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在南京的朋友打電話告訴我,老解死了。我坐在窗前握著電話,許久沒有說話。老解雖然跟我無親無故,但是他畢竟在我們家院子的那個拐窯子里生活了六年,和我的家人一樣出出進進,就是我家的狗也把他當家里人一樣,舔他的腳手。尤其是過了四十歲,我忽然覺得能在一個院子里生活六年時間,那確實需要一種緣分的。有道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且不說這共枕眠,單就說這同船一渡,尚需百年,那么六年相處,大約也需數百年的修煉吧。老解是個右派被下放到我們隊上的。從進村的那一刻到最后的離開,我想我有必要把這篇文章寫出來。
改口
老解剛剛到了村子里,就和人們有一番激烈的爭論,因為人們把他叫老解〔jie〕,他說他姓解〔xie〕,村里人就嗤笑他。雖然他們從小沒進過學堂的門,可是現在已經在夜校里識得幾個字。朱全最愛賣弄,于是他就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寫了“解放”兩個字,說你來讀這兩個字。老解就讀了“解放”。朱全說難道它們不是一個字?這明明是解放的解,解放軍的解,這個字誰不認識,連剛上學的娃娃都識得的,你哄誰哩?他們正這么爭論著,我們放學回來了,朱全就喊他的兒子:“寶子,過來。”我們就都跑了過去,朱全寫了“解”字讓我們認,我們就說是解放軍的解字。老解說這個字做姓的時候就讀〔xie〕。朱全又寫了個“謝”字說:“那你說這個字讀啥?”老解說:“姓里面有這個謝,也有這個解。”朱全就說:“不和你弄這事了,費勁死了。”有幾個人就說你們城里人真日賴,我們從來都沒見過一個字還讀幾個字的,我們就知道它是解放的解。老解卻皺著眉頭說,這不是日賴不日賴的問題,人的姓是不能隨便改的。
老解是個認真的人,可是對此也沒辦法。然而,這卻成了老解的一個心病,當有人喊他老解〔jie〕的時候,他總是要給人家講半天。別人當面說知道了,可到了喊他的時候,還是喊老解〔jie〕。就是到了開會的時候,大隊支書在臺上喊他,也喊老解〔jie〕。老解〔xie〕希望大隊支書能在全大隊的社員大會上糾正一下,那是最好的。可是大隊支書說你這人咋這樣,叫你老解〔jie〕把你叫得少下了?又說你姓啥不好,偏偏姓這個字,百家姓里怕都沒有。
后來,老解終于發現了一個糾正的辦法,他要從象棋入手。村里人有一半會下象棋,每逢天陰下雨,出不了工,村里人就聚集在一起下棋。這在那個時候是村里惟一消閑的方式。象棋里的“車”就不讀(che),而讀(ju)。這讓老解有些激動。有一天下雨,人們在大隊部扎了一堆下棋。老解擠在人堆里,看了幾盤棋后,隊長和朱全就因為悔棋而爭得面紅耳赤,最后把棋盤也抖了。老解覺得時機已經成熟了,于是他寫了個“車”字問:“誰認識這個字?”幾個人把嘴一撇說:“聽說你學問大得嚇人哩,拿這個字考人,看來你水平也不咋樣。”老解卻盯著趕大車的劉大炮說:“你說這是個啥字?”劉大炮依然一臉的不屑一顧,說:“這是大車的車,我天天趕馬車,你拿別個的字,或許能考得住我。夜校里咱還識下幾個字的。”有人就跟著說:“就是啊,你拿這個字考人,說明你根本就看不起我們,你這人思想有問題哩。”老解就從棋堆里拿出一個“車”來,說:“那這是個啥呢?”劉大炮說:“這是車(ju)。”老解就說:“這明明是個車(che)嗎?”人們這才明白老解的用意。朱全已經把棋盤鋪好,擺上了棋準備下哩,卻被老解糾纏住,就說:“這車(che)和車(ju)我們經常用慣了,就像雙胞胎,天天見就能分清了,可是你那解〔jie〕和解〔xie〕,我們又不熟悉,慢慢地就會熟了。熟了之后,就能改過口來。”老解無奈地說:“那我就等著你們改口。”可是人們一見他,還是叫解〔jie〕。老解再認真的時候,他們就對老解說改不過口,一見那個字我們就想到解放,想到解放軍,我們就識得那么幾個字,你不要為難我們好不好,我們沒有壞心思。老解聽了這話,就再也不認真了,人們一喊他老解〔jie〕,他就回答得很爽快。
老解在我們那里呆了六年,直到他要離開的時候,他已經非常習慣人們給他的這個姓了。有一次上面派下來個工作組,一個干部叫他老解〔xie〕,他竟然沒有答應,呆愣了一陣方才想起是叫他哩。老解后來回去了,回到了北京,大概是退休了以后回了老家南京。他在北京的時候,還和我們村子上保持著一些聯系,他資助過幾個學生。他說過只要我們這個村子里考上一個大學生,他就資助一個大學生。可是這些年,村子上考了就那么三四個人。我在北京見過他一次,他對我說:“一個人改變一群人是很難的,一群人改變一個人很容易。”
捉虱子
我們家的院子很大,是因為和生產隊的麥場連著。在我們家的斜對面,有一個拐窯,以前是喂牲口的。后來牲口集體喂養的時候,盤著一個小炕,那窗就成了守場的場窯。糧食上場以后,怕人偷盜,就會讓男人們輪流守夜。老解被領回來后,隊長想來想去就把他安排住到這個小窯里。
老解來的時候,正是深秋初冬季節。老解在城里是搞學問的,像個夜貓子,白天萎靡不振,夜晚卻來精神,一到晚上總是睡不著,想看書,可是書燒的燒了,偷偷藏了些,卻也不敢帶到鄉下來,因此一入夜就閑得無聊,想睡卻又睡不著。老解就覺得山里的夜比城里長得多。但一入冬,糧食上場了,老解也就不孤獨了。那歲月冬日三樣活:打場守夜開大會。因為糧食一上場,就得有人守場。說是怕階級敵人來破壞,其實就是怕村子里的人偷。因此天天晚上,這個拐窯子就有兩個守場的來陪他。場窯是最熱火的,因為生產隊的柴禾都堆放在場上,拉一兩個柴禾捆子往炕洞里一塞,那炕就像烙饃饃的鍋一樣,巡邏的民兵也耐不住寒冷往這里鉆,男人跟女人淘了氣,也往這里鉆,這里就很熱鬧了。老解長得面善,人也沒有啥怪脾氣,誰來了都一臉的喜氣,就像這里是他的家一樣。我們這些娃娃也愛往這里鉆。冬夜是寒冷而漫長的。
來守場的人老的也有,少的也有。但老解發現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坐到炕上,手插進被子里或氈下焐熱之后,開始不停地在身上摸來摸去,而更多的時候是在褲襠里摸來摸去。這個現象讓老解想到白天的情景,不論是開會還是干活歇緩的時候,只要一閑,他就看到男人都把手伸到褲襠里摸,女人則把手伸進胳肢窩里去摸。摸一陣抽出手來,兩大拇指指甲蓋一對,老解就聽到“叭嘰”一聲。老解不明白這是干什么,想問,卻又有點不好意思。有一天,他問我和靈娃,我們都笑他。靈娃和我一人從褲襠里摸出一只虱子來放在掌心里展在他面前。老解就明白了。晚上,人都回去后,老解看那些守場的人不時摸出一個虱子來,兩個大拇指一對,“叭嘰”一聲,便再去摸,之后又是“叭嘰”一聲。有些虱子太胖,那血就大有噴濺之勢。有一次,一點子血竟然濺到老解的臉上。老解有點生氣,可人家照樣專心致志地捉虱子。老解就有些羨慕,摸虱子掐虱子一定能解悶,可他摸不出來。
等到睡的時候,他們便脫個精光,把里面的衣服翻出來捉虱子,一捉好長時間,掐完虱子再掐蟣子。老解看那衣服縫上雪白的卵狀的小東西排了一綹。這一捉又是好長時間。蟣子比虱子多,一掐也能掐出響聲來,響聲要脆許多。雖然掐出的響聲沒有虱子大,但在這寧靜的山村之夜,老解照樣聽得十分響亮。捉完之后,這些漢子就呼嚕嚕地酣睡去了。老解懷疑這捉虱子能催眠。看到他們睡得那樣的香甜,老解就很無奈很寂寞。
輪到老解守場,老解發現老張竟然捉到虱子就扔到嘴里去吃了,就問你怎么吃它?老張說它吃我的血,我就吃它的血,公平著哩。老解看得惡心,老張又說那是你的血,你還嫌自己的血臟嗎?平時手指讓刺扎了,你不也把指頭伸進嘴里吮咂嗎?那血不照樣到了嘴里?老解雖然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但還是覺得惡心。因此,輪到老張守場,老解就在場上走來走去,直到老張捉完虱子呼呼大睡之后才上炕。老解看到人家在那捉虱子,捉得津津有味,就也渴望能捉虱子,弄出“叭嘰叭嘰”的響聲來。但他身上沒有虱子,想要替人家捉虱子,卻又不好意思,于是便看著人家捉虱子。有時候,兩個人會把各自的虱子抓出來,各挑一兩個大的,將衫子扯平放在上面,讓它們互相廝咬。果然那兩個虱子就廝咬起來,很是兇殘。老解不明白虱子為什么會咬仗呢?他們說一個還不到一歲的娃,為啥別人抱他的時候他就哭?可他娘抱他的時候他就不哭了,因為它聞氣氣子。虱子也一樣,一聞氣氣子不對,就覺得是敵人了。他們玩得津津有味,老解看得也很開心。
有一次,輪到老劉守場。干活時他跟老劉搭活兒。老劉總是多干點,老解不好意思,可老劉卻說你們城里人再干啥行,就是干活不行。又說這算啥?力氣是個尿泡,越撐越大,人有餓死的,沒有撐死的,能跟你搭伙也算是幾世修來的緣份。晚上老劉和別的漢子一樣也是捉虱子。老解就在旁邊看,看著看著就說,來,我也幫你捉。老劉說你不能捉,虱子這東西你一捉就給你惹上了,惹上了你就趕不走了。老解說惹上就惹上了。老劉說惹上了很麻煩的,你后悔都來不及。老解還是替老劉捉了,他心里說迷信。老劉又說人一換水土就生虱子,過不了多久你就會生虱子的,等你自己給自己捉虱子的時候,你就會覺得這真是一件麻煩的事。
捉虱子的時候,老劉邊捉邊告訴他掐虱子不掐頭,活來才報仇,這狗日的命大哩,你聽著要把它掐爆了,把身子掐得像一張紙了,只要你沒把它的頭掐死,它一挨到你的肉上就又活了。老解捉虱子深入覺得挺好玩的,也確實覺得捉虱子能催眠,他給老劉捉完虱子就覺得瞌睡了。
確實應了老劉的話,不久他身上就有了虱子,而且逐漸多了起來,以致于到了和大家一模一樣的地步,干活的時候,總要不時地這里抓抓那里撓撓的,而當勞動休息的時候,他就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到褲襠里去摸,也能摸出虱子來了,也能弄出“叭嘰”的一聲來。他搞不清楚,這虱子咋就那么愛吃那東西。老黃給老解說有一天晚上,男人的虱子和女人的虱子走到一塊兒,互相扯磨,說起人身上那點的肉好吃,男人身上的虱子說男人那東西尖尖上的肉最細最嫩最好吃,女人身上的虱子卻說是女人那東西心心子上的肉最細最嫩最好吃。老解就笑了,說可女人咋不在褲襠里摸,總摸胳肢窩。老黃就笑了說你看書把你讀成啥樣子了,女人摸那地方能當著你的面摸?
老解身上的虱子越來越多了,他才覺得這真是麻煩,可是他不后悔,天天爬在燈下捉虱子也算是個活兒啊。有時候虱子還沒捉完他就呼呼地睡著了。后來老解想是因為缺水,人們不經常洗澡,就是衣服也一個月兩個月才洗一次的緣故吧。
老解在這個守場房里住了六年,捉虱子竟然治好了他在城里吃藥都治不好的失眠癥。
有一天開會,老解坐到大隊長身邊來,大隊長也摸,老解也摸,兩個人都“叭嘰”,大隊長就樂了,說老解,你改造得很徹底,連這事你也學會了。
燒烤
老解來的第二年雨水廣,天老是陰沉沉,這是山里人企求的天氣。那年秋天,滿山坡的糧食就長得瘋狂,鋪天蓋地的。收秋時,學校都放了假,能收的收,不會收的撿拾掉在地里的莊稼。因為雨多,收糧食就不容易,剛剛收上一陣,天就下雨,人們就往附近的老莊子里奔。老莊子是被廢棄的莊子,可能是家里遭遇了什么樣的變故或出了什么怪事,就搬走了。古窯很孤,孤了就有傳說,比如前莊背后的那個老莊子,大家都說每天中午,如果進到那個古窯里都會看見一個穿紅衫綠褲梳著長辮子的女人在那里推碾子碾小米。人人都這樣說,誰也不敢在正中午到那老莊子的古窯里去證實。正中午人的魂魄最弱,而鬼氣最強。一個窯洞住一百年二百年的沒啥問題,村子里哪個窯洞都過百年了,可要是不住人,過不了幾年就塌成塌窯了,所以說人是窯洞的楦子,就像鞋沒楦子撐著,放久了鞋幫子就會倒在鞋底上一樣。事實證明還真是這樣。窯洞雖然塌落了,但避雨還是沒問題的。由于長久沒人來,塌窯里就住滿了麻雀、烏鴉、呱呱雞、野雞、馬燕,最多的是鴿子,還有鷹、隼,還有野兔、黃鼠、老鼠、蛇之類。世間有許多事很怪,本來許多東西天性里就是敵人,可是它們只要住在了一起就能和平相處。
一進窯洞,男人們就開始把窗子和門全堵上,然后在地上點上一堆火,這時間鴿子、麻雀、野雞等就往火跟前撲。人們就一個個捉。捉住后把頭一扭,就死了,喊自家的婆姨拿了。雨停了,人人手里都拿幾只鴿子、野雞什么的回家去了。那是真正的野味啊。
有一次,劉進財他們在窯洞墻壁上的小洞里摸,摸著了一只大鳥,扯出來帶到火光下一看,就嚇呆了。那是一只貓頭鷹,我們叫瓷怪子,是不祥之物。一聽到這家伙在誰家門前叫,誰家肯定要遭災,不是死人就是要破財。因此捉到后,大家都嚇得往后撤。這東西只要捉住,就放不得,這東西是神蟲,你已經驚動了它,捉了再放必然帶來災禍。就只能弄死了。于是就掐死了。
老解就問這東西能不能吃?有人說這東西誰敢吃?老解說掐都掐死了,吃怕啥。于是拔了毛,扒了腸肚。可怎么吃呢?老解卻想了一個辦法,他和了一堆泥,把貓頭鷹用泥包了,架在火堆上燒烤。不一會兒,那泥就黃了,忽然,“訇”的一下,那泥包都著了火。人們嚇了一大跳,往后就退,都以為是這神蟲顯靈做怪。老解沒跑,說沒事的,是這家伙太肥了,油把泥滲透了,當然著火了。可人們還是遠遠地看著,不敢近前來。當那泥包自身的火熄了之后,老解將泥包摔爛,一股香味就飄出來,真是香氣撲鼻。劉進財抹了頭上的汗水說我還當它飛走了呢。老解說都燒成這樣子了,它還飛走了呢。那香味讓我們的口水都流下來了。老解扯下一條腿子來說誰吃?他把那腿子遞到誰跟前誰就往后退幾步。老解說你們都不吃,我可就吃了。說著就撕下一塊來放進嘴里,說好香,好香。老黃咽下一口唾沫說天上飛的都自帶調料哩,是不是老解。老解說就是,他把一個大腿遞到老黃面前,老黃忙說不,我吃得飽飽的。
老解吃得香極了,窯洞里就聽到人們吞咽口水的聲音極夸張。老解撕下幾塊來再讓,還是沒人接,都往后退去,老解就飽吃了一頓。
我們看著老解就一個人把這只貓頭鷹吃上了。
晚上,娘對爹說老解怕是要招禍哩。
我說我看他好好的。
娘說有些報應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可別在外面胡弄,貓頭鷹是神蟲,你見老解遠著點。于是我們就遠遠地避開他,仿佛他帶著什么邪氣。
第二天,人們就看老解眼光不同了,有人問他你沒事吧?老解說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收莊稼的時候,隊長也問你沒事吧?他笑了說我要是有事,今天還能參加改造。隊長就說你以后別再吃那東西。
又過了幾天,人們見他還好好的,老黃就問你真沒事?老解搖搖頭說你看我有沒有事?!之后老解又對老黃說能不能再弄一只那家伙來吃一下?老黃說要弄你自己弄去,我可不敢弄那神物。老解說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么,要報復應該早報復我了。老黃說你不是這里人,家不在這里,祖墳也不在這里,當然沒事了。老解說這事和祖墳有啥關系?老黃說這東西要讓你出事,一般都是從祖墳里出事哩。老解說祖墳里怎么出事?老黃說祖墳出事,先人不寧,后人就有災禍了,好端端地得個怪病,老劉家知道嗎?去年這東西在他們家院墻上天天叫,老劉的小兒子不是民兵嗎?背著槍,一槍打過去,平時打啥都打不準,可那天晚上一槍過去竟然就把這家伙打了下來。結果呢。他一個能摔倒牯牛的小伙子走得好好的,卻一頭倒在地上,就再也沒起來。老解說我不信,它不就是個貓頭鷹嗎?老黃說老年人都這么說,它是神蟲,老年人的話都是他們經過的。
第三天,老黃送給他一只煮熟的鴿子,說以后別再吃那東西了。
挖黃鼠
每年秋末,白露前后,社員的日子里油花子要多一些。因為這個時間黃鼠胖了,能吃了。黃鼠常常在田邊打洞筑巢。山里有俗語云“黃鼠吃過地隔塄”,比喻把自家的事做到別人家里去了。一到白露跟前,五谷糧食穗滿籽飽的,黃鼠就吃得肉嘟嘟的。胖了的黃鼠在天氣好的時間常常在坡上站起來,兩個前爪高舉著,“吱吱吱”地叫。因此一到收糜谷挖山芋的時候,漢子們就開始利用一切休息時間挖黃鼠。
挖黃鼠是個力氣活。黃鼠很狡猾,打的洞有兩個出口,一個叫鉆,一個叫土包。鉆一般都在草墩子下邊,十分隱蔽,不細心是發現不了的。土包則有一堆土,是打洞打出來的土。挖黃鼠是要講技巧的,看到一個黃鼠后就追,追進一個洞里去,然后就開始挖,那真是一場較量。有經驗的人挖著挖著,常常會站起來往前走四五步,然后掏個坑下去截,這叫截趟。黃鼠也很狡猾的,你挖著挖著會忽然間沒了洞,這時候你就得細心觀察,就能找到洞。原來黃鼠在洞里跑著跑著就開始刨些土下來壅到身后,回過頭來又用嘴巴把土墩瓷實,幾乎和原土質一模一樣。挖黃鼠如果把黃鼠從土包里追進去要比從鉆里追進去省力得多。因為土包離窩很近。還有一種省力的方式就是灌黃鼠。那得有水,只有下了暴雨之后,山里才會有許多水坑,你只要把黃鼠追進洞里去,只管往水洞里灌,黃鼠給淹得呆不住,就會從洞里爬出來,然后你只要把手卡在洞口,等著捉就行了。灌黃鼠當然是把黃鼠從鉆里追進去最好,如果從土包里追進去,灌水就直達黃鼠窩,那連土帶柴草的就把水路堵住了,黃鼠就會從鉆里跑掉。
捉住黃鼠不用宰殺,只需要將上嘴唇與下嘴唇分開使勁一掰,黃鼠就立刻斃命。
把黃鼠用開水燙后,拔去毛,然后開膛破肚,扒去腸肚,就開始做了。吃黃鼠有多種吃法,最常見的有兩種,一種是在黃鼠的胸腔里放上蔥花、鹽、花椒、大香之類的調料,然后和一塊面,揉精之后,把黃鼠包進去,仿佛裝了死人的棺材一樣,放進籠里去蒸。這種吃法叫黃鼠棺材。一種是用碗裝上少半碗淘洗好的米,添上剛剛淹住米的水,把整理好的黃鼠放在上面,用一塊面蓋住蒸。一個黃鼠蒸出來后,面和米全被黃鼠油滲透了。不管是大人娃娃,一個黃鼠到手,連個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老解到了這方土地之后的第二年秋天就加入到挖黃鼠吃黃鼠的行列中。開始他對大家說這家伙會傳染鼠疫,大家都問鼠疫是啥?老解說就是一種瘟疫。隊里人還是聽不明白,就說我們祖祖輩輩都吃這東西,除了倒霉的挖出太歲死人外,再還沒見過吃黃鼠吃死人的事。老解就問你們見過太歲?老黃就說那東西人一見就死了,當然沒人見過了。之后又說不過聽人說那東西剛挖出來就只有指頭蛋子大小,沒眉沒眼的,如果當時有酒盅,當下裝進酒盅里去,上面再扣個酒盅,放到籠里去蒸,蒸熟了一口吃下就沒事了,如果沒有酒盅扣住,那東西就長得瘋快,一下子就能長得和人一樣大,要是不小心弄爛了,掉一點血就生出一個來。
老解是在看著別人吃過一只黃鼠后才吃的,吃得有些呲牙咧嘴的。可當一個黃鼠吃完,老解抹抹嘴巴說這是世上最好吃的肉。人們就說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黃鼠肉。吃完以后他就開始加入挖黃鼠的行列。只不過老解不得竅,又身單力薄,一天能挖一個黃鼠就不錯了。有些漢子一天要挖十幾二十個。老解挖出來黃鼠,就會拿到我們家代做。我們從父親到兩個哥哥都是挖黃鼠的好手,不在乎老解有沒有黃鼠。畢竟只要我們為老解做了事,老解總會想方設法補給我們。
老解在村里呆了六年,年年都挖黃鼠,沒有挖出過太歲,也沒聽人說過挖黃鼠挖出太歲的。不過有一次灌黃鼠把老解嚇了個半死。他追了一個黃鼠進洞,老解提水灌,灌了一會兒,他把耳朵貼在洞口聽,聽到“咕咚咕咚”的聲音越來越近了,就覺得該出來,于是把手卡在洞口,果然出來,他一下就死死捏在手里,可感覺冰涼,而且光溜溜,一看是一條蛇,他媽呀大叫一聲,扔了就跑。后來他就提水灌,別人捉。雖然辛苦,卻不危險,等待灌夠了水,他就遠遠地看別人把手卡在洞口上。
蒸烏雞
批斗會忽然就多起來,每次批斗會老解都得在臺上站。可老解身體不行,站著站著就發暈,有一次他暈倒在會場上。朱長生又被李家人整了下去,我們隊上的陳福林當了大隊長。陳福林是個外姓人,是給地主李維邦拉長工落在村子里的。他以前是貧協主席。朱李兩家今天你弄我明天我弄你的,結果上面就讓陳福林當了大隊長。陳福林對民兵說把老解押起來。民兵把他提起來,剛一放手他又倒下去。民兵就說他暈過去了。陳福林說沒見站還能把人給站暈,就走下臺來,到跟前一看他真是暈過去了,臉白得像臘一樣,就掰開他的眼睛看了看說他真是暈過去了,就讓民兵把他帶下去休息了。
第二天陳福林問老解說你是不是有啥病?老解說沒檢查過。大隊長說你這身體太虛了,得好好補一補。老解苦笑了一下。陳福林想想說你明天跟我到山里去抓條蛇。老解一聽蛇就渾身發抖說大隊長你知道我最怕那東西。陳福林說不讓你抓,只讓你跟上就行了。陳福林就把我們這些娃娃也叫上了。老解說叫他們干啥?小心把他們傷著。陳福林說娃娃們眼尖,蛇很詭秘的。
老解和我們就跟著陳福林去抓蛇。雖然我們那里蛇不多,但我們很快就發現了一條,陳福林很麻利一下子就抓住了蛇的尾巴提了起來,那蛇的頭一下子端直直升起來,像鐵絲鋼條一樣,老解嚇得往后就退,我們也沒見過蛇那么柔軟的東西會有這么大的力量,骨頭都酥了。但陳福林像掄一根繩子一樣掄了幾個圈,那蛇就像根面條垂下去。他看看說不行,這家伙是今年的蛇,也太小,讓它再長長。說完順手一扔,蛇就落進遠處的草叢里了。
老解說你怎么知道這條蛇是今年的蛇?陳福林說它沒褪過皮,尾巴一捏就知道,小蛇的尾巴比女娃的手還綿軟。我們就繼續找蛇。老解邊走邊問大隊長你怎么這么熟悉蛇?陳福林就說我曾經身體也很虛,連干那事都不行了,后來,連命都快保不住了,我睡在炕上幾天都起不來,人都說我沒救了,家里把老衣都給做了,一張爛席都準備好了。那幾天里,我看到村子里和我好的不好的都來看我,我就流淚了。后來,一個一直和我爭強好勝的人送來一罐湯,那是他按一個偏方做的,用一年以上的蛇煨烏雞,又加了人參、黃七燉。結果喝了這罐湯我就有了些精神,后來我吃了三只用蛇煨過的烏雞身體就漸漸好起來了。其實應該說我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后來我們又找到了一條,陳福林抓起來一看,還是當年小蛇,又扔了。來到一個溝洼里,陳福林忽然說別動,悄聲。我們就站下了。陳福林說你們看,我們就跟著大隊長的手指去看,見一只麻雀在離地一丈多高的上空盤旋,卻是飛不走。陳福林說麻雀讓蛇給吸住了。這里肯定有一條大蛇。他讓我們在原地不要動,自己躡手躡腳地過去,不一會兒就抓住一條青蛇來。我們看時,這條蛇有鍬把那么粗,有一鍬把長,樣子也兇狠得多,芯子吐出來那么長,頭帶著整個身子亂擺,我們就覺得渾身涼颼颼的,像是那蛇順著褲腿往上爬,都往后退。陳福林說這世間萬物啥都有用哩,蛇這么毒,用好了照樣會是好東西哩。
回到陳福林家里,陳福林就把一只烏公雞提出來放在院子里,然后拿了把刀和木墩出來,把蛇一截一截剁給雞吃,一條蛇就這樣給雞吃光了。不一會兒那只公雞就腫了,第二天,那只雞死了。陳福林就開剝了雞把黃七裝進雞的胸膛里,讓女人放進一個沙鍋里燉。燉出來后陳福林說啥調料都不能放,連鹽都不能蘸。老解三頓吃了一只雞,但他開會時還是暈,陳福林就又給他吃了一只,他就不暈了。
陳福林說不能再給你雞吃了,你再要吃會出事的。老解說會出啥事?陳福林笑著說你婆姨不在跟前,你會鉆錯被窩的。老解就說那你吃了三只雞一定鉆錯過被窩吧?陳福林笑笑說我鉆錯不要緊,你鉆錯可就麻煩了。
老解說謝謝你了大隊長,前些日子我覺得怕是活不了多長時間了。陳福林說你們城里人真脆弱,一有點病就想到死,咋就不想活呢。好死不如賴活著,死了有啥球意思。我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才會對你這樣的!他又說運動是運動,像你們這些人遲早是要回到自己的地方去的。
寫對子
年到了,村子里就熱鬧起來。有錢沒錢,剃個光頭過年。大人們忙著剃頭,娃娃們則忙著買炮。那時間鄉下人過年沒啥難事,肉自家產,蛋自家產,趕集辦年貨也只是個形式。
“臭老九”齊翰林走了的秋上,老秀才李全把頭一揚也走了。李全沒死的時候,村子里人一見面就說你還沒死呀?李全在村子里輩份大,人人都開得玩笑,再說說一個過了七十歲的人還不死,是祝福加壽的意思在里面。李全剛死,人們還沒覺出啥來,死了也就死了,他都活了八十九歲,活到了年紀,只是覺得應該再活一歲,因為再活一歲就能湊個整數。人們總是喜歡湊個整數。可是到了年跟前,人們才發現平日里覺得有他無他都無所謂,可死了后才發現這日子里他還是有用處的。
我去買炮,和往年一樣帶回一張紅紙,爹把紅紙都裁好了,方才想起誰寫對子呀?就對我說拿到張村請顧二秀才寫。我不愿去,張村有十幾里路。爹脫了鞋提在手里要打,娘說大過年的打啥娃娃,不寫對子就不過年了,那顧二秀才是隨便請的?沒一包糖人家不寫哩。爹就說不寫對子過個啥年?有錢沒錢貼個對聯過年。正這么說著,隊長就敲鐘了。那口大鐘一響,人們就從各家走出來,互相問著這大過年的,又有啥事?莫不是要備戰了?還是要開批斗會?人們來到了大場上,這時間大隊長站在碌碡上說對子都沒寫吧。大家都說沒寫。大隊長說都年三十了,難道等著初一再貼?那不遲了半年?有人就說老秀才死了。大隊長說老秀才死了就不過年了?有人就說不寫對子難道老天爺還會把咱隔到年那邊不讓過來不成?大隊長說哪過個球,過大年,過小年,剃光頭,貼對聯。有人說紅紙都買回來了,大隊長你寫?大隊長就說那是丈八的椽子踩高蹺,你高抬我了,咱們有大秀才哩。人們就說誰呀?這么說著人們就想起老解來,都摸摸光頭說,把他娘的,咋就把這么大的秀才給忘了,有眼不識泰山哩。有人說沒見過他寫字啊,這毛筆字可不是誰都能寫的。大隊長說沒見過他寫字他就不會寫字了,不會寫字他還當啥右派?人們這才恍然大悟,是啊,哪個右派不會寫字呢?村子里前前后后來了幾個右派,個個字寫得比村子里的老秀才李全好,李全都叫老師哩。
老解就在大隊長家里擺開紙開始寫對子。人們就圍了一圈圈看老解寫對子,邊贊嘆到底是城里秀才,比老秀才寫的好多了,你看這字寫的跟印出來的一樣。寫了第一副,大隊長一看說你怎么寫的我念不下來,總不是反革命言論吧。老解就念給他聽:新年納余慶,佳節號長春。并解釋說這是中國第一副春聯,沒有反革命的意思,這字是老體字。大隊長說不反革命也是四舊, 你寫些革命些的對聯,上莊有個老革命在省里工作,他年年過年都衣錦還鄉,路過看見了會說咱革命意志不堅定哩。老解說可我一時想不出來革命的對子。大隊長就說你隨便編幾個。老解說這對聯講究得很,不是隨便編的。大隊長就說講究個啥,順口就行了,再說你弄得文皺皺的,咱這里誰懂,不懂貼那東西有啥意思?老解就說這對聯還真不好編,一抬頭看到陳福林家的墻上貼著《人民日報》,正好有一張上面刊登著幾副對聯,就照著往下寫,第一副剛剛寫出來,圍在他身邊的人就立刻讀了出來:“革命形勢東風吹,階級斗爭戰鼓擂”。老解驚訝地看看大家,這時大隊長說這對子好,能到公社、縣上參加比賽哩。老解把報紙上刊登的對聯寫完了,就又順著這樣的對聯編了些對聯。可一個村的對聯一二百副,他實在編不出來了,大隊長就說我有本毛主席語錄,后面有毛主席詩詞,你照著那寫吧。老解說那不是對聯。大隊長說老秀才就是一直照著那寫的。老解就照著毛主席詩詞寫“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之類的。
村里人對有知識的人總是非常敬重的,雖然老解身份很不好,但這個年老解過得很富有,油餅、糖果、肉都好久吃不完,還有酒。大年初一,大隊長來一看說老解,你這年比我還過得富裕哩。兩個人就喝去了一瓶酒。之后大隊長說你教我兒子寫字吧,我們家人老幾輩子沒有個識文斷字的人。
抱雞娃
每年的春天,母雞們鬧窩的時候,娘都要抱一窩兩窩的雞娃子出來。
這窩雞娃子經過一春一夏,到了秋上的時候,就成大雞了。母雞開始下蛋,公雞留下一只,其余的就和那些老兩年的雞做還人情的禮了。日子過了一年,怎么也是欠下了些人情賬,需要還的。再說那么多的親戚都要來回走動,就抱一只雞。我每年都要抱著雞到外爺家去,到舅舅家去,到叔伯家去,到姑姨家去。每年總有七八只雞要送出去。有時候,公雞少,就只好抱母雞去了。每逢抱著母雞走親戚的時候,娘就一臉的痛苦。因為這時候的母雞正是下蛋的時候。每天一個蛋,要是雨水好的時候,草芽嫩爽,秋蟲壯碩,母雞一天可以下兩只蛋的。娘抓住母雞時,總是說:“這雞正下蛋哩,明年一定要多抱(孵)幾只公雞出來。”語氣中仿佛吃了多大虧似的。我對娘的痛苦頗不以為然,多抱公雞,你又會嫌母雞少了,沒有下蛋的,不更痛苦?就拿這只母雞來說,它終究是下過一個月蛋的,要是公雞,養那么大,到頭來一送人什么都沒了,不是白養了?
娘抱雞娃子在村子里是很有名氣的,都說她手氣好。就像捉狗,脾氣歪的人捉來的狗歪。她抱雞娃子不管放多少雞蛋,到頭來只有兩個瞎蛋。可有些人一抱就出一半的瞎蛋,最少的也有六七個,那雞蛋也就糟蹋了。朱長文的女人抱了一窩雞娃子,結果一個都沒出。后來,朱長文的女人只要聽見娘要抱雞娃子,就用衣襟包兜著幾個雞蛋來讓娘代抱。當然,她要抱十個雞蛋來,娘最多給她七個雞娃子。后來我明白,娘會挑雞蛋,這可不是人人都會的。
老解來的第一個春天,娘開始挑揀雞蛋的時候,說你看看老解在不?我說在,我剛剛從場窯回來。娘對老解說老解,你去到別人家買兩個雞蛋來吧。老解抬頭看看娘說買兩個雞蛋?娘說買三個也行。老解看著我說干啥?我說我娘要抱雞娃子,給你代著抱幾只,秋上你就有雞蛋吃了。老解就高興地笑著說那我買五個行不?我看看娘說行。老解又說你家不是有雞蛋嗎?賣給我五個就行了,多少錢?說著就掏錢。娘說你不能買我家的。老解說你家的雞蛋沒有賣的嗎?娘說有賣的,可是今天你不能買我家的。老解說為什么?娘說要是能賣給你,我就送你幾個。老解說為什么?娘說我把雞蛋賣給你,再給你代著抱雞娃子,這么做不對。老解說為什么?娘說你是個讀書人,能想到的,這讓人聽了咋都會覺得我是為了把雞蛋賣給你才代你抱雞娃子的,可是我要把雞蛋送給你再代你抱雞娃子,雞娃子抱了出來,一天天長大也沒啥,可是它到了下蛋的時候,一天給你下一個蛋,我心里就天天有事。老解想了想說你說得對哩,可我到誰家買雞蛋呢?娘對我說你帶老解到大劉家去買雞蛋。老解就對我說你替我去買吧。我要去大劉家時,卻又被娘叫住,說還是我去吧,抱雞娃子的蛋不是吃的蛋,要選好哩。
娘很快就從大劉家買來了五個雞蛋,然后把找回來的錢遞給老解說你看,這是你的雞蛋。老解感激地笑著。娘拿著雞蛋到了拐窯里,爬上草摞,把正鬧窩的母雞挪開,一個雞蛋一個雞蛋往里放,邊放邊罵我說一個娃娃人家嘴長的很,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我不知道,就說我又咋了,我又咋了?你總是要罵我,好像你是我后娘。娘說你還嘴硬得不行,我說兩個三個都行,你倒好,一下子就說五個。我說五個咋了,比兩個三個多三個兩個,再說是雞抱蛋又不是你抱蛋。我覺得自己這次絕對抓住了理。我早就想抓住理好好跟娘較量一番的。娘說五個比兩個三個多三個兩個,你倒是嘴巧會說啊?我就說本來就是嗎。可娘說你算過嗎?五個雞娃子出來,都在一個院子里,它不和咱們的雞爭食啊,場上撒落的飯、糧食,園子里跑出來的蟲蟲子,梁頂上長出來的草芽芽子,就多了五張嘴吃哩。我沒有想到娘想到了這里,就心里佩服娘,可是我又想到了一條反駁的理由,便說還不是你提出來的,你不提出來給他代抱雞娃子,不是沒有雞和咱家的雞搶食了嗎?我覺得又咬住了娘。可娘卻說你說得好,咱家炒雞蛋的時候,你說他能聞到聞不到,人有大小,嘴沒有大小,人有好壞,嘴沒有好壞。咱吃著讓他看著?你吃得下?讓別人看著了,還說咱們做人不厚道。他在這里又沒有個親戚,既然住到咱這院子里來了,咱們不替他想到這些,誰還會替他想到這些?怎么說他也是個出門人,出門人都是可憐人,都有難處哩。他遲早是要走的人,離開這里,會對人家說咱們做得不夠人。我就徹底佩服娘了。娘又說以后敬著他點,咋也是個老人了,別總是跟在后面學人家走路,學人家說話,那要遭罪的。
雞娃子抱出來之后,老解進來看,那毛絨絨的雞娃子黃的白的紅的在地上亂跑。老解別提多開心了。娘對老解說先讓在我家長著吧,你不會喂。一直到雞娃子翅膀的羽毛長出來之后,雞已經有小碗那么大了,娘才把五只雞娃子給了他。老解感動得要命,拿了十塊錢硬要給娘,可娘死活不要說是雞抱的,雞蛋又是你的雞蛋,我收錢算啥?老解沒辦法,后來給了我一支英雄鋼筆,第二年又從城里給我帶回來一雙新球鞋。娘對老解說這重了,重了。老解說重啥?雞蛋我都吃不完。
打窖
田家四季苦,農人酣睡香。這是老解后來做的一首詩中的兩句。開春送肥犁地,夏秋收割,到了冬天還不能閑,得打窖。這里干旱,地下無水,窖就很重要了,夏收雨水,冬貯積雪。年年有塌窖,年年就得打窖,上面提倡抗旱,打窖就成了革命的一部分。
一入冬,隊長就選擇土質好的低洼地方,男勞力就開始集合起來打窖。窖是個壇狀,先挖一個僅容一個人上下的圓口,下去后就開始往大里旋,一般直徑可達丈三,也有丈五的,但那就很少了。深度一般三丈。分旱窖和水窖兩部分組成,水窖上每隔五寸掏一斜孔,叫麻眼,便于糊膠泥。膠泥要用水泡醉,揣面一樣揣,揣得和面一樣精,然后搓成泥橛,塞進孔里去,再用平平的木榔頭錘,一遍一遍地錘,直到和原土混為一體。倘若能再尋些廢鐵花花的釘進去,鐵就生銹,一生銹泥土就抱成一團了,這樣裝上水就不漏了。
老解打窖時,身體不行,提不動土,也拉不動土筐,大隊長就說你幫老周拉邊套吧。于是老解就和老周兩人往上拉土。
這一組打窖的窖把式是劉四。劉四說他打的窖可以埋幾個生產隊的人。這次打窖的地方土質好,劉四就說他要打一個過心(直徑)丈六的窖,要打個窖王出來。老黃就說這里土質好,有斜茬哩。但劉四就是要打丈六的直徑。打到第四天下午的時候,窖忽然就塌了,把劉四和掏土的張建國捂在了下面。
窖沿上的人給一陣地震般的抖動震呆了,之后就都爬在窖沿上喊,窖下卻無聲無息。快去喊大隊長,老周說。老解就急忙去喊大隊長。大隊長來后圍著窖沿走了兩圈,然后臉色陰沉地說誰下去掏?大隊長這么一問大家都往后退了一下。這時窖沿上就圍了一群人。大隊長的目光就在人群中掃來掃去。之后停在老朱身上,說老朱你下去掏。老朱往后退了下,說大隊長窖還塌哩。大隊長說塌就不掏了?你下去掏了我給你一個人一年的口糧。老朱家里困難,婆姨癱在炕上幾年了,娃娃小,沒勞力,因為賣雞蛋又戴了個四類分子的帽子,日子很不好過。吃了上頓沒下頓,年年借著吃糧。老朱還是往后退,說這窖還塌著哩,這里土是壓茬土,只要一塌開就沒完,直到全部塌下去。大隊長又轉了幾圈說兩口人一年的口糧。他又走到老朱跟前說你要是下去掏了,以前借的糧都不要還了。老朱臉上的肌肉就抽動起來,大隊長又說你下去掏人,這算是立功哩,我報上去,要是批了,你的帽子就可以抹了,這對你的娃娃將來有好處。老朱眼里就放出光芒來,說大隊長你不哄我吧?大隊長說我啥時候哄過人。老朱說那我下去掏。老朱就順著梯繩往下爬,剛踩到梯繩上,十二歲的大女兒就奔過來哭著叫道爹,你別下去,你別下去,咱要著吃也不要這糧。老朱伸出手來摸摸女兒的臉說沒事,爹掏完就上來。
不一會兒,老朱就掏出來一個,拉上來已經沒氣了,窖沿上就一陣大哭。老朱又掏出來一個,剛剛拴好繩,窖再一次塌下來,正砸在老朱身上。窖沿上人大喊,就是聽不到回聲。大隊長把拉上來的劉四放在一邊,解下繩子,拴到自己的腰里,然后就爬下窖口去,有人說大隊長,你不能下。他沒言語下去了。老朱掏上來了,頭給砸碎了。三個尸體被抬著往回走,黃昏就水樣洇過來,洇漫黃昏的是哭聲。
大隊長沒有跟著回去,坐在那個窖邊抽煙,老解便走過去說大隊長回吧。大隊長說你說這狗日的怪不,它咋就再不塌了,咋就不連我也打死在下邊。老解看到大隊長說這話時眼里盈滿了淚水。
第二天大隊長在會上說老朱一家全隊人養著。
老解找到了大隊長說老朱咋沒棺材?大隊長說他家那有棺材,你看連個席子都沒有,還是我從家里拿來的。老解說有賣棺材的嗎?大隊長說有,可隊上給他一買,再死了人來要咋辦?再說他的成份也不好。老解說我掏錢給他買。大隊長說算了吧,人死就死了,有沒有棺材對他都沒意義了。老解說可人活得就是這么個,規矩就是規矩。大隊長想了想說那就把胡子老顧的棺材先買來,他再做去。買的時候,胡子老顧少收了十塊錢,老解一定要給,老顧說你一個外鄉人都這樣,我們都一塊兒生活一輩子了。
老朱就背了一副棺材,人們說老朱還是有福氣啊,這些年村里死了多少人,有幾個背了棺材走的。人們算算還真就沒幾個,都是一張席子卷走了。
埋老朱的時候,全隊社員都到了,大隊長對老解說你給寫個悼詞吧。
老解那悼詞寫得把人都念哭了。
埋了老朱,大隊長就去了公社,想給老朱家抹帽子,可是公社里的人說從戴帽子開始到現在有幾個抹了帽子的?你這覺悟有問題。
鼓勁
老解的身體總是不行,而且越來越不行。勞動歇息的時候,大隊長和他坐在一塊兒說你這身體咋就緩不起來呢?你的活不重呀。后來又說一定是你這熊人做飯胡日鬼哩。老解說我從來就沒做過飯。
散工的時候,大隊長說老解你今兒個到我那里去吃飯吧。老解就說我還是回去吃吧,在你家吃的次數多了,讓上面人知道了把你的大隊長拿掉了。大隊長說這是個球事,我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走吧,再看看我兒子那字。到了大隊長家,老解就急著看隊長兒子的字,一看這娃的字還行,就又給寫了個方格。吃飯時大隊長說這狗日的能哩,我給他寫了“反映”兩個字,他硬說我把“映”字寫錯了,說“映”字不是口字邊,是日字邊。我說他錯了,反映就是要用嘴反映,肯定是口字邊。他硬說是我錯了,后來我找出報紙一找,還真是我錯了,你說再啥字我寫不來,這字我可寫了不知多少遍,還硬是沒看出錯來。老解就笑了。
吃過飯,大隊長說你這身體得調整調整哩,你干脆到張寡婦家吃飯算了。老解說這咋行?大隊長說咋不行,她也得做飯哩,一個人也是做,兩個人還是做。老解說這怕不好。大隊長說有啥不好的,她也希望有個人陪她說話吃飯哩,女人比男人還慌哩。老解紅了一下臉說不行,那不行,人家是個正經女人。大隊長說,也沒說讓你做啥。老解就笑笑。大隊長說少著是夫妻老了是伴兒,這話有道理哩,男人女人在一起吃飯說話,對身體也有好處的。老解臉還是紅著,大隊長又說我看這政策啊,你一年半載也是走不了的,像你這身體,再這樣下去,怕就一輩子也走不了了,你還想那么多做啥。人活一輩子就得活好一點。
老解就開始在張寡婦家吃飯。但吃了幾天就不去吃了,大隊長問咋了,是張寡婦嫌棄你?老解說這話不敢說,人家待我可好了,頓頓都認真做的。大隊長說這就對了,我看你也是福折的不行了。老解說總是不好?大隊長問啥不好?老解說影響人家的名聲。大隊長說現在活下來就不容易了,還管啥名聲,書把你讀愚了。老解就說她兒子對我說別把我娘當沒人主的人,要是識好歹就早點滾,免得見了面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大隊長說這狗日的看把他厲害的,明天我叫人捆他幾繩子,他狗日就老實了。老解說算了,我還是自己吃。大隊長說你甭怕他狗日的,有我哩。老解就說你要真是為我好,就算了。大隊長嘆息一口氣說哎,你當我是真叫你去吃飯呀,我是想你這身體吃的不好是一方面,再一方面就是那事不干也不行哩,身體得調解著來養哩,婆姨漢子只要折掉一個,剩下那一個不再配對,就老得快,死得快,人活在這個世上,男人女人互相鼓著勁哩。
后來大隊長問老解,你說個實話,你想不想那事?
老解說,我又不是神仙。
大隊長又說,干脆給你們撮合撮合,結個婚算了。
老解搖搖頭,說那會連累她一輩子的。
大隊長說她也一個老婆子了,還怕啥?
老解說可她的兒子孫子呢?
大隊長就默不做聲了。
在東
村子里的婚事大都在正月里操辦。一是人閑,閑冬閑冬,地里沒活,人自然就閑了。二是正月里人都有肉吃,肚子里有油水,不刮,席就省。因此大年剛過,婚宴就格外多。這年的冬天,張三娃要翻人身(村里把男人娶媳婦叫翻人身),日子訂在正月初八。到了初六那天,張三娃來請老解給寫幅喜聯,他給老解提了一斤紅糖。老解不要,說我給你寫就行了。張三娃把東西硬硬放下,還說明天請你早早過來幫幫忙,在我家吃飯吧。
老解寫好喜聯,第二天一早就過去了,張家人就端上來油餅、馓子,還有大蒸饃。大隊長是大懂(就是安排料理整個婚事過程的人),也叫喊事。吃過后,老解就坐在炕頭上,看人家忙來忙去。村子上家家都來人幫忙。
第三天正事,大隊長就把一個用紅紙訂好的本子拿過來說,老解,你把禮給記上。老解就接過本子。張三娃就搬過來一張小方桌子,放在炕上,給了老解一支毛筆,一瓶墨汁。老解打開墨水瓶,覺得很臭,拿毛筆一醮,墨汁淡淡的,就說這墨汁不能用。張三娃就過來把墨汁瓶搖搖,又拿毛筆在瓶里攪攪,說這墨汁是自做的,把用光了電的電池打開用里面的黑面面泡的,你邊寫邊攪著點,還能用。老解就把自己的墨汁拿了過來。
來出禮的人,都是先吃過饃,喝過湯,這才來出禮,然后再坐席。席是十大碗,四個肉菜,六個素的。老解就開始記禮,來的人大都出五毛,還有三毛的,也有一塊的,但很少。老解就問坐在身邊的大隊長,這三五毛錢能干個啥?大隊長說出禮又不是下館子,圖個熱鬧,也是個人情。
收完禮,老解給安排坐席,坐完席,老解就自己上了兩塊錢的禮,交禮錢的時候老解一數差兩塊就整整一百元。大隊長看完禮簿,又給張三娃看了,然后,張三娃又說了幾個人名字,老解一一寫上,張三娃又說這些人的邊上你都寫個“在東”。老解就問這“在東”是啥意思?大隊長就說我們這里幫忙的人都不上禮錢,寫個“在東”,就是說禮出了,在東家。人們一看就知道這些是來幫忙的,幫了忙就等于禮到了,再不用上禮錢了。張三娃就拿出兩塊錢來說老解,你這禮不能上。老解不解地問咋不能上,嫌我是外地人?張三娃說你幫了這么大的忙,還能讓你出錢?老解說這算幫啥忙,再說也是應該的,我兩天都在你家吃的。張三娃說哪個幫忙的不在我這吃,是應該的,這是規矩,規矩不以破的。老解堅持要上,張三娃說你這禮還是不能上,再說你遲早是要走的人,你上了禮我到哪里給你還禮去?老解說還啥禮呀。大隊長就說對著哩,有禮啥時候都得還的,說不定哪天上面一個文件,你尻子土土一拍走了,我們哪里找著給你還禮去?以后怕是想見你也見不著了。老解說我就是走到天南海北,也不會忘了這里,這不上禮不合規矩。張三娃說你不上禮才算合規矩哩。大隊長最后想想說,那你在你名字旁邊寫個在東吧。老解說這錢?張三娃說,這錢咋都不能收的,寫個在東,你禮也就上了。
“狗日的”
每年隊上都要種一塊地的西瓜,一般由四個人種。我的外婆、朱寶的奶奶、五十子的爺爺、瓜子朱喜旺。我的外婆、朱寶的奶奶都老了,五十子的爺爺得著癆病,而朱喜旺瓜得扎實,想想都是老弱病殘。這些年想,陳福林大隊長那時候就關注弱勢群體了,他是給這些人找個掙工分的活路。種瓜苦不大,就是熬人一些。朱喜旺雖然瓜得扎實,可力氣有的是。上糞就是他的活,他一抱子就能抱起一個裝滿糞的大背斗,然后一個瓜秧跟前倒一鍬頭的樣子,他能抱著這一背斗糞一個瓜秧接一個瓜秧地倒完,連氣都不喘。兩老奶奶都是善良人,說瓜子緩緩。他就嘿嘿一笑抱著背斗蹴下去,一會兒又起來繼續干活了。
老歷的七月初,西瓜就開園了。陳福林就通知每家去一個家長到瓜地里,五十子的爺爺已經挑好了瓜,擺在地頭,一人一個,吃完后,瓜就算開園了。
老解到村里西瓜開園的第一年,他實在吃不上那一個大西瓜,吃了一半就撐得不行了,就對靠著自己的老萬說這半個你吃了吧,我實在是吃不上了。
老萬嘿嘿一笑說,你狗日的連一個西瓜都吃不了,改造可有你好受的。說完就來接西瓜,老解卻將西瓜又收回去了,說我好心給你西瓜吃,你卻罵人。老萬說我罵你了?老解說你還沒罵我?算了,我不跟你這種人交往了。老萬就來氣了說不給就算,反革命的西瓜吃了就是糖衣炮彈。老解就氣得哆嗦,老萬卻是個得理不饒人,高喉嚨大嗓門地說還不讓人說了,不讓人說就不要反革命。吃西瓜的人都抬起頭來看著他們倆。老解嘴唇都氣得烏青,哆嗦地說不出話來。陳福林就走了過來說咋了,西瓜把精神吃大了。看老解眼里竟然汪著眼淚,就罵老萬,你狗日的把老解咋了,也一把年紀的人了,你把他都快氣哭了。老萬看了一眼老解,說他西瓜吃不了,要送給我吃,我去接的時候,他卻不給了,這不是耍人么?還說我罵他。陳福林就看看憋屈的老解說老萬,你狗日的到底罵他了嗎?老解是知識分子,絕對不會枉說人的。老萬說你問他狗日的看我罵他了嗎?我啥話可都沒說。這時老解說你聽大隊長,他還在罵。陳福林就懵懂了,說他又罵了,我咋沒聽到?老解翻著眼睛說他明明罵我狗日的,你還說沒聽到。圍著的人都嘩地一聲笑了,陳福林捂著肚子笑了半天說你不懂,狗日的不是罵人話。老解還翻著眼睛,陳福林說你沒聽到我剛才說老萬狗日的了么?老解點點頭,陳福林又說在我們這里狗日的不是罵人話,關系跟你近了好了才用哩,要是關系不咋樣,你想讓他用他都不用。你沒聽男男女女叫娃的時候,打情罵俏的時候,哪個不說狗日的?老解就明白了,陳福林說狗日的不是罵人話,驢日的才是罵人話哩。有誰對你說驢日的,你給我說,看我咋收拾他個驢日的。老解就把半個瓜遞到老萬的懷里說我不知道,你就不要生氣了,不知者不罪。老萬也笑了半天了,接過瓜來說你狗……他吐了一下舌頭。老解就說你狗日的吃吧。他自己也就笑了。回去老解還是覺得過意不去,就買了兩包紙煙給了老萬,老萬說你看你這人,這是干啥,你不懂,又不是你故意的。老解硬硬把煙塞進了他的口袋里。不久,老解就能很熟練地運用“狗日的”這個詞了,而且知道對年長于自己的人輩份高于自己的人,這個詞是禁用的。而對于和自己年齡相仿、同輩的人,用這個詞是越用越親,而對于比自己年齡小輩份小的人用,簡直就是嬌慣了。直到最后離開村子,老解已經把這個詞用得很是自如,張口就來。
后記
誰都不會想到,陳福林竟然死在了老解的前面。陳福林在村子里德高望重,不當大隊長了,人們還是叫他老隊長。有福氣的人總是會死在冬天。冬天死的人能等齊所有想見的人,不會發臭,不會生蛆。大隊長快死的時候,老解來了,是他的女兒攙他來的。那是個臘月初九。我也回村來了,因為我的外婆病重了。
人們都奇怪,老解咋知道老隊長不行了呢?都還當是我通知的。我說我也不知道老隊長不行了,回來才知道的。老解說我夢見大隊長給我說他要死了,我就來了。老隊長掙扎著笑了一下說你狗日的把我夢死了。老解卻笑了,說你狗日的不是說夢見誰死了是給誰加陽壽的嗎?老隊長說誰球知道,我七十過了,人活七十古來稀,過了七十就是喜喪。老解眼里就潮乎乎的,抹著大隊長已經掉光了頭發的頭說你狗日的說我是個以后用得著的人,可你一次都沒用過我。大隊長說兒女不爭氣,走不出這塊土地,咋用你?這一輩子便宜你狗日的了。忽然又說不對,咋沒用過你,我兒子雖然沒上學,可當兵了,現在是連長了,就是他的毛筆字寫得好,人家領導看上了,這才一步一步干了起來。老解說唉,讓你的后人用我的后人去吧,我都安頓好了,總得用一次吧,這不女兒我也帶來了,你就像對你的兒女,當面給她交待吧。老隊長說不說這些了,我都快死了,還管球那么多,兒孫自有兒孫福,誰與兒孫做馬牛。老解說你狗日的還是不想死吧。老隊長說人死過一次再死第二次,還是不想死,日他媽明明知道來到這個世上是受罪來了,偏偏就是不想死。
老隊長捏著老解的手說我總覺得你狗日的要死在我前面,你看看你那時候的身體,風大一點都能吹倒,可偏偏比我活得時間長,看來還是城里的五谷好啊。
老解說我八十有三了,人一活過七十歲,再活就沒意思,跟死了差不多。
三天后,老隊長死了,老解給老隊長買了一副柏木棺材。莊子上人都說老隊長有福啊,不是老解,他能背得起一副柏木棺材,他們家人老幾輩子都是席子裹著送走的。
責任編輯趙宏興
插圖蔣輝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