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發展的動力?
近年來,關于尊孔、關于立儒教、關于重振國學的鼓噪甚器塵上。先有“孔子上管五千年,下管五千年”的論斷,再有“75個諾貝爾獎獲得者群聚巴黎,公選孔子為世界第一思想家”的臆想;先有“小孩不用上學,關起門來讀經就夠了”的建議,再有“官員率眾,衣古衣冠”祭孔的行為;先有各所國家重點大學的“國學院”,再有中央電視臺于丹女士的“天下擔當”。
事已至此,夫復何言?
太平天國時期,曾國藩率部攻打南京城,他手下有一員叫胡林翼的大將在采石磯那里視察地形,看到一艘外國輪船從長江逆流而上。一看到這個場面胡林翼立即就昏了過去,只說了一句話:這個世界要變了。能說這句話的人是目光長遠的,胡林翼看到了一個轉折點,一個不可逆轉的歷史轉折點。
亞洲金融風暴一轉眼就過去十年了,然而,當我們回憶十年前的東南亞貨幣風潮仍然是心有余悸,泡沫經濟的大潮退去,露出的是一片猙獰的文化沙灘。它是多么的丑陋、多么的貧瘠,讓我們驕傲的虛榮失去了依托、失去了憑據。這場風暴不僅肆虐于泰國、印尼,而且在短短幾個月之內波及南韓、臺灣、香港、新加坡等地,導致區內為期數年的經濟衰退。
就在金融風暴來臨之前,國際上興起了亞洲價值的新概念:亞洲人有自己的價值觀或價值標準;亞洲人的價值標準實際優于西方的價值;今后人類價值觀應以亞洲人的標準為標準。這次亞洲金融風暴,對一些人構成的打擊并非是經濟的收縮,而是使這種甚囂塵上的“21世紀是亞太的世紀”之說,和壟斷了已經十年的關于東亞經濟“奇跡”的發展主義論調,受到了嚴峻的挑戰。
1997年對全球的投資者來說,都是個災難。首先是東南亞的貨幣大幅貶值,繼而是香港股市暴跌,從而引發了美國股市的激烈動蕩。引起這次災難的代表人物就是著名的全球金融投資家喬治#8226;索羅斯(George Soros)。用索羅斯金融哲學理論來說:東南亞的貨幣匯率和香港股市指數的高企是不合理的,而維持這種不合理的人必將受到損失。
在金融市場中有兩種人:一種人單純地為了賺錢而做買賣;另一種人賺錢則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理論是優秀的。索羅斯屬于后一種人,他建立了自己一整套理論體系,并嚴格按照自己的理論體系進行操作。索羅斯的操作方法應用了鏡像原理,但他的理論是深奧的,也是抽象的,他的思想充滿了量子物理的思維。他認為整個世界是非連續的、混亂的,人們對世界是測不準的。索羅斯渴望成為哲學家,他做不了哲學家,只好做金融家,但他巧妙地將其哲學思想融入其金融思想。索羅斯深受波普爾的影響,波普爾啟發他去思考一些大問題,提出宏偉的哲學架構,這些啟發給索羅斯一個明確的思想方向,索羅斯正是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建立了自己的理論基礎。
由索羅斯的操作方法我們會想到金融界另一位傳奇人物巴菲特,巴菲特受人尊敬,而索羅斯卻令人害怕。索羅斯善于利用期貨的手法,運用財務杠桿,對不合理的價格進行打擊。尤其是一些國家不顧自己實際情況,熱衷于維護政治“面子”,夸大自己的經濟能力時,索羅斯會毫不留情地撕掉這些國家虛偽的面具,狠狠地扇他們幾記耳光。巴菲特是溫和的,他研究的是單一企業,他投資的股票價格是由低向高走,也就是說只要盯住巴菲特跟進,散戶們就能走共同致富的道路。索羅斯則是一針見血、斬草除根的金融殺手,他做的項目往往是把別人賴以寄托的精神肥皂泡刺得粉碎。他的做空手法,往往使大多數人受到損失,尤其是使政治家感到難堪。政客們之所以不喜歡索羅斯,是因為索羅斯的行為帶有較強烈的投機行為,而實際上這種投機行為不過是糾正市場不合理的一種行為罷了。因此,當馬來西亞總理馬哈蒂爾辱罵索羅斯是流氓時,索羅斯憤怒地說,馬哈蒂爾才是馬來西亞貨幣下跌的罪魁禍首。“正是那些放任信貸迅速擴張的政客和官僚,是他們為劇烈波動創造了條件。”
索羅斯說得對,外因是通過內因起作用的。亞洲國家的經濟結構大多不合理,金融秩序混亂,資本主要投入到房地產和輕加工等暴利產業,而其他產業卻嚴重滯后。比如泰國,就由于房地產業過熱,產品大量積壓,銀行貸款無法收回,從而出現大量呆賬引發危機。應該指出,這些國家在固定匯率制度下實行資本市場的完全開放,無法適應國際金融市場的變化。當然,本文要分析的是影響和左右體制的哲學背景,因為文化是社會意識的總和,而哲學是文化的核心。
1994年,被國際上公認為“亞洲價值最雄辯的發言人”,甚至被西方稱為“新儒家之父”的李光耀對美國《外交》季刊編輯扎卡里亞發表了一次長篇談話。李光耀坦率地說,如果我們不曾以西方的優點作為自己的指導,我們就不可能擺脫落后,我們的經濟和其他各方面迄今仍會處于落后狀態,但是,我們不想要西方的一切。他說,中國的傳統觀念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齊家是基礎,我們全民都對此深信不疑。“我兒子給我孫女起的名字就叫修身。”“我們感到幸運的是,我們有這樣一個文化背景:人民相信做人要節儉、勤勞、孝敬父母、忠于家族,尤其要尊重學問。”李光耀認為新加坡另外一個幸運之處是在工業化的過程中有西方和日本做榜樣。他說不久以后新加坡就將達到日本已達到的水平。他說亞洲價值觀和西方價值觀何者較好的問題,不能單靠爭論來解決,它將會從亞洲的經濟轉變中得出結論。他認為現在的東亞人民都相信只要假以時日,將有機會迎頭趕上西方。東亞的發展將使亞洲文化、傳統和價值觀重新獲得肯定。
今天重溫李光耀的高論真是叫人百感交集,為什么同樣是儒家文化,能產生經濟奇跡,也能導致貧窮落后?對此,有人發揚辯證法,把儒家文化一分為二,指出如“服從權威、重視集體利益”等傳統,確實對經濟發展有正面的作用;而儒家文化中的另一些習性,如“強調私人關系、顧全面子、處世不公開”等,對經濟金融體制會起破壞作用。問題是,為什么某些文化習性會在某些時候起著相對大的影響,另一些習性則只有別的時候起作用?在此類論述中,“儒家文化”學說并沒有把文化作為問題來研究,而是把文化因素當成一種自有永有和同質的實體,把籠統的和非歷史的儒家文化作為東亞經濟奇跡的動力來解釋。
搞市場經濟我們明明是初學者,卻總是動輒與西方最發達的市場經濟國家作直接橫向對比,而且牢牢盯住人家最尖端、最新奇的理論動態與熱點問題。其實,中國的經濟學研究非但沒有占領本學科的前沿陣地,就連消化吸收人家幾十年前的理論都遠遠沒有做到。
就在亞洲金融風暴來臨的前夕,作者就“新儒家”思想的地位和影響請教了新加坡作家協會會長黃孟文先生。黃孟文先生告訴我說,李光耀原先信奉基督教,之所以在后期強調儒家思想是為了維護他本人的地位。事實上,李光耀不過是在家里懸掛他同孔子像的合影,根本談不上理論體系。據筆者所了解,新加坡居民構成復雜、宗教信仰自由,基督徒占人口的大多數。許多人只是延續了中國傳統的生活習性,并沒有繼承什么儒家思想學說。
對此,韓國的金大中一鐘見血地指斥,懷疑西方民主的,都是權威主義的亞洲領導人。金大中認為,文化不是一成不變的,事實上,自開始工業化以來,以家庭為本位的亞洲社會已大大轉向了以個人為中心的社會。金大中針鋒相對地指出,道德崩潰不是由于西方文化固有的弱點,而是工業化的結果;新加坡取得的政績是由于政府對人民管教極嚴,救治工業化社會積弊,不應靠警察、國家的嚴刑峻法,而應靠加強道德教育,高揚精神價值。
日本:亞洲的榜樣?
點燃自己照亮黑暗的顧準認為,資本主義注定要發生在一國然后再傳布世界,由英到法-德-美-俄-日,歷史上任何重大的、足以改變人類命運的變革,都是這樣發生和傳布的。顧準強調,“要確立科學與民主,必須徹底批判中國的傳統思想。”
新教倫理的禁欲主義的勤儉和職業觀念對西歐早期資本主義的發生提供了一種心態的支持,而中國宗教與印度宗教都未能提供類似的這樣一種心態,這是亞洲資本主義未能自發產生的重要原因。一個明顯的事實是,以懺悔和認罪為核心的基督教傳到中國后便披上了濃重的中國式的功利色彩:求財求子求平安。
大多數日本高中生、大學生至少能舉出兩三部中國古典作品的名稱來,如《三國演義》、《水滸傳》等。而中國的大中學生則很少有人知道日本有一部世界上最早的長篇小說《源氏物語》。以儒家標準來衡量,經濟即所謂“利”,技術即所謂“小人之末技”,這實際上并不是太值得看重的東西;至于那些為此頗感榮耀的日本人,則更是令人討厭的對象了。直到1950年代前期,日本仍是唯一一個將自己改造成為現代化工業國家的非西方國家。日本的成功首先歸功于他們神秘的模仿能力,從基本法律到公務員制度都是美國的翻版。記住,日本的憲法是由美國人起草并譯成蹩腳的日文的,雖然它包含著一個反戰條款,但在當時被戰爭摧殘得精疲力竭的日本沒有引起什么爭議。1950年代,在美國的完全默許下,由于日本的“美國造”憲法嚴格限制了其軍事活動,也由于美國的核保護傘的存在,日本的軍費開支被限定在最低限度。但隨著美國經濟的增長速度在1970年代的下降以及越南戰爭后國防預算的縮減,特別是伊拉克戰爭發生之后,日本的低國防開支逐漸成為美國的一大問題。美國國內提出的口號就是要日本“不再繼續免費搭乘安全車”。
更為重要的是,日本文化的基本價值類型是以民族價值優先為特征的,這當然有別于現代美國以經濟價值優先為特征。事實上,進入1990年代之后,日本的大公司已經紛紛被美國的大公司打敗。新世紀后,美國《幸福》雜志公布的“世界500家大公司排名榜”上,出現了一個顯著的變化:1980年代以來長期居于世界經濟之冠的日本,其入圍世界500強的企業比例連年下降,而美國則連年上升。不僅如此,在排列順序上也出現了變化,多年來雄居世界500強冠亞軍的日本“三菱商事”和“三井物業”,在1996年終于讓位于美國的通用汽車和福特汽車。
經濟權威認為,1990年代以后,一場被稱之為“重新構建公司”的變革大潮在美國企業中掀起。“重新構建公司”就是企業通過重新設計工作程序,建立能夠充分體現個人價值的團隊式組織,并層層擴大這種組織,直到整個公司都按照新的原則建立起來,最終形成新型的公司結構。“重新構建公司”需要三個基本前提:體現個人價值、信息化、知識化。它要求處在新的程序和新的團隊中的人們,必須具有同等高度的尊重、視野、素質和價值觀,便于在共同的經營活動中產生共同的語言和進行自我協調。而日本等級森嚴的企業結構正與此相反。可以說,尊重個人價值幫助美國奪回了在傳統產業中失去的陣地。別人的方式可以模仿,但充分尊重個人價值的尊嚴感卻是日本人的骨子里所不具備的。
然而,民族價值優先的文化特征使日本建立了以垂直的縱向關系為特點的制度體系:對天皇的絕對忠誠和鼓吹天皇集權的思想使武士道精神集中體現為,“為了國家每天決意去死”。日本從小學到大學的教科書都在扉頁上印有“日本國土狹小、資源短缺,只有靠奮斗,否則會亡國”之類可怕的警句。我要指出的是,縱向關系的制度體系并不能使日本實現現代化,鍥而不舍地否認南京大屠殺的事實,就充分暴露出這個民族狹隘而偏執的強盜嘴臉。在全人類倡導人權、資源保護、共同發展的今天,日本匪夷所思的做法叫亞洲人民感到深切的恐懼。為此,日本在亞洲的榜樣形象就徹底崩潰了。不知道李光耀先生對此作何感想?
漢學:西方的熱點?
的確,“漢學”這兩個響當當的字眼,憑著以輝煌無比的華夏五千年古文明作內涵,對剛走出中世紀的歐洲人來說,曾經不啻于如雷貫耳。那精美絕倫的中國瓷器、手感如水的絲綢、嘆為觀止的工藝品、美味可口的大米、茶葉,兩千年來源源不斷地流向西方,以至于英語的中國就叫瓷器。加之那頗具象征意味的方塊字、中國人引以自豪的四大發明,激發了西方人對東方古代文化的浪漫情思。于是,就有了印度僧侶、波斯商人、馬可#8226;波羅們相繼踏上中國的土地,最終掀起了明清之交強勁的西學東漸的浪潮。
為了叩開這片廣袤的富饒土地的大門,傳教士長途跋涉來到中國,希圖借助西方近代科學的傳播而傳揚神的福音。然而,他們被拒絕了。康熙皇帝雖然能邀請法國傳教士西晉、張誠入內廷講授聲光電化,義和團卻視設堂傳教為污我祖先神靈,他們要“滅洋滅教”。
此時的華夏帝國除了古老文化發出熠熠余輝,國勢已經無可挽救地衰敗了。當然,這并未破壞慈禧太后歡慶生日的興致,也不妨礙醇親王之類的王公貴族繼續玩物歡娛,更不影響紫禁城里太監們的奢華享受。在一批有識之士和個別英明帝王匆匆忙碌一陣、學到少許西方科學知識以后,封建末世的昏庸君主們便迫不及待地關閉了中國的大門。充斥各種衙門的昏官冗員依舊沉溺于虛張聲勢的官家排場、權貴間的禮儀游戲以及更為殘酷苛嚴的吏治之中。徐光啟、李之藻們雖不遺余力譯介了《幾何原本》、《同文算指》等近代科學的奠基之作,但從未想到要掌握外語、直接研究西方原著,更沒考慮過要出海留學、考察歐洲。去西天取經的膽識和氣魄只能產生在大唐盛世,保留在吳承恩的著作中,成為國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然而,在往返于歐亞大陸的東印度公司商船上,出現了一批批探險家的大駱駝隊。李希霍芬、斯文赫定、伯希和、安特生,他們的雙足走進了“北京人”居住的周口店山坡洞穴,踏上了一處處仰韶文化遺址,走向黃土高原的敦煌洞窟和沙海中的樓蘭古城。
以考古和探險為發端,古中國文化的各個領域逐漸受到西方學者的普遍重視,同時,無數珍稀寶物通過發掘和廉價收購,流進了西方國家的博物館和私人收藏家的展廳。在他們的攝影鏡頭下,破敗的長城已絕非一道國防意義上的屏障,不過是一堵旅游學意義上的磚墻;他們發現,一旦踏上中國土地,原本十分低賤的印度人也變得高貴起來,被授權隨時拘捕不規矩的中國人,手執皮鞭監視中國苦力的勞役;令他們不解的是,中國勞工麻木呆滯的神情與其精湛過人的手藝之間,究竟有著什么樣的聯系。
近一百年里,富有冒險精神的歐洲人已經涉獵了漢學研究的各個領域:從甲骨文、青銅器到南北朝佛雕,從諸子百家、今文經學到現當代文學創作領域,都留下了相當的成果。他們力圖解開一個個東方文化之謎,逐漸認識漢民族的國民性格。但是,這容易讓我們產生誤解,以為他們是來取經的,是來弘揚中國文化的。
英國人類學家福特斯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在西非考察時,并沒有攜帶攝像機、錄音機,然而受了教育的塔倫西土著人讀了他寫的民族志,感到非常吃驚,以為他是自己部落的長老,對他們的文化了解得如此詳細確切。我沒有理由把福特斯的行為理解為是要在生活上或文化上向西非土著人學習,影片《與狼共舞》譴責了現代文化對印第安人傳統文明的侵入,但沒有哪個美國移民會像印第安土著那樣刀耕獵狩。在我跟美國學者勞格文和包筠雅的接觸中得知,他們對中國文化的深厚興趣僅僅是滿足考古意義上的好奇。當然,他們的基本立場是批判的,比如對“學而優則仕”、比如對家族觀念、比如對“面子”,諸如此類。作為遠東文化的研究者,這兩位博士的工作態度令人感動,交談中,我從他們的眼神里看出一種對弱者的同情;一種人類對初始生活的緬懷;一種對物質貧窮加精神匱乏者的憐憫。
有些別有用心的人巴不得將西方的傳統美德和家庭價值的復歸統統寫進儒家的功勞簿上,事實上,那些喜愛孔子或京劇的西方人了解和熱衷的只是皮毛和形式的東西。如果指望他們會因此淡化自由意志天賦人權,那我們就未免過于自以為是了。通過形式的張揚而推廣儒家內涵的路子是行不通的,就像把所有的雕欄畫棟亭臺樓閣掃蕩干凈,也掃不去我們在老宗法傳統里打轉的心思。
國學:我們的理想?
中國文化的最大偏失,就在于個人不被發現。一個人簡直沒有站在自己立場說話的機會,感情要求全部被壓抑、被抹殺。“克己復禮”,美德開始于自卑:認識自己的無能、渺小和思維的局限。一個人必須為他人犧牲自己,必須把他人的利益置于自己的利益之上,必須為他人而生存,為他人奉獻是存在的唯一正當性,自我消滅是最高的義務、道德和中庸價值的實現。這就是為什么從本體論的基督教到方法論的相對主義,都源自東方,取自東方,卻用于西方,繁盛于西方,從而令西方有今天的所謂強勢。
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海之濱莫非王臣”時,所謂利人者不過利王利君也。每次皇帝粉墨登場,必定在標榜自己是所謂順乎天理應乎人性出乎公義的真命天子,所作所為乃奉天承運替天行道。然而,他理直氣壯順奉的天到底是什么?就是弱肉強食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叢林法則,所謂民以食為天。其所奉之天不就是打天下出政權的拳頭刀矛槍桿子嗎?所謂替天行道,不過就是用暴力迫使別人就范成王敗寇嗎?歷史經驗教訓了所有的奸雄野心家,一定要死活抓住軍權槍桿子,所謂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劉項原來不讀書”,劉邦居然是個目不識丁的市井無賴,這是經史學家反復考證的事實,然而,儒學恰恰是在漢代興起,涌現了董仲舒等扛鼎人物。
辛亥革命的仁人志士把美國的三權分立政體搬到中國后,卻變成了蔣家王朝;馬克思關于社會主義的所有制理論,在我們國土上卻成為了“一大二公”的大鍋飯;西方商場上的交際應酬,則變成了請客送禮的講究排場。更有甚者:貫徹法制卻要靠運動并與干部的政績掛鉤;亟待立法的問題靠樹立英雄模范來解決;一篇評論員文章能叫火爆的股市一瀉千里;打官司成了打關系、找法律不如求上級;村委會的選舉必定成為宗族的房派之爭。蔣經國在臺灣雖然做出親民的高姿態,但骨子里還是用“天威難測”的老一套方法,來獨斷部屬的命運,來強化自己的絕對權威。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寫到這里,不由令人想起柏楊先生“醬缸文化”之說:什么事情染上儒家的腐敗氣息就一定會使人惡心。
宋代理學家朱熹提出“存天理,滅人欲”,他所說的“天理”不過是“忠孝節義”這些封建道德,而“滅人欲”就是要人遵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所以,歷朝歷代只有大人物不惜生靈涂炭建功立業的天理,哪有老百姓糊口活命安居樂業的人欲。如果說“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是生命的實際,那么,“朝聞道夕死可以”就是玄乎的空談。
早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顧頡剛為代表的一批“疑古”學派興起,他們提出中國古史是“層累地造成的”,被后人稱為“顧律”。這批史學家考證后得出結論:夏王朝并不存在,所謂三皇五帝,原來不過是歷代編下的一段神話,治水的大禹也居然是一條蜥蜴之類的大爬蟲。儒家思想的理論綱領就是仁、義、禮、智、信五德,也叫五常;實踐倫理就是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五倫,在五倫中,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最為重要。如何把五德體現在五倫中呢?儒家規定了一整套實踐程序和用功工夫,這就是《大學》里所謂的“三綱八目”: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顯而易見,忠君、孝父、小人與君子是儒家思想的三個核心部分,而自由、民主、法制是構成現代社會的三大支柱。至于忠君與自由、孝父與民主、倫理與法制之間的沖突,儒家思想存在的嚴重悖論,作者將另文專述。
我想強調的是,中國歷史就是一部樹孔和倒孔史,從秦始皇焚書坑儒到漢代獨尊儒術,直至當代的“批孔”和“重振國學”,中國文化經受著周期性的毀滅。農民革命總是表現出驚人的破壞性和殘酷性,王朝末日戰禍蜂起,便是赤地千里、城廓破碎,田園荒蕪、背井離鄉。“勝者為王敗者寇”,為王就是目的,為王就有真理,而歷史算什么,不過是“任人隨意打扮的小姑娘”。“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兵家講詭道、講謀略,以克敵制勝為唯一目標,視仁義道德為狗屎。
讓中國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美國公眾的持槍率那么高,為什么遲遲不向白宮和國會動手“奪權”?
做官:讀書的出路?
治國平天下是不需要資格審查的,拳頭大就夠了,知識分子手無縛雞之力,機會還是有的,學而優則仕嘛。無數古裝戲告訴我們,只要中了狀元衣錦還鄉,隨你報仇雪恨。而當不上官的小秀才是斷然沒有社會地位的,你看那七仙女下凡,嫁的是牧牛的董永。電影《劉三姐》中眾秀才被一名村姑駁得落花流水體無完膚,是有深厚民族背景的:對知識分子的敵視。鄉村里吟詩作畫的窮酸文人始終是廣大農民恥笑的對象,生活中多少人以拍著胸脯標榜自己是個大老粗為榮?想想當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為什么能振臂高呼應者云集?1950年代往后,知識分子更是文藝作品中諷刺挖苦的對象,有些教授不敢看電影、看戲,甚至也不敢看刊物。善良的老舍還曾經為劇作中的知識分子角色喊冤叫屈:
“有時為了找矛盾,找戲劇沖突,有幾行人倒了霉,總是成為攻擊對象。如果寫五八年的教授,就不應把他寫成孔乙己的樣子。這是表現矛盾的偷懶,專找這些人,老欺負。”
知識分子沒有獨立性;知識本身沒有價值,除非能撈個師長旅長干干,這就是幾千年來儒家的精神風貌。中國的知識界從孔夫子起就是靠教書,靠做官,無論如何離不開朝廷。老子、莊子也是一樣。秦始皇廢私學,設“博士”,統一教育由官辦,學法者“以吏為師”。從此以后,從漢到清一直沒變。官學、私塾念的都是應付考試做官的書。所謂“隱士”也離不開官府。“翩然一只云間鶴,飛去飛來宰相衙”。最近一期《南方周末》的文章說,北京大學的希望在于,“隨著社會對文科官員需求的增加,北大這樣具有文科傳統優勢的綜合性大學,在未來政壇上的表現還有相當的潛力”。
中國讀書人躲不開政治,并不是從孔夫子開始。我們沒有外國的宗教和神話的書,沒有終極關懷,從甲骨卜辭起,古書都與政治官場有關。老子逃政治必須“出關”,孔子要逃也只有“居九夷”,或者“乘桴浮于海”。中國歷史上是權欲盛行的社會,知識分子雖然受儒家正統思想影響,同時又受佛家、道家強大抗衡力量的左右。他們堅信“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夢想“達則兼濟天下”,積極投身科舉。很快,他們就發現不是誰都有機會做官的,他們于是選擇另一套生存方式,轉向田園山水。
因此,最早點燃那征服星空火焰的中國人,沒能成為最早飛向宇宙的人,花炮至今還只發揮著驅鬼避邪和熱鬧喜慶的功能;造紙和印刷術的發達,使通書和族譜隨處可見;羅盤的發明倒是讓西方列強依靠羅盤針的指引逼到了我們家門口。
從鴉片戰爭到辛亥革命,洋務運動每前進一步都要遇到巨大的阻力,所產生的激烈爭論是今天難以想象的。“師夷長技以制夷”的論戰是圍繞著“師夷長技”展開的,先是“是否師夷”,然后是“如何師夷”,但如果沒有“制夷”的前提,夷是中國人斷然不愿師的。因為這關系到政治、社會制度的選擇,關系到國家和民族命運的抉擇。最終結晶為張之洞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已經是踏遍坎坷成大道了。“換幾句話,便是學了外國本領,保存中國舊習。本領要新,思想要舊。要新本領舊思想的新人物,馱了舊本領舊思想的舊人物,請他發揮多年經驗的老本領。一言以蔽之:前幾年謂之‘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幾年謂之‘因時制宜,折衷至當’。”(魯迅:《熱風#8226;隨感錄四十八》)
好了,歷史總算走到以金錢為桿杠和尺度的經濟社會。阿爾弗萊德#8226;馬歇爾在《經濟原理》開篇中說,影響人類行為的因素極其繁多,但是只有兩種力量是最持久和最普遍發生作用的:其一是信仰的力量,其二是經濟的力量。換句話說,一個沒有信仰根基、經濟體制又不健全的國家,就算全國人民將四書五經倒背如流,對人類也是不可能產生什么影響的。正因為如此,我們看不到《傅雷家書》中藝術家對生命與音樂交織而成的和聲語言的特殊魅力;也看不到《曾國藩家書》中政治人物閱盡繁華之后,終乃歸心此岸的慎微文詞。
曾出過康有為、梁啟超等思想家的廣東,后來不再有思想解放的先驅。廣東人除了總結出“看見紅燈繞著走,看見綠燈趕快走”這樣的順口溜,并沒有形成一套可以向全國推廣的理論體系。西方的讀書人可以從政入閣;也可以在股票、期貨等資本市場上縱橫馳騁。即使身在學府,照樣可以憑自己的思想影響政府的決策。而我們的經濟學家就算滿腹經綸,充其量不過是紙上談兵的屠龍之術,人家在研究的是資源配置、談的是投入產出,而我們的理論家們還在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問題上愁眉苦臉。
2004年,廈門市政協組織過一次關于房價問題的討論,來了一群經濟學家,談了一堆專業術語,但是對“房價到底會升還是會降”這樣的原始問題就是沒有人敢做正面的回應。只有我這個研究客家文化的肯定地告訴記者們,“在奧運會閉幕之前房價不會降!”有記者問“為什么?”我說,“中國從來就沒有《經濟學》,只有《政治經濟學》。”
理論界忽視了分配的公平原則,回避了腐敗在資源配置中的巨大作用,分配法則被扭曲為憑權力、人情關系和投機進行分配。對此,經濟理論界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制度:核心的位置?
1995年1月,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克萊恩訪問臺灣時,企業家王文洋向他請教:哪一個經濟理念,對人類福祉的增進最有貢獻?克萊恩不加思索地告訴他:一只看不見的手。200年前經濟學鼻祖亞當#8226;斯密就認為:在追求自己的利潤的誘因下,生產者會在市場機制下生產物美價廉的商品,來滿足消費者的欲望。宛如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揮舞魔杖,調節供需。200年后,這只看不見的手,徹底地擊敗了政府全面干預經濟活動的那只看得見的手。正是這只手,誘發利潤、累積財富、帶動經濟發展。
很早以前,制度經濟學的創始人康芒斯在談論制度的功能時就曾說過:“如果說支配人類活動的自我利益是‘蒸氣能源’的話,那么引導動力的便是制度這臺發動機。”經濟學研究表明,在影響經濟增長的各種因素中,制度處于最核心的位置。
什么是制度?制度就是一切規范的總稱。我們說制度處于最核心的位置,并不是要把經濟活動變成政府行為,恰恰相反,是強調要對所有的強權或專制給予嚴格限制,尤其反對利用強權來規劃經濟組織或經濟協作。哈耶克的經濟理論認為,能夠或應該由國家或政府有意識造就的那部分社會秩序僅僅是全部社會秩序的一小部分,而大部分社會秩序則是自然形成的。哈耶克對非政府的、民間的、自發的社會組織傾注了極大的熱情,因為自愿組成的聯合團體通常比國家用強迫力量形成的更加有效。強權可以驅使人們去堆砌長城、去挖掘大運河,卻不能完成工業革命這樣的壯舉。
哈耶克的洞見糾正了中國近代偉人們的見解,比如孫中山就認為中國人太自由、太散漫,以至于一盤散沙,原因是個人主義作祟,自由主義太多,因此集體主義、統一的意志是當然的選擇。但根據哈耶克的看法,這種狀態恰恰是專制主義太盛的惡果。因為在國家統治一切的情況下,人們之間缺乏自發的強有力的活動,一旦強權暫時消失,一盤散沙的狀態自然不可避免。正是專制才造成哈耶克所痛恨的“個人主義”:個人之間彼此對立,缺乏基于個人自發形成的組織。正是在這個基點上,他極力反對國家干預經濟生活,鼓吹個人自發、自愿活動的重要意義。
路德維希#8226;馮#8226;米塞斯在《人類行為》中指出,市場經濟是生產工具私有條件下的勞動分工的社會體系。每一個人按照他自己的意志行事;但每一個人的行動旨在滿足他人的需要,又滿足了他自己的需要。他說,市場引導個人活動能最大限度地服務于他的意愿。市場只有合作沒有強迫和強制,市場的根本特征是平等和自愿。機會均等就不保證每一個人在起點上平等,而是保證了過程、程序和規則平等。從本質上說,在制度面前人人是平等的。馬哈蒂爾在這個問題上是犯錯誤的,他認為“政府有權控管市場”。
決定一家企業以至一個地區或國家成功與否,往往不在于政府所作的努力,而更取決于它們在文化背景長期的結構性趨勢中所處的位置和機遇。事實上,在東亞興起以前,信奉新教的英、美和信奉天主教的意大利城邦,以至信奉回教的阿拉伯商人,亦曾執資本主義世界的牛耳。加拿大著名企業家金斯利#8226;沃德寫給投身商界的女兒的一封信,他認為企業家并不刻意為自己人世間的遭遇保持一個距離,因為過多地省悟人生的底蘊和限度,就很難在這個浮華世界上成為一個躊躇滿志的風云人物。他是這樣教導女兒的:
“與其默默地看著這個難得的機會從你辦公室的窗戶外面飛到競爭公司去,倒不如試過之后再失敗的好。”
國情不同,有人這樣說。近年來不斷升溫的“東亞模式”、“儒學復興”,以及與之或有關或無關的各種“弘揚論”、本土、民族、國學論,導致對世界一體化的過分敏感。被激發出來的狹隘民族主義很容易就會犯下非理性的錯誤,《中國可以說不》就反映了這種情緒,何新之流的辯護跟“國情論”不無關系。對那種輕言國外相關制度與觀念不符合本國國情的態度是應當有所反省的。電影《青春之歌》里也有人大談國情,那就是國民黨的監獄長,他談國情是為了勸導林道靜不要“過激”。
托夫勒《第三次浪潮》之所以能在中國流行,是因為滿足了我們一個強盛的夢想。《大趨勢》的作者J#8226;奈斯比特不久前出了一本“未來學”新著,名為《全球化悖論》。他們在美國的名氣不過爾爾,亞洲卻需要他們。“世界經濟越大,其小角色的戲越重。”地方化、區域化、自治化的呼聲越來越高,區域性的經濟、政治、文化的作用越來越強。他認為資本主義世界體系正面臨著三大內在困境或危機:積累的危機、政治合法性的危機、地緣文化論的危機。由于當代電子信息革命的作用、旅游成為全球化工業的主導、亞洲特別是中國經濟的崛起,使21世紀無可爭議地成為“龍的世紀”,亞洲成為經濟超強的日子指日可待。我們愛聽別人的危機,這本書在亞洲的流行是勢在必然的。
然而,奈斯比特所描述的區域性文化到底指什么?在亞洲許多國家和地區,文化被當成一種可出售的商品用于觀光。為了迎合異文化游客的好奇心,當地人不得不將他們原有的活生生的系統性文化壓縮到原來的幾分之一,使之變得戲劇化,從而更具有觀賞性。另一方面,國家利用這些戲劇化了的文化來獲取大量的外匯資本。這種文化的商品化已經失去了我們所說的日常生活的常態,它的內涵與結構都同時發生著異化。當然,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的異文化觀念也難免陷入一種錯覺之中,改變了活法,我們把它命名為“文化搭臺經濟唱戲”。馬克思說,文化是社會意識的總和。那么,這種被高度壓縮過的文化到底是什么的總和呢?
潮退潮會再來,花謝花會再開,在世界一體化的今天,經濟肯定還會上揚。預測中國經濟何時超過美國,早已不是國際新聞的熱點了。2007年五月下旬出版的美國《新聞周刊》認為,中國經濟將很快超過美國;兩天后,俄羅斯科學院預測,到2020年,中國將成為全球第一大經濟體。
但是,一個以“忠君孝父”為核心的封建文化體系隨風飄逝了,喪鐘已經敲響,誰會為僵硬的尸骸哀哭?還是引用索羅斯的一段話來結束本文:“我們需要什么樣的社會?‘讓自由的市場來決定!’是公認的答案。”只要不是靠官商勾結而發跡的資本家都會認為,這一回答揭示了開放社會所依靠的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