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關“金陵王氣”的諸多古代文獻記載里,大概要以唐朝詩人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為最馳名了。詩曰:
王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這首詩,乃長慶四年(824年)詩人由夔州刺史調(diào)任和州,沿江東下,經(jīng)西塞山,觸景生情,吊古傷今而作。王奉晉武帝之命,帥水軍討吳,時當太康元年(280年)。最終,王的大軍一路勢如破竹,在燒毀了東吳沿江設下的鐵錐橫鎖之后,直搗金陵,孫皓政權宣告滅亡。
如果尋根討源,再考索“金陵王氣”的出處,卻要回溯到東周顯王三十六年(前333年),楚威王滅越,在石頭山建金陵邑之時。根據(jù)相關的史料上說,金陵的得名,正是因為楚威王欲在此筑城,因聽人言此地有王氣,乃埋金以鎮(zhèn)之,故名。看來,“金陵”與“王氣”的結(jié)緣,是從金陵一地命名之始,就已經(jīng)存在的了。
此后,關于金陵王氣的說法,便近乎無代無之,傳說不絕。秦始皇東巡,途經(jīng)小丹陽(位于今江蘇、安徽交界處),望氣者也向他說起了金陵有王氣,于是,他一方面命令鑿斷方山地脈,以泄王氣;另一方面又以“氣見水止”的理論,開鑿秦淮河,破壞其地氣;再就是改“金陵”為“秣陵”,“秣”乃喂牛養(yǎng)馬之草料,正如鄉(xiāng)下給人起名阿狗阿貓之類,雖有輕之賤之、蔑視其存在的意義,卻也更見出他們對于金陵其地的高度重視。
《太平寰宇記》卷九十“升州”條云:“《金陵圖經(jīng)》云昔楚威王見此地有王氣,因埋金以鎮(zhèn)之,故曰金陵。秦并天下,望氣者言江東有天子氣,乃鑿地脈,斷連岡,因改金陵為秣陵,屬丹陽郡。故《丹陽記》則云始皇鑿金陵方山,其斷處為瀆。則今淮水經(jīng)城中入大江,是曰秦淮。”正是關于以上兩種說法的綜合記錄。
西漢司馬遷的《史記·高祖本紀》提到:“秦始皇帝常曰:‘東南有天子氣。’于是因東游以厭之。”如果說這里尚沒有明確指出王氣所在的具體地方,那么,《魏書》卷六十五《李平傳附李諧傳》云:“金陵王氣兆于先代,黃旗紫蓋,本出東南,君臨萬邦,故宜在此。”則首次確切地提出了“金陵王氣”的說法。
漢獻帝建安十六年(211年),車騎將軍、徐州牧孫權將其治所從京口(今鎮(zhèn)江)遷到秣陵,并將秣陵改名建業(yè),在《三國志·吳書·張傳》裴注引晉代《江表傳》中有具體的記載。據(jù)說正是因張向?qū)O權講了一番金陵王氣的往事,稱此乃天意所在,才使得孫權最后下了搬遷于此的決心。張的原話是這樣說的:“秣陵,楚武王(當為威王)所置,名為金陵,地勢岡阜連石頭,訪問故老,云昔秦始皇東巡會稽,經(jīng)此縣,望氣者云,金陵地形有王者都邑之氣,故掘斷連岡,改名秣陵。今處所具存,地有其氣,天之所命,宜為都邑。”
公元588年,隋文帝51萬大軍兵分八道,“東接滄海,西拒巴蜀,旌旗舟楫,橫亙數(shù)千里”(《隋書·高祖紀》),已經(jīng)兵臨城下,荒唐的南朝陳后主卻說:“王氣在此,齊兵三度來,周人再度至,無不摧沒。今虜雖來,必應自敗。”(《建康實錄·后主長城公叔寶》)金陵王氣卻沒能成為他的“護法”,胭脂井中被俘,南朝壽終正寢,從此結(jié)束了它的氣數(shù)。而在滅陳之后,隋文帝為了斬絕“金陵王氣”,也下令將昔日的六朝宮殿,“平蕩耕墾”,廢為耕地,并在石頭城設立了蔣州。
元朝末年,劉基“與魯?shù)涝挝骱挟愒破鹞鞅保庥澈5涝砸詾閼c云,賦詩。基持杯,滿引不顧曰:‘此王氣應在金陵,十年后王者起,佐之者其我乎!’眾咋舌避去”(《武林梵志》卷八《劉基傳》)。這卻是明朝建都金陵的神話了。
看來,“金陵王氣”的說法由來已久。這“金陵王氣”雖然被人講得十分玄虛神秘,也終究有它的內(nèi)涵。那么,“金陵王氣”到底指的是什么東西呢?
在目前的有關研究中,主要有兩說:
一種認為:根據(jù)《河圖》、《洛書》及伏羲氏的《先天八卦圖》,古南京所在的揚州,地處南方,與荊州在五行屬性上都屬于“火”,而在五行相克的關系中,“火克金”,于是楚威王埋金,意在將古南京的地氣屬性調(diào)整為“金”,利用揚州火的屬性,克制金陵金的屬性,以此削弱古南京的地氣。另外,南京作為山水交會的吉壤,有著在風水術中所說的“蟠龍”形態(tài)。呈回環(huán)形態(tài)勢的山川融結(jié)、互為依靠,形局完整靈秀,孕天地清氣。北臨長江,城北有玄武湖、莫愁湖,四周群山環(huán)繞,首尾相連,西面為象山、老虎山、獅子山、八字山、清涼山,南面有牛首山、巖山、黃龍山,東面有紫金山、靈山、青龍山,北面有烏龍山、燕子磯、幕府山,構(gòu)成了極為罕見的地理概貌。南京城內(nèi)的石頭山(即今清涼山)也是風水中的吉山,因為它的狀貌形同一只兩腳前拱抱伏蹲地的老虎,古人稱這種山為虎踞或伏虎。
另一種說法認為:晉人張勃《吳錄》中說諸葛亮出使東吳,在路過金陵時有云“鐘阜龍蟠,石頭虎踞,此乃帝王之宅也”,盡管根據(jù)《三國志》的記載,諸葛亮從未到過金陵,也不可能有上面的贊嘆,但此傳說卻使南京從此有了一個著名的代稱—“龍蟠虎踞”。關于所謂的這幾句諸葛亮的名言,后人一直解釋為“鐘山像條蜿蜒的龍,石頭山像只蹲踞的猛虎”,說這僅是一個文學性的比喻,只是用來形容南京地形的雄壯險要而已,這顯然不十分確切。風水術喜歡將山川附會星象,以達到地與天的對應,如最常見的,便是用山水地形,附會天上蒼龍、白虎、朱雀、玄武星象,這種方法最早見于《三國志》中。而令人驚異的是,房、心、尾三宿蒼龍星座(今為天蝎座)的形象正是“龍蟠”;參、觜二宿白虎星座(今為獵戶座)的形象正是“虎踞”。原來,“龍蟠虎踞”是古人對蒼龍、白虎星座的形象描述。這一星座圖,也把漢代天文學家張衡所說的“蒼龍連蜷于左,白虎猛踞于右”的星象,重新展現(xiàn)了出來。如此,“龍蟠虎踞”便來源于星象術,它的真正意思是“以鐘山為蒼龍星象,以石頭山為白虎星象”, 應該是風水術的星象比喻。這正是東吳建都金陵時,風水家以地形對應星象而得出的基本認識。天上有龍虎星象,金陵有龍虎地形,出土的六朝磚畫有龍虎雕刻,六朝墓葬中有龍虎形插件,六朝銅鏡上有龍虎,六朝都城的朱雀門上曾懸有木刻龍虎,也可為此說之佐證。此外,六朝人又用了術數(shù)中的其他方法來補充。《宋書·符瑞志》說:“漢世術士言:‘黃旗紫蓋見于斗、牛之間,江東有天子氣。’”這是占星術,認為在天上二十八宿的斗宿和牛宿之間出現(xiàn)了一種云氣,類似皇帝所用的黃旗紫蓋式樣,這就是“王氣”。按古代星野所分,斗宿、牛宿對應地上的江東地區(qū),那么江東就有王氣,這是為孫權稱帝所造的輿論。又說:“吳亡后,蔣山上常有紫云,數(shù)術者亦云,江東猶有帝王氣。”這是借助氣象現(xiàn)象,把鐘山上的紫云說成是“王氣”,是為東晉立國所造的輿論。南朝庾信在《哀江南賦》中所說的“昔之虎踞龍蟠,加以黃旗、紫氣”,正指的是“金陵王氣”的三種表現(xiàn)形式。在以鐘山為蒼龍、以石頭山為白虎之后,六朝又以金陵南面的秦淮河為朱雀,以北面的覆舟山(今九華山)為玄武,又以北湖為玄武,改名玄武湖,形成了東蒼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四神拱衛(wèi)皇都的布局,這就是所謂的“象天設都”。
“金陵王氣”既然是古來就有的說法,在古代文化的語境中,從風水術、星象術等等,對其進行闡釋,自然各有其道理,也都存在合理的一面。然而,還有更重要的方面不能輕視:南京作為十朝古都,其開國者并不都是因為相信了“金陵王氣”的說法而建都于此。鄭板橋詩中說:“南人愛說長江水,此水從來不得長。”建都金陵的多是短命王朝,或者是屬于分裂、偏安的小朝廷,這不光彩的評語,也并沒有影響到后來者繼續(xù)建都于此;還有,“金陵王氣”的說法,所以盛傳不衰,也正與它不斷作為都城的事實有關。所以,要理解“金陵王氣”的內(nèi)涵,在風水、星象術之外,必然還有更重要的內(nèi)容可以發(fā)掘。
我們還是來看一下古人有關金陵的描述。
晉人張勃《吳錄》中所謂的諸葛亮對南京的考評:“鐘阜龍蟠,石頭虎踞,此乃帝王之宅也。”除了風水術、星象術所說的意思外,還可以理解為是一種對南京地勢雄偉險要的形象概括。
初唐王勃《江寧吳少府宅餞宴序》:“蔣山南望,長江北流。伍胥用而三吳盛,孫權困而九州裂。遺墟舊壤,數(shù)萬里之皇城;虎踞龍蟠,三百年之帝國。關連石塞,地實金陵;霸氣盡而江山空,皇風清而市朝改。昔時地險,實為建鄴之雄都;今日太平,即是江寧之小邑。”“關連石塞”、“昔時地險”云云,自然說的是金陵地勢之險要雄奇無疑。后來的許多文人,在其作品中都說到了這一點。
在兵器業(yè)不發(fā)達的古代,地理形勢對于戰(zhàn)爭往往具有決定性的作用,所謂天時、地利、人和,地利就成為決定戰(zhàn)爭勝負的三大要素之一。兵書里也大都有專門研究地理的篇章,如早已成為世界軍事名著的《孫子兵法》,其中有《地形篇》,探討了不同地形條件下軍隊的行動原則,特別強調(diào)了三軍統(tǒng)帥必須格外重視對于地形的研究與利用;又有《九地篇》,分析了九種地理形勢下不同的用兵方法。“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敵制勝,計險遠近,上將之道也。知此而用戰(zhàn)者必勝,不知此而用戰(zhàn)者必敗。”(《孫子兵法·地形篇》)長江天塹,三面環(huán)山,石頭城虎踞大江之濱,險要的地理,天然具備成為政治軍事中心的條件。所謂的金陵王氣,也有指它在地理形勢上適宜成為都城的意思。
南朝詩人謝《入朝曲》中的兩句詩為千古絕唱:“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江南佳麗之地,事實上也正是金陵成為帝王之州的重要原因。
孫中山先生在《南京·浦口》中說:“南京為中國古都,在北京之前,而其位置乃在一美善之地區(qū)。其地有高山,有深水,有平原,此三種天工,鐘毓一處,在世界中之大都市誠難覓如此佳境也。而恰居長江下游兩岸最豐富區(qū)域之中心,雖現(xiàn)在已殘破荒涼,人口仍有一百萬之四分之一以上。且曾為多種工業(yè)之原產(chǎn)地,其中絲綢特著,即在今日,最上等之綾及天鵝絨尚在此制出。當夫長江流域東區(qū)富源得有正當開發(fā)之時,南京將來之發(fā)達,未可限量也……南京對岸之浦口,將來為大計劃中長江以北一切鐵路之大終點。在山西、河南煤鐵最富之區(qū),以此地為與長江下游地區(qū)交通之最近商埠,即其與海交通亦然。故浦口不能不為長江與北省間鐵路載貨之大中心。”
經(jīng)過三國吳幾十年的開發(fā),到了東晉南渡以后,一方面,中國的經(jīng)濟中心,逐漸向江南轉(zhuǎn)移,至唐朝中期,已經(jīng)有“輦越而衣,漕吳而食”(呂溫:《韋府君神道碑》,《文苑英華》卷九百一)、“當今賦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韓愈:《送陸歙州詩序》,《韓昌黎集》卷十九),國家財富多倚賴江南的說法。另一方面,隨著大批士人南遷避亂,文化上也漸成重鎮(zhèn)。《北齊書·杜弼傳》記高澄語:“江東復有一吳兒老翁蕭衍者,專事衣冠禮樂,中原士大夫望之,以為正朔所在。”陳寅恪先生說:“永嘉之亂,中州士族南遷,魏晉新學如王弼的《易》注、杜預的《左傳》注,均移到了南方,江左學術文化思想從而發(fā)達起來。”(見《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第二十篇《南北社會的差異與學術的溝通》)再就文學來看,整個六朝時期,南方文學創(chuàng)作云蒸霞蔚、群星璀璨,如晉宋之際的陶淵明,南朝宋謝靈運、顏延之、鮑照,南朝齊王融、孔稚、謝,南朝梁蕭衍、范云、江淹,南朝陳陰鏗、張正見、陳叔寶等等,多不勝數(shù)。而北朝創(chuàng)作,則顯得寥若晨星,其碩果僅存者王褒、庾信兩大家,也都是由南朝這片沃土培養(yǎng),成名后因為不同的原因到了北朝的。誠如李白詩曰:“六代更霸主,遺跡見都城。至今秦淮間,禮樂秀群英。地扇鄒魯學,詩騰顏謝名。”作為長江下游一個重要的濱江城市,位于長江轉(zhuǎn)正東流向的轉(zhuǎn)彎處,南京是溝通江南與中原的最佳的樞紐站。同時,南京前有淮河、長江這樣的天然防線,后有富庶的吳會為其經(jīng)濟上的后盾,先天就是建立都城的首善地區(qū)。
有關金陵王氣的種種說法,不無神秘玄虛的成分在。其實,三國孫權之定都金陵,東晉、朱明的在此建都,他們所謂的“金陵王氣”,都無非是在強調(diào)王氣所在、天命所歸,顯示只有自己才代表正統(tǒng),從而增強其號召力量,對于他們而言,更主要的是出于政治上的一種宣傳策略。而癡迷金陵王氣者,如南朝陳后主,則難免有國破人被俘的結(jié)局。唐劉禹錫在《金陵懷古》詩中說“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可謂的評。
(作者單位:江蘇鳳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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