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關(guān)古道

在江西和廣東交界的崇山峻嶺之中，蜿蜒著一條古道，鵝卵青石鋪路，兩旁或灌木野花突兀，或林蔭夾道掩映，古樸而陸離，滄桑而厚重，這就是曾經(jīng)在歷史上起過重要作用的大庾嶺商路，今人稱為梅關(guān)古道。

千古梅關(guān)，滄桑古道

江西和廣東之間，橫亙著天然的屏障—南嶺山脈。南嶺山脈主要由五嶺組成，梅嶺號稱為“五嶺之首”，是歷代王朝由江西進入廣東必須翻越的一道山嶺。早在秦代，始皇一統(tǒng)天下后，為了征服南越，曾經(jīng)派50萬流放的刑徒守五嶺，并在五嶺筑關(guān)三道，其中之一就筑在梅嶺山頂。不過，那時還不叫梅關(guān)，而是叫橫浦關(guān)。直到漢代，梅嶺也不叫梅嶺，而常被稱為“臺嶺”，或稱庾嶺，亦稱大庾嶺。庾嶺之得名，仍然和中原王朝征服嶺南的戰(zhàn)功密切相關(guān)。漢武帝元鼎五年（前112年），南粵大臣呂嘉叛亂，武帝派樓船將軍楊仆，從豫章（今南昌）出發(fā)，翻梅嶺，入廣東平亂。平叛后，楊仆派部將庾勝兄弟駐守梅嶺，庾勝兄弟還在嶺北筑庾將軍城，庾嶺和現(xiàn)在江西的大余（大庾）縣之得名即源于庾勝兄弟。此后，在官方正式文獻中，“大庾嶺”之名頻繁出現(xiàn)，沿用至清。

也有人認為，秦以前就有了“梅嶺”之名。相傳越王勾踐的一個叫梅涓的子孫，為了躲避戰(zhàn)國時長江流域的戰(zhàn)火，率領(lǐng)族人南下，篳路藍縷， 到達臺嶺，并在臺嶺之南安居樂業(yè)，臺嶺因梅涓而叫“梅嶺”。不過，秦以前的文獻，基本上都把梅嶺稱為“臺嶺”，很少稱為“梅嶺”的，估計這種說法，不一定是歷史真實，更大可能是為了紀念梅涓這個氏族首領(lǐng)而產(chǎn)生的民間傳說。

然而，梅嶺終究是與梅花有不解之緣的。不論何時有了“梅嶺”這個說法，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從三國開始，梅嶺上就出現(xiàn)了梅花。東吳陸凱還折了一枝梅花寄給范曄，并題詩曰：“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唐人觀察到由于南北氣候差異，嶺南的梅花已經(jīng)快凋謝，而嶺北的梅花正好盛開，所謂“南枝落，北枝開”。可以想象，隨著梅花的出現(xiàn)和逐漸增多，人們在使用“大庾嶺”稱呼梅嶺之外，也十分愿意使用“梅嶺”這個更感性和鮮活的名稱。

梅花盛開，嶺路曲折，在梅嶺上行走，似乎浪漫極了。但在張九齡開鑿之前，梅嶺都相當難走，不僅崇山峻嶺讓人生畏，而且道路狹窄，無法通運輸?shù)鸟R車，全都靠手提背負，倘若真的要翻嶺，恐怕是艱辛多過浪漫的。唐開元四年（716年），張九齡奉詔開鑿嶺路。據(jù)說張九齡開鑿梅嶺非常辛苦，其夫人也在筑路過程中不幸遇難，現(xiàn)在梅嶺上建有“夫人廟”以紀念她。事成后，嶺路交通大為改觀，“坦坦而方五軌， 闐闐而走四通”，已經(jīng)可以過馬車了。于是，南來北往，官員商賈，不絕于途。然而，張九齡只是開鑿了嶺路，并沒有設(shè)關(guān)。宋嘉八年（1063年），江西提刑按察使蔡挺與其兄廣東轉(zhuǎn)運使蔡抗相約，分別修繕南北嶺路，并在山頂分水嶺設(shè)關(guān)為界，名曰：梅關(guān)。至此，廢棄千余年的秦關(guān)又恢復(fù)起來，成了“嶺南第一關(guān)”。

后來，江西和廣東的地方官先后有數(shù)十次整修梅嶺之舉，他們或植松于道，或以磚石砌路，或在兩旁營造店舍，使梅嶺成為林蔭夾道、店鋪不斷、名副其實的繁華驛路和商道。直至晚清五口通商，梅嶺重要性降低，梅嶺上的大庾嶺商道才逐漸退出歷史舞臺。

溝通南北，連接蠻荒

在中國歷史上，梅嶺不僅是一條簡單的由江西進入廣東的通道，而且是一條溝通南北的重要動脈，其重要性猶如今日之京廣線或京九線上的最關(guān)鍵一段路程。傳統(tǒng)時代，最便捷的交通工具是船，而從廣東走水路進入中原，最短的路線就是溯東江而上至湞水，到達廣東南雄，翻過梅嶺，進入江西大余縣的章水，順贛江而下到達長江。從中原南下入廣東，則反其道行之。梅嶺是其中唯一一段必須翻越的陸路，梅嶺也因此成了一條南北交通的重要孔道，也是官方認可的驛路。

宋以前，梅嶺上行走最多的是南來北往上任的官員，且多是官場失意，被朝廷流放到廣東的官員。那時，廣東、廣西、海南等地是為中原人所畏懼的“煙瘴”之地，未開化的“蠻荒”之地。根據(jù)學(xué)者的研究，瘴病是一種具有傳染性的流行性疾病—惡性瘧疾(Pernicious malaria)，一般說來，隨著人類開發(fā)的加深，瘴病會逐漸消失。南宋以前的嶺南，并未完全開發(fā)，瘴氣重，流放到此，常有生命危險。北宋呂大防被流放嶺南，他唯一的兒子意欲隨父到嶺南，呂大防堅拒不成，為了防止愛子到嶺南被瘴氣毒死，呂大防竟然在到達贛州即將過梅嶺之時，自殺以阻其子南下。不難推斷，那些宦場潦倒的官員在經(jīng)過梅嶺，南下兩廣任職時，心情是多么凄涼！因為翻過梅嶺，就意味著離開了中原，離開了文明之地，而即將到達未開化的“蠻荒”之地！

“一路梅嶺一路詩”，現(xiàn)存有關(guān)梅嶺的詩歌中，很多都是流放的官員抒發(fā)離別愁苦心境之作。諸如“明朝忘鄉(xiāng)處，愁見隴頭梅”、“云隨南嶺鳥，淚盡北枝花”、“天長地闊嶺頭分，去國離家見白云”，至今讀來仍令人傷感。相信梅嶺那盛開的梅花讓詩人更為傷神，也更思念故鄉(xiāng)家國，甚至一到梅嶺，就寄希望于皇帝，渴望著早日回來了。所謂“兩地江山萬余里，何時重謁圣明君”的想法并非是個別人的想法，而是共同的心愿。蘇東坡可能是流放嶺南的詩人中比較樂觀的一位，他七載被放逐于嶺南，還作詩“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聊以自慰。過梅嶺時，他躊躇滿志地詠道：“梅花開盡雜花開，過盡行人君不來。不趁青梅嘗煮酒，要看細雨熟煮梅。”多少有點愜意，亦借“煮酒論英雄”之典故來鼓勵自己。可是，在南遷的事實面前，他亦無法釋懷，哀嘆曰：“夢里似曾遷海外，醉中不覺到江南”，“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

官員們?yōu)榱吮怀⒎胖鸲诿穾X傷感，普通百姓則為著躲避戰(zhàn)亂和沉重的賦役而風塵仆仆行走于梅嶺。古往今來，經(jīng)過梅嶺南下進入廣東的移民，很少留下姓名的，已完全被歷史所湮沒。今天學(xué)者們翻閱珠江三角洲的族譜，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家族都追憶說其先祖是從南雄珠璣巷南遷而來。學(xué)者們相信，這種說法更多的是在表達自己是中原南下的“移民”，是“正統(tǒng)”的“漢人”，而不是本地的“南蠻”。珠璣巷，這條經(jīng)梅嶺南下廣東的必經(jīng)之道，已經(jīng)成為了“南遷”移民的象征之地，也成了珠江三角洲很多家族心目中的“祖地”。

毫無疑問，梅嶺已經(jīng)不僅是江西和廣東的分界線，而且成為了中華文明中“文明”與“蠻荒”的文化界限。曾幾何時，連佛家也視梅嶺之南為“方外之地”。據(jù)說當年六祖慧能由于獲得禪宗真?zhèn)鳎簧裥阕窔ⅲ宦纺咸樱弊谏裥阋恢缛罩刑欤霈F(xiàn)了五個國師，而南宗的慧能卻還在四處流浪，化裝成樵夫漁民，躲避追殺。誰能想到慧能一過梅嶺，離開了神秀的勢力范圍，卻能卷土重來，重奪佛教的大半江山呢？至今梅嶺之上仍保存完好的“六祖廟”，似乎正昭示著嶺南“化外”之地蘊藏的反叛和對抗“正統(tǒng)”的巨大力量。在現(xiàn)今梅關(guān)的城樓就赫然題著“梅止行人渴，關(guān)防暴客來”，“行人”，當然是指正當?shù)卦诿穾X上行走的合法臣民，而“暴客”就是指關(guān)外那些無法無天的武裝匪徒了。

梅嶺直到近代，仍是軍事要地。咸豐年間，太平軍在梅嶺地與清兵激戰(zhàn)，清兵進攻19天，無法取勝。第二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期間，陳毅率領(lǐng)紅軍游擊隊就在梅嶺一帶與敵人周旋。陳毅還一度被圍，緊急關(guān)頭， 他從容不迫，寫下著名的《梅嶺三章》，成為千古絕唱。

南宋以后，中國商品經(jīng)濟活躍，作為南北物質(zhì)交流重要通道的梅嶺，開始出現(xiàn)更多商人的身影。明人形容梅嶺商道的繁華景象說：“商賈如云，貨物如雨，萬足踐履，冬無寒土。”萬歷年間，著名的傳教士利瑪竇越過大庾嶺時，親睹梅嶺繁忙景象，記述說：“旅客騎馬或者乘轎越嶺，商貨用馱獸或挑夫運送。他們好像是不計其數(shù)，隊伍每天不絕于途。”眾多的商旅為大庾嶺兩邊的大余縣和南雄縣提供了巨大的就業(yè)機會。可以肯定，大余和南雄至少從明代，甚至更早就有一支訓(xùn)練有素的“路夫”、“擔夫”隊伍，他們負責為過往商旅提供運輸服務(wù)，吃苦耐勞，數(shù)量龐大，有近十萬之眾。明代兩邊的路夫為了爭奪生意，經(jīng)常械斗，“殺傷狼藉”，后來南安和南雄知府商議在距南雄70里處設(shè)立關(guān)口，雙方貨物在此地“博換”，也就是相互交換，各取所酬，并刻石定制，從此雙方相安無事。

清政府實行閉關(guān)鎖國政策，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規(guī)定廣州“一口通商”，外國商船只能至廣州港停泊交易，梅嶺更為重要，商業(yè)更為繁榮。梅嶺古道一路店鋪林立，據(jù)說下雨天不帶傘，可走幾公里而身上不會淋濕。梅嶺古道已完全是一條繁華的商道，而不再是讓人倍感凄涼的“流放之路”了。

鴉片戰(zhàn)爭后，清政府被迫五口通商，從長江南下廣東，可完全不經(jīng)過梅嶺。大庾嶺商路一落千丈，富商大賈逐漸絕跡，雖然還有商旅行走，但已經(jīng)淪落為贛南和南雄兩地物資交流的孔道，而不再是全國性商業(yè)通道了。商旅的稀少，受沖擊最大的是原來數(shù)十萬以運輸貨物為生的“路夫”，他們突然失業(yè)，成為無所事事的游民。太平天國起義后，這些游民加入反抗清政府的行列，后來又加入秘密社會哥老會等，成為推翻清政府的重要力量。

梅嶺梅花，時開時落

梅嶺自然是有梅花的，嶺路梅花，引人遐想，“庾嶺寒梅”是梅嶺的絕佳景致，文人騷客總是要吟詩作文。如宋之問、蘇東坡、朱熹、張九成、文天祥、湯顯祖、戚繼光等都在梅嶺上留下了不少詩篇。根據(jù)古人的描述，梅嶺自然生長的梅花與江南等處的梅花不一樣，有其獨特之處，外形像桃花而花暈比桃花更紅艷，而人工種植的梅花則多呈白色。梅嶺跨越南北，嶺南氣候溫暖，梅花早開早謝；嶺北氣候相對寒冷，梅花晚開晚謝，行人走在嶺路上，可以觀察到兩種季節(jié)的梅花時開時落的奇異景象，自然流連忘返，詩興大發(fā)了。不過，詩人在梅嶺上抒發(fā)的多是離別愁恨，而梅花顯然提供了一個外在的清涼景觀，帶雪寒梅，美則美矣，卻自有一番寒意，刺激詩人感官，從而發(fā)出千古之幽嘆，即使是頂天立地的英雄亦不例外。南宋著名抗元英雄文天祥被俘后押解過梅嶺時，心情凄涼悲壯，作《南安軍》詩明志，題曰：“梅花南北路，風雨濕征衣。出嶺誰同出，歸鄉(xiāng)不如歸。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時非。饑死真吾志，夢中行采薇。”

試想，如果有一天梅嶺無梅，不免讓人沮喪，詩意全無。不幸的是，梅嶺無梅的現(xiàn)象總是發(fā)生，于是，出現(xiàn)了許多好事之人“梅嶺植梅，以實其名”的佳話。

北宋初年，有個女詩人，隨父去廣東英德任職，經(jīng)梅嶺返家時，發(fā)現(xiàn)“大庾嶺有梅嶺之名而無梅”，于是花錢買了三十株種在路旁，并題詩曰：“英江今日掌刑回，上得梅山不見梅。輟俸買將三十本，清香留與雪中開。”到了南宋，南安知軍管銳“多植梅以實其名”。大概這次人工種梅效果非常明顯，不到百年，南安知軍趙孟適便發(fā)現(xiàn)梅嶺上下驛道盡是梅，遂題曰：“梅花園”。梅嶺應(yīng)當又是梅花盛開，清香襲人了。

元明兩代，南安和南雄地方官亦多次在梅嶺植松、梅，以符其名，正德年間一度補植松、梅一萬五千株。明永樂時期，南雄知府陳錫還禁止行人隨便砍伐松、梅。然而，梅嶺上的梅花雖然幾經(jīng)增植，還是逐漸減少下去，到了明末，梅花已經(jīng)很少了。南雄知府陸世楷非常痛心，仔細探討梅嶺無梅的原因，認為是嶺路迢迢，很難培植梅樹，而又無法禁止行人隨便攀折梅花所致。實際上，梅嶺無梅，一個更大的原因可能是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達，嶺上建起了很多店鋪、房舍，人氣的郁積，使梅樹很難有比較適宜的生存環(huán)境，從而無法繁盛。無論出于何種原因，一個耐人尋味的事實是，明中期以后，梅嶺上很少有吟詠梅花的詩歌了。

如今的梅嶺，早就沒有了兩邊絡(luò)繹不絕的店鋪和房舍，也沒有了來來往往的商旅，而是天高嶺峭，點綴著夫人廟、六祖寺、望梅亭等古跡，讓人發(fā)思古之幽情。明末以來數(shù)量越來越少的梅花，經(jīng)江西和廣東兩地政府種植而一路不斷，怒放于枝頭。梅花盡開，古道幽深，“梅嶺”再次名副其實，成了真正的“梅花之嶺”，也成了游客向往的旅游勝地。

（題圖：白色梅花盛開的古道）

（作者單位：南昌大學(xué)歷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