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時候唐鎮還是一個很小的鎮。
我在那里的唐河公社唐河大隊二小隊插隊。
我的房東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老農,話很少,仿佛只是一團裹著一套粗布衣衫的影子。房東的妻子早已病逝,給男人留下一子一女。
房東的兒子沒給我留下什么印象,他仿佛是房東惟妙惟肖的復制品,不僅外貌一樣,連性格都不差分毫,惟一不一樣的好像只是年齡。房東的女兒卻不同,她不僅長得漂亮而且性格開朗,仿佛是山間一條時隱時現的小溪,自自然然、叮叮咚咚地在你面前流淌,時時刻刻讓你感到清新,感到輕松,感到愉快。
她叫寒兒。
寒兒其實也是知識青年,不過因為畢業于公社中學,國家政策便不算。一是沒有知識青年所能享受的各種特殊待遇,比如第一年下去后的基本口糧補貼,比如安置費,更主要的是后來才有的招工資格。
和我一起插隊的還有同學李國輝。李國輝是個嘴巴閑不住的人,他幾次對寒兒說:“寒兒,我們都認為你也應該算知青的。”
寒兒便笑問:“算又怎樣?不算又怎么樣?”
李國輝說:“算就有安家費呀!”
寒兒便又笑道:“我有家還要安家費?哪像你們無家可歸?”
李國輝說:“還有政治待遇也不一樣啊!”
寒兒說:“這我知道,你們是接受再教育的學生,我呢?是教育你們的貧下中農老師!”說完,小鈴鐺似地笑了,瞟我一眼,挑起一對大木桶,向唐河走去。
正是夕陽西下,天邊鋪排著絢爛的晚霞,蜿蜒的唐河流光溢彩。寒兒甩著一根長長的大辮子,穿著一件很合身的藍底碎花的罩衣,挑著一對和她的身材極不相稱的大木桶,在晚霞和唐河的背景之中,仿佛一幅油畫。
寒兒確實是我們的一個好老師,別看她只有十五六歲,可農活差不多都會,而且能給我們說出道理來,讓我們不光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
有一天李國輝搖著頭說:“寒兒可惜了!”
我說:“什么可惜了?”
李國輝說:“出生在農村啊。”
我說:“你生在城里又怎么樣?不也得下來種地嗎?這都是命。”
沒兩天,傍晚收工后我蹲在唐河邊洗手洗臉時,寒兒突然問我:“蔡同志,你相信人都有個命嗎?”
我噗噗地洗著臉說:“不信。”
寒兒說:“李同志說你說了的,人都有個命。”
這個李國輝!
我看著寒兒一臉認真的樣子,連忙說:“我那是給他說著玩的。”
寒兒垂下眼睛說:“我也信。”
她說“也”? 四下看看。真想把李國輝臭罵一頓!
寒兒接著說:“聽我哥說,我們小時候都算過命。我哥說他的命好,我的命不好。”
我說:“寒兒,那都是迷信,都是唯心的。別信!”
寒兒看我一眼,垂下眼皮說:“嗯。我不信。”
那里的農民對知識青年的稱呼一律是姓氏后面加上“同志”,一開始聽著很不習慣,后來知道那是他們從“四清”年代形成的對城里來人的稱呼。
二
如果那個時候的學校也分快慢班的話,李國輝肯定不會和我在一個班。但李國輝絕對是個好人,是個本性善良、絕無進攻性的人,是個天然沒有嫉妒心的人,是個從來不在背后挑三撥四說人家壞話的人,而且是一個真正以助人為樂的熱心人。然而他卻有一個讓人無可奈何的毛病:凡是他聽見的話和知道的事,一轉臉就會說給人家聽。他絕對沒有特別的用心,他就是那種心里擱不住任何話和任何事的人。
然而這卻給我平添了許多煩惱和麻煩。
我不是不知道他這個毛病,可是我倆住在一個瓦屋下,睡在一張稻草鋪上,不可能不說話呀?
那時候我們和“蘇修”勢不兩立,我們下去不久珍寶島就打了一仗。大隊部有兩份報紙,一份《人民日報》和一份省報,不過我們基本上都看不到。因為看報紙是我們大隊書記的專利。好在李國輝有個破收音機,我們就天天聽收音機。那時候電池不好買,為了節約用電,我們聽的時候才把電池裝上去,聽完再把電池取出來。李國輝每天晚上必做的事情就是裝電池、取電池,樂此不疲。那天晚上聽到我們和蘇修真刀真槍干起來了時我十分興奮!我巴不得這個仗越打越大,打成世界大戰才好!這是我們那個時代年輕人的普遍心理,都自以為是曠世奇才,都渴望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戰爭讓我們大顯身手,至少可以讓我們脫離當時那面朝黃土背朝天,日未出即作,日已落尚不息的郁悶生活。我忘情地發表著我的時評,指點江山,激揚唾沫,糞土蘇修。李國輝聽著聽著忽然冒出一句:“蘇修為什么要侵占我們的珍寶島?’
這難道是個問題嗎?我一下子沒了情緒,懶懶地說:“珍寶島上有珍寶啊!”
李國輝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一臉聰明地又說:“珍寶島是西沙群島里最大的島吧?”
我哈哈大笑說:“李國輝,你一頭扎唐河里淹死算了!”
李國輝眨巴著眼問:“你什么意思?”
我說:“珍寶島不在西沙群島。”
李國輝想了想,很認真地問:“那它在哪里?”
看著他那一臉嚴肅,我憤怒地說:“它在南沙群島!”說完不再理睬他。
李國輝還在那里很嚴肅地思考著,做了一個包抄的手勢說:“他們繞那么大一個彎,真是不遠萬里啊!”
我差點閉過氣去!
沒想到第二天李國輝在田里和人家爭起來了,他堅持說珍寶島是在南沙群島。他一臉不屑地說:“這是蔡同志說的。”
李國輝還自以為是地說知識青年很快就要參軍參戰保家衛國,就像當年抗美援朝保家衛國一樣。他仍然權威在手地說:“這是蔡同志說的。”
同學多年,李國輝有些崇拜我,因為我的學習成績在班上總是數一數二,語數理化外,歷史地理,所有功課他幾乎全是問我,我說什么他信什么,他已經形成了這種思維定式,對我的話從來不懷疑一句。可是他居然盲從到聽不出正反話來。我真是欲哭無淚!
“蔡同志說的”很快就傳開了。你無法向所有的人一一解釋,你的解釋永遠也不可能攆上傳播的速度、覆蓋的范圍、阻斷傳播的繼續進行。
那時候我們三天兩頭開會,不是學習這個文件,就是傳達那個精神。幾天后的一次大會上,我便受到了大隊書記的批評和嘲笑。
大會開始是背誦最高指示。大隊書記舉起語錄本說:“最高指示。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我們就一起開始背誦:“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按大隊書記要求,“很有必要”四個字連背三遍。
大隊書記接著開始講話,自然要講形勢,自然要講珍寶島,自然而然就講到了害怕艱苦的、連小學地理常識都沒有卻還要千方百計妄圖逃避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個別知青”。
剛好那時候還有一件這樣的事情:因為我個子高,彎腰駝背地插秧像個大蝦米一樣實在太“委屈”,我便給隊里提出,我能不能換個別的活兒干,比如挑秧。沒想到這也成了我的一大“罪狀”。
大隊書記沒有直接點我的名,可是把這兩件事情連到一起一說,這位“個別知青”還能是誰呢?無數目光悄悄地瞟向了我。大隊書記姓王,也算是知識青年,比我們略長幾歲,是文革前沒有考上大學回鄉的老知青,據說回來的時候披紅掛彩十分風光,是全縣的典型。以后便是入黨、當生產隊長,在我們下來之前又當上了大隊書記。從教育程度上來說,我們應該算是“同類項”,因此,他對我們這些人可以說十分了解。然而,他卻很少鼓勵我們,很少幫助我們克服因為起點不同而在農業生產上和農村生活中自然存在的弱點和差距。相反,不論在什么場合,他總喜歡不軟不硬地挖苦我們幾句,不輕不重地打擊我們一下,好像我們全體知青都欠著他似的。就連那幾個長得比較好看,也比較會來事的女知青,也曾當眾受過他不留情面地呵斥。因此人人都有點兒怕他。
知識青年的“怕”是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無奈,當地農民的“怕”卻是真正口服心服的怕。他們之所以口服心服,除了這王書記是說一不二的干部以外,還因為這個王書記在他們眼中是文化很高的人,比知識青年的文化都高。根據有兩條:第一,王書記的字寫得好。那時候判斷一個人的文化高低,仍然像千百年來的標準一樣,是看你的字寫得如何——那個字是毛筆字。在這一點上,知識青年實在欠缺太多,即使寫過很多大字報的人,大多也是匆匆忙忙一揮而就,借此機會用心練字的也有,畢竟很少。而王書記像所有農村里讀書的孩子一樣,那毛筆字是一筆一劃下過工夫的。第二,王書記講話水平高。王書記講話有兩個特點,一是愛引用偉人語錄,除了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語錄外,馬恩列斯的語錄他也能出口就來。二是愛用成語,一串一串用,我們在下面聽得反胃,貧下中農們則五體投地。
那時候我年輕氣盛,對掌握著我們生殺大權的這樣一位書記,既不知道避免和他沖突,也不知道理解他的內心世界。于是,當他說到“就是一頭豬,讓它到珍寶島去也知道往哪個方向走”的時候,全場農民哄堂大笑之際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李國輝拉了我一把沒拉住。
會場上頓時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齊刷刷地射向了我。
大隊書記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場面,他一下子愣住了,忘了該說什么,呆呆地看著我。
我聲音并不很高地說:“王書記,我虛心接受你的批評,但是你不能對我們全體知識青年進行侮辱!你必須收回這句話!并向全體知青賠禮道歉!”
大隊書記很快就恢復了常態,不以為然一笑,輕飄飄地說:“我是比喻,不是侮辱。就是侮辱,也只是針對個別知青,不是全體。”
說老實話,當我怒發沖冠一站而起之時,我還并沒有想好下面我要說什么。但是文化大革命鍛煉了我們這一代人的辯才,我們學會了語出驚人,學會了概念戲法,尤其是學會了推理定罪。當我說出第一句話之后,腦子里立刻就迅速地理出了思路,備好了子彈。我一字一句地說:“你不僅是對全體知識青年的侮辱,而且是對我們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的侮辱!”
剛剛有些躁動的會場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大隊書記畢竟見過世面,在全縣的萬人大會上登過臺亮過相。他哈哈一笑:“蔡同志,你不要在這里夸大其詞嘩眾取寵。你要知道,我是下中農出身,就憑這一點,我就不可能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
我說:“不!出身并不能說明一切,打著紅旗反紅旗的人到處都是。赫魯曉夫出身工人,他不照樣背叛了工人階級嗎?”
大隊書記頓時語塞。
我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接著說:“毛主席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你卻說知識青年是豬,難道偉大領袖毛主席會對一群豬發出號召和最高指示嗎?你這不是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侮辱和攻擊又是什么?”
會場再次騷動起來。不過這一次都是各小隊知青的聲音。
我趁機振臂一呼:“誓死保衛毛主席!”
同學們都跟著喊起來。
農民們也稀里糊涂跟著舉手。
在那個年代,不管什么人喊起這句口號,在場的人誰敢不舉手呢?
三
李國輝更加崇拜我了。
寒兒卻在為我暗暗擔心。
那時候我們已經學會了挑水,寒兒家的水缸基本上就由我和李國輝承包了。絕大部分時間是我去挑水,因為我不喜歡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幫忙燒火做飯。那天傍晚我去挑水時,寒兒端著一盆衣服遠遠地跟來了。回頭看見是她,我便說:“寒兒,怎么又洗衣服?你不是昨天洗了嗎?”
寒兒定定地看著我,半天不說話。
我說:“寒兒,你怎么了?”
寒兒輕嘆一聲說:“蔡同志,你知不知道,你讓王書記今天很沒臉面?”
我點點頭:“知道。”
寒兒把頭一歪:“那你為什么還要那樣做?”
我說:“假如有人當眾罵你是豬,你會怎么樣?”
寒兒說:“讓他罵去,我就當沒聽見。”
我笑了:“就當沒聽見?”
寒兒說:“那當然,他說你是豬你就是豬了?”
我笑說:“那你說我該怎么辦?”我并不是真的向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討主意,我只是隨口一說。
寒兒卻很認真地說:“你應該去找他和好。”
我哈哈一笑:“負荊請罪?”
寒兒愣住了:“什么‘附近’?”
我說:“就是說,我去給王書記賠禮道歉?”
我沒有解釋“負荊”。寒兒被時代剝奪了太多的東西。
寒兒說:“是啊!”
我笑說:“為什么呢?”
寒兒說:“他是書記啊!你得罪了他啊?”
我大笑說:“寒兒,你知不知道,我們連市委書記、省委書記都敢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他一個小小的大隊書記我會怕他嗎?”
寒兒著急地說:“那是兩回事,蔡同志!我知道你們在城里都是蠻傲的人,可是強龍壓不住地頭蛇。他這個人你們不知道的!整起人來蠻狠,連一個灣子的親戚都不留情面。你在這里又無親無故,會吃虧的。”
我感動了,頓了一會兒說:“寒兒,你放心吧!我們知青不是那么好欺負的。”
寒兒說:“我知道。你們都會武斗。”
我一怔,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寒兒說:“你笑什么?”
我說:“誰告訴你我們都會武斗?”
寒兒說:“你們下來之前,隊里的人都這么說。”
我說:“還說了一些什么?”
寒兒看著我,不說話。
我說:“是不是還說我們都殺過人?”寒兒還是那樣無聲地看著我,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沒想到我們這些曾經一腔熱血的一代城市青年在農民眼中會是這種形象!
我無言地看著四周漸漸沉重的暮靄,半晌,輕輕地嘆了一聲。
寒兒說:“蔡同志,你不要灰心喪氣,毛主席肯定要叫你們回去的。”
我說:“我們都表了決心的,要扎根農村干一輩子革命。”
寒兒說:“我雖然愿你們一輩子呆在唐河。可是,毛主席讓你們讀了那么多書,肯定要用你們的。”
我很驚異寒兒的邏輯。我說:“你怎么會這么想?”
寒兒說:“我爸爸這樣說的。”
“你爸爸?”我再次驚異了。那位瘦瘦的,一天到晚像一團影子似的農民?
四
寒兒的擔心并沒有馬上變成現實,此后很長時間大隊書記和我一直相安無事。后來我猜測相安無事的原因大概有三個:第一是因為我當眾和他沖突了,他不便馬上施以報復,他畢竟不是街頭上的小混混,你給了我一拳,我必定馬上還你一腳。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很清楚我們之間力量的懸殊,至少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我不可能脫離他堅強的“領導”,因此他并不急于報復。第二是通過這次頂撞,他認識到我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絕對不是省油的燈。他可能還不會想到我們都經歷了他有所耳聞但沒有親身經歷的大城市里的文化大革命戰斗洗禮,他還不清楚我有沒有更深的背景,不敢輕舉妄動。第三是一個直接的因素,可能因為我的一首沒有發表的詩。
那時候我很喜歡寫詩,有學著毛主席詩詞寫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的古體詩詞,也有馬雅可夫斯基的樓梯詩,還有什么十四行詩,反正亂七八糟瞎寫。
那次大會之后不久,黨的九大勝利召開。我寫了一首激情澎湃的朗誦詩寄給了《人民日報》。詩沒有發表,退給了我,同時給我寄來了一封油印的、統一格式的退稿信,另外還有一本工農兵文藝創作輔導材料。厚厚的一個牛皮紙大信封,下面是醒目的“人民日報社”幾個大紅字。“社”是印刷體,“人民日報”是毛主席的手體。
這封來自《人民日報》的“大信”送到公社的時候立刻就引起了公社革委會的驚訝,幾乎如同鄉村小民突然看到了來自京城的“準圣旨”一般。
信是由革委會一位主管宣傳的副主任親自送來的。那時候我們已經收了工,已經回到了寒兒的家里正準備吃飯。那位副主任的突然光臨讓寒兒的父親和哥哥手足無措,不知道是不是該請他們一起坐下來吃飯。副主任身邊的一位說:“不要忙,不要忙。吳主任是來找蔡同志的。”
那位副主任親自把大信封遞到我手上,滿臉微笑一臉謙恭地說:“蔡同志,你和《人民日報》有聯系啊?”
我捏著那個大信封,不置可否地笑笑,心里在憑手感默默地判斷那信封里是些什么。我很奇怪:就是退稿,我的稿子也沒那么厚呀?
“給你寄的什么?是不是內參啊?”副主任壓低嗓音,迫不及待地問。
看我不太想回答的樣子,副主任又賠著笑說:“我隨便問問,隨便問問。”
這時候大隊書記聞訊趕來了。副主任又說了幾句領導應該說的話就和大隊書記一起走了。
我走進和李國輝睡覺的偏屋,細心地撕開信封,這才知道是退稿。那時候我很愛面子,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我不知天高地厚地給《人民日報》投了稿,更不想讓人知道我的稿件被退了回來。于是我把退稿信鎖進了箱子最底層,只把那本工農兵文藝創作輔導材料放在外面時時翻閱。
沒想到我就成了唐河公社的神秘人物,頭上籠罩著熠熠光環的神秘人物。那時候報紙上常常出現“特約評論員”、“特約記者”的字眼,許多人就說我一定是《人民日報》的“特約記者”。說“特約記者”比一般的記者厲害,是直接給毛主席報告情況的,是毛主席“特約”的。有人稍微明白一點兒,就搖頭,說毛主席那么忙,要領導世界革命,哪能天天接見“特約記者”呢?話一出口馬上遭到反駁,怎么不可能?“特約記者”又不多,我們這么大的公社,也就只有蔡同志一個人。又有人說,你們都不對!“特約記者”其實是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的特派員。便有人提起了那次我和大隊書記在大會上的公開沖突,搖頭嘆道:“怪不得蔡同志那么厲害!是有來頭的啊!”
各小隊的同學們也都維護著對我的傳說,甚至添油加醋,因為對我的神化必然地要延伸到他們自己身上。何樂而不為呢?
我無法解釋也不想解釋,只能任由大家傳說,反正這種傳說對我有利無弊。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在文革后期,為了澄清這些莫須有的傳說,我卻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大隊書記其實是一個很明白的人,可是在那種輿論一律的情況下,他也無法作出清醒的判斷了。我想,這可能就是我們很長時間相安無事的第三個原因。
五
寒兒很快就知道了我愛寫詩。因為我的詩都是晚上在煤油燈下寫的,常常熏黑了鼻孔,燎著了頭發。寒兒不止一次注意到我的頭發,她問過我怎么老是燒了頭發?我總是說不小心。后來她就問李國輝,這才知道我經常晚上寫詩。
那一天寒兒便問我詩是什么?要我寫的詩看。有一個漂亮女孩喜歡你的詩,那是很讓人得意的,我就把詩都拿給寒兒看了。
寒兒看得很認真,凡是看不清的字都要向我問清楚,凡是不懂的詞都要請我講明白。有了一個這樣的讀者,我寫得更加認真、更加勤奮了。
在這期間的某一天我把寒兒得罪了。記不清是什么事情了,但絕對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好像就是在討論詩的時候隨口而出的一句什么話吧!總之,她生氣了。當時我們都在河邊洗衣服,她“哼”了一聲,端起臉盆起身就走。我喊了兩聲她沒回頭,我也沒在意。沒想到她因此就不理我了,而且當天晚上就在飯桌上表現了出來。
那時候我和李國輝在寒兒家里搭伙吃飯,由小隊會計那里直接扣除國家發給我們的生活補助費給他們。飯桌上我和李國輝、寒兒總是有說有笑,寒兒的父親和哥哥則總是悶頭吃飯,從不參加我們的談話。寒兒的哥哥有時還抬頭看我們一眼,這個動作使我們知道他在聽我們說話,而寒兒的父親連看我們一眼的時候都沒有。寒兒特別愛問問題,大部分問題都是問我,有些問題即使李國輝回答了,她也要再聽聽我的回答。
可是那天晚上不一樣了。飯桌上流動著沉悶的空氣,我所有的話題都引不起寒兒的回應,只有李國輝和我一唱一和,只有我們兩人自己說笑著。寒兒像她父親一樣悶頭吃飯,連她哥哥那樣偶爾看我們一眼的動作都沒有。
第二天飯桌上的寒兒說話了,但只是對李國輝一個人說,仿佛我不在飯桌上一樣。李國輝那天晚上便很高興,睡覺之前還走腔走調地唱了幾句樣板戲。
此后幾天,無論在屋里、院里,還是在田里,寒兒都像沒看見我這個人似的,不管什么事,只對李國輝一個人說。李國輝終于感覺不對了,背著寒兒悄悄問我發生了什么事?
我說:“什么事也沒發生啊!”
李國輝不相信:“怎么可能沒發生什么事呢?肯定發生了什么事!”
可是,我和寒兒之間確確實實什么事情也沒發生。一個女孩,使了點兒小性子,如此而已。叫我說什么呢?我沒法解釋,只好不解釋。
李國輝便找了個機會問寒兒。寒兒也說什么事也沒有。李國輝便說:“那你為什么不理蔡同志了呢?”
寒兒說:“我沒有不理他呀!”
寒兒的話讓李國輝張口結舌。
晚上睡覺之前我們照樣聽收音機,聽著聽著,發了半天呆的李國輝忽然說:“伙計,我發現寒兒是喜歡上你了。”
我看他一眼,淡淡地說:“不要瞎說。”
李國輝說:“我說的是真話,你看不出來?”
我說:“看不出來。”
李國輝說:“你真笨!”
我不再接話。連李國輝都看出來了,我還能沒感覺嗎?寒兒很善良,很美,我尤其喜歡她那溫柔之中不乏跳躍的性格。可是,我不可能接受她。因為我絕對不愿意把我的一生拴在唐河公社這塊土地上。我也不愿意和她游戲一場,不愿意讓她受傷,因為我真的從心里面喜歡她。于是我只能裝傻,保持著最平常的距離,無論是舉止還是言語,哪怕是開玩笑,我都注意避免過線,我不知道最后會有一個什么結果,但我想,時間和平庸的日子會把一切淡化。
沒想到問題卻漸漸擴大化起來。
寒兒的父親和哥哥發現了寒兒對我態度的變化,這引起了他們的猜測和警惕。
那天我剛從茅廁里出來,寒兒的哥哥忽然把我堵住了。他惡狠狠地盯著我,直通通地說:“你把我妹妹怎么了?”
事情來得十分突然,我愣怔了一下說:“我……我沒有把你妹妹怎么了呀?”
寒兒的哥哥說:“我妹妹這幾天都不高興,你得給我說清楚!”
我說:“你妹妹不高興怎么就一定和我有關系?”說罷,想繞他而去。
不想寒兒的哥哥卻一把抓住了我的領口,不由分說就一拳向我的面門打來。
我猝不及防,躲無可躲。我扣住寒兒哥哥的左手手腕,猛然往下一蹲,左腳往上一蹬,在我主動倒地的同時,寒兒哥哥像一只黑熊一樣從我身上飛了過去。在那同時我突然害怕起來。不是害怕和寒兒的哥哥打了起來,而是害怕摔傷了他。因為我個子高,后坐摔不適合我,我這是頭一次在“實踐”中運用,根本不知道它的力量會有多厲害。
我聽到了悶悶的一聲響。
我順勢一個后滾翻站起來,回頭一看,松了口氣。
我的身后是一座稻草垛。
寒兒的哥哥正撲在那里。
寒兒這個時候出現了,她莫名其妙地看看我們,說:“哥,你這是干什么?”
寒兒的哥哥什么也不說,爬起來,連滿頭滿身的草末都沒有拍打一下,狼狽地走了。
六
第二天下田薅秧草。大家戴著草帽,背著手,把褲腿卷到膝蓋上,用腳趾頭把野草夾著薅起來,再踩到泥里去。
我的運氣不大好,十好幾個人站成一排薅秧草,獨獨我的腳碰上了一塊碎玻璃,于是大腳趾和二腳趾之間的趾縫被劃破了。
當時也沒有疼,腳在泥水里泡麻木了,只感覺到被什么東西劃了一下,接著泥水里就冒出了污血。我怔了一下,涮涮腳,抬起來看看,不當回事地又放下去了。只是彎腰摸出一塊玻璃瓶碎片,揚手扔到了田外。
我的傷口就那樣在泥水里泡了一天。
當天晚上也沒有什么問題,第二天白天有些紅,我也沒當回事。可是半夜里我疼醒了。拿手電筒一照,整個腳面已經又紅又腫如同一只剛出爐的面包,而里面嚯嚯地跳疼。我無法入睡。我咬著牙,不讓自己呻吟出聲。后來咬不住了,雖然沒有呻吟,卻一陣陣倒吸涼氣,還是影響了李國輝,因為他已經在翻身了,我決定出去。我下了床,輕輕地向外挪動。挪到門口的時候,我看到了桌上我的口琴,我把它順手裝到了兜里。
走到院子里我發現寒兒的房間亮著燈。也許她正在起夜?我連忙把頭扭過去,仿佛再多看一眼就不道德似的。
我一瘸一拐地出了院子,反手帶上院門時,我看見寒兒的燈還亮著。走出去很遠了,忍不住又回頭看看,寒兒屋里的燈還是亮著。她在干什么呢?
月光很好。
我終于挪到了唐河邊。
我把發燙的面包一樣的右腳放進河水里。感覺舒服多了。
我開始吹口琴,我用這樣的辦法來分散注意力。
我以為我吹得很輕,可是因為萬籟俱寂,因為有陣陣夜風,寒兒還是聽見了。
第二天早上寒兒看見我又紅又腫已經不能穿鞋的腳。她吃驚地說:“蔡同志,你的腳怎么搞的?”那語氣和神情,一點兒不像幾天都沒理睬我的樣子。
接著寒兒便要我趕快去公社衛生院,而且要陪我一起去。我笑說:“有李同志就行了。你去有什么用?你又背不動我?”
寒兒說:“我有我的用處。”
我們走出院子時,我發現寒兒的爸爸和哥哥都一臉不懂地看著寒兒。
到了公社衛生院我才知道,那個赤腳醫生是寒兒的舅舅。
寒兒的舅舅很隨便地看了看我的腳,說:“得開刀,把膿引出來。”
我說:“行!”
寒兒的舅舅說:“可是我這兒沒有麻醉藥。”
“啊?”
寒兒的舅舅說:“你要是怕疼就算了。”
我說:“不開怎么辦?”
寒兒的舅舅說:“用草藥敷。不過來得很慢。”
寒兒在一邊喊了一聲:“舅舅。”
寒兒的舅舅沒理她,繼續對我說:“你自己決定。”
我眼睛的余光里全是寒兒。我說:“開刀。”
寒兒的舅舅讓李國輝按住我的腿,在我腳上抹點兒碘酒就動起手來。
我體驗到了利刃切開肌肉的感覺。
那種生生的切開。
我咬了咬牙,皺了皺眉。
李國輝替我咧了咧嘴。
寒兒跑到外面去了。
事情完畢,寒兒舅舅又給了我一小瓶藥水和一塊藥棉。藥棉沒有袋子裝,寒兒的舅舅拿出一個小本,把兩張紙的邊緣抹上糨糊粘起來,然后一起撕下來,就這樣做成了一個紙袋。
回唐河的路上我仍然一瘸一拐,但是已經輕松多了。我對李國輝和寒兒說:“謝謝你們!我沒事了。你們先回去吧!我一個人慢慢走。”
寒兒說:“你行嗎?”
我說:“沒問題。”
李國輝看我們兩人一眼,狡黠地一笑,先走了。
寒兒說:“蔡同志,不用麻藥,疼嗎?”
我說:“要說不疼肯定是假的。”
寒兒說:“你真勇敢!”
我一笑:“什么勇敢?無奈的選擇罷了!”
我們走上了一個坡頂。
寒兒說:“歇一歇吧!”
我說:“好!”
我們坐下了。
唐河就在我們前面不遠不近的地方橫臥著。
寒兒看著唐河說:“蔡同志,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我說:“什么問題?”
寒兒扭過臉,定定地看著我說:“你真的是記者嗎?”
這個問題顯然在寒兒心里很長時間了。
我笑了笑,說:“你看呢?”
寒兒說:“我看……好像是。”
我輕輕地嘆了一聲,說:“我希望是,但現在還不是。”
寒兒審視地看著我:“你說的是真話?”
我說:“我從來沒給你說過假話,哪怕會惹你不高興。”
寒兒笑了,她知道我指的是幾天前在河邊讓她紅顏一怒的事。
我笑說:“還有什么問題?今天我來答記者問。”
寒兒歪著頭說:“那天你和我哥哥在屋后干什么呢?”
我如實地把整個過程說了。
寒兒大笑起來:“你好狠啊!對我哥哥也搞武斗。”
笑完了,寒兒忽然輕輕地嘆了一聲說:“哪個女孩以后嫁給了你可真有福氣!”
我說:“會打架就有福氣啊?”
寒兒隨口說:“那當然!你會武斗,隊里的干部就不敢欺負你老婆了!”
是的,下來不到半年,我們就已經聽說了不少鄉里干部欺負農民老婆的事。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這個問題很不適合我們。寒兒也忽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一時也不說話了。我們不約而同地去看遠處的唐河,那里,正有人挑著擔子趟過來。我抬手一指說:“那里應該修座橋。”
寒兒說:“王書記也說那里要修座橋。”
我不想談大隊書記,又換了個話題說:“你舅舅不是赤腳醫生吧?”
寒兒驚異地看了我一眼,說:“你怎么知道?”
我說:“感覺。”
雖然只是一個很小的手術,但從接診到手術完畢,寒兒舅舅的簡潔和果斷絕非一個“赤腳醫生”所能展示出來的。
寒兒說:“我發現你很愛說感覺這兩個字。”
“是嗎?”我說,“還發現什么?”
寒兒說:“還發現你和李同志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
“李同志要是有了高興的事情肯定就要唱歌。而你要是開口唱歌了,那一定是心里不高興了。”
我驚異地扭臉看著寒兒。
寒兒說:“你看什么?”
我說:“你小小年紀,眼力倒是蠻厲害,像你舅舅的手術刀一樣。”
寒兒有些得意地噘起嘴晃晃頭。
我活動一下腳掌說:“你舅舅真是手到病除。昨天夜里把我疼得呀!你不知道……”
寒兒說:“我聽見你吹口琴了,還以為你是想家了呢。”
我一怔:“你聽見我吹口琴了?”
寒兒點點頭:“聽見了,隱隱約約的,一陣有,一陣無,像在童話里一樣。”
“童話”兩個字在我腦子里跳躍了一下,那真是離開我們很久很久的東西了。
寒兒接著說:“蔡同志,買一把口琴得多少錢?”
我說:“兩三塊錢。”
寒兒說:“啊?那么貴?”
我說:“你想學口琴?”
寒兒點點頭。
我說:“如果不嫌臟,你就先拿我的吹。”
寒兒連忙使勁搖頭:“不!等我買了口琴再學。”
她那個樣子,好像搖頭慢了或者不夠堅決,我那把口琴就會塞到她嘴里似的。
其實話一出口我就覺著不合適了,如果再去糾正,又會有越描越黑的尷尬。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活動了一下腳掌說:“我們接著往前走吧?”
寒兒說:“好!”她站起來,又伸手拉了我一把。
我們在坡頂站了一會兒。飽浸著陽光和田野氣息的春風,一陣陣膨涌著我們的衣衫……多好的季節啊!
往下走的時候我說:“昨天夜里我出去的時候看見你屋里的燈一直亮著,怎么那么晚還沒睡覺?干什么呢?”
寒兒說:“不告訴你。”臉上是一副神秘而又得意洋洋的神情。
我想起我妹妹小時候的樣子,忍不住笑了。我說:“好吧!那就告訴我你舅舅的故事吧!”
寒兒看看我,垂下眼說:“我舅舅能有什么故事?”
我隨口說:“人人都有故事。”
寒兒沉默了。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路后她輕聲地說起來:“我舅舅以前是縣人民醫院有名的外科醫生,后來他和一個護士好了,就要和舅媽離婚,舅媽不同意,喝了農藥。舅舅就被開除了,回來當了赤腳醫生。”
沒想到是這樣一個故事!
我很后悔一而再地問寒兒她舅舅的事情。
七
唐河一天天瘦下去。
冬天到了。
我們開始修橋。
那是一座古老的、簡單至極的單拱橋。那座橋從設計到施工,全部是我們唐河大隊人。我們沒有大量的鋼筋水泥,不能做水泥預制件。我們只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泥土,還有石頭,那種褐黃色的、質地并不緊密的一般石頭。
我們先讓已經很細了的唐河改道,然后在它的主河道上堆起泥土層層夯實,做成一個拱形,再把鑿得整整齊齊、有一定錐度的石頭在上面一塊挨一塊緊緊地碼起來,縫隙之間灌土水泥,最后再把泥土挖開,橋就建成了。
這個偉大工程的設計者和總工程師,居然是寒兒的父親!那個終日影子一樣不聲不響的老農民!簡直讓人無法相信!
原來寒兒的父親以前是一個石匠,多年前曾參加過類似石拱橋的修建。
那段時間大隊書記幾乎天天到寒兒家里來,動員寒兒的父親主持整個工程。寒兒的父親不敢答應,因為在多年前的那座石拱橋的修建中,他僅僅只是一名普通的石工,僅僅只是目睹了整個過程。
大隊書記說:“老哥,至少你是見過豬走的人。”
大隊書記說:“從戰爭中學習戰爭。”
大隊書記說:“大不了交一次學費。”
大隊書記說:“修橋鋪路積陰德啊!”
寒兒的父親后來就上山了,上到河邊的小山上,一個人默默地坐著,抽著廉價的、八分錢一包的“公”字牌香煙。一連坐了三天,最后叫寒兒畫了一張圖畫。
從頭至尾,整個工程連一張稍微像那么回事兒的圖紙都沒有,僅僅只有寒兒按照父親的指點所畫的那張只能叫做圖畫的示意圖。
寒兒畫得很認真,而且畫上了她的想像。唐河在嘩嘩流淌,河里有船,岸邊有姑娘洗衣裳,兩旁的山上有花有草,還有枝頭累累的果樹。
在整個施工過程中,除了兩盤皮尺和幾根長長的竹竿,幾乎沒有任何其他的測量工具。寒兒父親的眼睛就是一架萬能的儀器,是高還是低,是正還是斜,是凸起來了還是凹下去了,全憑他站到遠處弓起身子或者趴到地上瞇起一只眼睛看一看。
還有那些土方和石方的計算,各小隊常常和記工員爭執不下,你說少了,他說多了,因為這關系到他們的工分,連接著年終的分紅。在最后雙方都不妥協的情況下,便把寒兒的父親請來決斷。這時候雙方必定滿臉微笑著殷勤地給寒兒父親遞煙。但寒兒父親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接任何人的煙,不管是什么牌子的。寒兒父親遠遠地朝他們爭執的土堆或石堆看一眼,隨口說出一個數字就走開了。他忙得很,沒有時間在這些小事上耽擱。而爭執的雙方也都不再說話,因為寒兒父親說出的話就是板上釘釘了。那輸了的一方只能搖搖頭。
我不大相信寒兒的父親如此神奇,我暗暗運用我們學過的數學知識計算了一下拱橋橋洞里所需要的土方量,然后裝作無意地隨口問一下寒兒父親。寒兒父親說出了一個數字,居然是我計算出數字的兩倍。這也相差太多了!于是我便說出了我的數字。寒兒父親像他一貫的那樣不說話。我便有些炫耀地說出我的計算方法,不過就是把它看作半個圓柱體而已,而且我也考慮到了兩旁的土必須要有個坡度的問題。
寒兒父親順手拿起我的韶山紅日搪瓷杯,把里面的水潑掉,就手挖了一滿杯土給我,說:“你把它捶實。”
那杯土捶實以后只有半杯了。
八
建橋工地實行軍事化編制,指揮部是營部,總指揮是大隊書記,下面依次是連、排、班。其實根本沒有那么多人,虛張聲勢而已。
大隊書記很會抓宣傳,他把寒兒那張畫貼在工地指揮部的墻上,給一撥又一撥前來視察和參觀學習的人看,極富感染力地描述著唐河大隊的明天。工地上紅旗飄飄,到處都貼滿了標語口號,還辦了一塊表揚好人好事的黑板報,并且指定我兼任黑板報主編。我沒有推辭。我不會拍他的馬屁,但也不想和他把關系搞僵。大隊書記這時已經知道了我會寫詩,并且以此判斷出我和《人民日報》的關系不過就是投稿的關系。有一天我利用飯后的一點時間在黑板報前寫寫畫畫的時候他來了。他走到跟前,故作友好卻又暗含譏諷地問我:“蔡同志,又給《人民日報》投稿了嗎?”
李國輝看到我受到大隊書記的“重用”很高興,他總是這么好心腸。
我的正式工作是打眼放炮。我們小隊是采石隊,我們每天爬到河邊并不很高的山上,打炮眼,炸山石。我和李國輝是一組,一個打錘,一個扶鋼釬,換著來。打好炮眼裝好藥,點炮的時候就是我了。看著導火索哧哧地響,飛快地往安全區跑,聽著轟隆的爆炸聲,看著碎石和泥土天女散花般往下掉,我覺得這是最好玩的時候,可是平時任何事情都滿不在乎的李國輝卻莫名其妙地害怕點炮。
寒兒也上了工地,在炊事班幫助燒火做飯。寒兒很想親手點一次炮,可是她父親堅決不允許。寒兒便給我說。我說這事很簡單,你來點炮就是。
那一天放炮時寒兒就悄悄地來了。放炮的時間一般都是晚飯時分,那個時候不耽誤工,附近路上行人也少,比較安全。寒兒很聰明,一個女孩爬到枯草一片的山上來是很顯眼的。寒兒因此罩上了她哥哥的一件衣服,把大辮子塞到衣服里,又戴上李國輝的大棉帽子。那時候天已經暗下來,小北風呼呼地吹著,沒有誰注意她。我看著她從山下一步步上來,直到跟前才看清是她。
整個點炮的程序在這之前我已經給她講過了。面對著真實的、裝滿了炸藥的炮眼,我又簡單地重復了一遍。第一遍哨子響過之后,我把點燃的香煙猛吸了兩口遞給她。寒兒出奇的平靜,當第二次哨音響起以后,她居然不慌不忙把香煙頭上的煙灰吹了吹,這才去湊近剝開了芯頭露出了導火索。
導火索嗞嗞啦啦燃燒起來。寒兒滿臉興奮地對我笑了一下。我說:“很好!”拉著她就跑。沒想到在跑的途中寒兒摔倒了。滿山坡都是松軟的碎石子,一踩一滑,寒兒不習慣在這樣的“路”上飛跑。
問題是我也被連帶著拉倒了。我倒在了寒兒的身上。我沒加任何思考完全是條件反射地一把抱住了寒兒。我們就那樣一起稀里嘩啦地滾了下去。一直滾到河邊。我把寒兒緊緊地壓在身下。我呼出的熱氣一下一下噴在她的耳根。寒兒剛開始的時候一動不動,大概是滾暈了,后來就拼命掙扎起來。我壓著她,大吼一聲:“別動!”
炮響了。碎石和泥土天女散花般往下掉。河面被打得嘩嘩響。我身上也撲撲響。我默默地數著炮聲。同時默默地祈禱上帝不要讓太大的石頭砸到我身上,就是砸到我身上,也別砸到我頭上。
十眼炮。
可是我只聽到了九響。
天地之間一片寂靜。
寒兒又開始掙扎。
我再次吼了一聲:“別動!”
隨著我的話音,又一聲炮響了。因為有了一段靜寂,這一聲炮便顯得格外驚天動地。這倒把寒兒嚇住了。她猛然一下抓緊我,一動不動了。
唐河又是一片嘩嘩聲。我身上又是一片撲撲聲。又等了一會兒,沒什么動靜了,我搖搖腦袋,搖掉上面的土,把寒兒從身下放了出來。
“你沒事吧?”我問她。
寒兒臉紅得十分鮮艷,她也不看我,從地上爬起來低著頭跑開了。
寒兒沒有回伙房,而是直接回了家。
這多少有些驚險的一幕,工地上的人幾乎都看見了。隨著每一聲炮響,所有的人都為我捏著汗。一開始大家還以為和我在一起的是李國輝。后來才發現李國輝光著腦袋和他們站在一起,和他們一起看著,和他們一起驚叫著,評論著。有人便問李國輝:“那個和蔡同志在一起的人是誰呀?”
李國輝說:“我怎么知道?”
回到伙房大家自然都問我,我說:“外隊的一位同學。”他們居然都相信了。
但是騙不了寒兒的父親。
寒兒的父親什么也不說,只是一聲不響地看著我。我笑一笑,遞過一根煙,聲音低低地說:“你老人家放心!寒兒沒事。”
九
橋修好了。把橋肚子下的泥土全部都清出來的那一天我們來了個大會餐,按人頭,每人半斤酒,一斤肉。在伙房前的大棚下,大家吃著喝著,聽著大隊書記的講話。大隊書記十分注意自己的身份,他不會讓自己混同于一個老百姓,他講完話,舉起酒,和大家同飲一杯后就離開了。大隊書記一走氣氛就輕松熱鬧起來。先是鄉下特有的夾葷裹素的文化,接著是知青的歌聲和樣板戲,漸漸便成了一個自發的聯歡晚會。大家都給寒兒父親敬酒,說他勞苦功高,后來便一致要求他來一個節目。
寒兒父親無奈地被幾個年輕人推到了場子中央。氣燈被打得雪亮。寒兒父親無聲地笑著,滿臉紅得像一朵盛開的花兒,一道道深深的皺紋就像一層層綻放的花瓣。我不知道這個終日難得開口講一句話的老人能表演一個什么節目?我抽著煙,遠遠地看著他。
寒兒父親搓著手想了一會兒,四下瞅瞅,又喊上來一個大個子,然后他們就對唱起來。實際上就是寒兒父親唱,大個子只是在每句唱詞后面搭句話。
——十指尖尖搭在姐的肩。
寒兒父親開了口,嗓音有些發澀,像一把多年沒用積滿灰塵的胡琴剛剛被弓弦拉動。場上一下子安靜了。
大個子兩手相握放在腹部,歪著頭,憋著細細的嗓子說:
——咋樣?
全場哄堂大笑。
——有一句心里話不能對姐言。
——請講。
這時有人跑上去,把不知從哪里找來的一塊花布包到了大個子腦袋上。大家又是一陣開懷大笑。
——人人都說咱們二人好哇!
大個子女里女氣地指戳了寒兒父親一指頭:
——瞎嚼。
全場又是哄堂大笑。
——沒吃上羊肉惹了一身騷。
——還不是嗎?
——十七十八沒有妻子啊!
——娶一個。
——就有妻子兜里也沒有錢。
——賣田賣地。
——好田好地早就賣球了。
——那算搞不成。
……
我回頭尋找寒兒。我一下就看見了她。她一動不動斜靠在伙房門框上,呆呆地看著父親,兩眼似乎噙著淚花。她是在思念早逝的媽媽,還是為孤獨多年的父親感傷?
我又在滿場人堆中搜尋寒兒的哥哥。
寒兒哥哥顧自在一個角落里香香地吃著肉,大口地喝著酒。
十
不久就是春節,我和李國輝回家過年。臨走時,寒兒父親把長年累月掛在灶口上的兩條窄窄的煙熏肉摘了下來,給我和李國輝一人一條。寒兒父親說:“農村沒有什么好東西,你們把這個帶回去,給家里人嘗一嘗。”
在那一刻,我和李國輝都覺得十分不好意思!這兩條煙熏肉在我們頭一天來到的時候削下來一塊炒了一盤菜,算是對我們的招待。我們從來沒吃過煙熏肉,那味道真是好極了!于是我們巴望著天天吃。可是,我們再也沒了那個口福。那煙熏肉的食用權掌握在寒兒父親手里,而寒兒父親卻好像把它們給忘干凈了。老是在灶前幫忙燒火的李國輝有意地提過兩次,可是沒有作用。為此,我和李國輝不止一次在背后說過寒兒父親是個小氣鬼,還引用毛主席的語錄說“最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此刻,這位“小氣鬼”老農把他們全家僅有的兩條煙熏肉全部給了我們!我們怎能不臉紅?
我們堅決不要。我們說過年了,你們留著吃。我們說我們回去后有肉吃,家里有肉票。
寒兒把煙熏肉硬塞進了我們包里。
寒兒說:“我爸爸說出去的話是不會收回的。”
寒兒說:“你們的戶口都下來了,家里哪還有你們的肉票?”
寒兒說:“最重要的是,你們城里有這樣的煙熏肉嗎?”
回到家里的第一天我就炒了一盤煙熏肉,一家人全都贊不絕口。
弟弟說:“農村真好!我巴不得趕快畢業下鄉去!”
我一口也沒有吃。我點著一支煙,抽了兩口,然后緩緩地說了這條煙熏肉的故事。飯桌上一下安靜了。半晌,母親說:“那寒兒一家過年……還有肉吃嗎?”
我點點頭說:“有。隊里過年的時候要殺豬。不過,煙熏肉是沒有了。”
年后返回唐河的時候,母親七拐八彎地托人買了很多洗衣粉和火柴,讓我帶回去給寒兒家。母親十分無奈地問:“你看,給人家買什么好?他們都需要什么?”
我無言以對。
他們需要太多太多的東西!
而我們又能拿出一些什么呢?
我忽然發現城里人其實比農村人還要窮!一切生活必需品全都要票證,無論是身上的一尺布,還是嘴里的一塊豆腐。
父親開了口。父親問我:“你說寒兒和你妹妹差不多大?”
我不知道父親什么意思,點點頭。
父親便對母親說:“你不是給女兒買了一塊布料嗎?我看就給寒兒吧!”
妹妹立刻說:“可以,可以,先給寒兒吧!我不要。”
母親卻說:“不行!不能給布料。”
父親說:“為什么?”
我看著母親,我不知道一向大氣、博愛的母親怎么會突然舍不得一塊布料?
母親說:“你又不懂,別在這里摻和了。”
父親說:“這有什么懂不懂的?”
母親不耐煩地說:“咱是個兒子,人家是個女兒,你送人家一塊布料是什么意思?”
父親怔了一下,不做聲了。
妹妹說:“要不給寒兒一個鉛筆盒吧!我有兩個。”
弟弟也趕忙湊上來說:“我有兩支鋼筆,也送寒兒一支。”
母親的話間接提醒了我,我本來準備去文具店買一把口琴送給寒兒的,想了又想之后,終于沒買。我不能給她造成任何誤解,雖然我真的很喜歡她。最后我走進了新華書店,買了一本毛主席詩詞,一本支援越南人民抗擊美帝國主義的朗誦詩集,還有幾本其他的詩歌集。
李國輝的母親和我母親一樣,也托人買了很多洗衣粉和火柴。
回到唐河,寒兒小鈴鐺似的笑了一整天:“我們家一輩子都不用買洗衣粉和火柴了!”
十一
開春以后,招工慢慢地起步了。李國輝父親所在的航運公司來到了唐河,于是李國輝順理成章地成了一名航運職工。李國輝離開唐河時我挑著行李送他。寒兒替李國輝拎著一只網兜。到了橋上李國輝就接過網兜讓寒兒回去了。只有我們兩個人了,李國輝說:“伙計,就要分別了,我送你幾句話。”
李國輝今天的神情格外嚴肅,確切地說是憂心忡忡。
“你這個人哪!絕對是個好人,而且絕對是個有本事的人。可我也要說,你絕對是個傻人!你說,你老和大隊書記對著干有什么好處呢?”
我怔住了,我說:“后來……我沒有啊!”
李國輝說:“是的,后來你行動上是沒有了,可你心里有。對不對?你這個人哪!心里有臉上就有。你自己不覺得吧?”
我不說話了。同學多年,李國輝沒有說錯。
“實話告訴你吧!我本來不想說的。有一天我不是專門到縣里去了一趟嗎?知道我去干什么?告訴你,我去找航運公司招工組去了。我想請他們幫忙,把你也當航運子弟招上來。他們答應了。可是最后……”李國輝看看我,嘆口氣說,“大隊不同意。”
無聲地往前走了幾步后我說:“謝謝你!李國輝。”
那以后,招工的一批又一批來,一批又一批走,到了夏天,除了幾個家庭出身很不好的,同學們幾乎都走了,然而出身“紅五類”而且被評為過“五好社員”的我卻始終沒有份。我自以為相安無事了的大隊書記終于在關鍵時刻易如反掌地給了我毀滅性的打擊。
那期間我的情緒壞透了,不過表面上我還是強打精神,好像什么事都沒有似的。我也是一個很注重自己形象的人,尤其在寒兒面前。我每天照樣出工,照樣和農民說說笑笑,收了工照樣挑水,照樣頂替李國輝的位置在寒兒做飯的時候坐到灶口前幫助燒火。只是每天晚上我早早地就關上了我的房門,躺到床上聽李國輝給我留下的那個破收音機。要不就一個人跑到唐河邊,在草地上或坐或躺地狂吹一陣口琴。寒兒總是同情地、一聲不響地看著我。最初她還說幾句安慰我的話,說我一定會回城當工人的。后來就不說了。
有一家棉紡廠又看中了我,那棉紡廠的廠長喜歡打籃球,可是廠里男職工太少,男籃力量很弱,招工的看中了我的個子,認為是一個很好的中鋒。然而最后人家還是放棄了。這期間我去了縣招待所兩次,和招工組的人都混熟了,他們招工完畢臨撤離之時我攔住了招工組長。我說:“反正你們要走了,能不能告訴我一下真實的原因?”
組長含含糊糊地說:“小蔡啊!你要和貧下中農搞好關系呀。”
我說:“我和貧下中農的關系很好啊!”
另一個愛說笑話的人便笑了,上來拍拍我的肩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政治路線確定以后,干部就是決定的因素。關鍵是要和貧下中農的干部搞好關系!這都不懂?”
和棉紡廠招工組告別回來后,我徑直去了一山之隔的一小隊。在從縣里回來的火車上我想好了,我是不可能向大隊書記低頭的,那不是我的性格。就是我低了頭,大隊書記也未見得會放我一馬,那不是他的為人。我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拼個魚死網破。
走上唐河橋,我想起了春節回家時看的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我像列寧那樣把手一揮,大聲說:“死亡,它不屬于工人階級!”
大隊書記的家和大隊部都在一小隊,大隊書記平時不住在家里,而是住在大隊部。大隊書記是一個十分用功的人,從普通農民到公社乃至縣革委會,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每天晚上都在大隊部那盞雪亮的馬燈下工作到深夜。那工作就是研究報紙、文件和各種政治書籍,并且對于他認為應該熟記的段落或篇章像一個極其用功的中學生一樣反復閱讀背誦,直至可以在人前和會議上脫口而出,他正是憑著這個功夫征服了從公社到縣革委會的所有干部。
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當我汗津津地翻過一個小山包向不遠處的大隊部走去時,我忽然看見了寒兒。寒兒正走出大隊部,她低著頭,一只手掩著胸,腳步與其說有些匆忙不如說有些踉蹌,好像怕被人看見了似的。
當我們之間只有十幾步路的時候寒兒才看見我。她一怔,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又向兩邊看看,似乎想走別的路繞開我。
“寒兒,你來這里干什么?”我走上前,看著她有些凌亂的頭發。
寒兒有些慌張地把領口扯緊,垂著眼睛說:“我……有點事。”說完,從我身邊急急地走過去了,居然都沒有問一問蔡同志跑到一小隊來干什么。
我奇怪地看一眼寒兒漸漸遠去的單薄背影。
我自己還有事,便沒有多想,疾步走向大隊部,一步跨了進去。
大隊書記正洋洋得意地哼著樣板戲,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看到我,他一下怔住了。
我也怔住了。
我第一次目睹只穿著背心和大花褲頭的大隊書記。
這個男人竟是一身白肉!
大隊書記回過神來,一邊滿處找褲子穿,一邊小心地對我笑笑,說:“蔡同志,有事?”
桌上擺著幾袋洗衣粉。和我帶來送寒兒家的牌子一樣。洗衣粉旁邊是兩只那個年代剛剛出現的拉絲玻璃杯。杯子里有大半杯茶葉水,是那個年代農村里很少喝到的茶。不是白開水。
我已經走得口干舌燥。我沒答話,上前抓起其中一杯一飲而盡,然后盯著大隊書記,叭的一下把杯子摔到了他腳下。穿好了褲子的大隊書記已經恢復了常態,他看看地下那一攤玻璃碴,沒有任何反應,甚至沒有退后一步。我不能不佩服他的修養,他確實具備一個政治人必需的素質。
我抬起手,點著他的鼻子說:“姓王的,你他媽的聽著!如果你再卡老子,老子會讓你像這拉絲杯一樣讓你粉身碎骨!不信你就試一試!”
說完,我轉身而去。
返回的路上我忽然又想起了寒兒。她不是剛剛從大隊部出來的嗎?
我忽然覺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
我疾步走回寒兒的家。
我沒有看到寒兒。
晚飯的時候也沒有看到。
我說:“寒兒哪?”
寒兒的父親說:“去她舅舅家了。”
三天之后寒兒才回來。
回來之后的寒兒仿佛變了一個人。變得像她的父親和哥哥一樣了,終日不聲不響,也不看我,只是默默地、近于呆板地做著手上的事情。
也好,因為我也沒有心情說話。大家都這樣,反而輕松。
兩個月后,當又一家工廠來唐鎮招工時,我毫無阻礙地離開了唐河。
我一直以為那完全是我恐嚇戰術的勝利。
臨走時,寒兒拿出一個硬殼面日記本對我說:“蔡同志,我想請你簽個名,留作紀念。好不好?”
我接過日記本,打開一看,愣住了!從頭到尾,全部都是我寫的詩!
我愣愣地看著寒兒。我的眼睛在問她這是怎么回事?
寒兒不說話,只是咬著嘴唇,垂下眼睛。
我突然明白寒兒為什么睡得那么晚了。
我怎么也不會想到寒兒會把我的詩一首一首全抄下來!
我也沒有想到我居然寫了這么滿滿一本子的詩!
那些詩一個字一個字抄寫得工工正正,一行一行排列得整整齊齊。
我目瞪口呆!
寒兒兩只幽黑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手上舉著一支旋開了筆帽的花桿鋼筆。
我木然地接過鋼筆,又愣怔了好大一會兒,這才努力平穩地簽下我的名字。想了想,又在我的名字上面添了幾個字:寒兒小妹存念。
寒兒拿過日記本剛剛看了一眼,忽然捂住嘴巴跑到了門外,她在院墻邊干嘔了一陣,什么也沒吐出來。我走過去問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寒兒搖搖頭,什么也不說,也不看我,低頭咬著嘴唇跑她房里去了。
寒兒的哥哥挑著我的行李,把我送過了唐河。
過了唐河,我心中忽然涌上一股強烈的留戀。
我回過頭,只看見那棵孤獨的苦楝子樹。
安定下來以后我立刻就給寒兒寫信。我覺著有很多話要對她說,拿起筆,卻又不知道說些什么好。我撕掉了一張又一張信紙,最后只是寫了幾句平平常常的問候和平平常常的祝福信。
我去市里最大的文具店買了一把口琴。上海生產的、有著天女散花圖案的敦煌牌口琴。
我釘了一個小木盒,把口琴包了一層又一層裝進去,連同那封信。
地址絕對不會錯。
但是我沒有收到回信。
一直沒有。
開始我還天天盼著,后來就慢慢淡了。
十二
改革開放之后的一個除夕,吃團年飯的時候,不知怎的,弟弟說起了那一年我從鄉下帶回來的煙熏肉。弟弟夸張地對幾個孩子說:“啊——你們無法想像,那是多么的、多么的好吃啊!我差點兒把舌頭都咽下去!”
孩子們都笑了。
女兒立刻就指著我下了命令:“爸爸,明年過年的時候你回唐鎮給我買煙熏肉!”
白發蒼蒼的母親忽然說了一句:“也不知道寒兒他們家里日子怎么樣了?”
父親哈哈一笑說:“反正,肯定不用你再托人去買洗衣粉了!”
大人們都笑了。孩子們莫名其妙,一個勁問“買洗衣粉”是什么意思?
那個除夕之夜后來的時間我便有些恍恍惚惚,看著電視里的春節晚會我不由自主地想,寒兒家里買電視了嗎?看著幾個興高采烈的孩子大呼小叫地點燃除舊迎新的鞭炮,我又想,鄉下結婚早,計劃生育又不嚴格,恐怕寒兒早已兒女成行了吧!
節后,我加快了正在寫作的一部長篇小說的進度,初稿出來后我再也沒有多看一眼就把它鎖進抽屜去了火車站。那時已經是春末夏初。
唐鎮是個小站,快車不停,我登上了一輛擁擁擠擠的慢車。每節車廂過道上都堆滿了鼓鼓囊囊的各種大袋子、大紙箱子。我身邊幾乎所有的人都熱汗津津興奮非常地談著鋼材、水泥、化肥、柴油以及其他一些我莫名其妙的物資。好像這是一列跑單幫的專列,好像這車里的每個人都有一張饑渴的大嘴,都急不可耐地尋找著他們所能吞下的一切。
下火車后我搭了一輛便車,司機正好是回唐河鄉的。聽說我原來就是下放唐河的知青,便高低不收錢了。
司機長得很像年輕時的李國輝,也像李國輝一樣愛說話。他問我感覺這里變化大不大?我說大,很大。他讓我說具體點兒。我說了三條:一是路,變成水泥的了;二是房子,變成紅磚的了;三是小飯館小商店大大地增多了。
唐河的確變了,那座石拱橋變成了一座可以并排跑兩輛汽車的水泥橋。
過橋前我讓司機停了車,說我就在這里下。小伙子奇怪地看看我說:“為什么?過了橋再下不好嗎?”
我說我以前都是從這里趟過來趟過去的,想重溫一下舊夢。
小伙子理解般笑了。
我朝河對岸一指:“看到那棵苦楝子樹了嗎?我原來就在那里住。”
那棵高大的苦楝子樹好像一點兒也沒變。
小伙子問:“那是誰的家?”
我一路上都沒有向這司機打聽寒兒。我想給自己留個懸念。此刻卻忍不住說了:“寒兒。”
“寒兒?”小伙子想了想,搖搖頭,“沒聽說過。”
我忽然有些憤怒,但旋即便笑了,這小伙子也就二十來歲,怎么可能熟悉寒兒呢?
我走下河灘,走入唐河。
河水輕輕推擁著我的小腿,輕輕拂過我的腳背。我感到了沁人臟腑的舒坦。
我用腳趾挖起一團細細的泥沙,看著它們一點點被流水沖掉,心底感受著無所用心的快樂。
我終于走到岸上。
我交替著用褲腳擦干兩腳,穿上鞋襪,向我記憶中的小路走去。
那小路居然還在!既沒有變得更小,也沒有變大一些,仿佛我昨天才離開它。
小路的盡頭就是寒兒的家。
苦楝子樹舊貌依然。院墻邊堆了很多紅磚。
一位中年婦女從屋里走出來,問我找誰?
我說我找寒兒。
我感覺她絕對不是寒兒。
那婦女驚嚇似地顫抖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呆呆地看著我。
我說我姓蔡,是當年的一個知青,插隊落戶時住在這里。
那婦女打量我一番,半晌,有些怕什么似地小聲說:“我是寒兒的嫂子。蔡同志你……進屋坐吧!”
還是那個堂屋,但是多了一對沙發,多了一個冰箱,因而顯得小了。
我在沙發上坐下來,問:“寒兒還在嗎?”
寒兒嫂子哆嗦了一下,直直地看我一眼又慌忙移開了。
我發覺我的問話不妥,連忙說:“我是說,她……早已結婚走了吧?”寒兒嫂子咬著嘴唇一聲不響。看著她的樣子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想我得趕快讓人家知道我是來干什么的。于是連忙從背包里掏出兩本書說:“寒兒以前很喜歡我寫的詩,現在我不寫詩了,寫小說了。我是特意來給她送兩本我寫的小說的。”
寒兒嫂子忽然抽泣起來,弄得我不知所措。
半晌,寒兒嫂子擦擦眼淚,一句話沒說地站起來,轉身走進了以前寒兒住的房間。
我愣怔了一會兒,四下看看,突然涌上一種不祥的預感。
寒兒嫂子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出來,手里拿著一個塑料袋。她走到我跟前,輕輕地說:“寒兒……早死了。”
“什么?”我一下子站起來。
寒兒嫂子從塑料袋里拿出一只藍花布包緩緩地遞給我:“這是寒兒留給你的。”
留給我的?難道她知道有一天我會來找她嗎?
我小心地一層層打開那個藍花布包。
我呆住了!
我看到了那個日記本。
寒兒一筆一劃抄下來的、我的第一本、也是最后一本“詩集”。
翻開封面,看著那行“寒兒小妹存念”,我恍如夢中。
“蔡同志,蔡同志!”
我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喊我。
那是寒兒嗎?
我睜開眼睛,感覺仿佛剛剛從一個長長的夢里醒過來。
寒兒的嫂子遞過來一條毛巾。
我這才感覺臉上有淚。
我哭了嗎?
寒兒嫂子又從外面打來一盆水:“蔡同志,你洗臉。”
我默默地洗臉。
寒兒嫂子在一邊輕輕地說:“你不要難過了,蔡同志。我知道你和寒兒好,我認識你,我以前是一小隊的。”
我轉過臉,問寒兒怎么死的?
寒兒嫂子躲躲閃閃地說:“病……病死的。”
我再問是什么時候的事?
寒兒嫂子說:“就是你回城那年的……秋天。”
啊?夏天我離開時還那么健康活潑的寒兒,那么如花似朵的寒兒,秋天就……病逝了?這怎么可能呢?
“怎么那么快?寒兒她得的……什么病?”我問。
寒兒嫂子垂下眼睛搖搖頭。
也許是無法向一個男人說出口的病?我轉而問起了寒兒的父親和哥哥。寒兒嫂子告訴我,寒兒的父親在女兒病逝后的第二年也去世了,寒兒的哥哥也就是她的丈夫買了一輛拖拉機跑運輸,掙了一些錢,正準備翻蓋宅院。我看到了院子里的那些紅磚,還有我和李國輝以前所住的偏房里堆滿了的木料和水泥。
晚飯時寒兒的哥哥還沒回來。寒兒嫂子招呼我先吃,我說等一等哥哥吧!我說的是“哥哥”,我用的是和寒兒處在同一位置的口氣。
我向外面走去,路上碰見的人都不認識我,我也認不出他們。我不想和任何人說話,默默地在村里轉了一圈就回來了。
寒兒的哥哥還沒有回。寒兒嫂子說不用等了,他常常在外面吃飯,總是回來得很晚。寒兒嫂子說蔡同志你那么遠跑來,一定早就餓了。
我就進屋坐到飯桌邊了。
沒想到寒兒嫂子已給我倒好了一杯酒。
我沒有喝。
我端起那杯酒,走到外面,面對著唐河,輕輕地灑到了地上。
我不是一個心胸寬廣的男人,在飯桌上,我忍不住問起了當年的大隊書記。我想像以他的智商和內心深處的那股狠勁,一定爬得很高了,至少爬過了公社這一級,說不定已經爬到了地區甚至省級也未可知。我說:“嫂子,你剛才說你以前是一小隊的,那是和原來的大隊書記一個隊了?”
寒兒嫂子點點頭說:“是的。蔡同志還記得那個人?”
她說“那個人”?我不解地看著寒兒嫂子說:“他現在怎么樣了?”
寒兒嫂子說:“你走的那年秋天他就被抓起來了,坐了好幾年牢,放出來后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這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他怎么會被抓起來呢?犯了什么事?”我問。
寒兒嫂子垂著眼睛說:“他糟蹋了好多女知青,還攻擊毛主席。”
據說是一位女知青回城后給省里寫信控告了他,把那次大會上我說的話也寫了進去。假如只是因為后面那條罪狀,聽到這條消息我會十分開心,哈哈大笑,可是有了前面那條實實在在的罪狀,我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了寒兒生前所住的房里。
在我出去轉的時候,寒兒嫂子很麻利地把房間打掃了出來。寒兒嫂子抱歉地說:“蔡同志,這個房間的燈泡壞了,因為不住人,一直也沒買。我給你準備了一個油燈。不知道行不行?”
我說:“好!油燈好!”
寒兒嫂子以為我說的是客氣話。
我再一次說:“真的!油燈好!”
我在油燈下把寒兒工工整整抄下來的我那些可笑的詩句讀了一遍。
我呆呆地看著那盞油燈,二十年前的事情又一件一件在眼前浮現……
躺在寒兒曾經睡過的床上,我恍恍惚惚,時睡時醒,一會兒明白自己是在今天,一會兒又感覺回到了當年。下半夜后我聽到一輛拖拉機開進了院子。我斷斷續續聽到寒兒嫂子的聲音,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忽然,一個人影飄然而入,無聲無息地在我床頭站住了。
定睛一看,竟是寒兒!
寒兒滿身是血,一手掩著領口,一手拿著口琴,哀哀地說:蔡同志,你要給我報仇啊!
我一驚!醒了。
外面正是一片雞鳴。
我坐起來,點上煙,一遍一遍地追憶那奇怪的夢境。
早上見到了寒兒的哥哥。他頭上纏著繃帶,半邊臉腫著,整個人有點兒變形。原來昨天夜晚他往家趕的時候撞上了一輛大貨車。
我問候了他。說了幾句話后我發現寒兒的哥哥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了,完全不是當年我所熟悉的那個悶坨子了,言談舉止處處透著一個剛剛發財又沒有發很大財的那類人的可笑和可憐。我們這個時代讓許多人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身邊很多以前所習慣了的同學和鄰居都變得讓我認不出來了。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寒兒的哥哥也會有如此巨變!我很快失去了和他談話的耐心。
我站起來,拿出來的時候買的兩條香煙放到桌上說,我得走了,我要趕上午的那趟火車。
我說這個日記本我就帶走了,謝謝你們保存了這么多年!
我說寒兒的墓在什么地方?我得去看看她。
寒兒哥哥忽然說:“這日記本你不能拿走。”
他的臉因為腫著半邊,那笑便有些怪誕,甚至恐怖。
我怔住了,看看寒兒的嫂子,說:“你們要這個本子有什么用呢?”
寒兒哥哥扔掉煙屁股站起來,說:“總之,這是我妹妹的東西,不是你的。”
我說:“是的,我知道。可是,這里邊的詩都是我寫的。”
寒兒哥哥又怪誕地一笑,指指桌上我的那兩本小說:“好比這兩本書,是你寫的,可誰買了就是誰的,是不是?”
我沉默了一下,點上一支煙說:“這不是一回事。”
寒兒哥哥說:“那是你這么看。”
這時,寒兒的嫂子怯怯地喊了丈夫一聲。
寒兒哥哥揮揮手:“去去!這里沒你的事。”
寒兒嫂子看我一眼,很羞愧地出去了。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我冷笑一聲說:“有什么條件你就說吧!”
寒兒哥哥又是怪誕的一笑,恭維地說:“蔡同志還是那個直脾氣。”
我沉默地看著他。
寒兒哥哥清了清喉嚨說:“蔡同志現在是大作家了,拿高工資的人了,寫文章又有稿費,我們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干一年,還趕不上你寫一本書吧?”
我看看表說:“你能不能說快點?”
寒兒哥哥說:“好吧!你拿一萬塊錢,寒兒這日記本就給你了。”
我哈哈大笑起來。
寒兒哥哥被我笑糊涂了。
我笑夠了,指著他說:“一萬?這日記本一百萬也買不來!你懂不懂?”
寒兒哥哥怔怔地看著我。
“可惜我沒有這么多錢。”我接著說,“要不然,我會用一千萬、一萬萬來買下這個日記本!”
我拿出錢包,數出五百塊錢放到桌上,把寒兒的嫂子喊進來說:“謝謝你把寒兒的這個本子保管了這么多年!這是五百塊錢,就算作保管費吧!對不起!再多的我也沒有了。這本子我就拿走了。”
我看也不看寒兒哥哥一眼地走了出去。
寒兒嫂子把我引到寒兒墓前,一路上我沒說一句話,她低著頭,也沒說一句話。
我一頁一頁地燒掉了我帶給寒兒的兩本小說。我在心里默默地對寒兒說:“寒兒,我不寫詩了。我覺得小說更能直面慘淡的人生。”
我又一頁一頁地燒掉了那個日記本。盡管那些詩句十分幼稚十分可笑,可那是寒兒喜歡過的,就讓它們陪她去吧!陪她走過那個世界的寂寞。
撕下日記本最后一頁的時候,我忽然發現有兩頁紙粘在了一起,不是無意間的粘連,是有心的。紙的三邊細心抹上的我想應該是米湯,于是做成了一個不撕下來就看不出來的紙袋。
我怔了一下。昨天夜里在油燈下我居然沒有發現。
我打開那個似曾相識的紙袋,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沒有。
我小心地把它們撕開。
其中一頁紙上有一行很凌亂的小字。
只有一行:
蔡同志:祝你幸福!寒兒絕筆
“絕筆”?!
我呼地站起來。
“寒兒到底怎么死的?”我兇狠地看著寒兒嫂子。
寒兒嫂子不說話,眼淚嘩嘩地往下流。
“嫂子,在寒兒的墳前,你告訴我實話吧!”
寒兒嫂子終于哽哽咽咽地說了。
寒兒為了你的調動,同大隊書記……后來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就自殺了。
寒兒嫂子雙手掩面踉踉蹌蹌跑走了。
霎那間,我想起了那天從大隊書記屋里跑出的衣衫不整的寒兒……想起了我順利的招工……我明白了一切。
我木然呆立。
田野的風吹亂了我的頭發。
半晌,對著那一抔黃土,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輕輕地喊了一聲:“寒兒。”
我的眼前已經模糊一片……
寒兒來到這個人世的日子是農歷的臘月二十三。
那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大寒。
責任編輯倪和平
插圖燕于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