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與宰相

相公一詞的含義比較豐富，據《辭源》、《漢語大詞典》等所載，相公一詞具有以下六種不同的意思。（1）對丞相（宰相）的敬稱；（2）泛指官吏；（3）妻子對丈夫的敬稱；（4）對讀書人的敬稱，后多指秀才；（5）對人的尊稱，多指富貴家子弟；（6）男妓。相公一詞的含義是怎樣演化的呢？

相公本義是對宰相的敬稱?！段倪x·王粲·從軍詩》之一：“相公征關右，赫怒震天威。”這是“相公”最早的記載。李善注：“曹操為丞相，故曰相公也。”〔宋〕吳曾《能改齋漫錄·事始二》：“丞相稱相公，自魏已然矣?！?〔清〕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四“相公”：“前代拜相者必封公，故稱之曰相公，若封王則稱相王。自洪武中革去丞相之號，則有公而無相矣。”

與相公同為宰相敬稱的是相王。如前所述，相王乃宰相而封王者。

《三國志·魏志·陳留王奐傳》：“進晉公爵為王。”裴注引習鑿齒《漢晉春秋》：“（荀）曰：‘相王尊重，何侯與一朝之臣皆已盡敬?！苯ò捕荒?，丞相曹操晉封魏王，故稱相王。 南朝劉勰《文心雕龍·時序》：“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边@里的“相王”指的也是曹操。

《舊唐書·屈突通傳》：“高祖謂曰：‘何相見晚耶？’通泣對曰：‘通不能盡人臣之節，力屈而至，為本朝之辱，以愧相王?！绷x寧元年（大業十三年），李淵率兵攻入長安，扶立代王楊侑為帝，尊煬帝為太上皇，李淵由唐公進封唐王，此處相王當指唐王李淵。宰相封為王爵，名位過高，權勢太大，往往只在非常時期才有此種人事安排，一般情況下，宰相多為公爵，稱相公。

理論上講，凡丞相（宰相）就可稱為相公，但實際上在唐以前相公一詞并不多見，只有地位非常顯赫的宰相才被稱為相公。司馬光《資治通鑒》記載唐以前只有一個人被稱為相公，他就是東晉的劉裕（此人亦是南朝宋的開國皇帝）?！顿Y治通鑒》卷一一八：“初，裕命王鎮惡等：‘若克洛陽，須大軍到俱進?！倫旱瘸死麖节呬P，為秦兵所拒不得前，久之乏食。眾心疑懼，或欲棄輜重還赴大軍。沈林子按劍怒曰：‘相公志清六合，今許、洛已定，關右將平，事之濟否系于前鋒，奈何沮乘勝之氣，棄垂成之功乎？且大軍尚遠，賊眾方盛，雖欲求還，豈可得乎？下官授命不顧，今日之事，當自為將軍辦之，未知二三君子將何面以見相公之旗鼓邪？’”東晉末年，劉裕為侍中，都督揚、徐、兗、豫、青、冀、幽、并、江、荊、司、梁、益、寧、雍、涼十六州軍事，大權獨攬，權傾中外?！锻ǖ洹ぢ毠偃繁咀ⅲ骸笆讨新毴螜C務之司，不必他名，亦多為宰相”，《歷代職官表》卷二“宋齊梁陳”條按語：“侍中參掌機密，亦為相職”，同書“后魏”條按語也說：“侍中稱宰相?！眲⒃＜葹樵紫?，稱其為相公可謂名至實歸。

正史的記載大體如是。新舊唐書以前之正史共有十五部，共有十處提及“相公”一詞，皆有所指，涉及三人。一為曹操，見《三國志·魏志·武帝本紀》引前述王粲從軍詩；一為劉裕，共有三處，分見《宋書·謝靈運傳》、《宋書·自序》、《南史·沈約傳》，所述內容與前引《資治通鑒》相同，不再贅述。一為宇文泰，《周書》卷二十二《柳慶傳》：“尚書蘇綽謂慶曰：‘近代以來，文章華靡，逮于江左，彌復輕薄。洛陽后進，祖述不已。相公柄民軌物，君職典文房，宜制此表，以革前弊。’”《北史·柳虬傳附檜弟慶傳》亦載有此材料，是時柳慶為相府東閣祭酒，與“職典文房”正相應，此處相公當指宇文泰。西魏末年，宇文泰錄尚書事，為宰相。此外，《周書·王雅傳》、《周書·王悅傳》、《北史·王雅傳》也有宇文泰為相公的記載。

降及唐朝，史書中有關相公的記載開始多起來。這些記載分布在兩種不同的文本系統中—正史系統和非正史系統，在不同的文本系統中，相公一詞的演化呈現不一樣的結果。

所謂正史系統，即指我們常說的二十四史。正史同一般史書比起來，有以下三方面的特點：一是義與經配，即思想內容要同儒家經典相吻合并能發揮輔翼作用；二是體尊，即編纂體例突出地體現出以帝王為主宰、諸侯群臣為拱護的等級制的格局；三是懸諸令典，即經過皇帝欽定或政府批準而被列為一代大典和官方歷史教科書。因此，正史的語言往往比較莊重，充滿敬畏之情。結果在正史系統中，相公的含義基本沒有變化，通常是指宰相。

新舊唐書中相公的記載很多，據筆者粗略統計，僅《舊唐書》中就有42人被稱為相公，其中除阿史那承慶、鄭昌圖外，其余眾人都曾經位列宰輔。此外，尚有幾處相關記載，雖未言明所指何人，但指宰相則無疑。

五代正史記載中，相公仍是指宰相。據筆者粗略統計，《舊五代史》中名姓可考者有20人被稱為相公。這20人當中，諧里相公、沒剌相公、解里相公（疑即為諧里相公）為契丹蕃將，因史書失載，其任職情況已不可詳考。其余眾人毫無例外都擔任過宰相。

〔清〕趙翼《陔余叢考》卷三七《郎君大相公》：“后唐莊宗既被害，弟存霸逃投李彥超。軍士欲殺之，彥超曰：‘六相公來，當奏取進止。’又明宗子從榮年少驕狠，或勸之曰：‘河南相公有老成之風，相公宜自策勵，勿令聲聞出河南之下?！?河南謂其弟從厚也。璐王從珂拒命，閔帝使安彥威、張虔釗等討之。從珂在城上自訴：‘從先帝百戰得天下，今何罪而受誅？’聞者哀之。楊思權因大呼曰：‘大相公吾主也！’遂率諸兵降從珂。此又稱幼主為相公之見于書傳者也?！闭J為相公亦指幼主。實際上，由于政局混亂，軍閥割據不斷，為強化君權，五代時皇子多帶有宰相銜，是為使相，如趙所引諸人皆為使相，因此，幼主被稱為相公并不在于他們是幼主，而在于他們是宰相。

宋代的情況非常特殊?！端问贰防镏挥幸惶庩P于相公的記載，指的是兩宋之交的叛臣李全，并不是宰相。其中之緣由，留待下文論述。

遼、金、元、明、清諸朝正史中，除《遼史》、《清史稿》沒有記載外，其余三史共有20處記載有“相公”一詞，除去一地名、一兩字相連而非合詞外，姓名可考者16人，其中《金史》8人，《元史》2人，《明史》6人，這些人基本上也都是宰相（明朝閣員事實上就是宰相）。

在正史系統中，相公即指宰相，這一點已無疑義。除此之外，尚有一些細節值得關注。

第一，什么時候才能稱作相公。按照常理，相公既然是對宰相的敬稱，那么自然只有在宰相任上才能稱為相公。從前述正史著錄情況看，歷代大體上遵循了這一原則，但也有少數例外，主要發生在晚唐時期。如前述鄭昌圖，《舊唐書》卷一七五：“（李） 以鄭昌圖判度支，而鹽鐵、戶部各置副使，三司之事，一以委焉，目曰‘廢置相公’。”鄭昌圖是時為李監國時偽官，不是宰相。同書卷一七九《蕭遘傳》：“遘形神秀偉，志操不群，自比李德裕，同年皆戲呼‘太尉’，保衡心銜之。及保衡作相，掎遘之失，貶為播州司馬。途經三峽，維舟月夜賦詩自悼，慮保衡見害。遽有神人謂之曰：‘相公勿憂，予當御侮奉衛。’” 蕭遘拜相在中和元年，此時韋保衡早已被誅多時。

第二，相公有崇尚強權的意味在內。在封建社會，這種強權主要是指武力。前已述及，中國古代有拜相必封公的傳統，所以有相公之謂。因此，從理論上來講，凡宰相都是可以稱為相公的。但是實際上相公一詞的使用是非常嚴格的，從本文所引正史中被稱為相公的宰相來看，似乎只有強力宰相才能被稱為相公。唐以前的曹操、劉裕、宇文泰自不必說，唐及五代的相公也多是實力派人物，出將入相，甚至有一些就是藩鎮地方的軍事統帥，如唐代李抱真、李晟、李寶臣、劉濟、王武俊等即是，五代情況大體如是。這種對強權的崇拜，使得相公一詞開始逸出其本義，一些無宰相之名卻有宰相之實的人也被稱為相公，如明代相公。我們知道，自明太祖洪武中葉廢除宰相制度后，除明初李善長、徐達、胡惟庸外，余無宰相。但自仁宗始，閣臣權力漸重，漸漸成為統治核心，英宗后，內閣更獲得票擬權，內閣閣員特別是首輔成為有實無名的宰相，所以《明史》中仍然有《宰輔列表》，嚴嵩等稱為相公就很自然了。甚至一些既無宰相之名又無宰相之實的人，只要他手握大權，也被稱為相公。如唐代的阿史那承慶、宋代的李全、金代的完顏仲元，此三人或為叛臣，或為降將，但都手握重兵，掌有實權，故也被稱為相公。

下面我們來看相公一詞在非正史系統中的變化情況。

所謂非正史系統，顧名思義，指的是正史以外的文本系統，包括一般史書、筆記小說以及詩詞歌賦等文學作品。同正史比起來，這類文本反映了更多的社會現實，尤其是下層人民的生活，語言也較貼近實際。在這類文本系統中，相公一詞除指宰相外，又發展出一些新的義項。

唐代非正史系統中，相公仍然指的是宰相。如皎然《讀張曲江集》：“相公乃天蓋，人文佐生成?！睆埱瓰樾诔鄰埦琵g，因其為韶關曲江人，故稱張曲江。杜甫《送殿中楊監赴蜀見相公》，稱呼代宗朝宰相杜鴻漸為相公。《太平廣記》卷三九九：“賈耽在滑臺城北，命鑿八角井，以鎮黃河。于是潛使人于鑿所偵之。有一老父來觀，問曰：‘誰人鑿此井也？’吏曰：‘相公也?！?賈耽，德宗朝宰相。

宋代非正史系統中，相公一詞仍然有宰相的含義。前引〔宋〕吳曾《能改齋漫錄·事始二》：“丞相稱相公，自魏已然矣?！敝赋觯晕褐了危喙恢倍际侵傅脑紫?。朱《萍洲可談》卷一《相公公相》：“祖宗故事：宰相呼相公；節度使帶開府儀同三司，元豐官制前帶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亦呼相公，謂之使相；三公正真相之任，呼公相；尚書改令，廳為公相廳。蔡京首以太師為公相，其子攸自淮康軍節度使除開府儀同三司，遂呼公相，子呼相公。時傳京父子入侍曲宴，上云：‘相公公相子’，京對云：‘人主主人翁’，際遇之盛如此?！敝赋鏊未紫嗪褪瓜喽挤Q作相公，而三公則稱為公相。

除宰相外，宋代相公開始泛指官吏。宋王口《道山清話》：“陳瑩中云：‘嶺南之人見逐客，不問官高卑皆呼為相公，想是見相公常來也。’”此處共有兩處相公，前一個相公泛指官吏，后一個相公指宰相。對獲罪官員進行貶謫或編配，是宋朝政府處置犯官的一種重要方式，而貶謫之地則以嶺南居多，其地因常有宰相貶謫至此，故但見被貶之人，不問官階高低，皆稱為相公。梅堯臣《送劉元忠學士還南京》：“昔見相公登瀛洲，今見公子為校讎。鯤鵬變化三十載，我生安得不白頭。” 劉元忠為劉沆之子劉瑾，劉瑾曾知瀛洲，此處相公當指劉瑾，據其本傳，劉瑾并沒有當過宰相。同時，非正史系統中，“相公”也保持了對強權的崇拜，司馬光《涑水紀聞》卷一二：“李士彬世為屬國胡酋，領金明都巡檢使，所部十有八寨，胡兵近十萬人，延州人謂之‘鐵壁相公’，夏虜素畏之?！崩钍勘蛴泻f人，所以被延州人稱為“鐵壁相公”。

元明清時期，相公一詞又有新的義項。一為妻子對丈夫的敬稱?！对x》缺名《舉案齊眉》第四折：“梁鳴云：‘夫人諸穿上者。’正旦云：‘相公，我不敢穿?！币粸閷ψx書人的敬稱，后多指秀才，如〔清〕王應奎《柳南隨筆》卷二：“古稱秀才曰措大，謂舉措大事也，而天下之能舉措大事者惟相公?！币粸閷θ说淖鸱Q，多指富貴家子弟?！睬濉车詾锻ㄋ拙帯肪砦濉妒诉M》：“今凡衣冠中人皆僭稱相公?！币恢改屑恕?/p>

從相公在非正史系統中的演變情況來看，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宋代是一個重要的轉折時期。正是從宋代開始，相公開始突破其宰相的本義。第二，從相公所指由宰相到官吏到丈夫到秀才甚至到男妓這一過程看，“相公”雖仍是尊稱，但其所蘊含的尊貴之氣在不斷消解，后之相公與前之相公相比，身份地位相差遠矣！

（作者單位：韓山師范學院政法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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