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聽到連綿不斷的爆炸聲,才知道棺材鋪的倉庫里,堆的不是棺材板。那些趕來救火的鎮上人,被突如其來的爆炸聲,嚇得屁滾尿流,丟了水桶就跑,唯恐自己跑得太慢,出不了西街這道鬼門關。而最早沖進倉庫的,是棺材鋪的四個幫工,他們最后連一把骨灰都找不見了。江南的冬天,天干物燥,夜里西北風又緊,整個鋪子都燒成灰了,誰知道哪把灰,才是他們的骨灰呢?棺材鋪的劉老板聞訊后,撩起百褶棉袍裙,呼哧呼哧地趕來了,見自家的鋪子火光沖天,情知大勢已去,頓時急火攻心,整個人就像一堆熱牛糞似的,癱倒在青石板上。半晌,他才還過魂來,像個大嘴女人,敗天敗地地嚎啕大哭:老天爺啊,我前世作的什么孽呀!要不是他那個“豆芽菜”老婆找來,發瘋似地把他拖出西街,他早就葬身火海了。誰也想不到這個身材嬌小,一直病病歪歪的,抱著藥罐子度日的小女人,今天居然螞蟻搬牛糞,有這等爆發力!圍觀者無不嘖嘖稱奇。而劉老板,眼睜睜的,瞧著老祖宗掙下的家業,全毀在了自己的手上,此刻萬念俱灰,癱在小女人身上呻吟道:你讓我死了算了!
你就讓我去死吧!你為什么要攔著我!
從受降鎮往北約八九里,有一條蜿蜒曲折的高崗,叫龍抬頭。今天,龍抬頭上比元宵節還熱鬧,擠滿了看火燒的人。林初春一直拉著呂蒙的手不放。呂蒙要帶她去鎮上看熱鬧,她自己不去,也不許他去。呂蒙就說她道:你瞧瞧,多大的火啊!都燒紅半片天了。你再聽聽,轟!轟!炮放得多響亮,肯定是哪家鞭炮店著火了。這要是在鎮上,該多帶勁啊!林初春偷偷地搖他的手,替他感到難為情。她說:你別說了,我媽說牙齒有毒的,當心報應。呂蒙扭頭看看她,問是嗎?然后指指周圍的人道:你瞧他們看得多開心,哇哇直叫。你再聽聽他們說什么?這個人說,火燒好看,就是太費錢!那個人說,你管它費不費錢,鎮上人有的是錢,難得拿點出來燒燒也是應該的。他們遭報應了嗎?林初春說:你別這樣好不好?好啊,呂蒙說,那我們去鎮上。不許去!林初春落下臉來道:這種熱鬧,你還是少趕。不知從哪兒鉆出來的張人民,笑歪了臉:初春姐真厲害!呂蒙哥,你吃癟了吧?
呂蒙眼睛一亮,罵張人民道:你死到哪兒去了,剛才我到處找你。張人民氣喘吁吁的,朝呂蒙詭秘地一笑道:我不是來找你了嗎?走啊,呂蒙哥,我有事找你。說著,張人民拉了呂蒙就跑。林初春急了,問他們去哪里。張人民說:初春姐,我們馬上就回來。林初春邊追邊喊道:不要去鎮上,快回來。張人民說:你放心吧,我們不去鎮上。
林初春追到崗下,見他們是去山里,也就不追了。
劉芳和李寶玲被一片爆炸聲嚇壞了,他們在床上縮成一團。當周屠戶喊著來報,說是棺材鋪倉庫著火了,劉芳這才如夢初醒,知道爆炸聲來自那批武器,而不是共匪打來了。劉芳命令周屠戶,緊急集合,救火要緊。等他穿戴整齊,開門出去,不禁大喝一聲:啊唷我的媽呀!保安署在南二街,距離西街那么遠,他都能感覺到火光的熱度,你想棺材鋪的火焰有多大!這大火還怎么救呢,他的心頓時涼到了底。
劉芳暗暗叫苦。這批武器是他和他姐夫胡長貴,瞞著老頭子,私藏在倉庫里的。現在燒個精光,還不去說它,這事要是讓老頭子知道了,怪罪下來,那可怎么辦呢?劉家祖宗八代,都在受降鎮上開棺材鋪,這鋪子可是凝聚了八代人的心血,老頭子更是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等會兒他不來跟自己拼命才怪呢?
劉芳趕緊派心腹,向駐扎在富陽縣城的姐夫報信。
從龍抬頭往北,是連綿不絕的群山,方圓數百里,統稱山里。
呂蒙開頭也以為張人民是要和他一起去鎮上,他們之所以往山里跑,是想甩掉林初春,但張人民卻像個急先鋒似的,一個勁地往山里跑,呂蒙就叫住了他。他說人民,你這是往哪兒帶呀?張人民說:土谷祠。呂蒙一聽,就不樂意了。去土谷祠干什么?我不去。在呂蒙看來,如果不去鎮上,那么在高崗上看,也比去土谷祠強,土谷祠能有什么看頭啊?那座破廟,叫化子都不愛呆,再說現在黑燈瞎火的,你帶我去見鬼啊!但張人民的一句話,卻讓呂蒙眼烏珠都凸出來了。張人民說:鎮上這會兒說不定都在抓人了,你還敢去呀?你知道燒的是哪兒嗎?是棺材鋪倉庫!里面全是烏鴉鴉的槍支彈藥,還有小鋼炮呢!
你怎么知道的?呂蒙驚愕道。
實話告訴你吧,這是我們干的!張人民自豪地說。
呂蒙聽得渾身的血呼呼地往上涌,頭皮麻麻的。
張人民說:我已經加入老洪他們的肖富支隊了。我跟洪隊長說起過你,他就想見見你。呂蒙心頭一震,問為什么?張人民說:我怎么知道,你到土谷祠不就知道了,他們現在都在那里喲。說著他又拉了呂蒙就跑。呂蒙聽到自己的衣服,在劃過山中帶刺的藤蔓時,發出撲撲的聲響。他說:你慢點跑……我的衣服要掛破了。
保安署的房子,原本是鎮上糧油店老板沈然的宅子。沈老板發了國難財,就搬去富陽縣城住了,很多人相中他的舊宅子,但沈老板就是不肯賣,他說他老了,還要回受降鎮享清福呢。劉芳也看中了這座宅子,院子特別大,有兩排廂房,還有一個大倉庫,征用過來,作為保安團的駐地,是最合適不過了。但沈老板態度很堅決,劉芳沒有辦法,只好請姐夫幫忙。胡長貴出馬,果然一個頂倆,不但搞掂了宅子,而且價錢還比人家便宜兩成。劉芳早就受不了老頭子,整天要他繼承父業,沈家的宅子一到手,他就趕緊搬了出來。
要不是半路上殺出個李寶玲,劉芳已經把那批東西挪到保安署了。
那天,劉芳正籌劃著轉移槍支彈藥的事情,就被不法商販李景遠拉去喝酒了,說是給他接風洗塵,席間劉芳見他女兒頗有幾分姿色,在將李景遠灌醉之后,就把他的女兒玷污了。第二天李景遠來找劉芳,要他娶了他的女兒。劉芳以年紀尚小、事業未成為由,將婚事推得一干二凈。還說他和李寶玲是覺得好玩,才做那事的,把李景遠氣得夠嗆。
李景遠剛走,李寶玲就沖來了,說要死在他的面前,還她的清白。
劉芳見她渾身戰栗,嘴唇灰白,臉無血色,知道她動真格了,他倒也慌了,就謊稱自己是喜歡她的,愛她的,只是他年紀尚小、事業又未成,所以想先以朋友的身份處段時間,等以后時機成熟了,自然要和她結婚的。李寶玲被他一哄,心就軟了,想昨晚兩人還你恩我愛的,他不至于如此絕情吧?劉芳便埋怨李寶玲的父親,沒有把話說清楚,險些棒打鴛鴦。
這天夜里,李寶玲就留在了保安署。可是不久,棺材鋪就起火了。
土谷祠里卻是燈火通明,地上胡亂地攤著許多槍支彈藥。有幾個人在挑槍,卻跟黑熊掰玉米棒似的,掰一個扔一個。有幾個人身背長槍,又手握短槍,腰間還繞了一圈又一圈的子彈帶,很顯擺地走來走去。還有幾個人你捅我一拳、我拍你一掌地嬉鬧著,嘻嘻哈哈的,不知有什么開心的事在相互取樂。張人民帶著呂蒙,走到一個沒有了左耳朵的中年人跟前。中年人身材魁偉,大高個,紅臉膛,大胡子,除了缺一只左耳朵外,他就像一座高山,屹立在呂蒙的跟前。張人民向他敬禮:報告洪隊長,我把呂蒙哥帶來了。噢,他就是外面傳得沸沸揚揚的洪胡子。難怪大家傳得他那么神,呂蒙心想,他的儀表就不凡嘛。但呂蒙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又盯在老洪本該有耳朵的地方,那兒現在空蕩蕩的,這讓他的腦袋有種左輕右重的感覺,就像一個患腦癱的病人,頭隨時會倒向右邊似的。他正替老洪擔心著,老洪就用手指頭,敲了敲那個地方,一臉嚴肅地對呂蒙說:這兒,本來也是有一只耳朵的,和右邊的完全對稱,但是,三年前在富陽,卻給小鬼子割去做下酒菜了。呂蒙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臉臊得發燙。老洪反而安慰道:沒有關系,我倒是希望大家能夠時時刻刻看到它。這是歷史的見證,我們千萬不能忘啊。忘記過去是一種罪!老洪的目光炯炯有神,他望著呂蒙又問道:呂蒙,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嗎?呂蒙點點頭道:洪隊長,我知道。老洪說:你就叫我老洪好了,大家都這么叫,去挑一桿你自己喜歡的槍吧。
呂蒙看看地上的槍支,又看看老洪,最后搖搖頭說:我不要。
你不要?老洪感到很意外,為什么?
呂蒙說:槍太危險了。
胡長貴得信后,當即帶著一個排的兵力趕來了。
劉芳說,心腹走后,他就帶著全體團丁,迅速封鎖了受降鎮的要道,對全鎮進行搜查。可是他們折騰了半夜,卻不見一個可疑的人。胡長貴說:我看是共匪所為,要不,誰會搶在你要轉移軍火之前燒倉庫呢?他派出數名偵察兵,目標鎖定在受降鎮以北,尤其是山里附近。胡長貴又問劉芳:你有沒有審問鋪子里的幫工?
劉芳聳聳肩,向他姐夫做了個鬼臉說:都死了。
都死了?胡長貴沉吟道,這樣就好。在這四個幫工中,肯定有內奸,現在他們都死了,正好把責任全部推在他們身上,就說他們是共匪,就說武器是他們私藏的,就說你已經懷疑他們了,他們就來這一手,這些可惡的共匪,忘恩負義的家伙,他們這是報復我們劉家,他們死有余辜。
劉芳拍手叫好道:妙哉!姐夫就是聰明,老頭子那兒,姐夫你就……
胡長貴笑道:你啊,就會給我出難題。
老洪說,槍當然危險了,因為它是槍,而不是別的東西,不是大米,也不是老酒,它不能吃也不能喝,但它是我們窮人的腰桿子!你有了槍,就可以挺起腰桿子來做人,你沒有槍,就只能趴在地上做狗。你明白嗎?我之所以叫隊員們去附近村子里,請大家來,要把槍發給大家,就是要讓我們每一個窮人,都擁有自己的槍。或許你會問,這些槍,怎么說是我們自己的呢?道理很簡單:因為這些槍,是幾個月前小鬼子投降時繳械的,是屬于我們大家的。但是,保安團頭目劉芳,勾結國民黨軍官胡長貴,將我們抗戰的勝利成果據為己有,偷偷地將繳械的軍用物資、槍支彈藥,私藏在棺材鋪的倉庫里。蔣光頭撕破臉皮后,他們就調轉槍頭,大肆捕殺共產黨人,欺壓百姓,自己卻過著荒淫無恥、奢侈無度的生活,這是人民決不答應的。這些槍,本來就屬于人民。今天,我們搶了這些槍支彈藥,燒了棺材鋪倉庫,一來是向階級敵人要回屬于我們自己的東西;二來是給他們一點教訓,讓這些反動派知道,人民的力量是無窮的!我請大家來,發槍給大家,我們窮人掌握了槍桿子,就掌握了自己的命運!哪兒有壓迫,哪兒就有反抗!他們不是罵我們窮人爛命一條嗎?有了槍,我們的命,就和他們一樣值錢,甚至比他們更值錢!當然,生命是最寶貴的東西,我們大家都愛惜生命、保護生命,但是,我們沒有槍,我們拿什么來保護生命、愛惜生命呢?槍,原本就不是用來傷害別人的,而是用來保護我們自己的,即使危險,也不能丟!丟了槍,就等于丟了我們說話的權力,勞動的權力,做人的權力。如果你覺得槍危險,但又不愿意放棄自己的槍,你可以留下來,跟我們一起進山,我們非常歡迎;如果你不想要回屬于自己的槍,我們也不勉強……
老洪的話,說到大家的心坎上去了。鄉親們被他鼓動了起來,一張張老實巴交的風霜臉,被鼓得紅彤彤的,本來不敢要槍的,現在卻激情飛揚,挑起自己的槍和子彈來了。有的人挑了槍,匆匆地走了;有的人挑了槍,沒有馬上走,在向游擊隊員請教,這槍怎么使;有的人挑了槍,就不走了,他們要跟老洪一起去鬧革命……當然,也有的人還在猶豫,比如呂蒙,他不知自己該不該要槍。老洪開玩笑道:男人沒有槍,還叫什么男人呢!說得大家都笑了。
呂蒙傻呆呆地望著這些熟悉或陌生的鄉親們,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了。張人民給他挑了一支沖鋒槍,還有一百發沖鋒槍子彈的子彈帶,但呂蒙不要。張人民說你先拿著嘛,不用可以先藏起來,或許哪一天,你用得著它呢。但呂蒙還是不肯要。他說拿跟不拿是兩回事,如果我拿了槍,無論把它藏在哪兒,我都知道自己有一桿殺人的槍,心里總歸慌兮兮的;如果我不拿,情況就完全兩樣了,我的心里就坦蕩蕩的。我這輩子只想當個農民,我的雙手,只習慣捏個鋤頭,種個地,將來娶個老婆,養幾個孩子,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老洪說:你的想法很好,我也想過這樣的生活,但是反動派會答應嗎?反動派會讓我們過安穩的日子嗎?呂蒙說:我又不去惹他們,他們干嗎要來惹我?老洪說:所以他們才叫反動派嘛!怕就怕他們無緣無故地要來惹你,要搶你的糧食,要搶你的老婆,要搶你的土地……到時候,請問,你怎么辦?呂蒙愣住了,遲疑道:不會吧?老洪嘆息道:看到你,我就覺得我們的人民太善良了。張人民也勸道:呂蒙哥,你還是拿了槍快走吧,我們馬上就要開拔了。呂蒙問:人民,你要是走了,你媽怎么辦呢?張人民說:我顧不了那么多了,我發過誓,一定要給我爸報仇的。呂蒙哥,要不,你也跟我們一起走吧。
呂蒙說:不了,初春還等著我回去呢。
老洪拍拍呂蒙的肩膀說:誰的手,都不是天生拿槍的。不過,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也不勉強你了。你以后會明白的,沒有拿槍的手,哪來的手握鋤頭呢?好了,我們后會有期,你趕緊走吧,有消息說,劉芳已經帶著保安團摸過來了,我們馬上要撤到山里去了。
后會有期。呂蒙告別了老洪和張人民。
呂蒙被抓到保安署的那個晚上,劉芳設宴請他,說是給老同學壓驚。席間,呂蒙仗著酒力對劉芳說:我真的沒有拿過游擊隊的槍。劉芳說:我知道。呂蒙大吃一驚:你知道?劉芳卻滿不在乎道:我當然知道了,以你的性格,一向是說一不二的嘛。呂蒙憤憤然道:那你明知道我沒有槍,為什么還抓我來呢?劉芳哈哈了兩聲,最后皮笑肉不笑道:抓你是因為你身上還有一桿槍。我還有一桿槍?呂蒙反問他道,在哪兒?劉芳就問他:你是不是男人,你說男人的槍在哪兒?呂蒙以為他是開玩笑,便賠笑道:老同學真會開玩笑。劉芳板著臉道:你看我像是在開玩笑嗎?呂蒙愣住了。劉芳說道:我嫉妒你這桿槍,你知道嗎?呂蒙搖搖頭。劉芳再問: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呂蒙又搖搖頭。知道我為什么嫉妒你嗎?劉芳自言自語道,因為林初春。在今天以前,我不知道山頭村里還有如此絕色的尤物!實話告訴你吧,我第一眼就愛上了林初春,她應該是我的老婆,而不是你的,可林初春說你們有過婚約,她是你的未婚妻。所以就把你請來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呂蒙驚得說不出話來。
劉芳說:你開個價吧?
劉芳又說:把林初春讓給我,什么都好商量。要不,我把李寶玲給你怎么樣?
你休想!呂蒙氣得渾身顫抖,他憤然離席。
劉芳冷笑道:這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而是怎么把你這個障礙搬開的問題,你明白嗎?
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劉芳最后警告他。
遍野是霜,世界白茫茫的一片。晨風像剃須刀一樣鋒利,剃得人頭頂心都冰冰陰冷。打谷場上生著一堆篝火,有兩個人在烤火,一個胡長貴,一個劉芳。他們在土谷祠撲了個空之后,就折回到山頭村。胡長貴陰沉著臉,伸長著戴白手套的雙手,在篝火前不緊不慢地翻動著:手心,手背;手心,手背……好像他一大早跑來,就是來烤火的。劉芳幾次催他,人都到齊了,你看怎么辦?但胡長貴都當沒聽見,只是專心致志地烤他的火。全村人都縮頭縮腦的,小聲地議論著,誠惶誠恐地張望著。突然,胡長貴在篝火前直起身來,從手下那兒要過一支沖鋒槍,單手一挺,就噠噠噠……一梭子子彈貼著鄉親們的頭頂心,呼嘯而過。啊唷我的媽呀!鄉親們雙手抱頭,全都蹲在了地上,子彈又不長眼睛的,誰中了誰倒霉。掃了一梭子,胡長貴槍一抬,槍口朝天,對鄉親們說道:大家不要輕信共匪的謠言,槍是危險的,不適合放在你們身邊,搞不好是要傷人的,所以說大家要擺正自己的位置,槍是我們軍人的鋤頭,而鋤頭才是你們的槍。我知道昨晚有人去過土谷祠,領了槍,私藏起來了,但我不怪大家,大家也是受了共匪的教唆,只要你們自覺地將槍交出來,我們可以既往不咎,如果有人一意孤行,不肯交出槍支彈藥,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一經查實,以私通共匪罪論處。現在廢話少說,昨晚去過土谷祠的人,都給我站出來。
沒有人站出來。一個也沒有。
呂蒙也雙手抱頭,蹲在地上。突然,他的身體像失控似的,自顧自地站起來。幸虧林初春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他。林初春問他怎么啦?呂蒙搖搖頭,他緊閉著雙眼,渾身哆嗦著,也不敢看胡長貴的那桿槍。那桿槍和昨晚張人民給他挑的一模一樣。
胡長貴一聲冷笑道:不老實,是嗎?媽的,都給我抬起頭來!說著,他手中的槍一橫,噠噠噠……又是一梭子,保長家的那只大黃狗,也算是山頭村狗中一霸了,還來不及叫一聲,就倒在血泊中,一命嗚呼了。胡長貴繼續冷笑道:誰去過土谷祠,誰沒有去過,我一眼就能認出來。他槍桿子一伸,槍口對著人群中的人道:你,你,你……還有你,統統給我站出來。石青石黃和呂蒙他們乖乖地站出來了。其余幾個,見胡長貴像親眼看到他們去土谷祠似的,也自覺地站了出來。胡長貴問道:這槍你們到底交不交?
他們滿臉堆笑道:交交交……怎么能不交呢?交!
于是,一個個被押去取槍了。
這天夜里,有兩個團丁來到呂蒙的牢房,為首的就是周屠戶。這里著重要提一筆的是:周屠戶,北京人,周家世代以凈身為業,人稱“刀兒匠”。到他爸的手上,清朝已經玩完,太監沒有了銷路,他爸不得不改行劁豬騸馬,但總覺得不過癮。周屠戶十四歲就承襲父業,殺豬宰牛,也是個操刀成癖的主兒,半年前在北京犯下事兒,就一路南逃到富陽。周屠戶看人的眼睛很陰很毒,目光幾欲殺人,所以團丁們個個懼他。呂蒙被綁在一張特制的木床上,固定成一個“大”字。這床就是周屠戶設計的,像凈身床,四角配有套索,可以固定四肢;中央還有根闊皮帶,可以固定腰部。周屠戶的嗜好,也離不開男人的槍,但他以為凈身不必用刀兒,正所謂殺人可以不見血,才算高明。他一把捏住呂蒙的嘴巴,將一塊擦腳布塞了進去。他說:今夜有你歡的時候,你可別吵著人家呵!說著橫了小流氓一眼,小流氓趕緊剝下呂蒙的褲子。呂蒙感到下身一冷,周屠戶和小流氓不知怎么的便狂笑起來。小流氓還譏諷他道:就你這桿破槍,也敢跟我們團長搶馬子!他剛從周屠戶那兒學會了“馬子”這個詞兒,覺得很新鮮。周屠戶教育小流氓道:槍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男人的槍可是千變萬化的呵,你還年輕,不懂得槍的厲害。
小流氓咕噥道:我都十六歲了,還小嗎?
周屠戶端詳著呂蒙的槍,他的眼睛越瞇越小,越瞇越陰了。他叫小流氓站一邊去,自己左手托著盛有蜂蜜的小碗,右手握著湖州狼毫筆,蘸了蜂蜜,然后輕輕地抹在呂蒙的下身上,像是在人身上練毛筆字。他抹得很仔細,先是呂蒙的小腹,其次是大腿內側,最后是槍上。周屠戶邊抹,邊自言自語道:蜂蜜不要太多,對,要留些空白,這樣我的小寶寶才有落腳的地方……小流氓瞧著周屠戶在呂蒙身上寫字,挺好玩的,就吵著要試試,卻被周屠戶惡狠狠地瞪了一眼。
他突然尖叫起來:周師傅你看,它大了,大了……
周屠戶冷冷一笑道:大,有什么稀奇的;不會大,才稀奇呢。
說著,周屠戶摸出一只神秘盒子來,輕輕地打開蓋子,放在呂蒙大腿之間的床上。周屠戶所謂的小寶寶們,就歡快地從盒子里爬出來,它們小得就像螞蟻。其實就是螞蟻。它們從空氣中捕捉到蜂蜜的香味后,便迅速地向呂蒙的下身進發了。小流氓把燈籠舉近去想看個明白,差點燙死周屠戶的小寶寶,結果被周屠戶重重地拍了一記腦袋,滾一邊去。
小流氓被揍后,反而越發敬畏地問道:周師傅,你這些螞蟻是治什么用的?
治陽痿。
小流氓驚喜道:這么神啊!周師傅我能不能討幾只養養?
你懂什么?我這是把人治成陽痿!
啊……小流氓驚得說不出話來。
周屠戶忽然笑道:不出今晚,這桿槍就形同虛設啰!
當鄉親們去取昨晚發的槍時,只有呂蒙傻不愣登地站在那里。昨晚他確實去過土谷祠,但他沒敢要槍,也就無槍可交。他向劉芳求情,他和劉芳是受降鎮國小的同學,彼此認識。如果不是因為看到林初春,劉芳是打算放過他的,但現在不了。
林初春叫了起來,她說她可以作證,昨天晚上,呂蒙確實沒有拿槍。劉芳早就在注意她了。她太炫了,身材苗條,前凸后翹,十分性感;她靚麗白皙,見了她的臉,你就想把嘴湊上去;她清純可愛,如果說李寶玲是朵成熟的牡丹,那她則是一朵剛出水的芙蓉,兩者不可同日而語。劉芳便微笑地問林初春道:你是誰?林初春說:我就是我啊。劉芳又笑道:我是問你叫什么名字,跟呂蒙什么關系?林初春說:我叫林初春,是呂蒙的未婚妻,昨晚我們都在一起。劉芳笑道:既然你是他的未婚妻,那你的證詞就不足信了,除非你和他解除婚約,我就叫這位長官放了他。林初春說:你休想。劉芳滑稽地攤攤手道:那我們就走著瞧吧。
胡長貴繼續訓斥道:農民就要像個農民,要說老實話,做老實事,一心一意種好你的地,不要和共匪糾纏在一起。現在,誰家有人投奔了共匪,請給我站出來,我不會難為大家的,但有些事情必須弄清楚,對不對?大家可能都知道了,昨晚共匪偷偷溜進我們鎮上,燒了棺材鋪倉庫,還燒死了四個人……有多少人將流離失所,失去了他們的家,失去了他們數代積攢的家產,甚至失去了他們的親人……多么令人痛心啊!我知道這事是洪胡子干的,但上頭未必肯信,所以有些事情我們也沒有辦法,不得不做,總得有個交待吧,是不是?我希望大家能夠體諒,站出來,把話說清楚,這對誰都好。
還是沒有人站出來。一個也沒有。
胡長貴馬臉兒一擰,故作痛苦道:我真的不希望看到這種情況。我這是給你們機會,但你們不知道好好珍惜。據我所知,山頭村昨晚有四個人,跟洪胡子跑了,最年輕的一個,叫張人民,對不對?胡長貴話音一落,場面上就亂了,張大嬸聽到兒子的名字,又哭了起來。劉芳已推著保長黃青松來指認了,幾名荷槍實彈的團丁,從人群中將徐福安、林常青、王金良的父親,還有張大嬸,一個個地押到場外。胡長貴大手一揮道:把他們帶走吧。劉芳集合隊伍,他們扛著收繳的槍支,押了俘虜,拖著幾條死狗,大搖大擺地回受降鎮去了。
林初春追著胡長貴喊道:呂蒙是冤枉的,他真的沒有槍。胡長貴說:我們會搞清楚的,你放心,我們的原則是決不冤枉一個好人,也決不放過一個壞人。林初春的父親一把拉住女兒,要她回家去,但林初春不肯,執意要跟去。劉芳嬉笑道:林小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保安署啊?林初春一愣,反倒站住了。劉芳認真地對她說:我會給你一個交待的。林初春的父親連聲道謝。
成千上萬只小螞蟻爬上呂蒙的下身,在他的小腹、大腿和槍上,興奮地爬來爬去,尋覓和吞噬著香甜的蜂蜜。它們小小的嘴、小小的腳,在呂蒙的肌膚上,所制造的小小的癢,匯聚成一股痛癢難忍的洪流,在吞噬他身體的同時,也吞噬了他的靈魂。這時候呂蒙才真正意識到,什么叫“上刀山下火海”,什么叫“打入十八層地獄”,癢,酸,脹,憋……讓呂蒙只覺得自己的下身在膨脹,膨脹,不斷地膨脹。他再也忍受不了這一分一秒的煎熬了,他呻吟著,把牙齒咬得山響,嘴唇都咬出血了,腦袋更像皮球那樣左右滾動,砰砰地撞擊著床板,但是沒有用,他的下身已經不再屬于他了。本能的欲望是個惡魔,這個惡魔現在就駕著一輛剎車失靈的跑車,載著他的下身一路飛奔,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忽兒沖上高山,忽兒掉入大海,他只能睜著絕望的眼睛,看著自己墜落懸崖,摔得粉碎。
碎了就好。他又聽到小流氓興奮地叫道:周師傅,他又射了!他又射了!
呂蒙已經不清楚這一夜自己射過多少次了。他的耳邊一直有哭聲,幽幽的,隱隱約約的,像從地下傳出來似的……是張大嬸在哭?是林初春在哭,還是誰他媽在哭……好像很多人都在哭。她們為什么要哭呢?呂蒙盯著黑黝黝的天窗,整個人恍惚極了。周屠戶朝小流氓揮了下大手道:去端盆涼水來。小流氓端來了,周屠戶接過去后,嘩地潑在呂蒙的下身上,螞蟻一沖而凈。但呂蒙已毫無知覺,只見他的槍依舊挺著。
小流氓指指呂蒙的槍說:周師傅,你看哪!
周屠戶優雅地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然后在呂蒙的槍上輕輕地一彈道:下去吧。那桿槍就聽話地疲軟了下去,松垂著。像不像一截飯焐茄子?周屠戶嬉笑道,轉身又吩咐小流氓:給他生盆火,別凍翹了。小流氓答應了,并小心翼翼地問道:周師傅,這就是您說的給治了嗎?周屠戶說:你摸摸看,它還會不會大了?
小流氓摸了摸呂蒙的槍,果然沒有變化。
山里方圓數百里,千山萬水,上哪兒去找洪胡子的隊伍?再說山險水惡,地形復雜,真要碰上游擊隊,搞不好自己的小命也搭上了。所以胡長貴和劉芳帶著兵,只對山里附近的村子進行所謂的剿匪,捉拿縱火犯。他們圍剿了七天,共繳獲了五十多支槍,抓了十九個投奔共匪的家人。對劉芳來說,抓人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通過抓人來抓錢,他不能讓祖宗的鋪子和那些槍支彈藥給白白地燒了。劉芳嫌抓的人太少,和胡長貴一合計,又把那些交過槍的村民,也統統抓了回來。這下保安署里熱鬧了。劉芳限定他們在一周之內,每人必須交納五塊大洋的保證金,才能放人,否則將押往縣警察局,以共匪同黨罪論處。家里有點錢的,或者能借借湊湊的,趕緊交了錢,把人領走了。剩下的人,被周屠戶他們剃了陰陽頭,胸口掛著“私通共匪”,或“縱火犯”的木牌,被押出去游街。受降鎮人因為那場大火,同仇敵愾,也不管青紅皂白,對他們吐唾沫,扔磚頭;有的甚至沖進游街的隊伍,將他們撳倒在地上,狠狠地揍上一頓。
胡長貴回富陽前,問劉芳:你想不想和姐夫一樣,當個軍人?
劉芳說:當然想了。
胡長貴說:那你趕緊再招些人馬吧,我聽蔣旅長說,年邊又要收編了。
劉芳大腿一拍:那太好了。
胡長貴走后,劉芳趕緊讓人敲鑼打鼓,上街吆喝:共匪猖狂,火燒西街,人民流離失所,無處安生,罪不可赦。保安團以剿匪為已任,立志保家衛國,消滅一切反動派,還我朗朗乾坤!現急招有志青年,加盟保安團,和我們一起扛槍殺敵……
不出三天,劉芳就收了三十四個新團丁。
才一周時間,呂蒙已經萎靡得不行了,整個人灰蒙蒙的,像一只灰蝙蝠,縮在牢房的一個角落里。他年輕的腰桿子已經有些彎曲了,仿佛長期承受著某種超出他的力量承受范圍的重量壓迫,再也直不起腰來做人了。他膽怯地看著他們進來,目光躲躲閃閃的。這猥瑣的神情,讓劉芳覺得勝券在握,心里頓時掠過陣陣喜悅,他居高臨下地盯著他,不得不驚嘆周屠戶的手段,才一周的時間,就把一個年輕人折磨得如此蒼涼。劉芳再次從上而下地打量起他來,他故意把目光停泊在呂蒙的下身上,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呂蒙突然打了個冷顫,雙手下意識地護在小腹上,嘴巴蠕動了一下,又蠕動了一下,卻沒有說出聲來。
良久,劉芳說道:我知道你的槍已經不行了,林初春就是嫁給你,也是一種浪費。
劉芳又說:怎么,你還不肯放棄?
呂蒙一直不吭聲,兩眼呆滯地盯著劉芳的腳。他的尖頭皮鞋擦得锃亮锃亮的,鞋頭上閃動著燈籠的火光。
劉芳朝周屠戶使了個眼色。周屠戶就過去把呂蒙固定在那張木床上,并剝下了他的褲子。劉芳說:我倒要看看,你這桿槍還能作什么用?周屠戶伸出兩只手指頭,彈了彈呂蒙萎蔫的槍,對劉芳笑道:團長您看像不像一截飯焐茄子?劉芳聽到這個比喻,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隨后,他又叫周屠戶去把李寶玲找來,他要試驗一下,是不是真像周屠戶所說的那樣給廢了?李寶玲一進門,看到呂蒙這個樣子,尖叫著往外跑,但被人攔住了去路。劉芳朝她詭秘地微笑著,一把拉她到自己身邊,左手摟住李寶玲的腰,右手輕輕地托起她的下巴,將她的頭左右搖擺了一下,問呂蒙道:這小妞怎么樣?有幾分姿色吧?
他當是在交易市場上賣牲口呀!李寶玲生氣地別過頭去,但她掙脫不了劉芳的手。劉芳像拍小貓小狗似的,拍拍李寶玲的臉。他的手隨即落在她的胸口,當著呂蒙和大家的面,劉芳居然解起了她的衣扣來。李寶玲驚呆了,她抓住他的手,發瘋似地塞到自己的嘴里。哇!劉芳隨即大叫了一聲,掄起手來掌她的嘴:臭婊子,你找死呀!李寶玲捂著臉,哭泣地往外逃,卻又被人攔住了。她被拖到呂蒙跟前,被幾個壯漢架著,劉芳走上前去,由外而內地,有條不紊地,一件件地解開她的衣裳。他解開一件衣裳,就對呂蒙說:就要看到啰!解開一件衣裳,就對呂蒙說:就要看到啰!當劉芳一把撕下李寶玲的紅肚兜,打開她的胸脯時,就聽到哇的一片噓聲,劉芳和周屠戶們發出陣陣淫猥的狂笑聲。李寶玲停止了哭泣,她倔強的眼睛里含著淚,大罵劉芳卑鄙、骯臟、下流、無恥……不是人!劉芳冷笑道:我本來就不是人,是禽獸,你到現在才知道嗎?晚了!他撥弄著李寶玲胸前雪團瓜般的乳房,對呂蒙道:知道這是什么嗎,它是男人的把手。這副把手不錯吧?接著他又問呂蒙道:還想看嗎?還想看嗎?周屠戶們大聲吼道:想看!于是劉芳撕下李寶玲的褲子,響亮地拍打著她雪白的臀部,問呂蒙道:知道這又是什么嗎?男人的天堂!男人的天堂,你懂嗎?你再瞧瞧你自己,你這桿槍還有什么用?你還進得了天堂嗎?
又是陣陣瘋狂的淫笑,李寶玲像一堆灰燼癱在了地上。
呂蒙終于開口了,他問劉芳那天在酒席上說的話還算不算數?劉芳已經不記得他說過什么話了。呂蒙說:你說你開個價吧?劉芳頓時滿臉堆笑道:算數算數,怎么不算數呢?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說吧。
呂蒙說:我要和你決斗,用槍。
劉芳說:好,槍就槍。
呂蒙明白陽痿意味著什么之后,他決定自殺。在自殺前,他想起張人民曾經托付過他,冬至到他父親墳上加抔土。今天離冬至只有二十三天了,呂蒙決定現在就去完成自己的諾言,然后在山里了卻此生。他天不亮就出門了。因為他決定將今天排除在生命之外,因為劉芳的花轎今天要來抬林初春了。外面天氣陰冷,北風像把人剝得赤條條的,又潑你一身冰水,呂蒙一直在顫抖。他先去了林初春的家,他想告訴她,認命吧,忘了我,好好活下去。但走到半路上,他又折回來,出村去了。還是不見面的好,他對自己說。
翻過龍抬頭時,那晚和林初春手挽手看火燒的情景,又歷歷在目,呂蒙潸然淚下。才過了幾天時間,一切已恍若隔世了。翻過高崗,他繼續往山里走,來到張人民父親的墓上。墓地非常荒涼,結滿了枯藤和雜草,呂蒙用茅刀細心地修了一遍,清除了荒草枯藤,又撿了些石頭,加固在墓的四周。他還用茅刀挑了些黃泥,加在墓上。最后,呂蒙挑了一塊大泥塊,準備加到墳頭上。這也就是張人民所說的加抔土的意思。因為沒有冥錢,呂蒙撿了幾片金黃色的樹葉,他伸手揭下墳頭上那塊壓冥錢的石頭時,發現石頭還壓著的一張紙。
呂蒙做夢也想不到,這是張人民留給他的紙條。紙條上說,土谷祠南梁上藏著一桿槍,是張人民特意留給他的。呂蒙記起來了,那晚他剛跑出土谷祠,張人民就追上了他。他說:你別煩了,我真的不想那個勞什子槍。張人民說:呂蒙哥,不關槍的事,我還有句話要跟你說。他這才停下來,握住張人民的手,緊緊的,用力搖了搖。他說:你多保重,你媽那兒我會常去看她的。張人民雙眼一潮,又叫了聲呂蒙哥,說:冬至的時候,記得替我去我爸墳上加抔土呵!
他說:我會的,你放心。
張人民再次叮嚀道:記得加抔土呵!
他松開手道:我記下了,加抔土。
決定和劉芳決斗,呂蒙就不準備活了。決斗對于他而言,結果只有一個,就是死!如果他被劉芳擊斃,是死;如果他擊斃劉芳,也是死。你想那些團丁們會放過他嗎?要是自己有一桿槍,又會怎么樣呢?也會像那天那個國民黨軍官那樣厲害?噠噠噠,保長家的那只大黃狗,就悶聲不響地死了!在牢房里,他想過無數次,但沒有任何結果。這只能說他天生不是一個拿槍的人,他沒有生拿槍的手和心。今天,他決定用沖鋒槍來決斗。但他不知道這叫什么槍,比劃了半天,劉芳才聽明白,說你他媽的還有點眼光,這是沖鋒槍,老子好不容易才從國軍手里走私來幾支的。說罷劉芳親自給他找來了一桿沖鋒槍。
就是給你槍,你也不知道怎么使,農民就是農民,劉芳說著,叫來了周屠戶,讓他教教呂蒙如何使槍。周屠戶陰森森地看了呂蒙一眼,算是答應了。他拎起那桿沖鋒槍,指東戳西地告訴呂蒙道:這是槍口,這是槍管,這是準心,這是撞針,這是彈匣,這是扳機……然后問呂蒙看明白了嗎。呂蒙點點頭。周屠戶說,這就可以了。他端起槍,讓呂蒙和他一起握著,瞄也沒瞄,就噠噠噠的,靠在院墻邊上的三只水缸,頓時撲撲撲地噴出三注水來,水噴得遠遠的。呂蒙挺激動的,周屠戶問他會了嗎,呂蒙又點點頭,周屠戶就把槍給了呂蒙。
劉芳拔出了隨身攜帶的手槍。
呂蒙雙手持著沖鋒槍,劉芳雙手握著手槍,槍口朝下,面對面地站在保安署的院子中央,然后兩人同時后退,各退五十步,立定。四周圍滿了看熱鬧的團丁,一個個鴉雀無聲,眼烏珠都瞪得滾圓滾圓的,等著看好戲呢。周屠戶扯著嗓門喊道:一!二!三!呂蒙和劉芳同時舉槍,只聽砰的一聲,呂蒙手中的沖鋒槍應聲落地。不知為什么他扳了扳機,但槍沒有響。砰!劉芳一槍打在呂蒙的左腳趾頭前。砰!又一槍打在呂蒙的右腳趾頭前。砰!砰!砰……他左一槍右一槍,左一槍右一槍,硬生生地將呂蒙逼退了兩三米遠。呂蒙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不去撿槍,為什么會貪生怕死?他不是準備死了嗎,為什么還一步步地往后退?呂蒙突然跪了下來,向劉芳苦苦哀求道:你一槍打死我吧!
劉芳一腳踢飛了那桿沖鋒槍,手槍指在他的頭頂上,問呂蒙認不認輸?
呂蒙依舊向他哀求道:你一槍打死我吧。
劉芳一把拎起呂蒙道:走,給我寫退婚書去。
就像一只冬天的壁虎,拖著傷心絕望的尾巴,呂蒙離開了保安署,爬行在黃昏的昏暗中。
一槍打死自己,總比用刀來得痛快吧。呂蒙來到土谷祠,找到了張人民藏的槍。就是他給他挑的那桿沖鋒槍,和一百發子彈。呂蒙見到這桿槍,就像見到了他的好兄弟張人民,他把槍緊緊地抱在懷里,失聲痛哭。想不到那晚在此一別,竟是永訣了。天已經亮了,但滿天陰霾,土谷祠里越發的陰暗了。是時候了,人民、初春,我走了。呂蒙伸長了手臂,倒持著槍,槍口頂在自己的腦門上,他扳動扳機,噠噠噠……一切結束了。
但是沒有噠噠噠,沒有結束,沒有扳動扳機,那扳機壓根兒就扳不動。怎么會是這樣的呢?人家單手就能使的槍,他雙手都使不過來。劉芳說:就是給你槍,你也不知道怎么使!說不清楚是傷心,還是屈辱,還是痛恨,讓他早已淚流滿面。他坐在地上,琢磨起這桿槍來,可無論他怎么弄,拉也好,扳也好,推也好……這桿槍就是放不響。最后,他想把槍拆開來,他想看看槍里面到底有些什么,為什么那么厲害?為什么不肯理他這個倒霉蛋?難道槍也會看人,見風使舵、欺軟怕硬?但他拆也拆不開。呂蒙生氣地將槍扔到一邊,起身去找他的茅刀。剛才有了槍,他把茅刀扔了,明明扔在殘墻腳跟的,卻怎么也找不到。
呂蒙想自己真是流年不利,連自殺都這么不順當。算了,還是拿槍當棍子使吧,一棍子敲死自己算了。就在這個時候,呂蒙發現土谷祠里多了一個人,她左手提著茅刀,右手握著沖鋒槍。呂蒙吃驚道:怎么是你?李寶玲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會來這兒,我是來自殺的。呂蒙說:那我們一起死吧。李寶玲說:不,看到你我就不想死了。呂蒙說:那你把茅刀還給我,我一個人死。李寶玲說:不,你也不許死。你有本事自殺,為什么不在死之前報仇雪恨呢?劉芳那個畜生這么侮辱你,折磨你,還搶了你的老婆,你就這么算了嗎?
呂蒙問道:不算了還能怎么樣?
李寶玲朝他吼道:拿著你的槍,拿著你的刀,去剁了他的手指,剁了他的雞巴,去把你的老婆搶回來,你明白嗎?
呂蒙嘆息道:我連槍都不會用,還談什么呢?
李寶玲說:這有何難?她在保安署里看團丁們使過這種槍。她說:你先告訴我,你是去還是不去?呂蒙說:反正是死,我干嗎不去呢?李寶玲說:那好,你看仔細了。她拆下彈匣,又從子彈帶上拆下子彈來,然后一顆一顆地壓入彈匣中,壓滿了,再將彈匣裝回去,打開保險手柄,李寶玲提起槍來,噠噠噠……
她說: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呂蒙驚呆了。原來他們沒有告訴他保險手柄的用途。
第二天一早,劉芳帶著十二個團丁,抬著他自說自話的聘禮,浩浩蕩蕩地來山頭村提親了。林初春的父親林方正在冬麥地里施肥,看到他們去了他家,他扔了扁擔糞桶,拔腿就往自己家跑。當他看見自家的院子里,堆滿了搶眼的東西,這個衣襟沾滿了污穢、渾身酸臭的農民,兩眼一慌,突然蹲在了地上,漲紅了臉,喘著粗氣。
劉芳叫了聲伯父,摸出前門牌香煙來敬他。林方正仰起頭,盯著劉芳遞過來的紙煙,猶猶豫豫地伸出手來,但隨即又匆忙地縮了回去,在自己的褲管上擦了又擦。起身接煙時,他說:得罪得罪,您這是……劉芳朗笑道:伯父,您生了一個好女兒呀!林方正含糊了兩聲,又問道:您這是……劉芳指指院子里的聘禮說:我是來跟您老提親的。
林方正搖搖頭說:可我沒有女兒了。
劉芳一驚,問道:林初春不是您老的女兒嗎?
林方正說:是,但她已經許配給呂家了。
劉芳笑道:呂蒙是不是?他摸出一張紙來,在林方正面前晃了晃,繼續說道:呂蒙已經退婚了,他沒來跟你們講嗎?這是他寫的退婚書。林方正問:是嗎?那他人呢?劉芳說:昨天就回來了,你們不知道嗎?林方正就小心地問道:你沒把他怎么樣吧?劉芳又笑道:伯父你放心,我和呂蒙是國小的老同學,還能把他怎么樣呢?林方正說:這就好。他高聲地叫兒子林夏,見了縮頭縮腦的林夏就罵,你死到哪兒去了!他讓他拿了這張紙,去給他姐姐瞧瞧。劉芳問道:對了,林小姐呢?林方正生氣道:她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都真成小姐了。
劉芳又打了棵煙,問:伯父,現在您總不該說沒女兒了吧?
林方正就喊初春她娘,趕緊燒點心。
林初春的母親把老頭子拉到灶頭邊,悄悄地告訴他:你女兒死活不肯。林方正說:這事由得了她嗎,你知道他是誰嗎?她說:不就是那天來抓人的那個嗎?林方正橫了她一眼道:他是棺材鋪劉老板的獨生兒子,又是鎮上保安團團長,你說連呂蒙的退婚書都在他身上了,這門婚事你還能不答應嗎?再說,這丫頭嫁到鎮上去有什么不好的,人家幾世都修不來的福分哪!初春她娘,你就等著享福啰。現在少啰嗦,趕緊去燒糖氽蛋,多燒幾個,我也有點餓了。
林方正從接屋檐水的缸里舀了瓢雨水,邊洗手,邊瞟著院子里的東西,整整六大箱,原先綁著紅繩、結著紅花的,現在一一打開著,金一箱銀一箱絲一箱綢一箱的,瞧著就喜氣,就跟初春她娘所說的,一輩子都沒見過這些個寶貝。他咧咧嘴,笑了。他沒話找話道:這天老陰兮兮的,看樣子要下雪了。劉芳卻問:伯父有幾個兒子?林方正說:就一個。劉芳說道:我在鎮上給他找份工作吧。林方正大喜道:那敢情好喲。劉芳說:應該的,等我把婚事辦了,就叫他過去。
呂蒙連試了兩槍,他的沖鋒槍就脫手掉在地上了。李寶玲問他怎么啦?他說我拿不住,槍一響手就麻麻的。李寶玲撿起槍,想了下團丁們握槍的姿勢,自己試了試,然后叫呂蒙也這樣做。他們試了好多次,才知道槍柄不能頂在胸口,雙臂也不能伸直,放槍時手臂要有伸縮。等呂蒙握得住槍,子彈也能朝一個方向射了,李寶玲才發現一百發子彈,已經浪費了四分之三,就剩下最后一匣了。她說:就剩下這些了,你要省著點用呵。
天開始下雪了。因為沒有風,大朵大朵的雪花打著旋兒,從天空中緩慢地飄落下來。李寶玲看到雪花,就驚喜地朝呂蒙喊道:雪!雪!好像呂蒙不認識雪似的。她伸展著雙臂,在天井里跑著跳著笑著,天使般迎接著雪的到來。呂蒙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笑。她笑起來很美,整張臉甜甜的。這讓呂蒙想到林初春,想到今天的日子,他的心就一陣陣的絞痛。
他扛起槍,默默地走了。
李寶玲手握著茅刀,追上呂蒙道:你這個人是怎么回事,走也不說一聲!呂蒙卻反問道:你來干什么?李寶玲說:我去看劉芳是怎么死的!不可以嗎!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又成了復仇女神。她的憤怒給了他勇氣,呂蒙挺了挺胸膛,走在了她的前頭。他們走出山里,穿過一片小樹林,翻上了龍抬頭。站在高崗上,可以看到林家炊煙繚繞,熱氣騰騰的,那邊的村道上,有三三兩兩的行人,冒著雪來林家喝喜酒了。他們找了一個比較隱蔽的地方埋伏起來。呂蒙監視村子,李寶玲監視通往受降鎮的村道。
雪越下越大了,兩個人漸漸地白了,只有飄落在他們臉上的雪花,融化成點點小水珠。
李寶玲轉過頭來,看到呂蒙默默地流著淚,她張了張嘴,但沒有吭聲。
他們原本打算劉芳來迎親時攔截的,但是等了半天,卻聽得村子里鞭炮大作,鑼鼓喧天,忽然有一支抬著花轎的隊伍從村子里出來了。呂蒙和李寶玲呼地彈了起來。呂蒙端起槍就沖,卻被李寶玲一把拉住了,她說等他們出了村子再說。娶親的隊伍在幾戶農家間閃過之后,就全部走入了呂蒙的眼簾,打頭的那個人就是劉芳,一身黑綢長衫,戴一頂黑禮帽,胸前掛了朵大紅花。他的身后是抬著林初春的花轎,花轎后面還有二十幾個人,挑的挑,抬的抬,全是林初春的嫁妝。另外,有許多看熱鬧的人和狗,尾隨著這支娶親的隊伍。
雪飄進了呂蒙的眼睛,痛痛的,李寶玲一把拉起他,在高崗的另一側向西南方向跑去。他們跑了兩三里遠,才越過高崗,下崗,穿過一片桑樹林,突然出現在劉芳的面前,猶如神兵天將一般。劉芳頓時嚇傻了:你……你們……
呂蒙端起沖鋒槍就掃,噠噠噠……
劉芳一矮身子,就躲向花轎,四個轎夫扔下花轎就逃,林初春剛鉆出轎子,就被劉芳一把抓住了。林初春大叫著呂蒙。呂蒙大吼一聲沖過去,誰知劉芳一把拉過林初春,擋在自己的前面。呂蒙一驚,想松開扳機上的手指,但誰知他的手指扳得更緊更緊了。這一刻,呂蒙和他的槍融為了一體,槍就是呂蒙,呂蒙就是槍。
噠噠噠……
林初春倒下了。
噠噠噠……
劉芳倒下了。
噠噠噠……
一匣子子彈射完了,沖鋒槍不響了,他的手指也就從扳機上松開了。呂蒙扔了槍,跪倒在林初春的身邊,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林初春滿身的槍眼,呼呼地流淌著鮮血。那是他打的。是他用槍打死了自己心愛的女人。這該死的槍!呂蒙抱著林初春溫軟的身體,緩緩地站起身來,緩緩地走入了桑樹林。
人們遠遠地望著他穿過那片桑樹林,越過龍抬頭,不見了。
林方正滿口答應了劉芳的提親,婚禮就定在明天。林家一下子像炸了鍋似的,每個人有十條腿都忙不過來了。林方正拿了劉芳的錢,和初春她娘去鎮上購物了。林夏也出去通知親戚了。林初春被反鎖在房間里,她一直哭,到黃昏時,她才想出辦法逃了。呂蒙像條死狗一樣躺在家里,林初春拉起他就跑,發瘋地往山里跑。山谷里灰蒙蒙的,有可疑的聲音,忽而從這兒,又忽而從那兒發出來,風吹草動,草木皆兵,他們一路膽戰心驚地逃到土谷祠。
到了土谷祠,林初春一頭撲進呂蒙的懷里,就嗚嗚地哭泣道:你為什么不來找我?呂蒙撫摸著她道:我還有什么臉去見你?林初春哭道:為什么?呂蒙知道她是說退婚書的事,他說:我是想死的,就和他去決斗,但他偏偏不讓我死,要我寫那勞什子東西。林初春繼續哭道:我爹已經答應他了,就在明天,嗚嗚嗚……呂蒙捧起林初春的臉,吻了她的左眼,又吻她的右眼,她的眼淚咸咸的,徘徊在他的口腔里,他感到無比的幸福。林初春含著淚,仰起頭來,嘴唇和嘴唇緊緊地貼住了,火燙火燙的。呂蒙用力一擠,林初春啊了一聲,呂蒙的舌頭,就火燒火燎地探了進去。林初春癱軟在呂蒙的懷里,輕輕地呻吟道:蒙哥,我們結婚吧。
好,春妹。
現在就結。
好。
林初春來找呂蒙,就是要把自己還沒有被任何男人開墾過的,冰清玉潔的身子給他的。在寒冷的土谷祠中,林初春悲情如火,她撕開呂蒙的衣裳,在他身上狂啃起來,啃他的額頭,啃他的臉,啃他的胸膛。林初春邊啃邊呻吟道:呂蒙哥,我愛你。呂蒙哥,我想死你了。呂蒙也喘著粗氣,無法自抑地叫道:初春初春,我也好想好想你呀。他們瘋狂地倒在了地上。林初春的呻吟更加急促了,她的身體為自己心愛的男人完全打開了,但呂蒙的身體卻不行了。呂蒙突然從林初春的身上跪了起來,掄起雙臂,狠狠地抽自己耳光。林初春猛地仰起身來,一把將他抱在懷里,緊緊的。她哭泣道:呂蒙哥,不要這樣,等會兒吧,等會兒它就變得堅強了。
呂蒙失聲痛哭起來,他說不可能的,他把劉芳和周屠戶折磨他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畜生!林初春的心頓時涼透了。她安慰呂蒙道:今生今世我們做不了夫妻,那就來世長相廝守吧。林初春的身體突然像冰塊一樣僵硬了。她暗暗地下定決心,決不會讓劉芳的陰謀得逞的,明天,她將和劉芳同歸于盡,為呂蒙哥報仇。
呂蒙和林初春像兩個死人一樣,默默地從地上爬起來,默默地穿戴整齊,默默地出了土谷祠,甚至分手的時候也是默默的,誰也沒有說一聲再會。對于抱著必死信念的林初春來說,過了今晚就是永別了。而呂蒙跪在她身邊時,就想到了自殺,一個不像男人的男人,還有什么臉面活在世上呢?面對心愛的女人,這一次他徹底心死了。
整個山里都籠罩著白雪的光芒,它淹沒了大山大水所謂的磅礴之勢。呂蒙終于停了下來,他知道她跟在身后。他大聲地質問她道:你還跟著我干什么?我不想見到女人!李寶玲同樣朝他怒吼道:那我告訴你,我不是女人,這樣總行了吧!李寶玲的憤怒,讓呂蒙非常震驚。他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之后又轉身往山里走。
沉默,群山的沉默。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
偶爾,李寶玲輕輕地咳了兩聲,表示她還存在。
良久,她終于忍不住問呂蒙道:我們是去找游擊隊嗎?呂蒙說:我也不知道,我只想離開這個發瘋的世界。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憂傷,表情里有著深沉的痛苦。
又是一陣沉默。
漫天的大雪覆蓋了群山,和群山下面生生不息的草木生靈。呂蒙和李寶玲,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一前一后,走失在大雪溫暖的山中。
責任編輯舟揚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