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竹林七賢”這一名稱的出現,有一個過程。從現存材料看來,是先有“七賢”名稱的。《三國志·魏志·王粲傳》裴松之注引東晉孫盛《魏氏春秋》云:
康寓居河內之山陽縣,與之游者,未嘗見其喜慍之色。與陳留阮籍、河內山濤、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瑯邪王戎、沛人劉伶相與友善,游于竹林,號為七賢。
此材料雖云七賢游于竹林,但只名為“七賢”,而不云“竹林七賢”。《世說新語·文學篇》劉孝標注引東晉袁宏《名士傳》,云:
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向子期、劉伯倫、阮仲容、王濬沖為竹林名士。
這則材料也列舉了嵇、阮等七人,但其名稱是“竹林名士”,沒有“七賢”、也沒有“竹林七賢”的說法。
東晉的戴逵有《竹林七賢論》,今存佚文若干,散見于《世說新語》、《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太平御覽》諸書,逵文可能是“竹林七賢”這一名稱的最早出處。
《世說新語·任誕篇》亦載:
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山濤,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亞之。預此契者,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向秀、瑯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
這則記載,顯然是從《竹林七賢論》的若干條文中脫胎而來,并不是新的創造。但《世說新語》一書影響甚大,其對“竹林七賢”名稱的廣泛傳播,是沒有疑義的。
從上述材料看來,在竹林七賢生活的曹魏和西晉時期,似乎并沒有出現“竹林七賢”的名稱—至少在典籍記載上無法反映。但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中朝名士在當時和隨后的巨大影響,是不容置疑的。東晉名士對中朝名士的追慕,是“竹林七賢”名稱形成的關鍵因素。關于這一點,《世說新語·文學篇》云:
袁彥伯作《名士傳》成,見謝公,公笑曰:“我嘗與諸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獪耳,彥伯遂以著書。”
從謝安的“特作狡獪”一語中,可以看出他在講述這些江北名士生活時,故意添加了不少能引起人的興趣以助談興而實際上卻未必存在過的事,可是袁宏卻將這些記錄下來,成為《名士傳》一書。袁宏就很相信謝安的話嗎?似乎也未必,但是他可能喜歡謝安的口頭創作,喜歡這些經過加工后極具性格的人物形象,他的《名士傳》并不是歷史的人物傳記,而是文學的人物傳記。
在與“竹林七賢”名稱形成有關的東晉名士中,就年代而言,孫盛生活在公元302~374年間(另有二說,一為308~379年,一為320~391年),謝安生活在320~385年間,戴逵生活在326~396年間,袁宏生活在328~376年間,基本上差得不太多,孫盛、謝安要早一些,戴逵、袁宏晚一些,袁宏《名士傳》來源于謝安之口的說法,至少是部分可信的。就家世而言,孫盛的祖父孫楚大約生活在218~293年間(甚至更早),官至馮翊太守;謝安的祖父謝衡大約生活于250~300年間,官至國子祭酒。孫楚和竹林七賢是同時代人,可能比較了解他們的生活;謝衡雖然生得晚一點,嵇、阮死時他只有十二三歲,但與其他五賢卻還是同時的,對竹林七賢的生活也應該有一定的了解。孫盛的《魏氏春秋》和謝安口頭述說中關于竹林七賢的內容,顯然是有一定由來的。《魏氏春秋》雖然名為歷史,但實際上好異愛奇,不見得比謝安的“狡獪”述說客觀多少。袁宏的家世其實與竹林七賢的關系更為密切,他的從曾祖袁準(字孝尼)和阮籍、嵇康是好友,關于竹林七賢的事,他知道的未必比謝安少。戴逵家族世系不很清楚,但他是譙郡铚縣人,為嵇康的同鄉后學,后徙居會稽,會稽又是嵇康的祖籍。戴逵對鄉先賢嵇康的追慕,是很顯然的。他少博學,好談論,善屬文,能鼓琴,工書畫,與嵇康的才情技藝頗相仿佛。至于個性與行為,更為相像。《晉書》本傳云:
性不樂當世,常以琴書自娛。師事術士范宣于豫章,宣異之,以兄女妻焉。太宰、武陵王聞其善鼓琴,使人召之,逵對使者破琴曰:“戴安道不為王門伶人!”
孝武帝時,以散騎常侍、國子博士累征,辭父疾不就。郡縣敦逼不已,乃逃于吳國。
后王為尚書仆射,上疏復請征為國子祭酒,加散騎常侍,征之,復不至。
戴逵的個性與行為,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嵇康的翻版。戴逵的《竹林七賢論》首先敘述的是嵇康,而不是阮籍和其他人,固然因為嵇康在竹林七賢中地位重要,更深層的原因還有戴逵與嵇康內在精神的相似性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強烈追慕。
以上論述,可以得出兩個結論:一,“竹林七賢”的名稱在東晉時期是比較模糊的,或稱“七賢”,或稱“竹林名士”,或稱“竹林七賢”,但由于《世說新語》、《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太平御覽》等在當時和后世均有重大影響的書,多處稱引《竹林七賢論》及其相關內容,故“竹林七賢”的名稱在后世得到廣泛響應,并成為一個專有的名稱;二,東晉文人強調個性且尚異愛奇,他們對竹林七賢的處世行為和個性特征極為歆羨,在追慕的描述中往往有一些理想化的虛構和夸張,他們筆下的竹林七賢部分遠離了生活的真實,而成為文學化、藝術化的人物形象。
二
竹林七賢相互之間的關系存在著明顯的親疏。大體而言,阮籍、阮咸、王戎三人之間關系更為親近;山濤、嵇康、向秀三人之間關系更為親近;劉伶比較游離,相對而言,與阮籍較為親近,嵇康次之。
阮籍與阮咸的關系親近,無須多言。他們在血統上是至親,個性上又相近,阮咸參與竹林之游,一定程度上是阮籍的帶動。阮籍與王戎關系親近,則主要源于他對后者極度賞識。《晉書·王戎傳》云:
阮籍素與渾為友。戎年十五,隨渾在郎舍。戎少籍二十歲,而籍與之交。籍每適渾,俄頃輒去,過視戎,良久然后出。謂渾曰:“沖清賞,非卿倫也。共卿言,不如共阿戎談。”
阮、王相識的時候,阮籍已經三十九歲,王戎只有十五歲。《晉書·王戎傳》云“戎少籍二十歲”不確,據《晉書·阮籍傳》,阮籍卒于景元四年(263年),年五十四,故知其生于建安十五年(210年);另據《晉書·王戎傳》,王戎卒于永興二年(305年),年七十二,故知其生于青龍二年(234年)。由此可知,阮籍比王戎大二十四歲。在無意的交談中,阮籍發現王戎宅心玄遠,洞達事理,情趣不凡,不禁被他深深地吸引了。阮籍高傲而緘默,兗州刺史王昶曾請與相見,終日不開一言。可見話不投機的時候,阮籍是一言不發的。
阮籍對王戎的高看不只一端。《世說新語·簡傲》云:
王戎弱冠詣阮籍,時劉公榮在坐,阮謂王曰:“偶有二斗美酒,當與君共飲,彼公榮者無預焉。”二人交觴酬酢,公榮遂不得一杯,而言語談戲,三人無異。或有問之者,阮答曰:“勝公榮者,不得不與飲酒;不如公榮者,不可不與飲酒;唯公榮,可不與飲酒。”
阮籍有美酒時,要找一個知音來喝,這個知音就是比他小二十四歲的王戎,他人即使在座,也不得一杯。如果說阮籍初見嵇康時曾青眼有加,那么日常生活中最讓他時加青眼的無疑是王戎—任何人也不能與之相比。阮籍與王戎之間有一種非同尋常的親近,不僅一起飲酒,而且共同欣賞美色。《世說新語·任誕》云:“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壚沽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可見,在竹林之游以前,能有資格和阮籍一起飲歌嘯傲的,大約連阮咸都不是,只有王戎。在竹林七賢中,親密無間而隨意笑罵的,大約也只有阮籍對王戎。《世說新語·排調》云:“嵇、阮、山、劉在竹林酣飲,王戎往,步兵曰:‘俗物已復來敗人意。’王笑曰:‘卿輩意亦復可敗邪?’”阮、王之間的對答是笑罵,這是他們親昵的表現。一些學者將這一對答理解為阮籍對王戎的不滿,甚至認為他們之間關系有了裂隙(趙劍敏:《竹林七賢》,學林出版社,2000年版),顯然是不能讓人信服的。
王戎與阮籍確實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如二人居喪時的表現:
阮籍當葬母,蒸一肥豚,飲酒二斗,然后臨訣,直言窮矣。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世說新語·任誕》)
(王戎)以母憂去職。性至孝,不拘禮制,飲酒食肉,或觀弈棋,而容貌毀悴,杖然后起……戎先有吐疾,居喪增甚。(《晉書·王戎傳》)
毫無疑問,阮籍與王戎的內在個性與價值取向,存在著很多的相似性,這也許和王戎自幼就受到阮籍的影響不無關系。有些學者懷疑王戎的行為是刻意模仿阮籍(高晨陽:《阮籍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這就把阮、王二人間的關系簡單化了,沒有看到他們之間內在精神的一致性。阮籍母喪的時間大約在司馬昭執政不久后,亦即公元256年前后。《世說新語·任誕》云:“阮籍遭母喪,在晉文王坐,進酒肉,司隸何曾亦在坐。”既云“晉文王坐”,司馬昭繼位為公元255年,故阮籍喪母時間必在此后,姑定于是年。王戎母喪的時間,已經是平吳之后的若干年,大約在公元285年前后。《晉書·王戎傳》云戎“后遷光祿勛、吏部尚書,以母憂去職”,王戎在平吳后尚有一番綏靖行為,后征為侍中,然后遷光祿勛、吏部尚書,故定其母喪時間為是年前后。兩人母喪時間前后相差近三十年,而且王戎母喪時,阮籍大約已經去世二十年了,因而即便是模仿,這種模仿中可能也有另一種傷逝的情懷。
后人每每因為史傳中記載王戎出奇的吝嗇和貪婪,而硬要將其與阮籍分割開,這多出于維護阮籍人格的需要。王戎的吝嗇和貪婪究竟應該如何理解,目前還是個難題。即便是真的如此,這些行為也是平吳以后才為世人所知的。王戎一生吝嗇貪婪行為,最早的一件事是平吳之后征為侍中時,接受南郡太守劉肇的賄賂,事見《晉書·王戎傳》,此時距阮籍之死已近二十年。王戎早年的行為與此截然相反,其父死時,部下感戴其恩德,贈賻至數百萬,他一介不取,更不要說其幼時的絕頂聰慧和超人膽識了。評價歷史人物應該避免的問題,一是先入為主,二是孤立靜止。人生不是一成不變的,觀念、行為、節操等,在有些人的一生中可能會發生本質的變化,但如果因為后來的貪婪就否定此前的高尚,這不是實事求是的評價。
阮籍死的那一年,王戎三十歲,他們之間交往了十五年。“容貌環杰,志氣宏放,傲然獨存,任性不羈”的阮籍與“為人短小,任率不修威儀,善發談端,賞其要會”的王戎,雖然年齡相差了二十四歲,卻可能是生活中真正的知己。阮籍對王戎的賞識,是他們之間關系親近的基礎。
山濤和向秀皆河內懷(今河南武陟縣)人,因為同鄉的原因,所以他們之間交往可能很早。《晉書·向秀傳》云:
向秀,字子期,河內懷人也。清悟有遠識,少為山濤所知,雅好老莊之學。
山濤生于公元205年,向秀生約于公元227年,二人相差22歲,這種近乎忘年交的方式,與阮籍和王戎的交往頗為相類。山濤為什么欣賞向秀?大約因為對老莊思想的共同愛好。《晉書·山濤傳》云:
濤早孤,居貧,少有器量,介然不群。性好《莊》、《老》,每隱身自晦。
向秀在老莊思想方面的修養,有見于史料記載的《莊子注》為證,而山濤的老莊思想則更多體現在一種行為實踐。故《世說新語·賞譽》記載王戎對山濤的評價云:
此人初不肯以談自居,然不讀老莊,時聞其詠,往往與其旨合。
在王戎的眼中,山濤是深得老莊精神的。向秀與山濤在老莊思想的愛好上各有側重,向秀愛講義理,山濤注重實踐,二者相得益彰。山濤與向秀的友誼,尤其表現在后者走到人生懸崖邊上的時候。《晉書·向秀傳》云:
康既被誅,秀應本郡計入洛。文帝問曰:“聞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為巢、許狷介之士,豈足多慕。”帝甚悅。
嵇康被殺后,向秀的前途兇險難測,可是本郡地方官居然敢推舉他入洛接受考核,這是匪夷所思的事。很顯然,有人在幕后進行操作,目的就是要化解向秀面臨的危險。這個幕后人物,只能是此時在司馬昭跟前大紅大紫的山濤。向秀那違心、委屈、羞慚的言辭,甚至都可能出自于山濤的設計。向秀后來居然官至散騎常侍,而散騎常侍在西晉是預聞要政的。除了山濤的幫助,實在找不出向秀度過困厄且仕途順利的理由。
因而,山濤與向秀之間的親密,更多地體現在年長的山濤對年幼的向秀的關心。
向秀與嵇康的交往大約在正始初。正始五年(244年)前后,嵇康移居山陽(今河南修武縣),向秀隨行。由于向秀與山濤的關系,嵇康與山濤也開始了交往。從交往的實際情形上看,嵇康與向秀的交往更為密切。嵇康的人格魅力和玄學修養,可能徹底征服了向秀。面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嵇康,向秀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放在了屬從的位置上。《晉書·向秀傳》云:
康善鍛,秀為之佐,相對欣然,旁若無人。
嵇康有鍛鐵愛好,這是人所共知的,但向秀似乎并非真的愛好鍛鐵,他之所以在一旁給嵇康做一些拉風箱、遞工具乃至掄大錘的工作,純粹是為了和嵇康在一起。從“相對欣然,旁若無人”的描述,可以看出他不僅不勉強,而且內心還非常愉悅。嵇康有一篇《養生論》,可能其中的觀點和體系還可以進一步完善,于是向秀作了一篇《難養生論》,對嵇文提出了若干質疑。作為回應,嵇康又寫出了《答難養生論》,進一步闡述了自己的觀點和體系,這一篇文章比《養生論》要出色得多。《晉書·向秀傳》談及此事時云:“與康論養生,辭難往復,蓋欲發康高致也。”如此說來,向秀對嵇康的辯難,主要目的并不在于辯難,而是為了讓嵇康更系統、更精密地闡述自己的哲學體系和理論觀點。
因而,可以這樣說,向秀與嵇康的親密,更多地體現為向秀對嵇康的崇拜。
山濤與嵇康之間的關系不像向秀與嵇康的關系那樣表面化,但無疑是非常深刻的。在竹林七賢中,盡管思想觀念上存在著較大的差異,但山濤最賞識的人,可能非嵇康莫屬。正因為這樣,山濤在由尚書吏部郎轉為散騎常侍時,著實想幫嵇康一把,苦心孤詣地向司馬昭推薦嵇康頂替自己。結果事與愿違,弄出嵇康給他的一封絕交書。但如果說這封絕交書完全是針對山濤的,未免有簡單化的嫌疑,前人對此多有質疑,此處不贅。最能看出二人交情的,是《晉書·山濤傳》中的一段記載:
康后坐事,臨誅,謂子紹曰:“巨源在,汝不孤矣。”
這是千古以來最令人感動的一幅畫面,有了這一番托孤的話語,山濤在絕交書一事上所受的全部委屈盡可煙消云散。嵇康沒有將幼子托付給與自己齊名的阮籍,也沒有托付給就像自己影子一樣的向秀,而是很直接地告訴兒子,山濤才是會真正關心他成長的人。危難關頭,方顯出知己情懷。
因而,山濤與嵇康之間的親密關系,更多地表現為相互之間的知心。
劉伶是一個澹默少言的人,他之所以加入竹林七賢的行列,是因為阮籍、嵇康的緣故。除阮、嵇外,看不出他和竹林七賢中的其他五人有什么友誼。比如,山濤、王戎與劉伶的關系可能就很冷漠。《晉書·劉伶傳》云:
嘗為建威參軍。泰始初對策,盛言無為之化。時輩皆以高第得調,伶獨以無用罷。
劉伶既然去對策,說明他有意入仕。泰始初正是山濤在仕途上如日中天的時候,他的一句話,就可以改變劉伶的命運。但是,劉伶被罷免了。如果對比一下向秀與劉伶截然不同的命運,就不難想像山濤與他們之間關系的親疏了。有的學者認為,劉伶為建威參軍時,建威將軍是王戎,也就是說,劉伶是王戎的屬官(李中華:《“竹林之游”事跡考辨》,《江漢論壇》2001年第1期)。王戎的確做過建威將軍,但似乎是平吳前夕的事,而不是泰始初或此前。其實,即便劉伶真的做過王戎的屬官,可能也是緣于阮籍的關照,并不是他與王戎之間多么親近。阮籍一死,王戎與劉伶可能就分道揚鑣了。
劉伶可能是一個眼高于頂且目下無塵的人,也許他只瞧得起阮籍和嵇康。故《晉書·劉伶傳》云:
不妄交游,與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攜手入林。
在嵇康和阮籍二人中,劉伶與阮籍更為親密。《世說新語·任誕》第5則劉孝標注引《文士傳》云:
(阮籍)后聞步兵廚中有酒三百石,忻然求為校尉。于是入府舍,與劉伶酣飲。
阮籍為步兵校尉的時間,諸家看法不一,但至遲在甘露元年(256年)。劉伶和阮籍相交,肯定比這個時間要早。阮、劉二人相交的媒介之一是酒。阮籍可以喝得大醉六十余日,劉伶更是終日沉湎醉鄉,使人荷鍤隨后,謂“死便埋我”,二人喝酒喝出的趣事可謂不勝枚舉。竹林七賢中的其他人也喝酒,但除了阮咸,別人似乎并沒有非常出格的舉動。山濤的酒量可能在竹林七賢中是最大的,但從不喝醉,始終處于清醒的狀態,如《晉書·山濤傳》云:“濤飲酒至八斗方醉,帝欲試之,乃以酒八斗飲濤,而密益其酒,濤極本量而止。”這和阮、劉之飲就有了本質的差別。阮、劉二人相交的媒介之二是精神上的相同以及由此導致的相似的放曠行為。《世說新語·德行》第23則劉孝標注引王隱《晉書》云:
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頭散發,裸袒箕踞。
《世說新語·任誕》云:
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
竹林七賢中放曠到脫衣裸形程度的人,見于記載的只有阮籍和劉伶。劉伶有一篇《酒德頌》,塑造了一個“大人先生”的形象: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提壺,唯酒是務,焉知其余?有貴介公子,縉紳處士,聞吾風聲,議其所以。乃奮袂攮襟,怒目切齒,陳說禮法,是非蜂起。先生于是方捧罌承槽,銜杯漱醪,奮髯箕踞,枕曲藉糟,無思無慮,其樂陶陶。
這無疑是劉伶心目中理想人格的形象。如果將其與《世說新語》、《晉書》等典籍中關于阮籍和劉伶的記載進行對比的話,不難發現,劉伶筆下的“大人先生”,其實就是阮籍和劉伶的復合體。
由此可見,在劉伶的內心之中,阮籍的人格魅力是巨大的。劉伶的放達,某種程度上是對阮籍的效仿,效仿中又有一些變形和夸張。
在竹林七賢中,阮籍、嵇康、山濤三人與其他四人相較,更具獨立性。如果竹林七賢中只有一個核心,那應該是嵇康;如果竹林七賢中有兩個核心,那么是嵇康和阮籍;如果竹林七賢中有三個核心,那么是嵇康、阮籍、山濤。嵇、阮、山三人之間未必十分親密,但更為知心。故《晉書·嵇康傳》言及嵇康交游時云:“蓋其胸懷所寄,以高契難期,每思郢質。所與神交者惟陳留阮籍、河內山濤。”《世說新語·任誕》云:“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山濤,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亞之。”《世說新語·賢媛》云:“山公與嵇、阮一面,契若金蘭。”類似記載不少,都突出了阮籍、嵇康、山濤三人在竹林七賢中的地位以及他們相互之間的深層理解。
以上的論述,目的是要證明竹林七賢的各個個體之間,在出身、經歷、個性、情趣、思想等方面并不完全相同,有的甚至差別甚大,這導致他們之間的關系比較復雜,存在著明顯的親疏。即便在他們同游竹林的時候,這種親疏關系也客觀存在。
三
竹林之游的時間,古今學者人言人殊。無論說法差異多大,竹林之游的最關鍵人物為嵇康,則是沒有疑義的。因而,嵇康何時居于山陽,成為一個關鍵的問題。《文選》卷二十一顏延年《五君詠》李善注引孫綽《晉書·嵇中散傳》云:
嵇康作《養生論》,入洛,京師謂之神人。向子期難之,不得屈。
《世說新語·德行》第16則劉孝標注引《文章敘錄》云:
康以魏長樂亭主婿遷郎中,拜中散大夫。
基于以上的材料,本文認為嵇康先自譙入洛陽太學,在太學中以才華出眾、相貌超群而在士林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得以成為長樂亭主之婿,然后遷郎中、拜中散大夫。至于尚主的時間,陸侃如先生推斷為二十歲(見《中古文學系年》,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較為合理,這大致符合魏晉時期的婚齡規范。中散大夫是閑職,嵇康因此可以優游各地,山陽是他最喜歡的地方,因此置有產業,長期居留。揆其所始,大約在他二十二歲的時候,即正始五年。據李善注引孫綽《晉書·嵇中散傳》的記載,嵇康在洛陽時就已與向秀相識。未入仕的向秀,大約是與嵇康一同來到山陽的。嵇康和向秀是竹林之游的開創者。
同年,山濤為河內郡主簿、功曹、上計掾。山陽屬河內郡,大約此時,由于山濤與向秀的關系,嵇康與山濤定交。竹林之游開始擴大。繼山濤之后加入竹林之游的,當為呂安。呂安是嵇康的朋友,《晉書·嵇康傳》云:
東平呂安服康高致,每一相思,輒千里命駕,康友而善之。
從這樣描述來看,呂安與嵇康的交情,絕不在其他六賢中的任何人之下。大概是嵇康的介紹,呂安與山濤、向秀也成為朋友。故《晉書·山濤傳》云山濤“每隱身自晦,與嵇康、呂安善”,《晉書·向秀傳》云向秀“又共呂安灌園于山陽”。很顯然,呂安也是竹林之游的常客。
正始九、十年間(248、249年),阮籍有一段辭官隱居的生活。《晉書·阮籍傳》云:
及曹爽輔政,召為參軍。籍因以疾辭,屏于田里。歲余而爽誅,時人服其遠識。
高平陵事件發生于正始十年正月,距此事一年多前,阮籍就辭官鄉居。這一段時間,他有可能來到了山陽,參與了竹林之游。劉伶、阮咸、王戎大約也相隨而來。山濤大約和阮籍辭官歸隱的時間相仿佛,可能有更多的時間留在山陽。
因而,正始九、十年間,參與竹林之游的可能有嵇康、阮籍、山濤、向秀、阮咸、劉伶、王戎、呂安等。
大約嘉平元年(249年)末至嘉平三年(251年)八月(司馬懿卒于是月),阮籍為司馬懿太傅府從事中郎。嘉平四年(252年)正月,司馬師正式拜為大將軍,阮籍隨后也被辟為大將軍從事中郎。從司馬懿卒到司馬師任大將軍,中間有五個月左右的時間,阮籍也有可能到過山陽,和諸賢相聚。此時參與竹林之游的可能是嵇康、阮籍、山濤、向秀、阮咸、王戎、呂安等。
嘉平四年正月以后,隨著山濤、阮籍等紛紛入仕,山陽的竹林又冷落了下來,大約只有嵇康、向秀、呂安還經常會到山陽,繼續著竹林之游。
景元二、三年(261、262年),即嵇康臨終前約兩年時間,他主要是在山陽度過的。嵇康之子嵇紹有《敘趙至》一文,可以大概看出嵇康最后二年的蹤跡。茲節錄如下:
趙至字景真,代郡人……年十四,入太學觀,時先君在學寫石經古文,事訖去,遂隨車問先君姓名。先君曰:“年少何以問我?”至曰:“觀君風器非常,故問耳。”先君具告之。至年十五,陽病,數數狂走五里三里,為家追得,又炙身體十數處。年十六,遂亡命,徑至洛陽,求索先君不得;至鄴,沛國史仲和,是魏領軍中渙孫也,至便依之,遂名翼之,字陽和。先君到鄴,至具道太學中事,便逐先君歸山陽經年。
《晉書·文苑傳》亦云趙至事,大抵相似,但尚有可補充嵇紹文之不足者:
及康卒,至詣魏興見太守張嗣宗,甚被優遇……太康中,以良吏赴洛,方知母亡。初,至自恥士伍,欲以宦學立名,期于榮養。既而其志不就,號憤慟哭,流血而卒,時年三十七。
這兩則材料,給我們提供了重要信息。首先,嵇康在洛陽太學抄石經一事,可能發生在其母生病和去世前后,母親去世后,他就回到了山陽。其次,嵇康在山陽的最后一年多時間里,趙至也一直隨他生活在山陽。呂安大約追隨嵇康,也在山陽生活。正因為這樣,才讓其兄呂巽有可乘之機,以致出現家庭丑聞。從“嵇康被殺,向秀失圖”一語,知道向秀顯然是在山陽的。如此說來,竹林之游在嵇康臨終前一兩年,依然存在,參與者為嵇康、向秀、呂安、趙至等。
上面的論述,目的是要說明,竹林之游不等于竹林七賢的聚會,竹林之游有很多次,參與者不盡相同,竹林七賢參加的只是其中的一次或幾次。竹林之游之所以被等同于竹林七賢的聚會,這是追求名士風流的東晉文人的認識,他們的一廂情愿的想像、附會,與實際情況有著不小的偏差。
(作者單位:廈門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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