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所只有73名學生的小學,就有53名留守兒童;一個幾乎從來不打的電話號碼,卻深深地刻在了小楊希的心里,因為這號碼是她與父母的惟一聯系;一個只有老人和孩子的村莊,安靜祥和之中,卻分明隱藏著更多的無奈……
湯坊村是陜西省華縣金惠鄉一個普通的村莊。
從金惠鄉到湯坊村沒有車,有人告訴記者:“不遠,8里地,一個小時就走到了。”
正好不遠的大明(華縣另一個鎮)逢集,有車去湯坊,輾轉倒了一次車,才坐上了去湯坊的車——一輛破舊得看不出年頭的微型面包,小小車廂,包括原來的后備箱,都用來坐了人,愣是塞下了9個人。車一開動,司機就放著東北二人轉式的RAP,俗氣地熱鬧著,倒也和顛簸的鄉路,油綠的麥地蠻貼的。好像也不覺得時間久就到了,車正好就停在湯坊村小學門口。
一所小學與53名留守兒童
二十多歲的李濤,是這所初級小學的校長。
一年前,他畢業于大荔師范,因是本地人,畢業后就到這所學校任教了。去年年底,湯坊村小學原來的校長調到金惠小學任校長,李濤開始負責學校的管理工作。
據李濤介紹,湯坊村小學有四個年級,一個年級一個班,一共73名學生。其中雙親在外的學生有24人,單親在外的29人。李濤到這所學校一年多,記得只開過一次家長會,并不成功,“主要是因為沒有家長來。”有的是孩子的爺爺奶奶來,有的叫都叫不來。
李濤家離學校遠,他平時住在學校。吃飯是在學生家里輪著吃,一天一塊錢。“天天往學生家里跑,一年下來,對學生家的情況,也基本掌握了。”
讓李濤頗感頭疼的是,由于在外打工的家長多,孩子越來越不好管。大多數爺爺奶奶照管孩子,只顧溫飽,對孩子教育不在乎,甚至是溺愛。“學前班有一個孩子,父母在外打工三年了,沒回來過一次,爺爺奶奶在家管不住孩子。每天早上,爺爺把孫子送進教室,剛一轉身,那孩子就哭,爺爺看著心疼,就又回來。最后沒辦法,只好每天陪讀。”從這個孩子身上,李濤感覺到隔代教育存在的令人擔憂的問題。李濤說,在湯坊村小學,單親在外的孩子,學習還比較穩定,雙親在外的孩子,大部分成績都一般化。
牒老師是湯坊村小學二年級的班主任。他班里17個孩子,父母雙雙外出打工的有4人,父母一方外出的有7人。據牒老師說,全鄉初小的老師普遍工作量大。他自己每個禮拜要上27節課,還不算每天中午的課外輔導課。除了二年級語文,他還要帶一年級數學,還兼體育、音樂、美術、思想品德、自然這些副課。當了十幾年鄉村教師的他笑稱自己愛上課不愛備課,“寫起來怪羅嗦的,重點難點得費一番功夫寫。”但是,因為現在不寫教案不讓上課,所以他每天一進校門,一呆就是一天。不上課的時間就寫教案。他家就在村子南邊路口,七、八分鐘的路,他也沒時間回去一趟。
牒老師十多年前就在這所小學,其間被調到外村學校干過,去年又調了回來。他感覺學校的生源越來越少了。以前一個班三、四十人,現在慢慢只有十幾人。以前外出打工的父母少,一般都是男的出去,女的在家。這幾年,父母出去的人變多了。他班上孩子年齡小,因為身邊大部分孩子父母都出去了,對孩子性格上還沒有造成什么明顯的影響。“碎娃還不管這些事。”牒老師說。“學前班的有些娃,父母不在,爺爺奶奶常給買些好吃的,拿錢哄娃哩。”
安靜的小楊希

2007年3月26日下午4時,華縣金惠鎮湯坊村范莊。
孩子們放學回來了,沉默的村莊一下子充滿了生機。
楊希的奶奶正在灶房給兩個孫女做飯。對門的那戶人家,一位老人正在門口劈柴,時不時弄出一些聲響。
在記者眼里,四年級的楊希是個安靜的女孩子,長著一雙愛笑的大眼睛。她動作輕巧麻利,從她身上,可以看到她的父輩勤勞敏捷的身影。在學校,她只是用很簡單的話語或者沉默回答記者的提問。然而,當問起她父親的電話號碼時,家里老人記不得,喚來楊希,11個數字,從她嘴里脫口而出,一點絆子都不打。這是采訪過程中,楊希說得最流暢的一次。
楊希奶奶說,孩子平時并沒有給爸爸打過電話,每次都是她爸爸打過來。可這個很少使用的號碼,卻像刻在楊希心上一樣。
記者撥通了遠在北京的楊希父親楊萬平的電話。楊萬平告訴記者,楊希兩歲那年,他們曾兩次把孩子接到北京,頭一次住了三個月,第二次住了一個月。一邊打工,一邊帶年幼的孩子,很是吃力,最后,楊萬平還是把小楊希送回了老家。
楊萬平常年在外打工,在北京一呆就是9年。他平時和孩子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小女兒楊迪出生那年,楊萬平回了趟家,看到6歲的大女兒在地里幫奶奶上肥料,他是又欣慰,又感傷。城里6歲的孩子,還在媽媽懷里撒嬌呢。這個畫面一直珍藏在他心里。出門在外,時常會想起。
2005年,小女兒滿兩歲的時候,楊萬平的媳婦也到了北京,和他一起在豐臺二中的食堂打工。過去,他平均一個月給家里打一兩次電話,媳婦來了后,基本上一周就要打一次。在電話里,他們主要就是問問孩子的學習,看看她們有沒有亂吃零食。今年過年回家,楊萬平見到一對女兒,看到她們比往年瘦了許多,很心疼。他覺得楊希長大了,更懂事了。而小楊迪卻跟他們生分了很多。說到這里,楊萬平一陣心酸,在電話里哽咽不語。
這次過年回家,楊萬平還專門買了相機,把家里的幾個孩子,包括媳婦兄弟、妹子家的幾個孩子,都叫來一起照了相,照片走時拿著。同樣一張照片,掛在家里的堂屋。
楊萬平說,在食堂干活也是非常辛苦的,每天早上5點開始上班,直到中午1點,休息到下午4點再開始工作,一直要到晚上7點才能下班。以他們目前的收入狀況,要接孩子到北京念書,是不現實的。
當被人問到父母在哪里打工,楊希輕輕地吐出“北京”兩個字,盡管聲音很輕,還是可以感覺到她的自豪。她和父親一起分享的記憶很少,只記得媽媽在家的時候,對自己的學習抓得緊些。
楊希的爺爺一年到頭在家的日子也不多,58歲的老人還在磚窯里打工。燒起窯后十幾天就回不了家。家里、地里的活以及照料兩個孫女的任務都落在了楊希奶奶身上。4歲的小楊迪上幼兒園了,距楊希的學校不遠。奶奶背著楊迪去幼兒園,順便將楊希送到學校。“冬天太冷,早上要給娃做點熱飯吃,像現在這天氣,早上給娃拿個饃就行了。”楊希奶奶從她一天早上要干的活說起。“娃中午11點就回家了,還要按點做一頓中午飯。趕下午4點放學再做一頓晚飯。”除此而外,家里的5畝地,也基本靠老人干了。

當記者問楊希奶奶累不累?她笑著說:“農民都這樣,慣了。”
兩位老人還有一個女兒。女兒婆家是同村的,住得不遠。女兒、女婿到西安打工了,上一年級的外孫女也由她奶奶帶著。吃完飯,這孩子就跑過來找表姐、表妹一起耍。
出范莊,往黃塬走時,聽見有人在向記者打招呼,原來是楊希的奶奶在麥地里除草,“從家里到這兒有條近路。”她這樣解釋說。
跟著爺爺開會
從湯坊村小學一直向西走,是黃塬村。村主任的家人把我們領到二年級的王煜家。
小小一間土坯房里,坐著5個人,看上去有些擁擠,原來是幾個組的組長在開會,商量鋪路收費的事兒。
8歲的王煜,正在看電視播放的少兒節目。見有人來,一聲不出地走掉了。
王大爺今年57歲,是三組的組長。老人坐在炕上,炕頭一邊的桌子上,裝著喇叭等什物,老人說這是平時通知個事情用的。老人的大兒子常年在外打工,去年去了杭州,媳婦也跟了過去。“這陣子是農閑,老伴也到西安做家政了。”家里就爺孫倆相伴。
除了村組的事,王大爺家里還種了7畝麥子,這兩年還承包了7畝煙地。收莊稼時,王煜的奶奶就回來幫忙。“娃他媽剛走時,帶著個孫子還真是費勁。娃小,說個啥還得看相,碰上他心里不暢快,想他媽的時候,說著說著就給說哭了。”王大爺訴著苦。
據學校老師說,王煜在班上不愛說話。去年的時候,學校布置的家庭作業經常完不成,他爺爺對他的學習也不甚過問。只要娃乖,不出啥事就行了。王煜做作業的速度慢,學習還是比較吃力。
“今年慢慢摸著些門道了。”王大爺不識字,對王煜的學習,無法輔導,只有常叮囑孫子:在學校勤問老師,向學習好的娃勤問著。現在孫子每天回來,他還要催促著做作業。老人笑著說,“輔導不了,再抓不緊咋弄呀?”
“咱這兒是旱塬,靠天吃飯。除了打工掙錢,再沒啥門路了。”王大爺抽了口煙說道。
種地一年的收入,抵不上在外打工一個月掙的錢。就連孩子都知道叫父母“出去掙錢”。王煜媽媽去杭州前,商量著讓老人照管孩子。王大爺一開始并不想管,王煜就跟他媽說:“你走,我能看我爺。”
王煜對爺爺說:“給你蓋上三間平房,蓋大些,開會時就不擠了。”孫子天真的話,常常讓老人哭笑不得。
“帶娃肯定累得很!”老人長出了一口氣說,“在屋里不得出遠門。”有時候晚上到大隊開會,就得把孫子領上。開得晚了,孫子就靠在他懷里睡著了,“還好,孩子乖,不鬧騰。”
“這娃言語貴,話稀。” 老人這樣描述自己的孫子。今年過年,車票難買,回來一趟花費也不少,兒子和媳婦就沒回來。王煜心里不痛快,他媽打電話都不接。
“屋里凈剩些老漢子了。”老人指指屋里在坐的其他老漢,有兩個和他一樣,也要在家經管看孫子呢。
老人和小孩的村莊
離開黃塬,天將黑了。在村口大路上,時不時碰見玩耍的孩子和信步的老人。隨口和老人攀談起來,發現家里境況基本相似。一位姓鄭的大媽,在村子里找他的大孫子。老人告訴記者,她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和媳婦在西安一個建筑工地上開電梯。過年工地上的四川民工不回家,他們也就沒放假。
“不打工咋能行呢?娃娃憑啥花錢?” 老人說,小兒子兩口也在西安一家工廠里打工,假也不多,今年過年也沒回來。老人似乎頗能體諒兒子,“車擠的,回來又呆不下幾天,就要走,唉……”兩個兒子和媳婦一走,娃都撂給她和老頭了。大孫子黃柯在金惠小學上五年級,小的在村小念一年級。金惠小學離家有十來里路,騎車子要半個鐘頭。學生晚上就睡教室,黃柯不愿意睡桌子,就跑回來了。雖然在家睡,可住宿費還得給學校交。小孫子上學近些,照顧起來也方便些。“熱了,冷了,胖了,瘦了,樣樣都要操心。”“娃作業做不好,兒子還要說。”老人笑著說。
在湯坊村小學念四年紀的楊琳的奶奶家有仨娃。大兒子倆娃,小兒子一個娃,都留在屋里了。今年有人給大兒子在廣州介紹了個工作,大兒子過完年就走了,準備兩年回來一次。大兒子原來在西安一家網吧工作,現在到了廣州,具體做啥,老人也說不大清楚。“就是剛到那兒給報了個平安,再一直沒有電話聯系過。”
傍晚的村莊,因為老人和孩子們的出現,平添了不少祥和之氣。這些正在村頭玩耍的孩子們,他們的生活似乎并沒有因為父母不在,而有什么不同。他們的快樂很單純,他們的憂傷也很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