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的長篇歷史小說《戰爭傳說》面世以來,以題材獨步思考深入敘事手段取乎其新而受到評論家和媒體關注。
《人民日報》、《文藝報》、《文學報》、《中華讀書報》、《作家報》等相繼作了報道與評說。當今走紅的新潮批評家李敬澤對此的看法是:“周大新對戰爭的思考是深入、獨到的。”為此筆者新近兩次探訪周大新,下面記錄的就是以《戰爭傳說》為主要內容的現場對話。為行文方便,以下周大新簡稱為周,筆者簡稱為筆。
筆:《戰爭傳說》新書上市后我看了,感覺相當好讀,也有些嚼頭。你寫了500多年前的那場驚天動地的北京保衛戰。不,嚴格地說,你只是以北京保衛戰為主要背景,敘寫一個來自內蒙古大草原的年輕美麗的奇女子,在明朝的那場驚天之變中所演繹的驚濤駭浪和愛恨情仇生死劫難:40萬明軍灰飛煙滅,英宗皇帝活活被俘,京師危在旦夕……我想問的是,在你這本書中,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各占多大的比重?或者說,該怎樣解讀書中的歷史真實?
周:我以為不能拿通常的歷史小說來套它,我甚至弄不清它算不算歷史小說。這是我有意搞的一個嘗試或探索。
筆:是的,我也注意到了。現時的歷史創作,評論家大體將之歸結為三類。一是以正說正史為主的歷史創作,即傳統的歷史主義和現實主義;一是以解構正史為主的新歷史主義創作,即對“歷史”重新審視或者顛覆;一是以戲說為主的趣味消費創作,以迎合時尚大眾文化的娛樂審美需求。可你的《戰爭傳說》似乎不屬于這三種中的任何一個,都套不上。
倒像是一種新面目新形式的東西。不知你有一種什么樣的創作初衷?
周:我就是想關注人類的歷史生活。
筆:這是個新話題,請結合你的這部書能談得具體點。
周:如果我們要對人類的生活作一個區分的話,它會被分為三塊,一塊是已經過去的歷史生活;一塊是當下正在進行的生活;再一塊是尚未實現的未來生活。人類的當下生活存續時間很短,幾乎在片刻之后就成為過去,變成歷史;人類的未來生活只存在于想望之中。因此,在一定意義上說,人類的全部生活,都是歷史生活。從內容上說,人類的歷史生活大致可分為政治生活、經濟生活、文化生活和戰爭生活等。
這任何一種生活里,都蘊藏著人類成長和發展的經驗和秘密,也隱藏著生動的故事和鮮活人物。只要我們把目光朝其稍一聚焦,就會發現無數的故事和人物在朝我們微笑,他們或者被綁縛在正式的史書里,或是被囚禁在地方志里,或是游蕩在傳說里,期待著作家的發現和解放,讓他們重見天日,能在當代人的眼前復原和復活。
筆:這樣就很拓寬了創作的空間,不過同時也給作家帶來了新的表現難度。
周:是的,由于時間的磨蝕和各種有意無意的遮蔽,作家在面對歷史生活時,哪怕是昨天剛進入當代歷史的生活,也常會在事件、故事和人物身上發現空白處,這就使作家在復原時遇到了困難。不過,愈是這樣,愈讓作家欲罷不能。因為歷史生活存在的空白越大,作家想象馳騁的天地越廣闊,創造出的作品也就越富有魅力。
筆:大有用武之地。《戰爭傳說》里面的大事和主要人物,我翻閱了一下明史,在史書上只有寥寥數百字甚至幾行,可你有血有肉地寫下幾十萬字,簡直讓人無法可想又無話可說,甚至歷史學家也難以臧否。因為你避開了正史,是在另一個空間里自辟蹊徑自圓其說。這里是歷史生活的北大荒,個中奧妙何在?
周:這正是我所琢磨的。有的評論家已看到了。我嘗試采用的是平民視角民間敘述。如明朝那場土木堡之戰還有此后的北京保衛戰,40萬大軍血光騰射壯烈無比。那其中什么故事都可能發生。可史書記載寥寥,平民的事兒根本沒有。正史就是如此。中國歷史上的王朝更替都有撰述,可千千萬萬的平民無人記載無人知道。記述戰爭,都是寫雙方的將帥大人物運籌帷幄如何如何,卻未能關注平民士兵。而一場戰爭參加的主體卻是平民士兵。這就給文學創作留下了空間地帶和想象的自由度。史書沒有的,承載不了的,就由小說家來完成。
筆:這很有意義也很具創新之思。不過在理論上該怎樣概括它呢?
周:我也說不清。同一般的歷史小說相比,或者可以叫超歷史小說。其實這是前已有之。列夫·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寫作的時候那場戰爭也已成久后的歷史事件,是靠托翁的文學想象對歷史生活從新打撈開掘,讓后人讀起來仍然驚心動魄,歷歷在目。《飄》寫的是美國南北戰爭時期的歷史生活,也是后人采用民間視角。事實上人們對歷史的好奇和興趣,往往在被正史過濾掉而遺落或隱藏于民間的那些想象區域里。我寫的《戰爭傳說》,是小說家眼中的歷史,不是史學家眼中的歷史。是當時完全可能發生的事,當然也可能不發生。所以文學在史海中鉤沉大有可為。當然,文學家回首并表現歷史生活的目的,和歷史學家不同,不單是為了讓歷史生活復原從而了解人類的歷史生活景況。文學家的目的是為了從人類的歷史生活中探察和發現美好的有利于長遠生存的東西,用文學手段形象生動地將其展現在今人面前,從而給人類張掛起前行的旗幟;同時去發現丑惡的不利于人類長遠發展的陷阱,用文學的手段將那些陷阱在今人眼前標示出來。
筆:讀得出你對戰爭的思考是嚴肅深刻和富有人文情懷的。作家這樣來寫歷史生活戰爭小說,對今后歷史發展大有好處。問題是在表現這類題材的小說時應如何把握?
周:我認為小說家在把歷史生活作為對象表現時應當注意三個問題。一個要用現代眼光去觀照。寫歷史生活不能為寫歷史而寫歷史,也不能只是復活歷史,呈現不是目的,要用現代眼光現代意識去表現歷史生活,要讓重現的遠久的歷史生活對當代生活有近切的啟示。二是要站在俯視的角度去審視。不管當年是怎樣有名的人物,是怎樣轟動的事件,是怎樣驚心動魄的變動,只要它進入了歷史,那么作家就可以用俯視的探究的眼光去翻查、去分析,從而得出自己的結論。
就是要充分施展想像力。薩特在《想象心理學》中就十分強調這個,他說,“藝術品是一種非現實的想象的創造物。”總之,人類的歷史生活是一個大海,一個作家在這個海上張網,只要使用的網沒有朽壞而且網得賣力,肯定不會空手而歸。無數的前輩作家已經用他們的收獲告訴我們,熠熠發光的珍珠和寶貝正在等著我們。
筆:一個有責任心有追求的作家是不會停步的,你下一步有何打算?要再寫一部歷史小說嗎?
周:現在還不好說,計劃肯定是有的,但還是不說它吧。近期就是讀點書,也沒有什么目標,隨便地讀。再一個就是想去下面走走,呼吸點新鮮空氣,充實充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