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竹林七賢是魏晉玄學的著名代表人物,他們在當時以及后世的思想界具有極大的影響,故其生平活動和思想傾向為歷代學者所關注,研究著述已有很多。本文僅在前人研究基礎上,就其中幾個需要澄清的問題略述己見,以就教于海內外學術同人。
“竹林七賢”是否附會之說
竹林七賢之說,系指魏晉之際嵇康、阮籍、山濤、向秀、阮咸、王戎、劉伶七人游于竹林,多謂源于《世說新語·任誕》所記:
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山濤,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亞之。預此契者,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向秀、瑯岈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
對此,歷代學者皆信從之,從無異說。
近代以來,陳寅恪先生首倡新說,屢言竹林七賢并非歷史實錄,乃系東晉士人受佛教“格義”學風影響,兼取釋迦牟尼說法的“竹林精舍” 之名和《論語》“作者七人”之數附會而成。這是陳寅恪先生兩個很有影響的假說之一,雖屬大膽假設,但因陳先生學術聲望極高,所論符合當時歷史文化背景,其說一出,影響甚大,竹林七賢是否東晉士人附會而成,遂成懸案。近些年來又有學者進一步引申發揮,指出竹林七賢之間的年齡差異和居地距離甚大,他們也不可能同時聚會于山陽;并進而考證,確定造假者可能是東晉謝安(參見周鳳章:《“竹林七賢”稱名始于東晉謝安說》,《學術研究》1996年6期;范子燁:《“竹林七賢”之名目探源》,《學習與探索》1997年2期)。一時間,陳說幾成定論。
其實,陳氏之說畢竟是一種假說,認真說來是經不起推敲的。前幾年,即有學者通過檢索大正藏的相關譯名綜合分析文獻資料后,指出東漢至西晉時期漢譯佛經中的釋迦牟尼說法處大多數譯為竹園而非竹林,有關竹林七賢的說法并非東晉士人附會佛教典故,相反,正是受“竹林”說法的影響,人們才將竹園譯為竹林(參見王曉毅:《“竹林七賢”考》,《歷史研究》2001年5期)。這一看法應當說是很中肯的。至于推證東晉謝安造作竹林七賢故事,更屬推度,也有學者辯駁甚詳(參見滕福海:《“竹林七賢”稱名依托佛書說質疑》,《溫州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4月號),他們的論證都是可信的。
附帶講一下,有人以南京西善橋宮山墓出土的南朝磚畫為據,根據日本學者曾布川寬的說法,認為磚畫上作為八位賢者背景的植物分別是銀杏、松、柳、桐和槐,惟獨沒有竹,否認實有竹林,這也是不妥的。南京西善橋宮山墓出土的南朝磚畫并不是獨以竹林七賢為刻畫內容的,不可命名為“竹林七賢圖”,因為七賢之外還有榮啟期,與七賢不在同一時代,只能命名為“先賢圖”,故其不以竹林為背景,以此來否定七賢曾經游于竹林也是欠妥的。
認真說來,竹林七賢故事系兩晉之際瑯琊王氏家族傳播,后經孫盛記述而成。孫盛是東晉著名史學家,祖父孫楚是西晉文學家,官至馮翊太守,父孫恂曾任潁川太守。他自幼即承家學,篤學不倦,故其博學多才,尤擅于名理?!妒勒f新語》中多處記載他與清談名流辯難的故事。其著作極豐,多達數千篇,其中既有醫學、卜筮、易象等,也有詩、賦、論難文章。孫盛另有史學巨著《魏氏春秋》二十卷、《晉陽秋》三十二卷,時人稱其“詞直理正,咸稱良史”。 孫盛是桓溫部下,卻在《晉陽秋》中如實記載桓溫第三次北伐前燕時,在枋頭挫敗之事?;笢氐弥笈詺⑸頊玳T相威脅,孫盛拒不屈服于權勢,堅持按實書史。孫盛史德如此,又是清談名流,所記竹林七賢事無疑是不會向壁虛造的,更不會附會佛教“竹園”典故和《論語》“七人”之數演繹出竹林七賢故事。至于有的學者孜孜考證河內山陽處于鄴至洛陽之間,魏晉之間此處多有達官貴人的莊園別業,且該地自古至今生長竹子等,似亦過于拘泥,實則不宜坐實。
竹林七賢的活動地域
對于竹林七賢的活動地域,孫盛在《魏氏春秋》中明確記載:
(嵇)康寓居河內之山陽縣,與之游者,未嘗見其喜慍之色。與陳留阮籍、河內山濤、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瑯邪王戎、沛人劉伶相與友善,游于竹林,號為七賢。(見《三國志》卷二十一注引)
顯然,孫盛以嵇康為“七賢”之首,唐人編修《晉書》時,將“七賢”系于《嵇康傳》中,當本于此。雖然唐修《晉書》一出,十八種晉史皆廢,但《晉書》為舊晉史之綜合,舊晉史當亦本《魏氏春秋》以嵇康為“七賢”之首。
近人因陳寅恪竹林七賢為附會之說,而著意論述竹林七賢活動地域歷史上實有竹林,甚而指出其具體寓居地應在焦作市修武縣東北五十里太行山之天門谷百家巖一帶。其實,這都是大可不必的。
嵇康為竹林七賢之首,其余諸如阮籍、山濤、向秀、阮咸、王戎、劉伶,均為從其游者,其活動地域自然應以嵇康寓居所在地域為準。前引孫盛《魏氏春秋》已經言明,嵇康“寓居河內之山陽”,與之游者也當在其寓居之地附近。曹魏、西晉時期的山陽即今之焦作市境內修武一帶。盡管他們的活動地域并非只在一地,但主要活動地域在今焦作境內修武一帶應無大錯。至于竹林何在,既不必附會于釋迦牟尼說法之竹園,亦不必作跨越千古之推度,一定要坐實在今何處。
關于竹林七賢應否包括呂安等人問題
竹林七賢雖然自來即以嵇康、阮籍、山濤、向秀、阮咸、王戎、劉伶為其主要人物,但在最近也有人認為呂安、趙至也是當時名士,并與嵇康共同生活或交游于山陽,也應列于七賢之內。
呂安,字仲悌,東平(今山東東平)人,不喜仕宦,不僅與嵇康為至交好友,并與山濤、向秀等人交往甚密。呂安常在思念嵇康之時,不遠千里來山陽造訪;如果嵇康不在,其兄嵇喜代為招待,呂安則不屑一顧,寧愿獨宿車中等待嵇康回來,盡興方歸。后來呂安干脆遷居到山陽與嵇康相聚,并在門前種一大片菜園。向秀、嵇康常到其處做客灌園,收其余利,以供酒食之費。他們經常相偕出游山林原野,不計遠近,無論時日,隨興而至,盡興而歸。呂安兄長呂巽也是嵇康的朋友,曾任相國掾,依附于司馬氏,深得司馬昭寵信。呂巽后來強行奸污呂安妻子,導致其自縊而死。呂安告訴嵇康,嵇康從中調停,不料呂巽反而誣告呂安不孝,致使呂安因此下獄。嵇康憤而與呂巽絕交,并上書為呂安辯白,結果也被牽扯進去,最終釀成千古奇冤,以致被殺,竹林之游也因此告終。
依照呂安與嵇康、向秀的交游關系,當然與竹林七賢的各位相比并無遜色,但竹林七賢是自孫盛《魏氏春秋》記載后,千余年來,無有更易,今天如果把與嵇康交游的名士都納入到七賢之列,似乎頗有更改史乘以亂成說的弊端。實際上,當時與嵇康交游甚深的還有代郡人趙至(字景直,后改名為趙浚,字允元)等人, 歷史上從來無人將他們列入竹林七賢之列,我們更不必突破前人,硬將他們列入竹林七賢。歷史上的竹林七賢是一個固定的概念,是當時士人對他們所崇尚的越名教而任自然、具有自由清高的理想人格的七位代表人物的概括,千年之下,自不必隨意增益,以免畫蛇添足。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歷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