?是我們的記憶在變，還是我們自己在變?

而然的左肩上有一個淡淡的刺青，是為了遮住一塊疤痕而刺的；一只垂著頭的海鷗，淺青色的羽毛和紅色的爪子，美麗卻憂傷。

我們坐在高遠的天空下，坐在郊區(qū)的那座山上，看著已經(jīng)模糊不清的城市，各自說著不相干的活。有時候互相搞笑，有時候說著彼此不快樂的心事，然后一起嘆光陰茬苒，一起為未來茫然而擔憂。

這些記憶是兩年前的。

我16歲，而然14歲，可是有些東西和年齡是無關(guān)的，要不然我們?yōu)槭裁纯偸怯辛藵M腹的心事，要不然我們怎么會總是感到莫名的不快樂，要不然而然為什么總是喜歡坐在那座山上，一個人靜靜地發(fā)呆?她說我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這樣，可是……她沒有說下去，但是我明白。我該怎么做啊?

而然說她總是感覺自己好像少了一部分，那一部分好對于她來說應(yīng)該是很重要的，可那是什么呢?為什么這么重要的一部分她不知道是什么，而且也找不回來了?是這一部分把她的快樂弄丟了。她用那樣平靜的表情說一件很難過的事情。我在想不管她丟的是什么，我都要幫她找回來，因為我們——四又和而然是最好的朋友。

我和而然在大人面前都有一種偽裝。我們快快樂樂，什么憂愁都沒有，夫人看我們的目光總是像看到一對乖孩子一樣。其實他們什么都不懂，不是么?

B2

有一片葉子莫名其妙地落在了我頭上，我拿著這片葉子愣了好久，而然，是你的嘆息么?你有什么事了么?

而然，我在她面前說出了我的名字，她微笑著不說話，最后她妥協(xié)了，帶我到她家里。而然告訴我，她的父母和她的姐姐去北京了。

北京，那么遙遠的地方，是年少時我和而然的夢想之地，我們希望有一天我站在天安門前看升旗，像一個減的信徒，這個夢想從我們懂事起一直延續(xù)到而然十六歲的那個春天。正是那個春天，一場大火焚燒了我和而然的牽掛。就在我們的父母聚會的那一天，四化親人從此就只能在天國望著我們。

如果雨是天空的眼淚，那么天空為什么要流淚?也是因為她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長大了，就在忽然間長大了，快得讓自己難以接受，也無法習慣，所以就像一個迷了路的孩子一樣，忍不住哭了起來，是這樣么?

彼得是個長不火的孩子，他總是隔一會兒就會忘了很多事。包括他努力要記得的。因為善于遺忘，所以他很快樂，盡管這種快樂很殘忍。從小學老師就教我們不要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這樣的人是壞孩子，那么彼得就是壞孩子。天空那么善變，也許她的喜怒哀樂和彼得一樣，所以他也是個壞孩子。

在某個下雨天，你還在說彼得的殘忍，可是現(xiàn)在，你也是一樣，而然，只是我不怪你，忘記了悲傷的而然，無論如何，都是對的。

B3

而然有個雙胞胎姐姐，剛生下來就死了。這是我無意中知道的，原來而然和她的姐姐是連體嬰兒，兩個只能治一個，姐姐有絕癥，所以最終留下了而然。

很久以后我終于明白而然她丟的是什么了，她丟的那部分是她的姐姐。她的姐姐帶走了她的快樂。

B4

夏天的午后，而然站在我面前，說她叫作周而。

周而啊?

為什么?而然，我說過要幫你找到丟失的那部分，可是你怎么能忘了我呢?你忘了我是誰，也忘了你自己是誰。我該不該慶幸呢?

而然，晚上醒來的時候你有沒有想到，以前有一個人從小到大陪你睡，你只是笑了笑，黑暗中眸子亮得很耀眼。你拉著我的手，溫熱的掌心和冰涼的手指。可是你卻問我，為什么你的手這么涼?我該怎么回答，答案我忘了，你也忘了。

我想永遠陪著你，讓你忘卻孤獨和憂傷，如今我沒做到，一切都變了。你自己真的忘卻了。現(xiàn)在我們可以在一起了，不用管以后該怎么辦，我想我以后終會幫得到你。相信我，而然。

真的，請相信我。我不會再離開你，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