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個人更喜歡稱敦煌為沙州。歷史上稱過“沙州”的地方不只敦煌這一個地界,敦煌的名喚及管轄范圍也是變化不定,想來這里四周黃沙,大漠連天,叫“沙州”再形象貼切不過了。
莫高窟唐代又被稱為千佛洞,佛教是這里最主要的題材。在絲綢之路的溝通下,中原與西域以及外土的文化交融于此,使莫高窟既有歷史年代的縱深,又有佛教東漸,逐步本土的橫向發展過渡。從“曹衣出水”的馬土臘造像風格到深受古希臘羅馬影響的陀羅藝術特征,再到極具西域風情的龜茲等地區風格,并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漢化。舉一個小例子,觀音大世經變的形象在敦煌為男像,但造型柔美,神態嫵媚,胡須已是面容的點綴。這幅經變應在盛唐,繪畫風格多有西域少數民族的味道。
我對敦煌的色彩是頂禮膜拜的,為此臨摹了不少壁畫,通常我都是連同壁畫的斑駁傷痕一齊畫出,像是對物寫生一樣,然而畫出的效果非常好,不僅無破敗感,反而依稀珠光之間已可推測它昔日那靈動生輝的畫面。在中國,臨摹敦煌壁畫的有敦煌壁畫的研究者、修復者,還有許多畫家,最有名的當屬張大干,那時他帶領幾位弟子奔赴敦煌,兩個月里便臨出了大批畫作,在恢復了壁畫原貌的基礎上,還有藝術上的創新,就連國學大師陳寅恪先生也盛贊不已。不過有一點說明,張大師為了能看到元代時的壁畫,將之后的明代壁畫剝去,似乎可惜了。
一次,朋友送給我一本敦煌畫集,是元代壁畫,我拿到后真是愛不釋手,瘋狂研習,進行色彩分析。我個人覺得青綠色是最能代表敦煌顏色的。首先它們被大量運用到壁畫與雕塑上,勾勒出一種素雅、純凈的世界;其次,古代敦煌壁畫青綠色使用的是石青與石綠,它們在古時造價十分昂貴,也反襯出古代沙州地區的富饒。而在西方,壁畫中所用的青與綠則分別用的是琉璃與綠土,依然是成本很高,因此沒有像敦煌這洋大規模使用。我想使用這種藍綠調子原因有二:一是絲綢之路的其中一站是安息,也就是之后的波斯而今的伊朗,這些地方炎熱缺水,綠色充滿生命力代表植物,是水源象征,伊斯蘭教的宗教裝飾也是用綠色,這種審美趨向傳播到沙州:二是沙州地界亦是干旱少雨與安息情況相似,也認同綠色審美。
文化交流讓敦煌壁畫上也會出現印度宗教里的歡喜佛、雙尊等。這種形象至今,在印度、尼泊爾都可以見到:另外,藏傳佛教繪制的唐卡與敦煌經變又類似,可是它們的色彩都十分鮮艷明亮,而敦煌色彩整體上在它們上面罩了一層樸素的灰調,奇特的是,這樣的色彩卻使其更加光芒四射。有一幅初唐繪制的敦煌壁畫《樹下說法圖》是流失海外的敦煌文物國寶的極典縮影,它的藝術價值是系著唐代繪畫的藝術研究。在唐代人物畫珍中,真跡多已遺失,流傳于世的也多為后人臨本,像吳道子、周之畫作。而《樹下說法圖》平衡于穩定的構圖,充實咆和的畫面,造型流暢肯定的人物,人色細微不失整體的局部,即使現代社會將其用于裝飾也不覺過時,它在美學上應是永恒的。由于長久氧化,畫面上的紅色很多地方漸漸變深變黑。這倒很像拓印的印刷品,不過還是給我們的修復保護工作敲響警鐘。
到敦煌采風,干旱高溫叫人很容易中暑,頭昏眼花,進到洞窟中竟然產生幻覺,墻壁上的圖畫都在浮動,飛天飛來飛去,看得愈發恍惚。這使我想起小時候。在電視上看過的一個舞蹈《飛天》,取材正是敦煌。只見一個瞬息變化出三個身影,三位飛天一個吹著羌笛,一個倒彈著琵琶,另一個合著音樂舞動著長而飄逸的綢帶,金燦的燈光從上方射向他們,艷光四射。實際上,她們所跳舞蹈正是西域舞蹈,唐代中原人稱其為胡舞,而且深受人們喜愛,唐王室將其作為皇式舞妓,楊貴妃就是胡舞的高手。現在我們很難知道胡舞到底如何表演,但敦煌壁畫上我們應該可以得到點啟發。
有兩個敦煌的藝術形象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就是觀音經變,一個是盛唐時建造的彩塑菩薩。經變畫氣勢宏大,給人相當大的震撼,在觀看時,會覺得自己在壁畫前變得渺小。觀音經變最吸引我的還因它的形式,繪畫與雕塑混合的手法,當今也很少見,被看成前衛藝術,而古代人就有這樣的藝術行為,不禁讓我思考藝術觀念通古至今的聯系性。
而那個盛唐彩塑本是一組T身彩塑之一,菩薩體態風韻成“S”形,面容慈祥、安定、漫不經心,微微笑意帶著媚態,有人甚至稱它是“中國的維納斯”。喜歡它,因為它完全不同于其他三大石窟造塑的威嚴,它富有感情,富有浪漫主義情調,它的魅影成了敦煌標志。
日本曾經有位敦煌學家說“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卻在日本”,這言過于偏激,緣于早年國家貧窮落后。而今,我們則自豪自信地說:“敦煌既是中國的。又是世界的”,去研究維護它是全人類的責任,我們應讓它的光芒繼續散發著,永不熄滅。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視覺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