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訪問中山,是在1973年。其時批斗高潮已過,高校逐步恢復教學,我剛從下放農場回校不久,日子比過去多少好過一些。華中師大和武大歷史系從事中國近代史教學的幾位老師,利用暑假并以交流“教育革命”經驗名義來到中山大學“取經”。承蒙中大同行好友熱情幫助,我們前往中山翠亨,瞻仰向往已久的孫中山故居。
那些年交通很不方便,從廣州到中山,汽車要過渡好幾條河,乘客不斷下車復上車,很多時間都花費在渡口等待。中山縣城的經濟尚未恢復元氣,作為城關鎮的石岐,與內地一般縣城也沒有多大區別。翠亨故居更顯得破舊蕭索,只有當時的館長胼手胝足孤獨地守護著。作為孫中山與辛亥革命的研究者,面對這種景象難免感慨萬千。
我從1949年起便在武漢定居并從事教學。武漢地處京廣鐵路之中,但1973年以前我只頻繁往返于京漢線上,從未乘坐過粵漢線的火車。這種情況隨著“文革”的結束而徹底改變,由于開放改革帶來的百業俱興,歷史學也日趨繁榮,而1978年冬中南地區辛亥革命史研究會在翠亨正式成立,我便成為經常奔波于粵漢線上的常客。這28年間,我親眼看到中山與翠亨日新月異的變化,從廣州到中山再也不必多次汽車過渡,高速公路四通八達,中山早已成為現代化的優美宜居的魅力城市,中山故居更成為集收藏、陳列、教育、研究與休閑于一身的旅游亮點。更為可喜的是,與珠三角其他某些新興城市有所區別,中山從一開始就重視文化建設,特別是把孫中山研究放在極為重要的地位。據我記憶所及,在很長一個時期,中山是唯一成立孫中山研究會的省會以下的城市,而且其參加人員之眾,研究成果之多以及學術交流之頻繁,都不能不使中外學者刮目相看。作為孫中山先生的故鄉,中山與翠亨確實為孫中山乃至辛亥革命研究作出極為可貴的貢獻。就是對我個人的學術生涯而言,中山與翠亨也是極為重要的支點之一。
孫中山研究雖已成為國際顯學,但畢竟不能涵蓋香山地區歷史文化的全部,況且孫中山研究也只有放在香山文化的大背景下,才能擁有更為豐沛的文化資源可供發掘,也才能提供更為寬闊的學術空間可供馳騁。從孫中山研究及時擴展為香山文化研究,可以看作是中山學術界又一次高瞻遠矚的戰略進軍,對于本地區文化、學術乃至政治、經濟健康發展必定會產生深遠的影響。
問題不止于此。早在20世紀80年代,我就說過:“中國是世界上屈指可數的大國之一,雖然是長期比較統一的中央集權國家,但各個地區經濟、文化發展很不平衡,沿海和內地,南方和北方,東部和西部,乃至相鄰各省之間,都有很大差異。中國又是一個民族眾多的國家,各民族都有自己的經濟、文化乃至社會結構方面的特點。漢族文化雖然處于主導地位,但長期兼收并蓄,吸收涵蘊,其中已包括許多國內兄弟民族文化以及外國文化的因素與影響。迄至今日,各少數民族雖然越來越多地受到漢族文化影響,但同時又保持許多本民族的文化特點。”說到底,就是提倡不同層次的區域研究;如果沒有扎扎實實的區域研究作為基礎,宏觀的整體中國文化研究難免會出現蹈空之缺失。
不僅各省之間存在文化差異,而且一省之內的不同轄區也存在明顯的文化差異,我們不能只看到大文化圈的共性,也應該認真辨析其中各個小文化圈的個性。其實,游建西博士在《近代貴州苗族社會的文化變遷》一書中已經接觸到這個問題。根據他對石門坎苗族地區的研究,當地的文化就不能籠統稱之為以中原文化的儒學為主導,而植根更深源遠流長的苗族巫文化且曾一度與外來的基督教教義相結合,在一段時期形成頗具特色的某種亞文化。因為,在貴州處于邊緣地位的苗族古樸巫文化,難以吸納已經發展到極致的儒學,反而在有關生命的終極思考方面從傳教士的粗淺布道中獲致了若干契合點。這就說明,即令是處于弱勢的本土文化,對于周邊外來文化的影響也并非是純粹的被動接受,而是根據自己的文化底色與現實需要有各自不同程度選擇的吸納。
香山文化與石門坎地區的苗族文化當然有很大區別,但是它在嶺南文化版圖的位置,文化結構的多樣性,以及與外境文化之間的互動態勢,也有自己的明顯特色。正如王遠明先生所言:“從香山文化生成發展過程看,脈絡較為清晰,其演變經歷了漢唐宋元萌芽期、明清積累期、近現代成熟期和當代發展期四個階段。它具有明顯的地域文化色彩,集中地體現了嶺南文化的粵、閩、客三大民系文化特征,是中原文化、土著文化、西洋文化、南洋文化相互碰撞和相互融合的產物,是相對于嶺南文化而言的亞文化。它既有嶺南文化的文化特點、行為模式和價值觀念等,又有其本身獨具的特色。”
“傲霜花艷嶺南枝。”香山文化理所當然應屬絢麗多彩的嶺南文化之一支,堪與廣府文化、客家文化、潮汕文化等支脈相媲美。香山文化研究不僅有助于嶺南文化研究的深入與擴展,而且也有助于整個中國文化大系統研究的深入與擴展。孫中山與辛亥革命研究必將受惠于香山文化研究,而香山文化研究也必將受益于孫中山與辛亥革命研究的進一步發展。兩項研究聯為一體,共生共榮,相得益彰,因而得到廣東全省乃至全國各地學者的關注與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