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明清以還,大批的徽州人前往各地務工經(jīng)商。盡管他們中的許多人長期生活在長江中下游的各大商埠,但不少人仍與祖籍地緣保持著或多或少的聯(lián)系。其中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就是定期或不定期地回鄉(xiāng)掃墓—這是大批徽州展墓日記出現(xiàn)的主要背景。
著名的展墓日記《春帆紀程》,是康熙年間僑寓揚州的徽商后裔程庭所作。該書一向被認為是明清社會文化史研究中的重要文獻,備受學界關注。不過,以往人們征引的《春帆紀程》,來源有二:一是王錫祺的《小方壺齋輿地叢鈔》第五帙,二是晚清民國時人許承堯的《歙事閑譚》。后者只是零星摘錄固不待言,但即使是前者,不僅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三月二十七日以后至四月初十日的日記完全缺佚,而且,三月二十七日之前日記中的詩詞也多被刪節(jié)。幸虧近年刊行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收錄有程庭的文集—《若庵集》,從中,我們基本上得以窺見《春帆紀程》之全豹。
程庭祖籍歙縣南鄉(xiāng)的岑山渡,當?shù)氐某淌鲜庆弦粋€著名的鹽商家族,在清代曾出過多名兩淮鹽務總商。《春帆紀程》中提及的“先伯祖上慎公”,即程量入。據(jù)清人王覲宸的《淮安河下志》卷五《第宅·程蓮渡先生宅》記載:
吾宗自岑山渡叔信公分支,傳至第九世曰慎吾公,是為余六世祖,由歙遷家于揚。子五人:長上慎公,次蝶庵公,次青來公,次阿平公,次蓮渡公……蓮渡公諸兄皆居揚,公一支來淮為淮北商,居河下。
可見,岑山渡程氏廣泛分布于揚州和淮安河下一帶。關于上慎公,揚州方志也記載:

程量入,字上慎,本歙人,遷江都。天性孝友,尤能周人之急,不求人知,舉鄉(xiāng)飲賓,士民翕然稱服。年逾九十,子孫曾元百十余人,人皆謂積善之余慶云。
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春,玄燁南巡,駐蹕維揚,其間,包括岑山渡程氏在內的揚州鹽商之活動極為頻繁。《春帆紀程》記載:“余訥庵伯父繪(岑)山圖,率子侄叩懇御書錫予佳名,蒙上賜額‘星巖寺’,賜聯(lián)曰‘山靈鐘瑞氣,溪色映祥光’、‘玉映珠輝,鸞騫鳳翥’,鐫之貞珉,永垂不朽。”可見,程庭的伯父訥庵曾是參與接駕的鹽商之一,在揚州極具實力。至于程庭本人,也是一名鹽商,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恭逢皇上六旬萬壽,薄海內大小臣工以及鄉(xiāng)耆士庶,咸趨赴京師,敬申祝之忱”,程庭也在兩淮鹽商之列。為此,他作有《停驂隨筆》,也收入他的個人文集—《若庵集》卷四。另外,清乾隆五十一年敕撰的《欽定八旗通志》卷一六○《人物志四十·大臣傳二十六》常鼐傳記載:
先是,常鼐劾兩淮巡鹽御史張應詔科派商人,請交部嚴加議處,商人程庭等治罪。上命工部尚書李先復等察審,先復覆奏:應詔科派屬虛。部議以眾商已供應詔科派,今常鼐身故,遂改前供,所審未協(xié)。
這段記載說的是雍正元年(1723年)以前的事情,其中的“商人程庭”,與《春帆紀程》的作者生活年代相近,應為同一人。
從《春帆紀程》來看,程庭的親戚鄉(xiāng)里也多在兩淮從事鹽業(yè)經(jīng)營。他在回岑山渡時,除了見到族中的尊長及弟侄輩外,“鄰鄉(xiāng)如義城、雄村、紹村、槐塘、洪坑、梁下諸親串聞余(引者按:指程庭)歸來,各各惠然枉顧相見”。這里的雄村、槐塘和梁下等處,都是徽州鹽商輩出之地。雄村的曹氏、槐塘的程氏,梁下(即漁梁壩)的巴氏等,都在淮揚各地從事鹽業(yè)貿易,他們與岑山渡程氏大多是同族或姻婭之戚。
《春帆紀程》中提及的“午橋侄”,應即程夢星。他在揚州建有園,其父名文正,字笏山,“江都人,工詩古文詞,善書法。康熙辛未進士,仕至工部都水司主事,著有詩文稿”。所謂江都人,是指他們已入籍揚州。程夢星字伍喬,一字午橋,號江,又號香溪。康熙壬辰年(1712年)進士,官編修,著《今有堂集》,是個多才多藝的人物,“詩格在韋、柳之間,于藝事無所不能,尤工書畫彈琴,肆情吟詠。每園花報放,輒攜詩牌酒,偕同社游賞,以是推為一時風雅之宗”([清]李斗:《揚州畫舫錄·岡西錄》,《清代史料筆記》,中華書局,1960年版)。雍正十一年(1733年)刊行的《揚州府志》,就出自程夢星之手。據(jù)嘉慶《江都縣續(xù)志》記載:“程氏之在揚者最盛”,而程夢星“以清華之望蔚負時名,江淮冠蓋之沖,往來投贈殆無虛日,筑園于湖上,詩酒敦,風流宴會,輩行既高,后進望若龍門。”程夢星還編有《岑山渡程氏支譜》,其中的第五冊抄有程氏的系譜:
可見,程夢星確為程庭的侄輩。而從程夢星的詩文集來看,他曾回過歙縣岑山渡,寫有《岑山八景》詩,對桑梓故里的“澄潭夜月”、“石耳晴嵐”、“西溪春漲”、“北岸丹楓”、“遠浦云帆”、“沙渚漁燈”、“岑樓晚鐘”和“遙山積雪”等均有吟詠。他的《望岑山》詩曰:
幾年清夢繞山鄉(xiāng),山鳥山花一道長。未入里門須腳軟,青螺有約水中央。

《抵故里》詩曰:
風煙筆硯客裝輕,山驛郵簽不計程。初到故園生似客,乍經(jīng)諸嶺舊知名。逡巡村釀堪沽飲,仿佛鄉(xiāng)音未辨清。邂逅春晴生麥隴,山禽二月已催耕。
此外,他還有《登岑山》、《星巖寺曇花》等詩,對故鄉(xiāng)的景色多所描摹。據(jù)抄本《岑川祠事紀略》,在岑山渡程氏祠堂內有“才高瀛選”匾額,為巡撫都院梁世勛所題。而“桂籍先登”、“金殿傳臚”諸匾中,亦有程夢星之名。從程庭、程夢星等人的事跡來看,活躍于揚州的徽歙岑山渡程氏,顯然是個亦賈亦儒的徽商家族。
二
程庭指出:
余世籍新安,自先大父僑居維揚,遂隸籍焉。余生四十七年,未嘗一睹故鄉(xiāng)面目。然先世之丘垅具在,每歲時伏臘,迢遙云山,無由展敬,霜露之感,何時已耶!
康熙五十七年二月十三日(1718年3月14日),程庭在步入徽州府界時,頓生近鄉(xiāng)情怯之感。他說:“憶余弱冠時,遂久抱歸鄉(xiāng)省墓之念,豈期蹉跎廿有余年,頭顱老大,潦倒依然,以茲面目,展禮宗祠,晤對親族,能不赧然汗流,凄然涕下?”
據(jù)程庭的朋友費錫璜介紹:程庭,“豪杰士也,以經(jīng)濟弘才見重于一時,而博學能文,上下古今,卓然有識見,不屑為經(jīng)生習語,詩若詞尤工麗沉著,成一家言”。費錫璜是明末清初成都人費密之子,費氏從費密父親費虞起就長年居住在江都(揚州)野田莊,“授徒賣文以自活”。費錫璜在揚州也相當活躍,康熙年間,歙縣鹽商汪玉樞在南園(即九峰園)征“城南宴集詩”,計有三十六名文人紳商參加,費錫璜也躬逢其盛。從費氏與鹽商的交游來看,他為程庭作序順理成章。而從《春帆紀程》中的文字來看,如果確非他人代筆,則程庭的文學素養(yǎng)相當可觀,這大概可以反映徽商“賈而好儒”的特色。
就《春帆紀程》而言,程庭對沿途風景的狀摹文字,確實相當優(yōu)美:
自瓜步至浦口四十里,堤柳行行,水田井井。時正殘霞斂江岫,纖月出林表,門掩幽篁,聞村童讀書聲,江鄉(xiāng)樂趣,吾不如老農矣!
由太平府一帶前往徽州:
沿途堤柳如采石道中,自此五里一蘭若,十里一津亭,隨處泉苕,清潔適口,不似長安道上河潤艱難,令人吻內生煙,無解渴處也。
白花鋪一帶:
人家屋后青山,屋下流水,喬松白云,石梁風磴,宛如圖畫,此景惟大癡筆法能之。
過涇縣,作有《涇縣道中》詩,曰:
逶迤石徑水回環(huán),村塢參差煙樹間。群岫放云云不去,模糊絕似米家山。

在返程途中,程庭寫有《富春江上》詩:“舟自山中出,人從畫里行”,點染出新安江沿岸如畫的山水。
程庭此行,從揚州經(jīng)真州(今儀征),由瓜步至浦口陸路前往徽州—這基本上就是明代《天下路程圖引》中的南京由蕪湖至徽州陸路。歸程則由街口出徽州,經(jīng)新安江、富春江,從杭州由大運河過嘉興府、蘇州滸墅關北上抵京口(今鎮(zhèn)江),回到揚州。一路上,對于沿途各地的民情風俗,程庭亦多精彩的刻畫。譬如,在陸路前往徽州的途中,二月初九日,在石會鎮(zhèn)一帶,他看到“居民取魚不施網(wǎng)罟,各負,持綸竿,結隊成群,向陂塘垂餌,深得釣而不網(wǎng)之旨”。“”是打魚用的竹編盛器。十一日,在晏公塘,“人家多編竹作箕,遠近爭購”。這些,都涉及當?shù)厝霜毺氐闹\生手段或生活方式。而在歸途中,三月二十九日途經(jīng)淳安,“縣無城郭,水瀠山抱,直吾歙之一大村落耳”。在明清時期,經(jīng)新安江東下浙江的徽州人,經(jīng)過淳安時,都會注意到“縣無城郭”的獨特景觀。抄件《杭州上水路程歌》在敘及淳安縣時,就有“縣小民淳樸,無城竟自偏”之嘆。對此,程庭的描述顯然更為具體—這是因為淳安與徽州同屬新安江流域,從徽州經(jīng)新安江一水直下,即到淳安,當?shù)赜性S多徽州人在此定居、營生,淳安的建筑及風俗均與徽州頗為相近,所以程庭才會有淳安像是歙縣一大村落的感覺。四月初一日宿嚴州城下,“人家延僧作道場,燃蓮花紅燈,遍放河干,隨流上下,綽約輝煌,頗堪娛目”;四月初七,泊蘇州滸墅關,“吳人競于此日送春,畫船簫鼓,闐塞虎丘,客舟經(jīng)此,幾不能度”。為此,他作有《蝶戀花·立夏日舟過虎阜,觀吳人送春甚盛》:

十里山塘絲竹亂,柔櫓輕橈,載出芙蓉面,不向貞娘墳上奠金樽,共把殘春餞。咽殺流鶯忙殺燕,春若知情,春亦應留戀。芳草天涯春不見,東風嬲遍垂楊線。
作為祖籍歙縣的徽商后裔,程庭顯然更加關注徽州的山水風俗。二月十三日,“過盡宣州路,鄉(xiāng)音漸可親”,程庭經(jīng)由徽、寧接壤的分界山入新安界。他在新嶺頂,見到供奉廣惠王神像的廟宇,廣惠王也就是越國汪公,“諱華,因隋末兵亂,保障宣、歙、杭、睦、婺、饒六州地,至今新安人祀之”。翌日,初入歙縣的程庭,就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徽俗士夫巨室,多處于鄉(xiāng),每一村落,聚族而居,不雜他姓,其間社則有屋,宗則有祠,支派有譜,源流難以混淆,主仆攸分,冠裳不容倒置—此則徽俗之迥異于別郡者也。
至若男尚氣節(jié),女慕端貞,雖窮困至死,不肯輕棄其鄉(xiāng),女子自結縭未久,良人遠出,終其身不歸,而謹事姑嬋,守志無瑕,沒齒無怨—此又余歙邑之獨善于他俗者也。
鄉(xiāng)村如星列棋布,凡五里、十里,遙望粉墻矗矗,鴛瓦鱗鱗,棹楔崢嶸,鴟吻聳拔,宛如城郭,殊足觀也。
這里對徽州的村落景觀、宗祠與村社組織、婦女生活以及人文風氣等,都作了形象的揭示。粉墻黛瓦的徽派建筑,在此得到了充分的展現(xiàn)。宗祠是一地人群血緣的表征,而社屋則彰顯了村落地緣的存在。三月十五日,他在登岑山禮佛后,就拜謁了社廟、祠堂。對于村社,程庭有頗多描述。其中,《途中觀賽社有作》曰:
頻年左耳似乘龍,屑墨敲琴喚鞠通。寄語故園兄弟好,社公余瀝莫教空。
社公即社神,在徽州,程庭曾見到“社神所御車輦,輦高八尺,上圓下方,面面雕鏤亭臺、人物、鳥獸、花卉,逼肖猶生,丹黃璀璨,傳自元時所制,何工之精巧一至于此,似世人所艷稱之鬼工。球桃核舟,又不足比數(shù)矣”。社神所御車輦上的徽州木雕精美異常,令程庭嘆賞不止。另一首《乍歸里中》詩曰:
山徑逶迤足力窮,中年且許暫扶筇。村村簫鼓爭迎社,隊隊犁鋤早勸農。舌澀漸調鄉(xiāng)語熟,面疏旋敘舊親濃。柴門隨意留賓酌,筍脯松肪可作供。
所謂“舌澀漸調鄉(xiāng)語熟”,可能是指程庭雖是徽商后裔,但他長期生活在揚州,盡管在揚州,河下鹽商社區(qū)中“鄉(xiāng)音歙語兼秦語”,也常聽得到歙縣話,但畢竟不太熟悉,所以操起歙縣方言顯得舌頭艱澀。程庭的高祖墓在杏村,當?shù)仉x王村不遠,里人呼“杏”為“罕”,“王”為“楊”。本為方言之訛。但如果是以官話問人,卻很少有人聽懂,所以他也不得不以“罕”、“楊”稱之,而自己卻覺得十分可笑。
對于徽州的飲食,程庭亦頗有大快朵頤之感,“食橡栗粉,俗呼為粉,惟里中人知食之。憶自先王母棄世以來,二十余年未嘗此風味矣,為之飽啖,捫腹稱快”。“先王母”是指程庭已過世的祖母,而程庭就是從其祖父那一輩開始僑寓揚州,這段記載反映出徽州人僑寓異地,最初仍保留著家鄉(xiāng)的飲食習慣。正是因為這一點,才讓程庭感到格外親切。
在岑山渡,程庭多次觀賞戲劇:二月二十七日“哺時,諸族人攜酒饌,招梨園于草堂,演昆侖、紅線傳奇,三鼓始散”—這可能是昆劇。而三月初八日“村內召優(yōu)人演目連救母院本,俚俗堪為捧腹”—這是目連戲的演出。還有的是聽歌度曲,如三月初十日:“馭兄招集小坑別墅中,階下牡丹大放,聽卜子君重度曲,暨小童數(shù)人清吹,臨風舉觴,又何減沉香亭情況耶!”從這些描述中,我們不難想見清初歙南村落的富庶和民間文化的繁榮。
除了在岑山渡,程庭還四處尋親訪友,對于途經(jīng)的徽州景觀亦多描摹:
(二月十七日)經(jīng)潭渡,望黃氏祠堂,規(guī)模弘麗,艷羨不置。過鄭村桃花壩,花正爛熳,為之停車玩賞,移時而歸。
(二月二十八日)率口亦吾族程氏所居,村口羅漢松一株,蒼翠古秀,合抱數(shù)十圍,云是宋時所植,撫玩良久。又五里,屯溪,訪相國吳文僖公之祖墓,觀八門松,松干參天,柯條枝枝下垂,偃臥地上,橫陳丈余,蚴互結,復又騰踔而起,空中如幢蓋之飄瓔珞,如浮屠之列象闕,神異如此,殆地靈之所鐘歟!
潭渡黃氏、鄭村鄭氏、休寧率口程氏以及吳氏等,都是徽州的世家大族,其村落、水口和宗祠,都令人望之儼然。無論是率口程氏的羅漢松,還是吳氏祖墓的八門松,都給人以枝繁葉茂、根深蒂固的感覺,與徽州強宗巨族的枝枝丫丫,恰可比照而觀。
在徽州,程庭還走訪了一些園林:
紹村地處群山,中峰回轉,溪水瀠洄,天然一武陵深處也。村口即張氏宗祠在焉,祠前隔澗,有山,喬松怪柏,柯干參天。其上曰松岡,下有臥云之石,蒙泉之池,坡陀曲折,梅樹橫斜,是即張表侄權與所葺之梅澗也。曩余嘗作《梅澗》長歌以贈。權與喜讀書,耽丘壑,既種梅于石澗之左右,復遍植桃、李、杏、梨、海棠、辛夷、玉蘭之屬以映帶之。余至時,群英正麗,紅紫芳菲,就中有曇花數(shù)株,花五瓣,似海棠稍豐,苞中吐六須,三長而三殺,色作退紅,上有艷光,一若蟾影之映絳雪,溶溶焉流動而無定,宜乎堪入旃檀林之清供也。花底一亭,曰就草亭,亦權與所創(chuàng)制者,有榱有柱,有欄有檻,覆以棕櫚,束以機,可卷可舒,隨時隨地,恍如鵝籠書生,徑尺銅盤直自口中吐出,真巧思也。

這是對紹村張氏園林的描述。紹村位于岑山渡的東南面,原名邵村,張姓遷入后改為紹村。張姓是此處的大姓,與岑山渡程氏為姻婭之戚。程庭對徽州園林的描述,還見有潛溪一處:
(三月)二十一日過潛溪,訪汪表弟玉依、禹裁昆季,留飲于綠參亭上。亭立萬竿修竹中,娟映水,綠蔭幾席,捧讀舅氏右湘先生遺稿,因話當年靳雁堂明府,時招汪扶晨、家非二山尊諸前輩,集于舅氏之水香園,清談雅酌,分韻聯(lián)吟,風流勝事,至今未易多得。晚鐘遙動,不勝杯酌,遽辭而歸。
可見,徽州的一些園亭,還成為官商文人詩酒唱和的重要場所。
徽州鹽商對于桑梓故里多所建設。岑山渡星巖寺內的文昌閣,由程庭的祖父首建,后來又由他的寄亭叔父“葺而修之,輪奐一新,更為改觀”。每年二月初二,為岑山文昌帝君祝壽,做祭演戲,由文會司事、族中顯達者主祭。歙縣的太平橋(俗名河西橋),由程庭的族人“家農部封延兄捐囊修理,費且不貲。往來絡繹,莫不頌美”。
《春帆紀程》的上述記載,從一些側面反映了18世紀晚期徽州鄉(xiāng)土社會的生活情態(tài)。
三
程庭此行的目的有二,對此,費錫璜指出:
其家本新安,居廣陵者累世矣。懷其鄉(xiāng)土塋墓,千里遠歸,經(jīng)畫阡兆,此誠至性過人,篤孝者之事也。因而游黃岳諸山,登奇峰,履怪石,出云霞,食灝氣,訪高僧畸人,摩挲碑版,辨識靈卉幽草,勝情韻事,復兼而有之。
所謂經(jīng)畫阡兆,程庭在其所作的《將抵里門前一夕有感》中指出:
光陰負我去堂堂,身賤多慚入故鄉(xiāng)。類犬不辭因畫虎,補牢縱早已亡羊。枕中黃卷仍遺澤,匣底青萍欲掩光。敢乞山靈一土,余生安復計行藏。
詩注曰:“此地為先人卜地。”換言之,程庭此行是為祖先看墳塋—這是主要目的。其次,自明代以來,“欲識金銀氣,多從黃白游”,黃山、白岳是四方之人艷羨的名山。作為徽州人的后裔,程庭也對黃山情有獨鐘。在《方樸士先生八十壽序》一文中,他指出:“新安大好山水,黃山、白岳奇秀甲天下”,為世人所稱嘆。三月十四日,他前往黃山游覽,其間留下的一些文字也頗堪玩味,譬如:
(三月)十七日,平明驚心,側耳猶恐宿雨未收。枕上忽聞山鳥相呼,繼而曦影透入窗罅,余懷暢然,因披衣急起……登獅子峰。復折而西,尋西海門。山徑久無人跡,箬葉布滿,零露,衣履沾濕,仰視飛來峰、石鼓峰,如經(jīng)大力者負之而來,擲此而去,幻之至矣。上閻王壁,登煉丹臺,日漸西沒。晚,云作五色,萬千變態(tài),或巾峰頂,或抱山腰,或涌澗底,有時群峰缺處,矗出一峰,云補之也。有時群峰簇處,忽失數(shù)峰,云收之也。俄而瓊樓玉宇,俄而瑤海芝田。同人布席臺頂,坐者,臥者,有連浮大白者,恍置身于廣寒高處,不復知有人間世矣……
這段文字可謂“點綴風華,秀色可挹”。
程庭返鄉(xiāng)從二月初三日至四月初十日,全程二月有余,其中,在歙縣的時間是從二月十四日至三月二十八日,期間恰逢多次歲時節(jié)日,當?shù)氐拿袼谆顒宇H為頻繁。如三月初三經(jīng)過路口,“路口村每逢上巳日,有龍舟之戲,士女游觀極盛”。乾隆時代的方西疇有《新安竹枝詞》:“巖鎮(zhèn)迎神正月久,路口禳災三月三。”三月三也就是指前述的“上巳日”。又如清明節(jié),據(jù)程庭曰:“新安最重此節(jié),凡子孫雖至貧乏,亦必先半月前具牲鏹,肅衣冠,相聚拜于始祖之墓,而后高、曾、祖、考次第展拜,罔敢紊淆。墳塋自晉魏唐宋以來,歷歷可稽,非若他郡遷徙靡定,不數(shù)傳而后裔相忘,松楸寂寞,麥飯無人,為可慨也!”
他在結束行程、返歸揚州后,作有《妻孥問故鄉(xiāng)風景拈此答之》:
新安江上水,可以濯吾纓。不自源頭潔,何因徹底清。松間流細韻,巖際瀉空明。那減中泠味,偏輸?shù)谝幻?/p>
新安山色好,天半插蓮花。翠影搖清靄,嵐光散綺霞。幽巖叢瑞草,靈境駐仙車。五岳名區(qū)外,悠然別一家。
新安花樹幽,嘉植遍林丘。鳳尾凌霜勁,龍鱗閱歲留。愿存泉石志,不受棟梁求。黃海多奇草,神農識未周。
新安風俗美,醇樸古人如。鄰過墻頭酒,賓分屋后蔬。茗柯含露摘,山隴帶云鋤。辦得官租足,衡門課子書。
在他眼里,新安江水源清澈,山色奇峻,花樹清幽,風俗醇美。而皖南的山水又與長江中下游一帶氣脈相通,正是因為祖籍地緣的鐘靈毓秀,方才使得在僑寓地的諸多徽州人興旺發(fā)達,如日中天。
(題圖:新安江)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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