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世紀之交,在西方科學和文明的影響和帶動下,中國現代傳媒業呈現出興旺的局面。據不完全統計,從1815年創辦的第一份中文期刊《察世俗每月統記傳》至“五四”運動前,海內外累計出版的中文報刊約有2000余種;從1872年《申報》創辦的第一份文學期刊《瀛寰瑣記》至“五四”運動前,至少有388種文學報刊在社會上發行。現代傳媒大規模地介入文學的生產,改變了文學固有的版刻書坊業的傳播模式,文學從此不再是少數人壟斷的專利,而被納入了公眾參與的“公共”輿論空間;現代傳媒大規模地介入文學的生產,引發了文學作者、文學觀念、文學樣式等一系列的變革,加速了中國文學現代化的進程。
首先,現代傳媒促使文學的作者,即中國文人的轉型。現代傳媒的大量涌現和迅速普及,加劇了報刊業對現有人力資源的開發,即吸收和接納一批具有相當文化程度、專業知識和創造力的文人加盟。《申報》在創辦伊始,便在《申報紙條例》中就擬定了一個對文人富有吸引力的措施:“如有騷人韻士有愿以短什長篇惠教者,如天下各名區竹枝詞,及長歌記事之類,概不取值。”這就是說文人可以免費在報紙上發表文學作品。《申報》的這一舉措,反響甚為強烈,應征作品更是源源不斷,“無量數斗方名士,咸以姓名得綴報尾為榮”。與此同時,申報館還為文人提供了從事文字編輯和創作的崗位。從美查與王韜的特殊關系,便可以看出申報館對人才的重視程度。1884年,王韜遷居上海不久,美查便聞其名前往拜訪,竭誠邀請其加盟。王韜從始至終親自參與了申報館《點石齋畫報》的創辦工作,并承擔了文字方面的寫作。王韜在《訟隱漫錄·自序》中表達了對美查的知遇之恩。他說:“尊聞閣主人屢請示所作,將以付之剞劂氏……輒復伸紙命筆……尊聞閣主人見之,輒拍案叫絕,延善于丹青者即書中意繪成圖幅,出以問世,將陸續成十有二卷,而名之日《訟隱漫錄》。”申報館以《申報》、《瀛寰瑣記》、《點石齋畫報》等報刊為平臺,聚集了一些頗具才華的優秀文人群體。這也是《申報》能夠打開局面迅速崛起的重要原因。
盡管文人最初對新興的報刊業并沒有多大的熱情,甚至有些抵觸情緒,但是生存環境的變遷,迫使他們不得不改變原來的立場。1906年,延續千余年的中國科舉制被廢除,從“士”到“官”這一進入仕途的紐帶被掐斷,文人一時間被拋出了體制外。由封建體制的附庸到邊緣化,這種失落的心境是難以用文字描繪的。面對著傳統文明的日益衰落和域外文明的傳人,這種中與西的矛盾,古與今的糾葛,撕扯著、撞擊著這一代文人的心靈,從而使得他們人生的歷程充滿著煉獄般的煎熬。經歷了一個痛苦的靈魂蛻變期后,猶如鳳凰般的涅槃,他們中間的一部分先進分子,敢于面對現實,重新審視和設計自己的人生坐標,選擇了與時俱進的發展道路。而報刊業的興起,無疑為他們走出困境、謀求新的人生發展道路提供了契機。當時的上海,就聚集著從周邊地區前來“淘金”數量可觀的文人群體。清末書畫名家高邕在《海上墨林·序》中說:“大江南北書畫士無量數,其居家高隱者不可知,其橐筆而游聞風而趨者,必于上海。”如清代著名詩人袁枚的孫子袁翔甫離職后既作“海上寓公”,又是多家報紙的自由撰稿人;吳讓之、何桂笙、錢昕伯、黃式權等供職于申報館;戴譜笙主筆上海《滬報》;蔡爾康先任《萬國公報》翻譯,后主筆《新聞報》、《滬報》,再轉入申報館;孫玉聲主筆《新聞報》,后人《申報》、《輿論時事報》;周病鴛任《同文滬報》“消閑錄”主任,高太癡主筆《新聞報》、《滬報》等等。實際上,這一代文人已經脫離了中國文人傳統的生存軌跡,轉變為商業化城市中以文謀生的市民職業者,即近代城市知識分子的先驅。
物質生活上的相對穩定和精神上新的追求,使得轉型后的文人們不再像其前輩那樣寄人籬下,依賴帝王達官、商人地主的施舍來完成文學創作,而是憑借著自己的本事來自食其力。因此,他們開始顯示出一種職業作家的獨立意識。李伯元、吳趼人都曾謝絕薦舉,不愿入仕途,寧可在報刊當編輯或做自由自在的撰稿人。于佑任說:“報館中人,鄙官而不為者,不知多少也。”他們的心態與中國傳統文人讀書做官或隱逸山林的心態,已經截然不同了。
其次,現代傳媒的大量涌現和迅速普及,不僅改變了中國文人的生存環境,同時也顛覆了“藏山之文”和“經世之筆”舊的文學觀念,為東西文化的交流和對話架起了橋梁。“在這一變革中,傳統文學的封閉形態被打破,舊的文學觀念受到沖擊。中外兩種文化碰撞、激活,不但引入了域外文化的宏闊視野,使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有了參照系,而且,大量攝入域外文學的新觀念、新思想、新風格、新方法,使清末民初的文學產生了‘求新’、‘求變’、‘求實’的試驗和沖動。”(吳祖湘等:《中國近代文學鳥瞰——中國近代文學大系·總序》)1872年,《申報》相繼連載了英國小說家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記》中“小人國”片斷和英國小說家歐文的小說《瑞普·凡·溫克爾》。1873年,《瀛寰瑣記》連載了彝勺居士翻譯的英國小說《昕夕閑談》等。域外小說在中國報刊上的不斷連載和廣為流傳,猛烈地沖擊了“小說不登大雅之堂”這種舊的文學觀念;而蠡勺居士的《<昕夕閑談>小敘》則成為現代小說理論的先聲。文章指出:“若夫小說,則妝點雕飾,遂成奇觀;嬉笑怒罵,無非至文。使人注目視之、傾耳聽之,而不覺其津津甚有味,孳孳然而不厭也。則其感人也必易,而其人人也必深矣。誰謂小說為小道哉?”文章不僅為小說正名,還第一次提出了小說“啟發良心、懲軔逸志”的教育功能。從1899年開始,在不到三年的時間里,梁啟超依次提出了“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和“小說界革命”的口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嚴復、夏曾佑聯名在《國聞報》上發表的《本館附印說部緣起》是變革小說觀念的重量級文章。文章從進化論的角度審視了小說的社會價值。認為小說的主要內容是表現“公性情”,即人性。人性包括英雄之性和自然屬性(男女之性),人的自然屬性決定社會屬性,而在人類歷史上,二者又是相互作用、相互滲透的。小說,則是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的具體形態的反映。這就是小說受到讀者普遍歡迎的根本原因。文章指出,“夫古人之為小說,或有精微之旨寄于言外,而深隱難求,淺學之人,論胥若此,蓋天下不勝其說部之毒,而其益難言矣。”因此要提倡一種“使民開化”的新小說,目的在于改造社會。文章呼吁要以報刊為載體大力發展新小說。
文學觀念上的變革與文學理論上的“求新”,引發了清末民初文學創作上的空前繁榮。僅以1907、1908年為例,兩年中登載小說的報刊分別有49種和43種;發表小說的數量分別是428部和454部。
第三,現代傳媒的大量涌現和迅速普及,催生了適應時代需求,為廣大讀者歡迎的新的文學樣式。報載小說是應對報紙每日發行,面向市民大眾的新文體。它雖然從形式上繼承了中國傳統小說的套路,采用章回體的模式,但在操作上卻大大簡化了傳統小說的創作過程,普遍采用邊寫作邊發表方式;它對其固有的表現手法進行了革新,賦予作品新思想、新觀念和新內容;它由于受到報紙新聞性的影響,同時具有新聞性和文學性雙重特征;它把讀者大眾視為衣食父母,始終與其保持著近距離的互動關系。報告文學是介于新聞與文學之間的邊緣性的文體。新聞性、文學性和論說性成為報告文學的三要素。報告文學的新聞性主要表現在真實性方面,希冀把“嚴格地忠實實事”視為報告文學的生命。報告文學的文學性,是以生動的細節描繪、精確的現場感和必要的原始材料形成不可置疑的記實性和感人的形象。在再現新聞事件和新聞人物的過程中,作者可以調動各種文學手段:“可以從詩歌中吸取詩情;可以從散文中吸取意境;可以從小說中吸取人物刻畫;可以從戲劇文學中吸取通過人物對話寫人;可以從電影文學中吸取‘可視性’和蒙太奇技巧;可以從雜文中吸取形象化議論等等,從而豐富自己的表現手法。”(張寧生《中國報告文學史稿》)報告文學的論說性,表現在作者鮮明的立場和觀點,巴克說:“在小說里,人生是反映在人物的意識上。在報告文學里,人生卻反映在報告者的意識上。”論說性可以滲透在敘述描寫之中,也可以以犀利、深刻的議論直接介入生活、干預生活。
起源于清末報刊“時評”和“諧部”的現代雜文,是直接而迅速地反映社會事變的文藝性論文。與報紙評論相比較,其共同點是直接而迅速地分析、評議各種社會現象,使讀者從中獲取某種人生體驗或思想啟迪。其不同點,報紙評論一般是抓住新近出現的新聞事件進行剖析,借助縝密的邏輯,直截了當地提出作者的觀點;現代雜文的取材要比評論寬闊得多,既可以評說新聞事件,也可以談古論今,大到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小至衣食住行、柴米油鹽,無所不包,無所不能。現代雜文把深刻的哲理、尖銳的觀點熔化在生動的藝術形象中,借助對比、暗示、取譬、借喻等各種藝術手段,讓讀者在藝術的享受中受到啟迪。由于現代雜文篇幅短小,言簡意賅,同時又具有形式多樣、記敘靈活、富有殺傷力等其他文體所不具備的特點,因此被報刊廣為采用,被視為文藝副刊的“靈魂”。
總而言之,現代傳媒大規模地介入文學生產,加速了中國文學現代化的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