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八歲的那年,我在新兵連摔了一個月大腿,直摔得唇邊冒出毛絨絨的胡子、說話時嗓門也有了小公雞打鳴般的雄性。說到這里我得聲明一下,那年月,我們農村來的新兵一般都發育晚,就拿我來說吧,打從母親生下我,就沒有奶水,后來自己能端飯碗了,又遇上一系列的天災人禍,肚子好像就沒有痛痛快快填飽過,所以到了十八歲,人還沒有發育,可是新兵連一個月的岸勤灶,就把我喂成了一個準男子漢。正當我將岸勤灶吃得有滋有味,新兵連的連長對我說,窮小子,再過兩天,你就可以去吃海灶了。一聽說吃海灶,我就明白要上軍艦當水兵了。便問連長:海灶是什么標準?我最關心的當然是伙食費。什么標準?打個比方吧,就像你在家過年一樣。連長說著,又問道:你家過年吃什么?我說我家過年最好的一頓飯就是臘月二十八那頓晚飯,可以放開肚皮吃。都吃啥?連長又問。豬頭肉燉白蘿卜,白米飯盡吃。我說。就這些?那海灶比你們家過年還要好!連長說,不過,這海灶可不是那么好吃的。我說,比過年還要好,又怎么不好吃?連長說,新兵蛋子,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幾百號新兵都被裝上了一排大卡車,大卡車轟轟隆隆跑了半天,跑得身上的海藍色軍服都變成了黃土高原,才剎住了車,我們背著背包像青蛙似的一個接一個跳下車,這才發現已經到了一個軍港,港內全是軍艦的桅檣,像一片森林似的,桅檣頂端都掛著風向標信號旗之類。剛站好隊,就看見一大幫身著呢制服的軍官站在一旁拿眼瞟著我們新兵,目光就像牛市買牛的人在相牛一般。這時候,連長就開始點名,點到哪個,那個就站到一旁,等待接兵的軍官接上艦。當連長點了我的名后,突然沖著站在不遠處的一個軍官喊道:阿凡提,快來領你的兵!話音剛落,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軍官就走到我面前,那刻,我真不相信朝我走來的就是我未來的艦長,因為凡是來接兵的艦首長都將自己的臉收拾得干干凈凈,而他卻是一副邋遢相,且不說那一臉的胡子有多落拓,僅那身破麻袋片似的呢軍服就給我留下了非常窩囊的印象。他走到我面前,緩緩伸出了右手,我以為他要跟我握手,以表示親密一下,便連忙伸出右手,可是沒有想到他的手后來就捏成了拳頭,朝我胸前擊打過來。
我踉蹌著身子,但卻沒有倒下。待我站穩了,他便說:嗯,看樣子大腦平衡系統不錯,是塊當水兵的料,跟我走吧!
他邁著四方步,我跟在他身后,不緊不慢地走著。碼頭上停泊著各式軍艦,有驅逐艦、護衛艦、魚雷快艇和炮艇,這些鐵甲軍艦都涂著海藍色的油漆,看上去直晃眼,仿佛被陽光點燃了,在嘩剝作響。有幾個水兵,正立在一艘驅逐艦前甲板的炮管上,用拖把擦拭著上面的灰塵,他們的動作都顯得極度夸大,好像在向我炫耀著什么。他帶著我,跨過并列泊靠的幾艘軍艦,走到靠在最外邊一條軍艦的前甲板,這才說:你到家了。
我的目光在艦首和艦尾掃了一下,背在背后的背包突然就滑落下來,隨后,我就一屁股坐在背包上。
鎖子,你這是怎么了?!艦長問道。
沒有什么。我耷拉著腦袋說。
沒什么你怎么坐下來了?他又問。
艦長,是沒什么。我只是想問問,我們這條艦怎么會是這個模樣?我終于鼓足勇氣說。那刻,我望著腳下的軍艦,有一種被人愚弄了感覺。在泊滿各式鐵甲軍艦的軍港內,唯有我們這條艦是木殼的,而且艦首還高高地翹起兩個像大象鼻子似的突出物,看上去就像是中世紀的海船。后來我才曉得,艦長不姓阿,名字也不叫凡提,而叫黃土根。阿凡提是碼頭上的水兵送給他的外號,因為我們這條軍艦噸位小,加上又是木殼的,而且還是輔助艦,只能執行一些跑跑運輸、設設航標之類任務,因此那些戰斗艦艇的水兵都說我們艦是條小毛驢,而艦長自然就成了趕毛驢的阿凡提。當然,艦長得了這么個外號,還有賴于他那一臉的絡腮胡子,軍艦只要出了海,經海風一吹,他的胡子就瘋長,一天不刮,就有了相當的規模,可在海上航行,艦長總是顧不上刮胡子,十天半月下來,就成了名符其實的阿凡提了。
你看不上我們這條破艦,是不是?你別瞞我,我已經從你的眼神里看出來了。艦長說:說心里話,今年我們艦只招一個新兵,我看過你的檔案,知道你的筆頭子有兩下,才要了你,安排你當艦上的文書。你如果不愿意上我們艦,就跟我直說好了,大不了我再把你退回新兵連,這樣你就可以去驅逐艦或是潛艇,上那些戰斗艦艇能威風一些,你是留還是走?直說吧!
艦長,我都上艦了,哪里還想走?我說。
這么說,你是想留了?那好,說實在的,我們這條艦是舊了一點,破了一點,可它好賴也是人民海軍的一條軍艦。艦長說完,突然沖著前甲板喊道:水手長,你把這個新兵蛋子帶下去,安排一下床位。話音剛落,一幫正圍在一起吸煙的水兵中,站出一個長著細挑個頭兩條腿特別長的軍官,他將嘴里叼著的一截煙屁股朝海里一吐,走到我面前。這時候,我已從坐著的背包上站起,他拎起背包帶,朝肩上一搭,道:走吧,小和尚。
這句話,將我說懵了,我跟在他身后緊走了兩步,問道:水手長,你怎么叫我小和尚?
叫你小和尚是我看得起你,咱們這艦上當官的、當兵的,哪個不是和尚?!水手長說著,帶著我下到水兵艙,指著一張空著的吊鋪,道:新兵蛋子,你就在這里下榻!
水兵艙的吊鋪,就像是火車上的硬臥,一串串吊著,上下鋪的空間小得僅能塞進一個人。水手長幫我把捆著的軍被打開,疊成長條形,然后用軍用毛毯蓋在上面,壓得板板整整。水手長一邊整,一邊對我說,這當水兵,頭一件事就是要學會整床鋪。水手長將床鋪整好,道,你現在就躺上去,睡給我看看。
我先將腦袋塞進吊鋪,然后再將上半截身子朝里捅著,可由于吊鋪中間掛著兩根吊索,怎么爬也爬不進去。水手長一把抱住我的腰,像朝火車行李架上塞一件行李似的將我塞了進去,道,這上吊鋪,得像猴子上樹似的,不能先進腦袋,得先把腳塞進去。水手長一邊說,一邊在對面的一張吊鋪上示范起來:他先用左腳踩著下鋪的床沿,隨后抬起右腳,像一只倒掛的猴子,用腳勾住吊鋪的吊索,隨后身子朝上一縮,整個人就鉆進了鋪位。水手長反復示范了幾遍,示范一遍,就讓我下床學一遍,我爬出了一身汗,終于學會了上床。
二
第三天早晨,我們艦接到了基地下達的一道命令:全艦緊急備航。正當艦上官兵忙得屁滾尿流,傳令兵突然叫我到艦長室去一趟。我走到艦長室門外,喊了一聲報告,就聽見里面傳出一聲進來的聲音,我推門進去后,看見艦長正趴在桌面上攤著的一張海圖前,用鉛筆在上面畫著一條曲線。我站到他身后,他便將手中拿著的鉛筆架上耳朵,道:鎖子,交給你一個光榮任務。
我一個立正,道:艦長,你就吩咐吧。
艦長轉身從辦公桌抽屜里取出一張照片,送到我面前,道:你先仔細看看這個。
我接過照片,雙手捧著看起來。那是一張五寸的黑白照片,那個年代,彩色膠卷還沒有進入中國,照相館都是用黑白底片照相。相片上是一個年輕女子,兩條烏黑的大辮子垂掛在肩后,剪得整整齊齊的劉海履蓋著前額。我拿著照片正看得出神,艦長突然問道:鎖子,你看她長得咋樣?
長得挺漂亮的!我說。
如果她在大街上走過去,你會不會朝她回頭?艦長得意地問:鎖子,你要說實話。
我?我、我會回頭的。我說。
你的回答我很滿意!艦長說,鎖子,你知道她是誰嗎?
我不知道。我說。
她就是我老婆!艦長自豪地說。
艦長話音剛落,我的臉一下就漲得緋紅,說,艦長,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是嫂子。
艦長沒有生氣,反而很得意地說:這有什么?連我的戰士都朝她回頭,說明我的老婆長得漂亮。你把照片帶上,馬上出發!
出發去哪兒?
火車站。艦長說,嫂子馬上就要到了,你先替我去車站接一下。現在,全艦的人都忙著備航,就你還算是個閑人。
艦長,我都沒有見過嫂子,怎么接她?
不是有照片么?你到了出站口,拿著照片對就是了。艦長說著,拍了拍我的肩膀,道:見到了嫂子,先替我吻吻她。
艦長這句話,羞得我無地自容,就差沒有掉眼淚了。我低著頭,站在那里,道:艦長,你,讓我好難為情??!
跟你開個玩笑,怎么就當起真來了?艦長說:快去吧,火車快要進站了。
我將照片掖進水兵服護胸,騎著艦上公用的“那破侖”自行車,飛一般朝火車站蹬去。我之所以把照片放進護胸衣片后邊,是因為水兵服的上衣沒有口袋,而把照片放在褲兜里,又怕撅了。到了車站,才知道嫂子坐的那趟車晚點了,那年頭,火車晚點是很正常的事,到問訊處問那趟車大概幾點能到,聽到從里面吐出一句話不冷不熱的話:你在出站口等就是了。
在車前廣場傻等到下午一點多鐘,那趟火車才慢慢吞吞地進了站。我連忙從水兵呢服的護胸內掏出照片,站到出口處。不大會兒,出站口就潮水般涌出了手提肩扛行李的乘客。我手里舉著照片,挨個對照著出站的女人。那是冬天,又刮著北風,好多女人的頭上都裹著頭巾,有的嘴上還捂著個大口罩,只露著兩只眼睛在外面,我看到有個扎著辮子手上牽著一個孩子的女人口罩上方的眼睛跟照片上的差不多,也是雙眼皮,便走到她面前,拿著照片細細對了一下,這一對不要緊,那個女人突然用眼睛瞪了我一下,我卻沒有反映過來,還湊到她面前看了一眼,問道:你是不是嫂子?沒等我話音落,女人就沖著我喝道:你有毛病啊你?那神態就差朝我臉上吐口水了。
女人這么一喝,我就再也不敢隨便問了,只是舉著照片,挨個瞄著出站的人群。
正在人群里尋找著,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個娃子的喊聲:叔——叔——叔——叔——回頭一看,一個農村打扮的女人已經站到我身后,頭上扎著一塊方頭巾,前額露著短短的劉海,肩頭騎著一個剪著阿福頭的小男孩,手上提著一個旅行包。
你是喊我嗎?我問那孩子。沒等男孩開口,女人就問我:你是不是939艦的?
是的!我點了點頭。
女人的臉上隨即掠過一絲紅云,道:我是你們艦長家里的。
寶寶怎么會認識我?我們也沒有見過面??!我說。
我們家小毛豆,只要看見戴水兵帽的,就喊叔叔。女人剛說到這里,廣場上又走來兩個水兵,騎在女人肩頭的男孩果然又遠遠地沖著他們喊起來。喊完后還舉起小手,朝那兩個小兵敬禮。我從嫂子肩頭接過男孩,讓他騎到我的脖子上,隨后又從她手里奪過旅行包。
基地家屬招待所就在海邊。由于艦艇部隊多,招待所一年四季總是爆滿,尤其是到了冬季,更是緊張。冬季農閑了,家在農村的老婆孩子都趕在這個時候來隊探親,所以家屬住招待所都得提前排隊,有的來隊了,卻住不進去,只好先住大通鋪,那個年代不似眼下,滿街都是賓館飯店,還有家庭旅館,那個年代別說是賓館,就是飯店,整個城市也是數得過來的。艦長三天前才接到嫂子來隊電報,拿著電報去排了個號,可是要到十天后才有單人房間,因此我將嫂子接到招待所,就安排母子倆在一個擺滿大通鋪的房間里住了下來,隨后就騎著自行車趕回碼頭。
我上了艦,就直奔艦長室。推開門,看見支委正在開會,支委們每人嘴上叼著一個大煙斗,艙室里彌漫著濃厚的煙霧。我站在門口,朝艦長行了一個軍禮,將照片放在床頭柜上,道:嫂子接來了。
艦長點了點頭,嘴里吐出一團煙霧。他看上去好像正在思考著什么問題。
沒等艦長說話,輪機長突然將手中的煙斗朝鞋底一瞌,道:艦長,你“抗日”都抗一年了,還不趕快去會會嫂子?
輪機長正說著,副艦長馬文經突然站了起來,道:早不遠航拉練,偏偏在這個時候遠航拉他媽的練!
都別說了,誰讓咱們穿著這身麻袋片?!政委馮志道:會就開到這兒吧,準備離碼頭!
政委,你老婆是本市的,一周還能回去靠幾回碼頭,可艦長一年沒有靠碼頭了!再說這一離碼頭,就是一個月,咱們總不能看著艦長再這么“抗日”下去,總得想個法子讓艦長跟嫂子熱乎一下再離碼頭,馬副艦長說。
你說有什么法子好想?基地把咱們艦離碼頭的時間都定死了,還有一個小時就得解纜繩。馮志道。
活人還能被尿憋死?輪機長說:我來給基地司令部打個電話,就說主機出了故障,要搶修排故。輪機長說著,就跑到艦長室對面的會議室,拿起擱在那里的電話,對碼頭總機喊道:給我要基地司令部機電業務長辦公室!
輪機長剛說到這里,馮志就跑過去,一把按下了電話,道:輪機長,謊報軍情,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輪機長一把推開馮志,道:這是出海拉練,晚幾個鐘頭離碼頭有啥大不了的?如果蔣介石現在開著軍艦來反攻大陸,我耽誤了出航時間,那可是違抗軍令,眼下是出海遛灣!輪機長說著,撥開政委按著電話機的手,道:政委,如果上級查問下來,這事由我擔著!
輪機長終于將基地司令部的電話要通。聽說輪機壞了,司令部只好同意暫緩離碼頭。輪機長打完電話,轉身就走進艦長室,拿起擱在盥洗架上的剃須刀,就朝艦長的腮幫按了下去,只聽得哧拉一聲,艦長那像茅草似的胡須就刮下了一綹。輪機長在刮胡子的當口,艦長就一個勁地躲閃著,道:輪機長,你別胡鬧了,咱都是孩子他爹了,再說一年都過來了,也不在乎這一個月。
你別假正經!輪機長道:你不在乎,嫂子會在乎的,人家“抗日戰爭”都打了一年了,好不容易等到翻身鬧解放的這一天,你卻要拍拍屁股離碼頭,我也是過來之人,這女人要起男人來,那可是如虎似狼。輪機長一邊說,一邊將艦長的胡子收拾干凈,隨后就從衣柜里拿了新的呢制服,披到艦長肩上,以命令的口氣說:還不快點換軍服,準備去靠碼頭!一時間,艦長室里吵吵嚷嚷,都催著艦長趕快去招待所。
這時,政委拿來自己的自行車鑰匙,遞到艦長手中,道:既然是主機出了故障,那你就先去看看嫂子,等會兒主機搶修好了,我們再給你打電話。說著,又朝我遞了一個眼神,道:鎖子,還不趕快帶艦長去招待所?
政委話音剛落,輪機長、水手長和幾個部門干部就連推帶拉,將艦長送上碼頭,我跟在身后,推著“那破侖”,當艦長騎上政委的那輛新“鳳凰 ”,我便也跨上了車座。剛蹬了一腳,水手長就在我身后喝道:鎖子,艦長靠碼頭的時候,你可得在門外給站好崗,不要讓別人來敲門,要不會影響艦長情緒的。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跟在艦長身后使勁地蹬著“那破侖”。
我跟著艦長趕到招待所,走進大房間,看見嫂子正趴在那張單人床上跟小毛豆玩騎馬,嫂子一邊顛著背上的小毛豆,嘴里一邊哼著江南兒歌:“鏘鏘鏘,馬來了,王家阿姐家來了,帶的啥瓜?帶的香瓜?香瓜甜,香瓜脆,咬一口就兩頭開花……”房間里除了嫂子外,還有幾個來隊家屬,有的帶著孩子,也有的是一個人,看上去是來隊準備結婚的。我和艦長進了屋,家屬們都拿異樣的眼光盯著艦長。
艦長走到嫂子床邊,輕輕說了一聲,你來了?
趴在床上的嫂子倏然回首,看見了自己的男人,臉一下紅了起來,連忙卸下背上的小毛豆,用吳儂細語輕聲應道:嗯那!應過后,就抱起小毛豆,輕聲說道:毛豆,叫阿爹!
小毛豆扭過腦袋,看了艦長一眼,隨后就將臉埋進了嫂子的懷里。
艦長剛在床邊坐下,同屋的那些家屬都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走出了房間,其實那刻,誰都沒有說什么,看著她們匆匆離開的身影,我突然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理,仿佛在那一刻就長大了許多。我從嫂子懷里抱過小毛豆,轉身就朝門外走。因為有了車站的一面之交,小毛豆對我倒也不陌生,我將他抱出門,他就囔囔著要玩騎馬,于是我就隨手帶上了房間大門,跟他在門外玩起了騎馬的游戲。為了讓他玩得開心,我干脆將兩只手撐著地面,讓他騎到我背上,在過道上來回爬著。我一直沒有離開過道,是擔心有人來敲門,怕壞了艦長和嫂子的菜,我一邊在地上爬著,一邊不時朝走廊兩頭來回張望,看有沒有人來,如果有人,我就過去趕一趕,跟他們說明情況,所以別看當時我在玩騎馬,還兼著巡邏哨兵的角色。大約半個鐘頭后,艦長就一臉滿足的樣子開了房間的門,走到我身邊,一把抱起騎在背上的小毛豆,親了一下,隨后就將他推進屋里,拉著我出了招待所。
三
我跟在艦長身后騎車趕到碼頭,看見原先停滿軍艦的軍港已經空空蕩蕩,事后我才曉得,那是一次由基地組織的大型海上拉練,軍艦全出海了,碼頭上就剩下我們一條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軍艦前甲板上,馮政委正背著手急速地轉著圈,樣子就像電影《孟良崗》被我軍包圍在坑道里的國民黨師長張靈甫。馮政委在轉圈的過程中,不時抬起手腕看表。艦長下了車剛跨上甲板,馮政委臉上的皺紋就海浪般朝前額涌,說道:艦長,壞菜了!
怎么啦?艦長問。
剛才基地來電話,說是司令員馬上帶著工作組上咱們艦。我看是基地肯定知道你去招待所睡老婆的事了。馮志說:這個輪機長盡出餿主意!
不至于吧。艦長說。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馮志說:我看肯定是有人告密了。
馮志話音剛落,一輛黑色小轎車就開進了碼頭,轎車后面跟著一輛北京吉普,兩輛車一前一后在艦舷邊停下后,從車里鉆出了一個軍官頭發已經花白,肚子明顯大于從吉普車里鉆出來的另外三個軍官,那年代,有肚子男人的都稱為將軍肚,意思是只有將軍才有肚子,不像眼下,大肚子的男人滿街都是。現在生活好了,中國男人奔小康,首先在肚子上體現出來??吹贸鲞@個腆著將軍肚的肯定是個不小的官,而那些拎著皮包的,是秘書干事之類,都簇擁在將軍肚身后,走得張張揚揚的。事后我的直覺得到了證實,挺著將軍肚的就是基地司令員。
司令員順著舷梯朝軍艦走來,人還沒有上艦,肚子就已經登艦了。司令員背著手,在前甲板走了三圈,什么話也沒有說,但三圈轉下來,艦長的臉就掛不住了,臉上干巴巴的肌肉像要朝下塌似的,馮志的臉更是像秋天的一片枯葉。司令員轉完三個圓圈,就對艦長說:黃土根,我想單獨跟你談談。聽說司令員要單獨談話,本來有些心虛的艦長臉就黃了,囁嚅道:司令員,你看在哪里談?
就到你的房間吧。司令員說著,就朝艦長室走去。
司令員進了艦長室,一眼就看見那張擱在床頭柜上的照片,便隨手拿起,舉在手中看著。這時跟在身后的艦長已經悄悄關上艙門。司令員看了一眼,就對艦長說:黃土根,你的老婆長得不錯么!
司令員這句話其實是隨便說說的,可艦長卻聽得司令員話里好像有話,便說:司令,我們都一年沒有見面了。今天她來隊,剛剛住下……
來隊住下了?司令員問道:你小子是不是憋不住了?
我們都一年沒有見面了。艦長說到這里,司令員的臉就掛了下來,司令員的臉一掛,艦長臉上皺紋疊起的波浪就有點洶涌澎湃,嘴里擠出了一句話:司令員,你也是過來之人,所以……
什么所以不所以?司令員問道。
所以,我、我讓輪機長跟基地報了一個假情況,說是主機壞了,讓軍艦在碼頭上多靠了會兒,我就去招待所跟老婆照了個面。
艦長剛說到這里,司令員就將桌子一拍,喝道:黃土根,你好大的膽子啊,居然敢謊報軍情!你倒是要跟我說說清楚,僅僅是照個面嗎?太輕描淡寫了吧!
司令這么說著,艦長滿臉的皺紋又洶涌起來。艦長說:司令員,我們夫妻都一年沒照面了。
我知道你們是一年不見了,可是一年不見就能謊報軍情違抗軍令嗎?你有沒有聽說,古代有個叫大魚的,為了治水三年沒回家,也沒有跟老婆孩子熱坑頭,可他三過家門都不入,你一年不見面就頂不住了?司令員是個老大粗,別看肚子那么大,里面卻沒有多少文化,所以將大禹說成了大魚。司令員接著說道:你犯這樣的錯誤,決不是偶然的!是有思想根源的。你的老二不老實?。∧阏f說看,你對得起對不起毛主席?!
司令員連問了三個對得起對不起,三個對得起對不起是一個比一個口氣重。當問到第三個時,艦長這個大爺們就捂著臉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我對不起,我對不起!艦長這一哭,倒把司令員哭糊涂了,本來,司令員在批評部屬的時候,經常用這個關鍵詞,不管部屬犯了什么事,都愛用這個口頭禪,好像這句話是包治百病的良藥,就像當今傷風咳嗽都愛吃速效感冒膠囊,既省事又管用,而且往往效果不錯。司令員一看自己的部屬哭了,也就沒有朝下說,可艦長卻開口了,艦長一開口,倒是把司令給說懵了。
艦長說:司令,我真的對不起毛主席,我的那個是不老實,我犯這樣的錯誤,不是偶然的。一年前,我在地方支左的時候,就做過對不起老人家的事。
什么事?你倒是說說!司令員說。
在地方支左的時候,我就做了一件對不起毛主席的事。艦長說。
什么事?你說??!司令員說。
我、我沒有管住自己,跟一個女畫家發生了……
發生了什么呀?
發生了對不起毛主席的事。
司令員聽到這里,便說:好了,你別再朝下說了,我知道了。這事已經發生了,既然你能主動向組織交待,說明你已經有了認識,你就要寫出深刻的檢查,要從思想上好好地挖一下根源,要把兩件事聯系起來一塊檢查!
司令員接著就在會議室召開了全艦干部大會,宣布了對艦長的處分決定。司令員在干部會上說,黃艦長以前就犯過類似的錯誤,當然,那不是跟他老婆。好在是他主動向我坦白了,這次出海拉練,黃土根要在大風大浪中鍛煉自己,改造世界觀,要在風浪中將靈魂深處的臟思想徹底洗一洗。當然,同志們也得好好地幫助幫助,從中吸取教訓。司令員作完指示,就上碼頭鉆進了小轎車。
送走了司令員,支委們剛回到會議室,輪機長就說:我們艦上肯定出了奸細!
輪機長這么一囔囔,副艦長馬文經就接著說:我們一定要把這個奸細找出來,把他的老二割了!
兩人這么一鬧,會議室就像開了鍋,干部們一個個義憤填膺,恨不得要把打小報告的找出來當場劈了。大家在罵奸細的同時,也罵基地機關的人,說是那幫老爺們,他們老婆孩子熱坑頭,屁眼里滋潤得流油不說,有的還在外頭尋野食吃,我們睡自己的老婆,還要挨處分!我X他娘!
大家伙囔囔了一陣,一個個都從衣兜掏出煙斗,裝上煙絲點燃后埋頭抽起來。一霎那,會議室里就云遮霧罩。這時候,馮志站了起來,問艦長道:老黃,你怎么把支左的事也抖露出來了?
我一聽司令說我犯這樣的錯誤不是偶然的,是有思想根源的,還問我對得起對不起毛主席,他這么一吆喝,我就以為他掌握了我以前犯的錯誤,就向他坦白了。這人做了錯事,心里就發虛。
嗨!你這不是放屁帶出屎來么!馮志宣布會議解散后,就把我留了下來,說:小鎖子,我們馬上就要離碼頭了,軍艦離了碼頭,你的任務就是幫助艦長寫檢查。
幫助艦長寫檢查?我問道。
艦長肚子里的墨水沒有你喝得多,筆頭子也沒有你硬,你幫他寫檢查,就能妙筆生花,高度才上得去。當然,艦長說什么,你就寫什么。馮志說到這里,艦上就拉起了離碼頭的鈴聲。
兩天后,軍艦已經到了公海。軍艦一出海,官兵除了值更,便是睡覺,三班倒。我是文書,出了海沒有太多的事,加上又暈船,所以一直躺在吊鋪上壓床板。天黑艙里躺著很多休更的老水兵,因為睡不著,就躺在吊鋪上侃大山。吊鋪就像火車上的硬臥,一張張挨得很緊,那怕是在被窩里放個屁,也能聽得一清二楚。水手長就睡在我的下鋪,水手長也有個外號,叫仙鶴,因為他長著細挑個,兩條腿又特別長。因此水兵們平時都叫他的外號,很少叫他本名。其實在艦上,幾乎每人都有外號,比如說輪機長叫手風琴,因為他特別瘦,胸前的脅骨就像手風琴的琴鍵袒露著,平時他和水兵一道在盥洗間沖澡,光著個屁股,總愛把兩只手的手指按在胸骨上,做出拉手風琴的姿勢,一邊按一邊唱著《大海航行靠舵手》之類的歌曲。后來我也愛用外號來稱呼艦上的官兵,覺著這樣更有味兒。仙鶴躺在鋪上,用膝蓋拱了拱我的鋪底,道:小鎖子,講個故事給你聽聽吧,還是帶色的。一聽說帶色的,我就曉得,他要講葷段子了,軍艦離了碼頭,手風琴只要躺到床上,總要講上一兩個葷段子,然后再睡覺。還沒有等我表態,他就說:今天我要跟你講一個怎么跟老婆睡覺的故事,聽了這個故事,將來你結婚的時候就會百戰百勝。仙鶴剛說到這里,就聽見水兵艙過道上響起艦長的吆喝聲:什么百戰百勝!
艦長這么一斷喝,仙鶴就再也不敢說話了。不一會兒,他的鼻孔里就發出一陣陣的鼾聲,也不知是真打呼,還是假打呼。艦長進了水兵艙,走到我身邊,悄悄跟我說:小鎖子,你到我房間里來一趟。
我穿好水兵服,跟著來到艦長室。剛坐下,艦長就從床頭柜抽屜里拿出一疊雙線稿紙放到我面前,道:小鎖子,政委都跟你說了,我也就不啰嗦了,下面我把所犯的錯誤跟你說一遍,我說你記,記完了再幫我整理整理,就靠你妙筆生花了!
艦長先說的是在地方支左時犯下的錯誤。
在我還沒有當兵的時候,艦長作為軍代表,曾被派往梅城畫院“支左”。那個年代,軍人到地方“支左”,是件很風光的事兒,而且選派的都是一些思想堅定,品德端正的好同志。黃土根能百里挑一派往地方“支左”,足以說明他的為人組織是信得過的。不過,信任歸信任,出發之前,基地司令員還是找他談了一次話。司令員是個老大粗,說話只會直來直去。司令員說:黃土根,你到了地方,一定要管好自己的老二,因為那個畫院挖出了一大批黑畫家,其中還有女的,你在軍艦上,全是一幫和尚,到了地方就不同了,到地方要跟女人打交道,可千萬不能在男女問題上犯事。司令員平時跟艦長就很熟悉,艦長也是司令員手下的愛將,也經常開個玩笑什么的,這會他也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說到這里,就伸出右手做成一個剪刀狀,道:黃土根,你要是在畫院犯了男女問題,回來我就把你的老二給鉸了!
艦長道:司令,你放心,我一定管好自己。艦長說到這里,就將下面的話打住了,沒有說出老二兩個字。他覺得在司令員面前,得嚴肅一些,司令員跟自己開玩笑,怎么說都行,可自己卻要管好自己的嘴。
三天后,艦長就去了梅城畫院。梅城是一座江南古邑,因城里到處栽滿梅花而得名。艦長進駐畫院的時候,正趕上春梅初綻,而畫院就座落在梅花山上。艦長到畫院后,軍管會的領導就讓他負責審查一個叫姚墨子的黑畫家。一聽這個名字,艦長就松了一口氣,可以不跟女人打交道了。男人審查男人,總比男人審查女人方便得多,也不容易出問題。艦長接受任務后,就要來了姚墨子寫的交待材料進行審閱。艦長進了畫院就聽人說,這個黑畫家專門喜歡畫古代的刺客和義士,比如說刺殺秦王的荊柯、還有屈原、蘇武、于伯牙等。姚墨子畫的這些人物,個個都是憤世嫉俗,吹胡子瞪眼,因此造反派和革命群眾就認定姚是借古諷今,用畫來發泄對現實的不滿。艦長一看交待材料,自己的判斷就得到了進一步的證實,材料上寫的一手毛筆字硬朗瀟灑,完全是出于男性之手。
那是艦長來畫院的第二天傍晚,是一個充滿香味的傍晚,因為梅花山上的梅花開了。艦長是頭一回聞到這么濃郁的梅花香味,在這之前,他只是一個標準的海和尚,常年累月的航海生活,他鼻子里塞的全是海腥味,即使軍艦靠了碼頭,軍港里浮動的也只是男人氣息和炮彈黃油之類的味兒,頭一回嗅到這純粹的梅花香氣,艦長突然變得有點浪漫,于是便從上衣口袋里掏出老婆的照片,歪躺在床上欣賞起來。艦長手捧老婆的照片,正有滋有味地看著,忽然聽見窗外傳來一陣喝罵聲:你這反動畫家,我讓你拜!我讓你拜!
聽到罵聲,艦長便放下手中的照片,腦袋探出窗外,朝梅林里看了一眼。梅花叢中,有個中年男人正雙腿跪地,面朝一株老梅一下接一下磕頭,在男人的身后,跟著兩個戴著袖標的女紅衛兵,男人面朝梅花磕一下頭,其中的一個矮個子女紅衛兵就用腳踢一下他的屁股??墒侨螒{怎么踢,男人還是不停地磕著。男人這么磕,女紅衛兵的腳尖就雨點一般落到男人的屁股上,而站在一旁的另一個女紅衛兵則拉著男人的手使勁朝上拽,邊拽邊說:姚墨子,你是不是瘋了?男人的一只手被拽著,卻一直沒有站起,不但不站起,反而將腦袋深深地叩到地面,嘴里念念有詞:我沒有瘋,是你們瘋了!我真的沒有瘋,是你們真的瘋了!
男人這句話剛出口,又遭到了一陣亂踢,那個女紅衛兵一邊用腳踢,一邊罵道:你這黑畫家!你這黑畫家!再不起來我就踢死你!
那刻,艦長正沉浸在欣賞老婆照片的境界里,艦長來畫院支左,把老婆的照片也帶來了,而且就放在貼心的口袋里,每當閑著沒事,就掏出來看一眼,看老婆照片成了他的一堂日課。艦長欣賞的照片,就是我拿著去接站的那張。艦長看到梅園里發生的一切,便連忙將照片揣進口袋,出了小屋,朝那棵老梅樹走去。那個男人仍跪在梅樹前,一個勁地磕頭,全然不顧身后雨點般的拳腳,一邊磕一邊說:我沒有瘋,是你們瘋了!是你們瘋了!艦長走到男人身后,制住了正在不住伸腿的女紅衛兵,道:要文斗,不要武斗。艦長這么一說,女紅衛兵便住了手。男人又作了幾個揖,這才停下,轉過臉久久地看著艦長,嘴里喃喃道:我沒有瘋,真的沒有瘋,是你們瘋了!軍代表,你說是不是?
艦長沒有表態,也不好表態。事后才曉得,這個朝梅花磕頭的就是反動黑畫家姚墨子,艦長當時只是覺得這個黑畫家有點怪,心里想大凡藝術家都有個怪癖,他這么想是有根據的,以前他曾在一本什么書里看到宋代的大書畫家米芾就有見到石頭就下跪磕頭的癖好,所以米芾的石頭畫得特絕,創造了米家山水畫法。姚墨子見了梅花下跪,看得出是對梅花情有獨鐘,肯定有畫梅的絕招。這么想著他就對紅衛兵說:讓他拜吧。
艦長這么一說,兩個紅衛兵就閃到一旁,看著姚墨子朝梅花磕頭。姚墨子又接連磕了三個頭,將地面磕得咚咚直響,磕完了才從地上爬起來,拿感激的眼光看著艦長,隨后雙手合掌,朝他作了個揖,嘴里喊了一聲阿彌陀佛!
這一跪,艦長看見姚墨子的胸部跟男人不一樣,姚墨子的胸部有兩個小小的山峰,兩座小山撐起中山裝的兩個上衣口袋,隨著磕頭的動作而不住地顫動,這一發現讓他感到詫異,開始,他以為是自己看走眼了,因為這兩座山峰怎么也不能跟檢查材料上那俊朗的書法聯系起來,艦長這么想的時候,一個小紅點就跳進了他的眼睛。那是扎在姚墨子頭上的一截紅頭繩。姚墨子的頭已經被造反派剪成了陰陽頭,所謂的陰陽頭,就是頭上一半的頭發已經鉸成了板寸,而另一半卻能蓋著耳朵,那截紅頭繩,就扎著蓋了耳朵的頭發,顯得格外扎眼。艦長把兩座山峰和一截紅頭繩以及跟在身后的兩個紅衛兵聯系起來,這才確定自己沒有看走眼,也就是說:姚墨子是個女的。有了這一發現,艦長看姚墨子也順眼了,不但順眼了,還產生了一些同情心,起碼來說,造反派鉸掉了她的頭發,這太殘酷了。
第二天,艦長就給畫院革委會下達了一個指示,要讓姚墨子把頭發留起來,并關照看管紅衛兵,要給她一定的自由,比如說散步的自由,方便的自由。因為在這之前,姚墨子別說散步有人看著,就是上廁所方便也有紅衛兵緊隨其后。
由于軍代表有指示,女紅衛兵的看管也就松了一些,白天主要是給她到食堂打打飯,晚上陪她睡睡覺。畫院是一個老四合院,關押姚墨子的“牛棚”是院子后面的一間西廂房,軍代表的辦公室兼臥室在院子的最前面,緊挨著院門。姚墨子關在西廂房里,兩個負責看她的女紅衛兵就住在隔壁,只隔著一堵墻,墻上還留著一個觀察孔,可以隨時對她進行監視。自從艦長發話之后,夜間監視孔背后的眼睛也不似以往那么瞪得頻繁了,一到天黑,女紅衛兵就干起了自己的事,有的時候,還悄悄回家住上一夜。因為關姚墨子的廂房門上,掛著一把大鐵鎖,她就是插了翅膀也飛不出去。再說姚墨子是個好靜不好動的人,除了晚飯后趁放風的機會出來散散步,其余時間都是坐在那把破藤椅上寫檢查,姚墨子的坐功極好,往往一坐就是一天,也不挪動一下屁股。起先放風散步,紅衛兵都是一步不離三寸地盯著,后來艦長又發了話,說就是牢里的犯人放風,監警也不會緊隨其后,還是要給她一些自由。艦長一句話,又給姚墨子帶來了更多的寬松,晚飯后,她可以一個人在梅林里散步了。幾乎是每晚放風散步,姚墨子都要拜一回梅花,拜完后還要將鼻子湊近枝頭的梅花,輕輕地聞上一陣。姚墨子散步拜梅,看守她的紅衛兵就在屋里干自己的事情,比如說唱唱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啦,跳跳忠字舞啦。當然這個時候,艦長也在干自己的事情,那就是看姚墨子散步。在艦長的眼里,姚墨子在梅花叢中散步的樣子,是很好看的,或者說,本身就是一幅絕妙的丹青。她將兩只手背在身后,脖子微微朝前伸著,仿佛是在跟梅花探問著什么消息,就這么挨棵梅花探問過去,當走到那棵老梅跟前,便停下腳步,伸出手,用蘭花指撫摸著樹身。那棵老梅,已有幾百年的歷史,據說還是清代大畫家梅清栽下的。梅清原先不叫梅清,是栽下這棵梅花后才改的名,梅清栽下這棵梅樹后,畫風突變,畫的梅花都極其清高孤傲。也說不清是不是受了栽花人個性的感染,這棵老梅后來也越長越孤傲,大有不食人間煙火的風范。姚墨子站在老梅旁邊,就顯得與世獨立,一副仙風道骨。艦長看著看著,就傻眼了,或者說有點走火入魔,那刻,在他的眼里,黑畫家就成了一位仙子。于是他就情不自禁地走出屋,邁進梅林,也在林中散起了步。艦長進了梅林,被花簇擁著,就覺得有情調,有詩意,覺著自己也受了梅花性格的影響,變得清高起來。他散著散著,就走近了那棵老梅。這時候,姚墨子還沒有開始拜梅,只是立在老梅旁,久久地欣賞著。當艦長走到身邊,她突然抬起眼,朝他掃了一下,隨后目光又移向梅花叢。艦長看了她一眼,隨即就走開了。男女有別,再說姚墨子的問題當時還沒有定性,艦長怕旁人說閑話。
兩人雖然一直不說話,但每天晚上,只要姚墨子進了梅林,艦長也會出屋散步,兩人散著散著,就會在花叢里碰上面,對一對眼。開始,姚墨子看艦長的目光總帶著幾分警覺,幾分審視,但是后來,這種警覺就從眼神里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欣賞和信賴。因為畢竟有過那么一次讓她拜梅的經歷。
四
凌晨時分,我從艦長室回到水兵艙,剛爬上吊鋪躺了下來,睡在下鋪的水手長就用膝蓋頂著我的床底,吊鋪也是帆布做的,他輕輕一頂,我就感覺到了?!靶℃i子,艦長都跟你說了些啥?有沒有葷段子?”水手長問道。水手長是支委,離碼頭前也聽到了司令員宣布的處分決定。
我一時沒有聽明白,道:“也沒有啥兒,只是說了在地方支左時跟一個女畫家的交往,還好?!蔽乙徽f好,整個艙室頓時騷動起來,七嘴八舌地問是怎么個好法。這時候我才發現,一個艙室的官兵都沒有入睡,在等著我的消息,看來大家都十分關心艦長所犯的錯誤。我只好把艦長跟我說的話重復了一遍,大家聽后都說,這有什么???艦長也真是的,自己給頭上招來一只虱子,結果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七嘴八舌正說著,水手長就說:“小鎖子,下回艦長再叫你整理檢查,你就給他往好里寫,就是有事,也要給他抹掉,這算個什么事么?就是真的做了,也沒有必要這么弄啊,像盧梭寫《懺悔錄》似的。”
水手長話音剛落,水兵艙門外就響起了艦長的聲音:“你們都不要說什么了,我的事,我自有主張!”艦長這么一說,水兵艙一下靜了下來。我躺在吊鋪上,聽著艦長的腳步漸漸遠去,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艦長有個習慣,每天臨睡前都要到全艦艙室走一遍,查一查鋪,順便聞了聞水兵艙里的人味,水兵艙像個密封的罐頭盒,人裝在里面,什么味兒都有,艦長聞了這些味兒,心里才踏實。艦長走后,水手長又用膝蓋拱了一下我,道:“鎖子,艦長說歸說,你寫歸寫,要盡量往好的方面寫。你要是照本宣科,我們可要找你算賬!”我嘴上應著,就睡著了。
軍艦在海上航行,官兵都是三班倒輪流值更,這天夜里,艦長值完航行更,又將我叫到他的艙室。軍艦上的艙室都很逼仄,艦長室里連張桌子也沒有,只有一個床頭柜,我坐在床頭柜上,艦長就盤腿坐在床上,跟我說著那段歲月里的往事。艦長的臉色莊嚴肅穆,說得一本正經,可我卻不愿聽,有幾次,我打斷了他的話,道:“艦長,你就別說了,我也不想聽!”艦長聽我這么一說,就拿眼瞪著我,道:“小鎖子,你是不是不愿幫我?”我說:“艦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不承認不就得了?”“你說是翻供?”艦長道:“小鎖子,那可不行!我是黨員,要對組織忠誠老實!”他這么一說,我只好硬著頭皮朝下聽。
自從那次拜梅之后,艦長又調來了姚墨子寫的全部檢查,重新看了一遍。
姚墨子的檢查,都是用狼毫小楷寫就,幾乎每份檢查,都是一幀書法佳作,其水平要遠遠超于當今國展的所謂“狀元”作品。艦長與其說是看檢查,還不如說是欣賞女畫家的書法作品。艦長從姚墨子的字里,似乎看出她的內心世界,看出她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更重要的是,看出了她的才氣。艦長除了看檢查,還要定期找姚墨子談話,幫助她提高思想認識。艦長看檢查,都是獨自審閱,細細品味,可是找她談話,就得由女紅衛兵在一旁陪著,因為姚墨子是女的,一個男人單獨找女人談話,總有些不方便。當然,這是場面上的事,從內心來講,艦長倒是更希望能跟姚墨子單獨相處,或跟她一塊散散步,聊聊天,或是嘮嘮家常。自從看見姚墨子拜梅,艦長就料定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她的一舉手一投足,甚至是一個眼神,都有著豐富的內涵。可是姚墨子畢竟是個受審的黑畫家,而艦長是解放軍“支左”軍官,又不能公開單獨跟她接觸,這里面有個階級立場問題,再說,基地司令員臨行前對他又有關照,尤其是司令員拿手做成的剪刀狀,總是時不時在他眼前晃動。不過晃動歸晃動,他還是想跟她多多接觸。于是到了晚上,他總要走進梅林里去散散步,希望在那里跟她照個面,如果在林子里照不著,他會悄悄地來到西廂房,透過鑰匙孔朝里看上幾眼,如果那天看不見姚墨子,心里就會覺著缺了點什么,究竟缺的啥,艦長也說不清。人就是這樣的怪,有時連自己也說不清自己。
那是一個周末的傍晚,幾個家在梅城的軍宣隊員都回家睡老婆了,而那兩個看守姚墨子的紅衛兵,也去市里的一個劇院看樣板戲,整座四合院里,就剩下艦長和姚墨子。艦長在屋里呆得無所事事,就拿眼朝窗前的梅林里掃了幾眼。他本來希望姚墨子能出屋散步,或者去拜梅??墒敲妨掷飬s沒有姚墨子的款款身影,也不知是啥原因。艦長怕姚墨子出事,因為在這之前,畫院曾發生過一個受審畫家懸梁自盡的事,而且就在關押的屋子里。想到這里,艦長就出了屋,穿過小院,走到西廂房窗前,朝屋里掃了一眼。艦長的目光首先投向了屋梁,眼神完全是下意識的,見梁下空空蕩蕩,既沒有系繩子,也沒有掛腰帶,這才松了一口氣,目光繼續在屋里搜尋,可是屋里仍不見姚墨子的蹤影,當艦長收回目光,這才發現面前的窗戶是開著的,于是就從窗口一下跳了進去,走近擱在墻角的一張破畫案。畫案上,放著一張水墨畫,那是一幅墨梅圖。濃墨畫枝桿,淡墨點花朵;在梅花樹旁,畫著一口古井,石欄破舊,更顯滄桑,整幅畫濃濃淡淡,水墨淋漓,散發著松煙墨的清香??吹贸鲞@幅畫是剛剛畫好的,畫幅上還題著一首詩:
淡墨寫就冰清骨,
花蕾皆從寒冬來,
報春何須嬌楊柳,
笑迎東風井底開。
艦長似懂非懂地讀完詩,又拿眼在屋里掃了一眼,看見墻角擱著的一張板鋪上被子疊得方方整整,雪白的床單上,放著一支剛剛用過的長鋒羊毫,那管筆雖然已經用清水涮過,可鋒穎上還淌著帶有淡墨的水滴,將床單染成一個淡淡的墨團。艦長掃了一圈不見姚墨子的身影,便走到門背后,用手使勁拉著門,這才意識到大門已經被紅衛兵反鎖了,于是只好再從窗口跳了出去,在屋外繼續尋找著。小院里,梅花燦爛,香氣薰人,那是一種聞了令人憂傷的香氣,聞到這種香氣就想到人生朝露、天地永恒之類的哲學問題。艦長一邊找著姚墨子,一邊在心里捉摸著那首詩。當他想到最后一句,便一下沖到小院中央的那口古井前,將腦袋探進了井口。古井幽深,水面上映著一幀圓圓的藍天,還有數朵白云,就在白云的縫隙間,浮動著兩個小船模樣的東西,艦長起先以為那是兩只趴在井里的蛤蟆,可是又覺不對勁,因為蛤蟆體形一般都是偏圓,可這兩個東西卻是橢圓形,于是又將腦袋朝井底探了探,這才看清,浮在井下的是兩只黑幫布鞋,看清了之后,艦長倏然想起那首題畫詩的最后一句。想起了之后他就將兩條腿探進井里,雙手扶著井壁朝下滑去,滑到井下就用兩只腳尖踩著井壁上的磚塊,伸出手朝水里撈著。他的手一下就觸到了一條軟綿綿的大腿,使勁朝上拽了一下,誰知這一拽不但沒有將井下的人拽上來,反而自己落到了水里。古井井口本來就小,直徑勉強能容下兩個人,艦長落水后,身子一下就觸到了那個軟綿綿的身體,憑直覺他一下就曉得這就是姚墨子。女畫家倒懸在水里的身子還是熱的,大腿上的肌肉還有彈性,這使艦長信心倍增。他用兩只腳掌撐著井壁的磚塊,抱起姚墨子,一下將她托出了水面。姚墨子身子倒著出了水,呼吸卻已停止,雙目緊閉,艦長連喊了兩聲竟沒有一點反映,這下艦長有點急了,一手托著她的肩膀,一手使勁按著她的后背,一下接一下叭——叭——拍著,當拍到第三下,姚墨子的嘴里就發出一聲青蛙打鳴似的叫聲,接著吐出一股綠油油的粘物,吐了一陣后鼻孔就有了一絲絲氣息,隨后胸脯也像風箱似的呼答——呼答——響起來。一看姚墨子有了呼吸,艦長就準備將她的身子順過來??墒蔷趪鷪A小,要將一個直挺挺的身子倒過來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可是就這樣倒舉著也不是長久之計,再說也不好朝上拉。于是艦長就先將她的下巴搭到自己的脖子上,再將兩條腿朝下收。女人本來是水做的骨肉,姚墨子在水里,身體柔得像一條蛇,艦長很快就將她面對面順了過來。那刻,姚墨子雙目還緊閉著,只有鼻孔不時朝外冒的絲絲熱氣證明她是個活物。她的身子順過來后,兩條軟綿綿的手臂就一下搭上了艦長的雙肩,隨后就將他緊緊地摟住。
季節雖已是早春,可古井里的水還冰冷扎骨,姚墨子剛摟著艦長的時候,身子還在顫抖,摟了一陣后,就不顫抖了,隨后濕漉漉的耷在前額的秀發后面的眼睛就睜開了一道縫,露出兩只比古井還要幽深的眸子。那刻,古井里靜得就像是一個春夢,就連水面上的漣漪也停止了晃動,倒是姚墨子的那兩汪藏在睫毛叢里的眸潭,時現微瀾。三現兩現,姚墨子混沌的意識就清醒過來,伸出兩只手,使勁推著艦長,一邊推,一邊說:你放開我!你放開我!任憑姚墨子怎么推,艦長兩條胳膊卻死死摟著,姚墨子推了一陣,就將渾身的力氣全使完了,隨后就一下軟在他的懷里。姚墨子本來就長得清瘦,幾個月的關押,更使她身輕如燕,艦長將她放在肩頭,愣是從井里爬了出來,隨后又從窗口跳進了那間廂房,輕輕將她放到床上。
不知是在水里浸泡的時間太長,還是身子虛弱,總之姚墨子躺下后,就一直昏迷不醒。艦長替她剝掉了身上的濕衣裳,用被子裹著,抱在懷里暖了好一陣,才慢慢醒過來。姚墨子睜開眼睛,就一直看著艦長,看了好一陣,才說:你走。
艦長說:你為什么要叫我走?
姚墨子說:我怕牽連到你,因為我是壞人。
艦長說:我看出來了,你不是壞人。
你怎么曉得我不是壞人?姚墨子又問。
我看你畫的畫,就曉得你不是壞人。壞人畫不出這樣的畫。艦長說。
你也會看畫?姚墨子又問。我不懂畫,可是我從畫里能看出,你是好人。艦長說。你走吧。姚墨子又說了一遍。要我走可以,但你必須答應我從今不再走那條路。姚墨子點了點頭:就沖著你這句話,我就聽你的,好好活下去。
我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艦長又說。什么要求?我想求你這幅畫。艦長指著畫案上的那幅墨梅說。這是黑畫。姚墨子說。黑畫我也喜歡。艦長話音剛落,姚墨子就從他的懷里坐起,披著裹在身上的棉被走到畫案前,突然將右手食指插到嘴里,隨后就拔了出來,按向墨梅的右下角。霎那間,一個血紅的手印就落到了題款的下邊。姚墨子的印泥和印章已經被造反派沒收,只好用手印來代替,姚墨子蓋好了手印,就雙手捧著那幅畫朝艦長走來,剛走了兩步,披在身上的那條破棉被就從肩頭一下滑落下來,幸好那刻屋里沒有點燈,而從窗外照進來的月光又朦朦朧朧,赤裸著身子的姚墨子就像一尊美神似的。她沒有扔下手中的畫去撿掉在地上的被子,也沒有背過身子躲閃一下,而是緩緩地朝艦長走來,那刻,她肯定是進入了那幅墨梅的意境,而忘掉了身外的世界。艦長接過畫,隨后就一把將她摟進了懷里??墒蔷驮谀且祸玖顔T那個做成剪刀狀的手勢又閃現在艦長的腦子里,于是他摟了一下就將手松開了。
艦長回到屋里,就將那張畫掛到床頭的墻上,慢慢品味著。艦長來畫院支左前,不是出海航行,就是軍事訓練,平時在海上,眼睛里塞滿了枯躁的海藍色??吹竭@幅畫,他忽然覺得生活里有了情調,女畫家的墨色里,充滿著柔情,而題款的書法,更是顯得嫵媚而俊朗。那天夜里,艦長坐在床頭看到下半夜,才將那幅畫疊起來,掖到枕頭底下。打那之后,每當夜深人靜之際,艦長睡不著覺,總要將那張畫掛到墻上欣賞一番。
那天夜里,艦長失眠了,失眠的原因是人躺在床上,可心卻在西廂房,再說那天夜里看守姚墨子的兩個女紅衛兵又跑回家了。他在床上翻了一陣烙餅就爬起來,穿過小院走近西廂房的窗口,朝里看了一眼。
姚墨子仍趴在桌子上寫著什么。自從進駐畫院,艦長每次透過窗玻璃監視姚墨子,她總是這么趴在桌子上不停地寫著。艦長用手指輕輕敲了兩下窗戶,姚墨子就放下手中的筆,走過來打開窗戶,于是艦長就從窗口跳了進去。艦長進屋后,先是跟姚墨子寒喧了幾句,隨后就向她提出一個要求,讓她替他畫一張速寫。姚墨子當然是滿口答應,而且很快就畫好了。艦長看了也很滿意。從那之后,艦長就常去西廂房,而且每次都是從窗戶跳進去,進屋后就跟姚墨子談中國畫,只要一談起中國畫來,姚墨子就滔滔不絕。當然,此間兩人也聊聊家常,這一聊才發現,姚墨子兩年前已經跟丈夫離婚了,是個獨身女人。艦長了解到這一情況,就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雖然他不是獨身男人,但妻子不在身邊,每年只能相會一次,也跟獨身差不多。
不知不覺半年過去了,姚墨子的陰陽頭,也長了起來。被剪成陽頭的那一半,頭發都長得遮住耳朵了,而留陰頭的那一半,原先的長發又可以扎成小辮了。于是姚墨子就將右邊的陰頭扎成一個垂胸的辮子,而將陽頭的那一半梳成二刀毛,這么一個發型,顯得格外的迷人。當然,姚墨子只是到了晚上,才梳成這樣的發型,白天,她還是將一頭青絲散著,因為白天她要隨時準備應付提審,參加批斗會。
禮拜怕過三,一過禮拜三,周末很快就到了。周末一到,跟艦長同室的兩個軍代表又回家睡老婆了,那兩個紅衛兵也溜回家了。天黑之后,艦長將自己稍稍梳洗一番,按照上回的行動路線,進了西廂房。這回一見面,姚墨子就跟他提出了一個請求,讓他給她當一回模特兒。姚墨子說,她都關了兩年了,關進來后就沒有進行過人體寫生。她是畫人物畫的,畫人物畫就得經常進行人體寫生,如果不經常進行這樣的訓練,捕捉物象的能力就會下降。艦長起先還有些猶豫,但后來也就同意了,同意的原因除了她給他畫畫的事情外,就是覺著她不是黑畫家,她不會用自己的畫來攻擊社會主義制度。于是艦長就坐到了姚墨子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可是剛落座,姚墨子就說你這樣還不行。艦長問怎么不行,是不是坐的姿勢不對?姚墨子說不是姿勢問題,而是要把身上的衣服脫了。艦長問要脫多少?姚墨子說你先脫了外衣吧。于是艦長就把外面的軍服脫了,脫了后剛坐下,姚墨子又說:你還得脫,這人體寫生,主要是畫你的臉和身上的肌肉。艦長說:那你就畫臉吧。姚墨子說:好不容易請到你這么個模特,你就讓我畫個全身吧。于是艦長又脫掉了內衣,脫得只剩下一件海魂衫和一條“八一”大褲衩??梢δ舆€說這樣不行,得要全部脫掉。姚墨子其實是出于對艦長人體的一種崇拜,對人體的崇拜就是對藝術的崇拜,可艦長卻理解錯了,以為是姚墨子對他有意思了,或者說是發信號了。于是他就迅速將自己脫得一絲不掛,脫掉后還故意湊到畫案前,在姚墨子面前來回走了兩圈??墒钱斪叩降谌?,姚墨子就手指椅子讓他坐好,隨后就一筆筆地畫起來。
姚墨子在畫素描的過程中,艦長就做了一個羅丹雕塑《思想者》的造型,這個造型是依照姚墨子的要求做的,不過思想者的頭是低沉著的,因為要思想,而艦長的頭卻是微微地昂著,他要看著畫家。那刻,姚墨子在他的眼里是有點迷人,那個被造反派剪成陰陽頭的陰邊,頭發已經扎成了一條小辮子,垂在胸前,另半拉的頭發也遮住了耳朵,那天晚上,姚墨子還在辮梢扎了一根紅頭繩。一張素描很快就畫好了,姚墨子收起手中的鉛筆,對艦長說:你可以穿衣服了。姚墨子這么一說,艦長當是沒有聽見,仍呆呆地坐在那里。姚墨子又重復了一遍,艦長突然走了過來,一把將姚墨子摟在懷里。
艦長講到這兒,便對我說:小鎖子,我要值航行更了,就先到這兒吧,你先把這一段整出來,關鍵是要把認識高度提上去,等我下了更,再接著給你講。
我回到水兵艙,已是凌晨一點了,爬上吊鋪剛躺下,就聽到水手長小聲問道:小鎖子,艦長叫你去做啥了?是不是讓你幫他寫檢查?
我不置可否地嗯那了一聲。
這個艦長,本來是放個小屁,沒有想到卻帶出一泡屎來!這下可麻煩了,鬧得不好,又要背個處分。水手長說:這是何苦呢。
水手長話音剛落,帆纜班長就說:他能主動檢查自己的錯誤,沒準還能得到寬大處理。
寬大處理?我們黨的政策一貫就是坦白從嚴,抗拒從寬。水手長話音剛落,帆纜班長就說:你別瞎說,這句話要是匯報上去了,沒準基地的工作組要來進駐咱們艦了。
讓他們來好了,只要他們愿意跟我們在海上一塊漂流,我舉雙手歡迎!水手長道:諒他們吃不了這個苦,他們要是出海,都跟著大艦,大艦噸位大,待遇也高,他們是不會跟我們這頭小毛驢軍艦在海上漂流的?;厮玖畛龊G安皇巧狭艘惶嗽蹅兣瀱??可裝模作樣找艦長談了一次話,開了一個會宣布了處分決定不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嗎?他們哪有種跟咱們艦一道出海???
好了,不說這些了。帆纜班長說:還是說點別的吧。
說別的?我嘴上可沒有站崗的,說走了火咋辦?水手長道。
咱們不說政治的,說生活的,比如說家里的事啊,要不這無聊的日子該怎么打發?帆纜班長說。
我看還是說點女人吧,說女人的事,最有意思。水手長說。
又提女人了,艦長就是為了女人才吃處分的,還要寫檢查。帆纜班長說。
艦長那是吃野食,咱們就講跟自己女人的事。水手長說,咱們說的是三分自留地上的事,總不要緊吧,咱們講怎么在自留地上耕田插秧,薅草澆水,總可以吧?我來講講我新婚頭一夜的事。水手長沉默了片刻,忽然用手頂了頂我的鋪底,道:小鎖子,你曉得你還是個童男子,你要是不想聽,就把耳朵蒙起來。
我要睡覺了。我說著,就用被頭蒙起了耳朵。我閉上眼睛躺了一陣,怎么也睡不著,上艦以來的很多事就像一團亂麻似的在我腦子里纏繞著,最讓我牽掛的是嫂子和小毛豆,我們艦這一離碼頭,就是一個月,嫂子和小毛豆就得在岸上干等,而最讓我揪心的就是那個叫姚墨子的黑畫家。我想著想著就瞇瞇盹盹睡著了。
五
十天后的夜里,艦長又把我叫去了。落座后,他拿眼看了我片刻,道:鎖子,我心里悶得慌,我們到甲板上走走吧。我跟著艦長出了艦長室,走到后甲板。此時,軍艦已經出了島鏈,茫茫大海上,看不見一星半點燈火,只有我們孤零零的一條艦在航行,而拉練編隊的其它軍艦潛艇由于速度都比我們艦快,都完成了大半的航程,開始返航,只有我們艦還在按照預定的拉練航線,在太平洋上兜著那個事先在海圖上畫好的圈子。我緊隨著艦長,在后甲板遛著彎兒,我們倆都穿著羊皮大衣,將脖子縮在豎起的翻毛大衣領子里,像兩只北極的企鵝在冰面上行走。艦長走了兩圈,突然昂起頭看著頭頂的夜空。黑漆漆的天幕上,有數粒星星在閃爍著,我剛昂起臉,忽然覺著臉上像被一陣亂針扎了似的痛疼,便伸手摸了一下,這才發現,海上飄雪花了。當我有了這個發現的時候,遠方的海面忽然刮過來一大片雪花,飄飄忽忽地飛到軍艦上空,就圍著桅桿轉著圈,那雪花每片都比水兵皮鞋的鞋底還要大,忽上忽下地打著旋,發出“嘎——嘎——”的叫聲。聲音剛從空中跌落下來,艦長的兩道眉毛突然皺了起來,艦長轉圈的時候嘴上叼著一個煙斗,煙鍋里的火光一閃一閃,照著那張像礁石似的臉。艦長的眉毛皺了兩下便說:壞菜了!
怎么啦艦長?我問道。
艦長手指天空,道:小鎖子你看清了嗎?
這雪花怎么不朝下落?我問道。
這哪里是雪花,這是海鷗!海鷗在夜間離巢,說明海上要起風暴!艦長說著,一把拉著我進了艦長室,道:小鎖子,快幫我把檢查寫完了!我上一回是說到哪兒啦?艦長拍著腦袋想了片刻,道:哦,想起來了,都說到畫人體素描的事了,你趕快往下記。
那是艦長頭一回抱老婆之外的女人。但只抱了一下,艦長就松手了,因為那刻,司令員的剪刀狀手勢又在腦子里閃回了。艦長朝后退了一步,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對姚墨子喝道:你要老老實實交待自己的問題!說著,就轉身從窗口跳出西廂房。
艦長回到屋里,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想著剛才的事,為自己的沖動而感到有點不可思議,有點沮喪,覺著自己在黑畫家面前掉了架,喪失了軍代表的身份,擔心從此后姚墨子看不起他,也承擔不起審查她的重任,但又感到慶幸,自己畢竟在關鍵時刻清醒了,與她劃清了界限。那天夜里,艦長就是帶著這種復雜心理上的床。
從那之后,艦長每晚還是要走近那個窗戶監視一下姚墨子,每次將眼睛貼近窗玻璃,都是匆匆一瞥,每次的一瞥,總看見姚墨子趴在桌子上寫檢查,其實艦長并不清楚,姚寫的是檢查,實際上是在背臨古帖,是集著古帖上的字在寫檢查,因此那一份份的檢查,寫得就跟字帖一樣。
夏天說到就到了,天氣漸漸熱了起來,艦長身上的呢制冬裝早就換成了夏裝。那天晚上,當艦長走近西廂房窗口,就聽見屋里傳出姚墨子的聲音:解放軍同志,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艦長站在窗外問道。
我自從關進來后,就沒有洗過一次澡,能不能給我搞點水來,讓我洗個澡?姚墨子說。
艦長沉思了片刻,道:你等著吧。說著,就從房間里提來一暖瓶熱水,又用臉盆打來一盆冷水,隨后掏出掛在身上的鑰匙,打開西廂房的門。立夏過后,那兩個紅衛兵天天都回家去住,每次臨走前,都把西廂房的鑰匙交給艦長代管。艦長走進西廂房,放下手中的暖瓶和臉盆,轉身正要朝外走,姚墨子就走到他面前,道:解放軍同志,能不能幫我擦擦身子?
幫你擦擦身子?艦長那刻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背上的汗垢都快成板塊了,幫我擦擦吧。姚墨子說到這里,艦長就停下了腳步。艦長本想跟她說一聲這樣不行,可是那刻他的嘴卻不聽話了,連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不但嘴不聽話,就連腳也不聽他的了,竟然站在那里不動了。就在這時,姚墨子已經脫下了身上的中山裝,又脫下了內衣,姚墨子打從被關進這間屋子,就一直穿著這身衣裳,她似乎感覺不到外面季節的變化。姚墨子脫下衣服,一身女人特有的汗酸味就撲了過來,艦長的目光順著這股味兒,落到了姚墨子的身上。姚墨子雖然結過一次婚,但一直沒生孩子,體型仍然保持著姑娘時的苗條。她脫光了后,就將暖瓶里的熱水倒進臉盆,醮濕了毛巾在身上拖了幾下,隨后就將背朝著艦長,道:幫我搓一搓。
艦長從她手上接過毛巾,纏到右手上,隨后就按上姚墨子的背脊,一下接一下搓起來,沒搓幾下,背上的汗垢就像雨點似的落了下來。艦長搓完了背,就用毛巾醮著水,在她身上一遍遍拖著,三拖兩拖,姚墨子的身子也就越來越光亮。艦長在艦上,每次洗澡都是和水兵相互搓澡,無論是在碼頭的澡堂還是在艦上的盥洗間,因此練就了一手搓背功夫,那刻,艦長纏著毛巾的右手就像一條溫柔的水蛇,在姚墨子身子的各個部位游動著。
搓到后來,姚墨子突然尖叫了一聲。
那天晚上,艦長犯下了按他的說法就是對不起老人家的事兒。
艦長在畫院支了一年“左”,后來就回部隊了。臨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去了西廂房,這時候,姚墨子的陰陽頭已經長得更好看了,陽的那半拉,都長得齊肩了,而陰的那半拉扎的辮子都垂到腰部了。姚墨子在長辮梢上扎了一根紅頭繩,將另一半的頭發散披在肩后,這樣看上去就別有一番情調,不過平時她是不敢做這樣發型的,只有到了晚上,才這樣打扮一下自己,可是自從發生了那件事之后,艦長再也沒有在晚上去過西廂房。
艦長進屋后,起先一直沉默著,后來才說:墨子,我要回部隊了。
姚墨子聽后,默默地低下了腦袋,隨后朝硯臺里兌著水,拿起擱在一邊的墨塊磨起來。一邊磨一邊說:我給你畫一張畫。
姚墨子磨好墨,就拿起毛筆在一張宣紙上潑墨。頓時,大團的水墨漲潮般在宣紙上洇開來,姚墨子畫的是一張大寫意人物畫,在大海邊的礁群上,挺立著一個海軍軍官,整個畫面是風暴來臨的大海,而那個軍官就挺立在礁群上,看著遠方的海面。姚墨子將畫面構好后,就突然將腦袋一甩,于是那條辮子就甩到了面前,她接在手中,就用辮子梢醮著墨,在人物臉上皴擦起來。就是這么一皴擦,畫中的人物突然就有了精神。
蓋上指印后,姚墨子就將畫疊了起來,雙手捧著送到艦長面前,道:多保重。
墨子,我們做的事,你可千萬不能對外人講。艦長說。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姚墨子道。
對,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艦長說著,就出了西廂房。
六
風暴說來就來了。那是從西伯利亞來的寒流,它不但帶來了強風,還裹挾著上個世紀破氣象紀錄的寒潮。那個年代,我國還沒有氣象衛星,漏報或錯報氣象的事時有發生,當風暴在海上形成千軍萬馬之勢,早我們一天出海拉練的編隊已經進入近海,而我們艦卻在離大陸很遙遠的公海頂著風暴航行。被風卷起的巨浪,像從懸崖上滾落下來的巨石,一個接著一個砸向軍艦。我出了艦長室,天已蒙蒙亮了,路過中甲板過道,我將眼睛貼近緊閉的水密門舷窗,朝外看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竟看出了一身冷汗,舷外的巨浪浪尖已高過桅桿頂,在浪谷里,軍艦就像是一只頂架的老牛,慢慢地行走著。我回到水兵艙,躺在吊鋪上,將稿紙貼在上鋪的鋪底,用鋼筆劃拉著艦長的檢查,艦長說完自己的錯誤,一再關照我要抓緊時間整出來,思想高度要提上去。說是返航后就先向支委們作檢查,爭取一次通過。我劃拉著,就迷迷糊糊睡著了。就在這時,我聽見擴音器里傳來艦長的喊話聲:全體艦員從現在開始,一個不準休更,都到自己的戰位上去,現在我們艦前甲板已經結冰,哪個同志有勇氣到前甲板砸冰!
那時我并不曉得此時軍艦的險境,因為嚴寒,浪澆上甲板就是一層冰,由于層層加厚,軍艦前甲板已經開始下沉,如果不及時砸掉積的冰層,軍艦就會一頭扎進大海。艦長破鑼一般的嗓門在艙室里回蕩著,水兵艙里先是一陣沉默,過了片刻,水手長便從吊鋪上滾了下來,自說自話道:看來不玩命,我們全都得葬身大海!說著,朝腰上拴了一根手臂粗的麻纜繩,接著抄起一把掛在舷壁上的太平斧,順著水兵艙的鐵梯一陣風似的走向通向右舷的水密門。此時,水密門已被結了冰的海浪凍住,水手長擰開把手,用太平斧將水密門敲開,瞅準兩個巨浪之間軍艦短暫的平衡,一下沖上前甲板,砸著冰層。水手長砸冰的時候,帆纜班長就蹲在水密門外拽著拴著他身子的麻纜繩,這樣萬一被海浪卷下海,還可以把他拽上來。那刻,水手長真的成了一只凌風挺立的仙鶴,伸展著翅膀似的雙手平衡著身子,一下接一下砸著冰層。而艦長就站在指揮塔上,手里拿著話筒指揮砸冰。
駕駛室的玻璃窗已經全部被冰糊住,整個軍艦成了一個冰疙瘩,艦長只能站在露天的指揮塔上操艦。前甲板的厚冰終于一層層砸掉,下沉的艦首又像被抽了幾鞭的小毛驢腦袋,又高高地昂了起來。而站在指揮塔上的艦長,真的就像是騎在毛驢背上的阿凡提了。
兩個小時后,副艦長馬文經上指揮塔接更,走到艦長身邊,喊道:艦長,你下去休息吧,我來接更了!副艦長連喊了兩聲,艦長居然沒有反映,還是一動不動地立在那里,身子朝前傾著,看著遠方海面涌過來的一個個巨浪。指揮塔護攔上全是一串串的冰凌,艦長海呢絨帽子上也是冰凌,整個人就像一座冰雕挺立在那里。
馬副艦長拍了拍艦長的后背,大聲喝道:艦長,你該下更了!可是連拍了兩下,還是不吱聲。馬副艦長走到艦長面前,這才發現,艦長已經凍僵了??墒撬难劬θ匀坏傻孟胥~鈴,凝視著遠方。右手拿著的擴音器,仍舉在面前。馬副艦長這下慌了,連忙叫來軍醫和水手長,將艦長抬下指揮塔。
那時候,我正躺在吊鋪上修改艦長的檢查,當我收完最后一個標點,就聽見擴音器里傳來馮政委的喊聲:全艦除了值更的,全部到艦長室門口集合!聽到這一聲喊,我便滾下吊鋪,沿著水兵艙的鐵梯朝中央軍官艙沖去,我跑到艦長室門口,看見艦長正仰躺在床鋪上,身上凍成冰砣子的呢制服和皮大衣已被軍醫用剪刀鉸開,艦上官兵除了值更的,已經全部排著隊站在艦長室,等著用自己的體溫來焐艦長,我排在最后一個。當時海上氣溫已經下降到零下十多度,我們軍艦又沒有暖氣,微弱的電爐又沒有多少熱氣,水兵脫光了衣服摟住艦長冰冷的身體,過不了多久身上的熱氣就吸走了,于是下一個又接著上來摟住繼續焐,當輪到我的時候,已經是半個小時以后了,我解開上衣,將十八歲的胸脯貼上艦長冷得像一根硬綁綁冰棒的身體,艦長就像是睡著了似的,臉上還帶著一絲微笑。我不明白此時的艦長為啥臉上會露出笑容,是他說出了心中的秘密,還是我為他整出了很有思想高度的檢查?
全艦官兵都用身體將艦長焐了一遍,但他還是沒有醒過來,后來,軍醫只好從他的衣柜里拿出一套新的呢制服套到他身上,并在他的臉上覆蓋了一面海軍軍旗。那面海軍旗是我從信號旗箱里取出的一面新旗,當我將繡著海軍軍錨的旗幟蓋上他的身子的時候,我真的不敢相信,艦長從此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三天后,桅桿上掛滿冰凌的軍艦終于返航進了軍港,靠上碼頭后,我將那份整好的檢查送到馮政委面前,道:這是艦長口述后由我整理的檢查。政委接過后,連掃都沒有掃一眼,就撕得粉碎,隨手扔進了大海。
潮漲潮落,光陰荏冉。二十年后,我進北京當上了海軍作家,我之所以能當上軍旅專業作家,就是因為艦長在風暴來臨前給我講的那個故事的誘惑,總覺得這輩子如果不把這個故事寫出來,就不配是個真正意義上的海軍水兵,其實我這些年寫的大多是滿紙荒唐語,而這個故事卻一直不敢寫,我知道即使是寫出來了,也找不到地方發表。于是更多的時候,我只好坐在家里胡編亂造。我心里明白,寫這些胡編亂造的小說,就跟替艦長寫檢查一樣痛苦。一天,我又坐在家里編造開了,這時收發室的通信員送來當天的報紙,我掃了一眼,突然發現報紙角落里登了一條短訊,說是有個叫姚墨子的江南女畫家來京舉辦水墨畫個展??赐赀@條消息,我連忙扔下手中的筆,蹬了一輛自行車趕往中國美術館。走進展廳,看見頭件作品是一幅大寫意的人物:一組蒼勁的礁石上,站著一個海軍軍官,手中拿著一枝墨梅,眼睛眺望著遠方的海面,此時,海面上巨浪正在翻卷,一個狂浪已經砸上礁石,驚起滔天浪花,打濕了軍官的呢制服。那刻,我完全被這幅水墨畫的氣勢鎮懾了。我舉起右手,朝畫面上的軍官行了一個舉手禮。行完禮回過頭,忽然看見身后立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她的頭發已經梳成一個發髻盤在腦后,脖子上扎著一條白絲巾,憑直覺我一眼就看出,老人就是姚墨子,但我沒有跟她說話,我知道,在這個時候,任何語言都是多余的,我只是慢慢地品味著掛滿展廳的作品。我發現展廳里的每幅作品,都畫著一個海軍軍官,除了第一幅是一個人,其余的都有一個女子相伴。畫面的背景一看就是江南的梅城,因為那滿天盛開的梅花已經告訴了我,還有那亮著蠟燭的四合院,那座艦長不止一次給我講述過的梅花山。
看完展覽,我走到門口擺著的一本簽名簿前,拿起擱在桌子上的毛筆簽了名。
我放下手中的筆,突然捂著臉哭起來。
責任編輯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