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我國出版了許多姓名學研究專著,本人收集到的已有數十本,內中均未討論或提及“花名”,再查《辭源》而未遇,便引起了我的注意。
《漢語大辭典》第九卷有“花名”詞條,是這樣解釋的:
舊指娼妓在妓院中使用的化名。[元]宋無《直沽》詩:“細問花名何處出,揚州十里小紅樓。”曹禺《日出》第三幕:“在左邊小門上懸一個鏡框,嵌著‘花翠喜’三個字,那大概是這個屋子的姑娘的花名。”沙汀《一個秋天晚上》:“花名叫筱桂芬,這天上午才初次到鎮上來,而她立刻碰上了好運氣。”
張聯芳主編的《中國人的姓名》一書,其中有李錫厚撰寫的關于漢族人名一章,且有專論《女人的姓名》,請看:
封建時代的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沒有任何獨立的地位。那時,女人也不能做官,所以城市里的女子若想在社會上自立更是不可能的。秦有巴寡婦清,其家因采掘丹砂積累了無數財富。這位寡婦“能守其業,用財自衛”,看來她并未繼續經營,只是個“守財奴”而已。這就是說,女人經商亦基本上不可能。那時她們可以謀取生活出路的唯一手段,大概就是當妓女。因此可以說,妓女是封建時代中僅有的自立于社會的女性,所以她們都有名字。(張聯芳主編:《中國人的名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
這大概是20世紀90年代少有的花名研究成果之一吧。何以如此?大概有三個原因:
1.當時有關姓名學研究的成果較少,而娼妓之名、優伶之名、奴婢之名的研究幾乎是空白。
2.中國娼妓史的研究,成果較少。
3.娼妓本身,亦有三六九等,能留名于史者,僅為少數名妓,亦難登經、史、子、集。若追索名姓,僅能從野史筆記、雜書及個別文集中下手,進一步研究較為難辦。
何謂花名
花名,的確是娼妓的假名,其本名或真名是非常忌諱他人知道的。因此,史書上能留下的娼妓本名,一般較少見到。余讀《花隨人圣庵摭憶》始知賽金花原名傅彩云。另,清妓陸蘭芬,為蘇州趙氏女,本名胡月娥。花名中的姓,一般不用原姓,乃另取之姓。清妓王寶珠,錢塘人,幼為父母鬻于江寧王姓家而得王氏。清妓陸蘭英,從養母秦淮名妓陸二之氏。《清稗類鈔·娼妓類》云:“業此之鴇,所蓄錢樹子,悉為其假女,姓名皆偽托。”
花名是由誰來命名的呢?首先是鴇母。清妓吳莼香,晚年蓄二雛,命名曰靜蘭、小香。清妓徐瑞卿,蓄雛妓二,年僅十二三,教之歌,既成,名之曰“自鳴鐘”、“八音琴”。其次是主人。喬復生、王再來是李笠翁所蓄家妓,乃由主人取花名。再次是客人。馬如蘭少未有名,袁子才(袁枚)過吳門,乃為之名,其詩“如蘭二字付卿卿”者即是。最后是自己。柳如是的許多花名,都是自己的精心之作。
娼妓從良或嫁人便改姓名,故不再用其花名。一般可恢復本姓,但不宜恢復本名,而另更名。有的名妓,甚至常常更換花名。《天貺因緣記》云:光緒年間,滬妓金菊仙,既嫁,復彭氏,更名嫣。另,清滬名妓胡寶玉,本姓潘,其為妓時初名林黛玉,胡寶玉乃嫁人之后復為妓而再取之花名。賽金花,在上海時用花名曹夢蘭,至天津始用賽金花。
名妓,不但有花名,還有字、別號、室名(或曰班名。京師指妓館曰小班。小班之名起于光緒中葉,以別于外城劇團名某班者)。這些復雜的稱謂,統統皆可稱為花名。試以清代妓女為例:趙姿,字小如;王小荇,字倚紅;大文寶,字韻珊;黃云仙,號七姑娘;滬妓林秀珠,號阿彌陀佛;張純卿,號九花娘。光緒戊子夏季,上海又有花榜,茲錄前十名名號:文波樓主姚蓉初,懺素庵主張素云,小廣寒宮仙子陸月舫,媚春樓主朱素蘭,蘭苕館主呂翠蘭,語紅樓主王月紅,韻珠樓主張善貞,降跗仙館主林黛玉,湘春館主胡月娥,蘭語樓主李秀貞。
花名命名特征
1.常有一種輕薄、艷俗之態,而迥別于一般的愛稱,其狎昵色彩或廣告意圖皆十分鮮明。
《清稗類鈔·娼妓類》云:
滬上地隘人稠,租界屋宇,鱗次櫛比。光緒初,大小妓院遂皆集于是……惟無論長三、么二、野雞,其門口必有一牌,標題姓名或別號于上。牌以木制之,髹以漆,精者為銅為玻璃,且有書姓名于燈者,尋花問柳之人益易辨認矣。
這里所說的是公娼的情形。
蔡汝正《世界性風俗》云:羅馬皇帝克勞魯斯50歲后才登上王位。他是個有老年癡呆癥傾向、優柔寡斷又懼內的皇帝,選蕩婦“梅莎莉妮”為妻。由于丈夫和情夫都無法滿足梅妃的性欲,她竟然在羅馬一家妓院公開接客,并在門環上掛出“蘿絲妲”的花名。
可見,中外花名之商業廣告意圖皆然,輕薄媚俗狎昵之義即明。
《北里志》中的唐代妓女楊妙兒、王團兒,《夢粱錄》中的宋代妓女金賽蘭、潘稱心、倪都惜,《青樓夢》中的元代妓女周人愛、趙偏惜,皆屬此類。至于張勛所寵揚州妓女小毛子,王克敏所寵八大胡同的小阿鳳, 辜鴻銘所寵天津的一枝花,袁克文所寵小桃紅、雪里青、琴韻樓、小鶯鶯等,其花名的專業水準一望可知。
2.以昵稱直接命名。
中國命名文化里,昵稱僅用于一般的小名,男女皆然。其昵稱之小名,也僅限于親朋好友間的稱呼。曹操小名阿瞞,宋武帝劉裕小名寄奴,但皆非一般人可隨便稱呼的。
娼妓以昵稱命以花名,卻是人人皆可稱呼之,原本要的就是這種親熱勁兒。
中國人取小名的規則中,除以丑名、賤物名作為小名而易于小孩長育外,其他稱小名的規則皆可命以花名:
中國人喜用排行稱小名,娼妓便以此命以花名。她們雖忌諱本名顯揚,卻不忌諱其排行。花名即有:四娘(馬守貞)、杜十娘、鮑十一娘、郭三(郭心兒)、金三姐、郭十娘、十姑、康三娘等。
以“小”字稱:霍小玉、小倩、小福、小蠻、小鳳仙、小林寶珠、金小寶、小蘋果、董小宛等。
疊字名:唐安安、關盼盼、沈真真、馬瓊瓊、羅愛愛、丁憐憐、李師師、蔣雙雙、李心心、陳圓圓等。
以“兒”、“子”、“姐”、“娘”、“奴”等字煞尾:楊悶兒、王團兒、勝兒、金鸞兒、許壽子、紅娘子、桂姐、寵姐、楚娘、九花娘、錢保奴等。
3.以特殊字眼兒命名。
娼妓命名,當然有其偏愛的字眼兒。然而,此一時彼一時,此一地彼一地也。今天,我們已能很準確地揣度當時她們的心境和文化背景。試總結如下:
好以“卿”字( 疑為“卿卿”之義)命名:鈕愛卿、朱素卿、阿文卿、林婉卿、王竹卿、馮珠卿、吳慧卿等。
好以“仙”字命名:武雅仙、蔣張仙、何雅仙、陸麗仙、小鳳仙等。
好以“官”字命名。官人,本指分任官職者,又稱人之有官者。其后常人亦冒此稱,爾后便稱妓為官人。此乃蘇州舊俗。蘇州、泰州、無錫之妓便有叫周新官、趙某官、李新官、林愛官、楊蘭官的。
明代名妓, 而有文采者,往往喜用“隱”字以為名。柳如是又叫柳隱、柳隱雯,黃媛介之“離隱”、張宛仙之“香隱”與揚州名妓之“沈隱”皆屬此類,此殆一時之風氣也。
《清稗類鈔·娼妓類》云:“康熙時,天津楊柳青之妓,以真珠、金錢為尤。此地諸姬以金、玉、珠名者十七八,其俗尚也。”
花名與本名比較案例
試以疊字名對比闡述之。
古人把疊字名又稱為雙名或重文。女子喜用疊字命名的現象,大概最早始于漢末,翟宣的后母名曰練練,其后有南朝[齊]名妓蘇小小。到了唐代,取疊字名已相當普遍。明人郎瑛《七修類稿》卷二十四“唐雙名美人”條云:
元稹妾名鶯鶯,張佑妾名燕燕,柳將軍愛妓名真真,張建封舞妓名盼盼,又善歌之妓曰好好、端端、灼灼、惜惜。錢唐楊氏曰愛愛,武氏曰賽賽,范氏曰燕燕。天寶中貴人妾曰盈盈,大歷中才人張紅紅、薛瓊瓊。楊虞卿妾英英。
當時,民間此類名字也較多,并非花名占盡風流。如敦煌文書 S514號的女戶主有李仙仙、張介介等。
值得注意的傾向是,那些好用疊字名的女子,當時大都是社會地位很低的奴婢或妓女,上流社會的貴夫人則較少運用。《唐語林》有鄭舉舉,《北里志》有王蘇蘇、王蓮蓮、張住住,《云溪友議》有李端端,皆妓也。《夢粱錄》記載的宋代妓女,官妓有唐安安,私妓有季惜惜、呂雙雙、胡憐憐、沈盼盼、普安安、徐雙雙、能保保等,宋代還有名妓蘇小小、李師師。辛棄疾有《浣溪沙·贈子文侍人,名笑笑》,也很清楚。《青樓集》更有元代名妓李心心、于盼盼、于心心、魏道道、趙真真、汪憐憐、顧山山、孫秀秀等。花名如此喜用疊字,以致明清時期的一般女子便很少以疊字命名,大概是鄙視之的原因吧。
徐珂《清稗類鈔·姓名類》云:“光、宣間,有主持君主立憲者曰劉少少,名為重文,下流社會恒有之,士以重文名,自劉少少始。”徐珂的確是個留心姓名學的史家,但此話說得絕對了些。據我所知,男子或士早就有用此法命名者,三國時有董襲襲,唐大歷四年敦煌縣民有張妹妹,元朝末年的河南王叫王保保(蒙古名曰擴廓鐵木兒),而明人陶涵中有《男子雙名記》一卷,得男子雙名者21人。然而,男士用疊字命名,形成一種風氣而普及之,的確已是清代后期的事。清朝末期、民國時期乃至于今天,一般女子又喜用疊字命名。
由以上分析對比可知,僅從內容上看,花名與本名的區別也不很大,雖然一代有一代之時尚,但是,它倆也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只有對中國姓名發展史有深入的研究,才能體會出花名也不過是中國人名的一個分支罷了,其命名規則雖有一定特色, 特別是廣告色彩甚濃,在張揚個性上較為大膽(非論其行為),其內容方面基本上沒有什么創造性,命名文化的內涵較為淺薄(柳如是等極個別者除外),對中國命名文化亦未增添更豐富的內容。因社會地位低下,未顯者亦很多。若要深究其命名世界之內容,大概須待更多資料的發掘及“地下文物”之出土矣。
關于花名的研究,幾乎是我國姓名學研究領域里未開墾的處女地。然而,我并不同意李錫厚的觀點,即“妓女是封建時代中僅有的自立于社會的女性,所以她們都有名字”。孔子母親顏徵在,齊國無鹽邑之女鐘離春,《漢書·貨殖傳》中的“巴寡婦清”,難道皆未自立嗎?他們的名字已經相當成熟了。妓女之名號,除極個別外,一般取的都不怎么樣,所以,見于拙文的花名,既可當反面教材,也可為民俗學之研究提供一些材料。起碼,今天的家長,起名應有所忌諱,不可再犯幼稚的錯誤。例如,決不可用“黛玉”為千金命名—除了這是《紅樓夢》中林妹妹的大名外,在清代它還被襲用為妓女的名號。今天居然還有無文化的所謂歌星,給自己取名叫“萬人迷”,這個“萬人迷”原本就是妓女好用的名字!
(作者單位:陜西省石油化工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