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過后,天上的老日一日強似一日,毛辣子似的直刺人的眼,人站到曬場上,不多一會,皮膚跟著火一般,枯焦生痛。
王老五這兩天很寂寞,形影相吊,屋里屋外就他自己,想說話都找不著人。往日可不是這樣,王老五的家是老哥們的聚集點,上午下午從沒斷過人,抽煙、聊天、說笑,熱鬧著呢。從上幾天開始,往日的老哥們,一個個像被野貓叼去似的,一天稀少一天,到前天,一個都不來了。王老五的耳朵靈光著呢,夜晚,只要村里的狗一叫,他就能分辨出是誰家的小子回來了,第二天那個老哥們就不來串門了。是呀,麥?zhǔn)赵诩矗骷叶荚谧鲩_鐮準(zhǔn)備。
王老五的獨生兒子王大貴也在南方打工,早幾天給他打電話說今年麥?zhǔn)詹换丶遥瑥S里事多,請不來假。王老五當(dāng)兒子開玩笑,說大貴你不回家我沒意見,但你必須叫麥子長腳跑回家,自個兒到糧倉里蹲著。王大貴說,爹,我說的是真話。你找人用收割機割吧,花不了幾個錢的!王老五見兒子沒開玩笑,氣得鼻孔冒青煙,跺腳道,你小子討飯的背火爐窮燒個啥!我告訴你,你若是把三畝好麥子糟蹋了,我端你的狗窩!王大貴說,爹呀,你端窩我也不回,我是真的走不開,秀麗也回不去。王老五對著電話喊,不光是麥子問題,麥?zhǔn)胀炅诉€要插秧你知道不知道?王大貴嘆口長氣,無奈地說,爹呀,請假老板要扣工錢,鬧不好還會把我們炒魷魚。王老五命令道,炒魷魚也回,沒商量!可命令歸命令,王大貴到底沒回來。直到昨晚,王老五豎起耳朵聽到半夜,村里的狗一聲沒叫,他這才死了心。
王老五把煙鍋里的灰在鞋底上磕干凈,起身給棚里的黑牯添足草料,進(jìn)屋倒頭睡下。一夜沒睡踏實,天亮?xí)r眼皮發(fā)沉。王老五沒敢多睡,他一邊下床一邊嘀咕,我這是瞎貓等死老鼠,白白耽擱工夫。早知你小子不回來,我也不指望了!王老五走進(jìn)牛棚,把黑牯腳下的糞便鏟去,又抱來草料。黑牯的大嘴像切割機,王老五喂啥它吃啥,從來不挑揀。王老五背著手呆呆地看了一會,自己的早飯顧不上做,轉(zhuǎn)身來到西屋,氣呼呼地把平板車拖出來拾掇,輪胎打氣,板上揳釘,軸承膏油。做好這個,又找出磨刀石嚯嚯磨銹鐮。王老五磨刀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他磨的刀耐用,碰到硬物也不會卷刃豁牙,老伴在世時最愛用他磨的刀。
王老五蹲在樹陰下屁股一撅一撅地磨得起勁,腳下的銹水四處流淌,鞋子浸濕了也不挪窩。磨了一會,他從腳底抽出刀,將大拇指對著刀口搓動,有脆脆的聲音傳入耳際。王老五知道刀已磨好。王老五磨刀是備用。收割機是個鐵家伙,轉(zhuǎn)彎不靈活,收割時田邊地角割不干凈,這時鐮刀就派上用場。
收割的事準(zhǔn)備妥當(dāng),王老五沒別的事做,這才升火做飯。人是鐵飯是鋼,麥?zhǔn)占竟?jié),他和黑牯得把肚子填飽,而且還要吃好喝足。
飯后,王老五把碗筷收起來洗刷,又將鍋里剩下的飯用水兌溫了給黑牯送過去。走出牛棚,看日頭升起老高,趕緊鎖門到村里去。眼下人變懶了,收割舍不得下力,都掏錢雇機器。要說機器收割也是快,幾畝麥子個把時辰,就糧是糧草是草。王老五腳下走得急,他想搶早登記。收割按的是先來后到,去晚了自然就排到后面。
王老五和老伴一輩子就生大貴一個。那時還沒有計劃生育這一說,可他們愣沒生出第二胎。一個也好,省心。不過眼下看,一個也未必省心。
老伴是五年前過世的,也不是啥要命的病,今天頭疼明天肚痛,疼痛起來冷汗淋漓,晝夜哼哼,鄉(xiāng)里縣里的醫(yī)生都看過,每次進(jìn)醫(yī)院,醫(yī)生都開藥,大包小包,中藥西藥都有。老伴看到藥就皺眉頭,說當(dāng)飯吃了,藥渣子堆成小山,這病就是不見好轉(zhuǎn),花多少冤枉錢,干脆死掉算了!王老五一聽慌慌捂緊她的嘴,說好死不如賴活,不吉利的話不要亂說,老天爺聽到呢。大貴那年二十三歲,剛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有人出主意,建議大貴把媳婦娶回家,老伴的病就會不治而愈。王老五明白說話人的意思,鄉(xiāng)里風(fēng)俗叫沖喜。家里添新人口,病人見到新人心里高興,病自然會去掉幾分,久而久之,身上的病像抽絲一樣就沒有了。村里有的人家這么做過。既然如此,那就讓大貴將喜事早一天辦了。媳婦是定下了的,叫高秀麗,后圩人。高秀麗一家通情達(dá)理,乍聽說要娶秀麗進(jìn)門為婆婆沖喜,感到突兀,意見不一,但最后一家人還是統(tǒng)一思想,點頭應(yīng)允大貴家的要求。
結(jié)果沖喜沒有成功,高秀麗過門不到半年,老伴還是戀戀不舍地走了。老伴走得安然,看不出痛苦。不過家人都挺悲傷,那些日子整個家庭都籠罩在痛失親人的氛圍里。幾個月后,這個家庭迎來一個小生命——高秀麗為王家生了一個大胖小子。胖小子代表的是新的生機,新的希望。從胖小子降生那天起,王老五的家才有了歡聲和笑語。從這個意義上說,王老五家沖喜還算成功。
王大貴自從有了胖小子,家庭責(zé)任感強了,他像個真正的男子漢主動挑起家庭重?fù)?dān),為爹分憂解愁。他看一家人守著幾畝田地,日子雖說過得去,但遇著花錢的事就抓瞎。他跟爹和媳婦打聲招呼,就跑到南方去打工。王大貴讀過書,腦子靈悟性高,老板讓他學(xué)車工,沒過一個月,他就能獨立操作,車出的零件跟師傅做的不相上下。老板看他是棵好苗子,有意培養(yǎng)他,半年后,他就當(dāng)上了車間組長,管著車間里十幾名工人。王大貴當(dāng)了組長,收入比過去高得多,第一個月工錢發(fā)下來,王大貴一數(shù)比當(dāng)工人時整整多出二百元。錢多了,王大貴的心氣也高了,第二年就把高秀麗帶出來。老板想留住人才,不等王大貴開口,就把他的媳婦安排在車間做學(xué)徒。王大貴看媳婦有了著落,帶著感恩的心情,今年麥?zhǔn)账匀徊缓脧埧谡埣倭恕?/p>
王老五趕得巧,到村里沒一會就登記上了。他拿上號頭匆匆往回返,迎面撞上王德富。王德富常到王老五家聊天,他們是無話不說的老哥們。王德富見到王老五,立住腳問,老五兄弟,你家大貴幾時回?我家兩個小子都被我吆喝回來了!王老五一聽,剛想張口說氣話,一想家丑還是不外揚的好,于是忙轉(zhuǎn)移話題,說我正打算去找你,沒想在這里碰上,呵呵,巧了。
王德富往前湊湊,老臉貼餅子似的靠緊王老五,關(guān)切地問,啥要緊事,快說來聽聽,看我能否幫襯你一把?
王老五說,你當(dāng)然能幫襯!要不我急著找你干啥?他見王德富不停眨巴眼睛,估摸他心里不落底,怕大忙季節(jié)找他麻煩,忙用話寬他的心,說你我相處幾十年,知根知底,你把心穩(wěn)穩(wěn)地放在肚子里,我王老五不會獅子大張口提無理要求的。
王德富聽出端倪,心踏實下來,大方地說,看你說的,才兩天不見就見外了不是?誰跟誰呀!你我同在土里刨食,誰沒個難處!
話說得投機,王老五這才亮出自己的老底,他說,大貴這混小子有幾個臭錢就窮燒,前天打電話說不回家麥?zhǔn)眨?dāng)時我沒當(dāng)回事,不想到今天還不見他兩口子人影。王老五苦著老臉,兩手往外一攤說,德富你說說,缺了胡屠夫,我王老五還能吃帶毛豬不成?
王德富連連說,不能吃!不能吃!
王老五罵道,這個混小子,翅膀硬了!
王德富知道王老五一個人過活有難處,他們是老哥們,他不想讓王老五太難過。于是忙轉(zhuǎn)移話題,說,老五你該自足呢,大貴是百里挑一的好小子!聽我家兩個小子說,大貴混得不賴,當(dāng)組長了!
王老五一聽,有點嗤之以鼻。他說,小組長,針鼻大點官,沒啥了不起!
王德富說,你是門縫里瞅人!小組長咋哪?管著十幾個人不說,一個月還比他們多掙二百塊!二百塊少嗎?你雇機器收麥用不了!告訴你,我家兩個小子都眼饞死了!
王老五聽著心里很是受用,但他考慮的是麥?zhǔn)沾笫隆_@日頭明晃晃地照著,看來明天就得開鐮,最遲后天,割晚了會有損失。王老五一輩子在土坷垃里刨食,他知道季節(jié)與土地的關(guān)系。老伴在世時他曾與她開玩笑,說莊稼熟了就跟女人懷胎一樣,一天都不能耽誤,兩腿撇慢了伢就掉褲襠里了。
王德富眼瞅王老五臉色好看了,又把話扯回來。他開口問,你剛才說有事要我?guī)鸵r,趕緊說,我還急著去村里拿號呢。
王老五驚訝道,你家兩個小子雙雙歸來,你還要雇機器,是錢多花不了咋的?
王德富說,機器收割快,麥子收完小子們就走。昨天我細(xì)算了一下,還是你家大貴聰明,往家跑劃不來。
王老五一聽慌了神,伸手拉住王德富,說我打算用黑牯和你家換工,讓兩個小子幫我把秧插上。照你這么說,我的計劃要泡湯啦?
王德富聽后,心里一喜——他家的母牛懷犢,眼瞅著要生產(chǎn),麥子收下緊跟著耕田插秧。耕田可以雇用拖拉機,但平整水田需要用牛。王德富正琢磨向誰家借牛,不想王老五先一步提出來,他正好做個順?biāo)饲椤M趵衔寮胰€田,耕耕插插也就兩天。兩個小子晚走兩天少掙幾個工錢,但換來黑牯使喚也虧不到哪里去。話又說回來,就是虧一點也無妨,一個村里住著,朝夕相見,算得那么清楚就顯得小氣了。
王老五見王德富遲遲不說話,當(dāng)他不愿換工。王老五換工心切,他松開手,試探著說,你要是感到吃虧,我另外加工錢,算兩個小子誤工損失……
王德富見王老五想岔了,呵呵笑著說,看你瑣瑣碎碎的像個老娘們。就照你說的辦,我回頭叫小子們把你的秧插上了再走!
換工的大事解決了,王老五心頭的石頭轟然落地,渾身一下子輕松起來。他拉上王德富往回走,要陪他去村里登記。王德富說,你忙你的,趕緊回家把準(zhǔn)備工作做好。
王老五打開院門鎖,聽到動靜,黑牯不停拱欄,有意弄出很大響動。王老五邊跑邊說,別拱啦別拱啦!你這個壞東西當(dāng)我閑得沒事干是吧?把欄拱散了你就自由了是吧?黑牯仿佛聽懂王老五的話,見他來了立馬乖順下來,把頭靠在王老五身上,腳在原地不停走動,尾巴發(fā)出撲嗒撲嗒的甩動聲。王老五抬手拍拍它,轉(zhuǎn)身拿出好草料。黑牯見到好東西,低頭大口吃起來。好草料是去年秋天收下的花生藤。花生藤有營養(yǎng),里面有成串癟花生,牛吃著香。每年收下花生藤,王老五都將泥土抖干凈,把雜草剔除出去,放在暴陽里曬干,然后用鍘刀鍘碎。王老五鍘草像女人繡花一般用心。他看過牲畜飼養(yǎng)方面的書,書上說寸草鍘三刀,不帶料也上膘。他照書上說的做,把草鍘得細(xì)細(xì)碎碎,在棚里儲藏好。花生藤是上等草料,油水足有營養(yǎng),農(nóng)忙時牛出大力才拿出來。牛吃好草如同人吃好飯,吃了身上就添力量,干起活來也不累。黑牯不是天天能吃上好草料,王老五對它采取計劃供給,合理分配,確保干重活時吃得上。
黑牯今年四歲,牛在這個年齡是青年,身上有著使不完的勁。
黑牯是老伴生病那年買的,當(dāng)時還是小牛犢,跟羊一般大小,但賣家要價一千元,一口價。貴是貴了點,但王老五瞅上了,他看小牛犢毛如墨染,四蹄如碗,胸寬背厚,料想長大了一定是耕田好把勢。王老五相信自己的眼光。他發(fā)現(xiàn)眾多買家都表現(xiàn)出青睞小牛犢,與賣家討價還價,最后戀戀不舍地離開去。走出不遠(yuǎn)又折回來,把手揣在兜里,兩眼盯牢小牛犢,前后左右,左右前后不停瞅望。王老五的心在嗓子眼里亂蹦達(dá),大氣不敢出——他怕夜長夢多,別人提前牽走小牛犢,于是一咬牙一跺腳,搶先一步買下了。
小牛犢牽回家,王老五把它當(dāng)小子喂養(yǎng),饑食嫩草渴喝溫水,夏涼冬暖;還天天為它梳毛篦虱。小牛犢的毛油光水亮,有風(fēng)吹來,毛發(fā)飄起,像風(fēng)過水面,一波攆著一波,看著讓人心生柔情。
小牛犢在王老五呵護(hù)下,身子一天天粗壯起來。
老伴見了說,看你,把牛當(dāng)人,大貴小時也沒這福氣。
王老五說,人畜同理,我把它當(dāng)二小子喂養(yǎng)呢。
老伴說,你在取笑我。我這輩子對不起你,沒為王家多生幾個帶把的。
王老五說,小牛犢也帶把,它就是我二小子!王老五說的是笑話,說后回過頭,見老伴倚門而立,眼里飽含淚水。王老五心里一抖,怪自己言語不慎。老伴身體不好,受不得刺激,醫(yī)生告誡他要多說順耳話。看看,自己愛說笑話這毛病還真的要改一改呢!王老五放下梳子,過來將老伴攙扶到床上去。
小牛犢確實像個伢子,一會看不到王老五就叫喚,叫聲揪人,像迷路的伢子找娘,王老五聽到,把手里的活放下,快步跑進(jìn)牛棚。王老五下田勞動,怕小牛犢在家里想他,就用長繩拴上牽著,找一片好草讓它在那里吃。小牛犢很乖,它低頭啃草,隔一會兒抬頭看看王老五,待嘴里的草吃完了又低下頭啃。夕陽西沉,王老五要回家,小牛犢的肚子也圓了。他牽起牛繩,夕陽里一人一牛,悠悠然然,慢步行走。
小牛犢長到三歲時,王老五才讓它下田干活。別人家的牛犢兩歲時就學(xué)著干輕活,如拉車打場等等。王老五沒有,他怕小牛犢干活早傷了身子。第一天干活,王老五教小牛犢耕田。耕田是重活。早晨,王老五將小牛犢喂得飽飽的,草料是花生藤,還燒了一鍋稀飯讓它喝。小牛犢的肚子吃得滾圓,看著像懷犢的母牛。牽到田頭,王老五將農(nóng)具套上,讓大貴在前面牽著走。小牛犢善解人意,也非常乖,大貴牽一個來回它就學(xué)會耕田。第一天,王老五怕小牛犢累壞了,耕一會就站下來休息,晚上還用熱毛巾敷在小牛犢的嫩肩上,讓它活血祛痛。
在王老五看來,小牛犢還沒長大。王德富家的母牛起性那天,王德富來找王老五,想借小牛犢一用。王老五說,牛犢還小,怕是不行,你去別人家看看。王德富聽后哈哈大笑,說看你一把年紀(jì),咋愈活愈糊涂了?小牛犢是牯牛,你看它兩個蛋比鵝蛋不大,早成熟啦,不信叫它試試!
王德富把母牛牽來了,小牛犢還沒見著,就感到要發(fā)生什么事,在欄里騷動不安,不停走動,還哞哞直叫。待看到母牛,小牛犢鼻息加重,雙眼圓睜,肚子下紅嫩嫩地伸出一截東西,身子拼力向母牛靠攏,鼻孔掙破了也不顧。王老五一見,滿臉躥火,羞得說不出話,慌慌解開繩子。小牛犢解放了,像斗士昂頭起身,穩(wěn)穩(wěn)地跨到母牛身上……
這時王老五才承認(rèn),小牛犢長大了,是條牯牛了。打這天開始,王老五正式把小牛犢叫黑牯。
開鐮那天,機手把收割機開到田里,不足兩小時就把三畝麥子割下了。王老五看著糧是糧草是草,心里著實高興。王德富見王老五一個人在忙活,忙叫兩個小子過去,把麥子運到場上去曬。王老五想趁熱打鐵,從家里牽出黑牯,準(zhǔn)備套犁耕田,走到田頭變了主意,又改用拖拉機。王老五想讓黑牯的力留著,明天放水整地,水里的活都靠它呢。太陽下山時,三畝田已耕好。看著新耕的土地,王老五想明天插秧是沒問題了。一天忙碌下來,王老五感到身子骨酸酸的,走路兩腿發(fā)飄。回到家他就生火做飯,想吃過飯就上床歇息。
推開飯碗 ,王老五走進(jìn)牛棚給黑牯加足草料。往屋里來,聽電話叮鈴鈴的直叫喚。王老五知道是大貴打的,抓起電話故意問是誰?大貴說,是我呀爹,你聽不出嗎?王老五拖著聲音說,我累了耳朵不靈光了。大貴一聽著急起來,說爹你千萬要注意身體,為幾畝麥子累倒了劃不來。王老五在電話里哼哼哈哈的,大貴又安慰兩句,跟著向爹報告好消息,說高秀麗能單獨操作了,按件計酬,一個月能掙一千塊,加上他的,收入很可觀。他說他有個宏偉計劃,過兩年在那邊買個二手房,把家安下來,正經(jīng)過一過城里人的日子。王老五聽后不緊不慢地說,你打工掙錢,天經(jīng)地義。你的根在農(nóng)村,衣胞在屋后埋著,背井離鄉(xiāng)的有啥好?大貴說,技術(shù)就是我的根,大男人四海為家。爹呀,我靠技術(shù)吃飯,城里需要我這樣的農(nóng)民工。到我有房子那一天,把爹接過來,讓你離開那個窮地方……
聽到這話王老五滿肚子來氣,他對著電話嚷嚷,你個混小子說的啥話?沒這窮地方能有你今天?看把你燒的!剛當(dāng)個小組長就不知天高地厚,要是當(dāng)了班長怕就摸不著回家的路了!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窮。你袋里才有幾個錢,就要在南方買窩,想著離開這里?我告訴你,要走你走,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一輩子就待在這,死不挪窩!大貴一聽話不投機,趕緊撤退,說爹你累了趕緊歇著吧,我過幾天再打電話回家。說著把電話掛上。王老五聽電話里沒有聲音,叭地一聲放下話機,氣哼哼地說,混小子你別打了,我不愛聽!
王老五說的是氣話,但也是真心話。
王大貴有所不知,他爹這一輩人是不愿離開故土的。老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窮窩窩。故土已滲透進(jìn)他們的血脈,他們與故土須臾難離。王老五與土地,就像魚和水,萬物與陽光。一句話,土地就是他的衣食父母。離開故土,拋棄土地,王老五只要一息尚存,就不會做這丟家舍業(yè)的事。
王老五家原有七畝地,一家人衣食住行都靠它。前幾年老伴過世,村里收回去兩畝。王老五當(dāng)時不想讓收,說不是三十年不變嗎,咋說話不算數(shù)了?村長說你老伴不在了,還占地也不合理,活人還要吃飯呢。一句話堵得王老五啞口無言。去年大貴回家接他媳婦出去打工,他怕王老五把身體累垮了,背著他又丟掉兩畝,待王老五知道,生米已做成熟飯——田已被村里劃給別人。王老五當(dāng)場警告王大貴,要他今后別再動那三畝田的心思,動了他將和他拼老命,不信就試試!王大貴顯然被嚇住了,連連說,我信!我信!
家里僅剩下三畝田,王老五采取套種的辦法,高效合理地使用土地,麥子割了插水稻,水稻收了種麥子,讓土地生機盎然,四季不歇。
在王德富兩個小子的幫助下,不到兩天,王老五家的秧就插好了。秧插好,夏忙也就結(jié)束了。
按約定,王老五家的黑牯明天就要到王德富家干活。從田里回來,王老五牽著黑牯悠悠慢走。黑牯這兩天累了,走路明顯沒有往日歡。三畝水田不算多,關(guān)鍵是黑牯做事少,一年有大半時間在棚里閑著。人牛同理,一個人要是整天忙著,突然一天沒活干了,那么他一定會坐立不安,渾身不爽,如果閑得時間長了,說不定身體還會出毛病。反過來要是整天閑著,突然干活,身體也會不適應(yīng)。黑牯就是這樣。回到家,王老五把黑牯在棚里拴好,忙不迭又送去飲水和好草料。黑牯先飲水,后吃草,肚子吃圓了便臥下來反芻。王老五拍拍黑牯,說,好好歇著吧伙計,明天還有更重的活等著你做呢。說后到灶屋洗鍋做飯。
王老五這兩天也累得夠戧,雖說他沒有下水田插秧,但是跑前跑后的照顧人,也挺緊張的。吃過飯,王老五坐著不想動,一想夜里還要給黑牯喂草料,便起身拾掇。黑牯明天到王德富家干活,不吃飽肚子干活會傷身子的。王老五上床時提醒自己,夜里千萬不能貪睡。哪知道怕事有事,他閉上眼睛一覺睡到天明。王老五醒來后來不及后悔,趿上鞋子慌慌往牛棚跑。黑牯正想吃東西,站在槽前,兩眼望著棚外。王老五一邊對黑牯檢討說對不起!對不起!一邊捧上草料。黑牯剛吃幾口,王德富來了。王老五趕緊跑出牛棚,把煙荷包拿出來。王德富兩手搖成蒲扇,說沒工夫抽哇,插秧要緊,兩個小子急著走呢!王老五回頭看看黑牯,再次把煙荷包遞過去,說,抽一袋吧,讓黑牯填飽肚子。王德富往前走,說黑牯到我家干活,該我喂才是。王老五攔下王德富,手指著牛槽說,分啥你的我的?黑牯吃的是我備下的好草料。王德富伸頭一瞅,說,花生藤!這草料不孬,油水足。說著伸手接過煙荷包,真的抽煙等著。黑牯吃完槽里的草,王德富才解下牛繩,牽著走出牛棚。黑牯往外走,看王老五沒跟著出來,便站下等候。王德富使勁吆喝,黑牯像定在地上一動不動。王德富沒轍,舉起鞭子抽打。王老五跑出來,從王德富手中奪下鞭子,說黑牯是等我呢,你等等,我和它一道去。王老五跑回里屋捧兩捧黃豆裝進(jìn)衣兜,鎖上門,抬腳往田里來。黑牯看王老五在前面走,不要吆喝,甩著尾巴,跟著王老五歡快地走。王德富跟在后面,笑著說,老五兄弟,看黑牯被你慣成啥樣了!王老五頭也不回,說,黑牯自小跟著我,認(rèn)生呢!
到田里干活,王老五在田頭看到黑牯身上的鞭痕,心疼地對王德富說,你可不能真打,黑牯聽話呢,你只要甩一甩鞭子它就下猛力!王德富看出黑牯離不開王老五,就說,你不想我打它,就請你在田頭蹲著,讓黑牯看到你。王老五趕緊說,中,中,我聽你的!
天近中午,人疲牛乏。歇息之際,王老五到樹叢里割來嫩草給黑牯吃。黑牯見到嫩草,舌頭一伸,嫩草就跑到它嘴里去了。吃完嫩草,王老五又從兜抓出黃豆,放在掌心里喂黑牯。王德富見了,心里一軟說,老五兄弟,我對我那兩個小子遠(yuǎn)不如你對黑牯親……王老五聽了頭也不回,他說,小子是白眼狼!嫌貧愛富,見了錢比親爹還親!王德富聽出王老五話中有話,再不多言。王德富和王老五一個村里同住幾十年,閑時常到他家嘮嗑,直到今天他才對王老五有比較深的了解。大貴帶著他媳婦去南方打工,老五兄弟一個人在家孤單呀。黑牯是頭畜牲,而老五兄弟顯然把它當(dāng)成伙伴。意識到這個,王德富就打算下午把黑牯還回去,他家的活,他再另外想辦法。
責(zé)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