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中國”一詞阿文譯名詞源考證的辨疑

世界文化是在東西方不同民族長期互相交往中形成的。這在東西方語文各有不同的“中國”名稱而語詞卻同出一源這一點上也得到了印證。對于“中國”一詞的外文譯名出于同一詞源，學術界爭議并不大；至今依然無法做定論的問題是，這個詞源究竟確指什么？就阿拉伯語“中國”一詞而言，“隋尼”（）究竟是對中國地名或朝代名稱（秦或隋）的音譯，還是對中國特產（絲、瓷、茶、粳等）名稱的中國發音的模擬？其中比較有說服力的是兩種對立的說法，即“秦”字音譯說與“絲”字音譯說。但從總體上來說，秦字音譯說已成主流。絲字音譯說對它提出的種種質疑，似乎并不能真正駁倒它。本文試圖站在“秦字音譯說”的立場上，對這類質疑進行辨析，以便澄清自己對中阿文化交流史的某些模糊認識。例如，要是“隋尼”源自于古希臘的“中國”名稱“賽里斯”（Seres，意即“絲國”），那么又如何理解后期希臘語中的“中國”一詞（Sinai）反而又來自于阿語的“隋尼”呢？同樣，倘若把所有“中國”一詞的外文譯名都歸源于同一個漢字“秦”，那么對遠在秦王朝建立之前的各類外文古文獻中就已出現了所謂“秦”的外文譯名應當作何解釋呢？通過對這類問題的梳理，我們至少可以勾勒出中阿文化交流過程中的一些中間環節，例如，印度和伊朗，尤其是伊朗文化傳播的歷史作用應當得到充分評估。

《英漢大詞典》的一個錯誤注釋

“中國”一詞的英文寫作China，由此衍生出一個構詞成分Chino-，又可寫作Sino-。正是Sino- 這個前綴詞，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在發音上都十分接近于阿語的“隋尼”（）。兩者是否存在關聯？查閱一下工具書，發現兩者果然有某種歷史淵源。陸谷孫教授主編的《英漢大詞典》（上海譯文出版社，1991年版）在Sino-條目下做了如下的詞源說明：

“Fr < LL Sinae the Chinese < LGr. Sinai < Arab Sin China < Chin Ch読n清（朝）。”

其中符號“<”表示“源自”。整段說明可漢譯如下：“法文源自拉丁文Sinae，中國人；拉丁文源自晚期希臘文Sinai；希臘文源自阿拉伯文Sin，中國；阿拉伯文源自中文，清（朝）。”

從以上的詞源說明中，我們至少可以獲得這樣幾點有用的信息：

（1）歐洲主要民族語言中的“中國”一詞都直接或間接地源出于阿語的“隋尼”一詞，尤其是“晚期希臘文Sinai”與阿語“隋尼”的直接淵源關系，更值得注意。所謂“晚期希臘文”是指公元3～8世紀間用的希臘文；當時的希臘人受阿拉伯人的影響是完全可能的，因為后者已建立起橫跨歐、亞、非三洲的阿拉伯帝國，且正處于強勢階段。

（2）連希臘文的“中國”（Sinai）一詞也直接源自于阿語的“隋尼”，這一點非同小可，因為這至少表明古希臘的“中國”名稱Seres（絲國）并沒有流傳下來，晚期希臘人所說的Sinai與之無關。同時，這也暗示了“絲字音譯說”對希臘文與阿文中的“中國”一詞不適用。

（3）歐洲語文學者大多傾向于“秦字音譯說”。這一說法本身就是由歐洲學者鮑狄埃（M.Pauthier）率先提出的。但是，不知何故，《英漢大詞典》把“秦”（Chin）誤釋為“清朝”（Ch読n）了。這是一個常識錯誤：作為晚期希臘文詞匯Sinai之詞源的阿文“隋尼”，其出現時間最晚也不能晚于公元8世紀，而中國清王朝的建立最早也不可能早于17世紀；公元8世紀以前的阿拉伯人怎么可能預先知道900多年之后才出現的中國清王朝呢？

《英漢大詞典》的詞源說明可能參考過著名的《韋氏新版國際英語大詞典（第三版）》。后者在sinologue（漢學）條目中也曾對Sino-這個前綴詞作過完全相同的詞源說明，但它特別對Chin作了詮釋，指出Chin或Ch読n當作“秦國”講。

另外，這里還有一點疏略，那就是，公元8世紀以前的阿拉伯人與中國人之間直接的來往還未有充分的史料可以證明，中阿之間的頻繁交往是從公元9世紀（唐朝）以后才開始的。因此，在公元8世紀以前，阿拉伯人極有可能是通過某種間接途徑才知道有中國的存在的。所以英文學者把China的詞源只追溯到阿語的“隋尼”是很不夠的，缺了不少中間環節，例如，猶太人、伊朗人和印度人，因為在這些民族的上古文獻中早已出現了“中國”一詞。

“支那”不是貶義的日本借詞

一般的中國人往往首先是從日本人那里聽說“支那”一詞的，甚至就連不少學者也誤以為“支那”是一個“明顯帶有貶義的日語借詞”（葛鐵鷹：《阿拉伯古籍中的中國（一）》，載《阿拉伯世界》2002年第3期）。這實在是一個天大的誤會。事實上，“支那”這個詞恰恰是日本人借用中國古文獻的語詞。古代印度人稱中國為，早期佛經漢譯本率先譯作“脂那”(《德護長者經》)。公元7世紀，唐代高僧義凈（635～713年）從印度求法歸來，在自己的著述中寫道：“且如西國名大唐為支那者，直是其名，更無別義。”（《南海寄歸內法傳·師資之道》）這恐怕是出現“支那”一詞的最早文獻。這個梵文詞匯的漢譯后來就一直沿用下來。例如，據《宋史·外國傳六·天竺》記載，在公元982年，宋太宗曾令天竺和尚翻譯天竺國王的表文，譯文云：“近聞支那國內有大明王，至圣至明，威力自在……伏愿支那皇帝福慧圓滿，壽命延長。”可見，當時國人對“支那”一詞早已耳熟能詳，如同當今國人自稱“中國人”那樣尋常。據考證，“中國”一詞雖古已有之，但含義與今天不同，用作國名還是“19世紀中葉以來”的事情（據《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0年版）。因此，我們今天遇到英文China，就不必再音譯為“支那”，而是譯作“中國”了。

然而，從詞源上來說，阿語的、希臘語的Sinai以及拉丁語的Sinae，恐怕都是“支那”的類似音譯。倘若讓19世紀以前的中國人來翻譯這些外文詞，也只能一律譯作“支那”了。但這樣的譯法絕對沒有任何貶義的意味。

不僅如此，而且波斯語的“支尼”（，或 ）、希伯來語的“賽那姆”（Sininm）恐怕也都是“支那”的音轉。13世紀的阿拉伯學者伊本·巴伊塔爾曾在《藥草志》中指出，阿拉伯人稱中國為與波斯人稱中國為是一樣的。但漢譯者將音譯為“秦”，而將音譯為“支那”（［法］費瑯編：《阿拉伯波斯突厥人東方文獻輯注》上冊，中華書局，1989年版）。可見，這位漢譯者是傾向于“支那”系“秦”之音譯說的。

為什么“支那”不是“絲”字的音譯呢？

這恰恰是需要論證的。

“支那”的“秦”字音譯說并沒有真正被駁倒

主張支那是“絲”字音譯說的人提出了為自己辯護的正反兩條理由。其正面理由是“支那”的發音方法非常類似于“絲”的發音方法。如方漢生先生在《關于“支那”名稱的來源》一文中寫道：“梵文中的C是不可能成為Ch的，而與希臘文中的S是同一讀音，所以希臘文中的讀音與梵文中相同，印歐語系中的讀音基本是‘絲’的讀音。”他還進一步分析說：“古代波斯人用伊朗語（注：此處古伊朗語應為帕列維語），伊朗語中沒有送氣濁輔音，發生S-Zh的音轉。這就是‘秦’Zhin或是Chin的讀音的來源，后人附會為秦國的名。”（原載于《尋根》2003年第3期）蘇州大學教授沈福偉也是絲字音譯說的支持者。不過，他認為“絲”字的音譯說還不夠嚴格，嚴格地說，古希臘稱中國為“賽里斯”（Seres），不是把中國說成“絲國”，而是說成“綺國”。他寫道，Seres“這個字的對音或說是‘絲’，或說是‘蠶’，漢代收唇音尚未消失，說是‘絲’的對音雖說無妨，總嫌牽強，其實這個字也應出自‘綺’”（沈福偉：《中西文化交流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他由此推斷“‘支那’得名實由于‘綺’”。至于反面理由是指“支那”的“秦”字音譯說與歷史事實不符。葛鐵鷹教授曾指出，中世紀阿拉伯著名歷史學家泰伯里的《歷代民族與帝王史》中一條有關中國的記述可能與希臘的馬其頓王菲利浦·亞歷山大（前356～前323年）相關，“這可使我們把前人以隋尼稱中國的時間追溯到非常遙遠的年代，同時也使20世紀初期著名法國漢學家伯希和認為隋尼源自秦朝或秦人中的‘秦’字之說不攻自破—因為那時秦朝（前221～前206年）還未建立”（葛鐵鷹：《阿拉伯古籍中的中國（四）》，載《阿拉伯世界》2003年第2期）。事實上，這條對“秦”字音譯說的反駁理由，最早是由近人蘇曼殊率先提出的。他寫道：“支那一語，卻非秦字轉音，印度古詩《摩訶婆羅》中已有支那之名，《摩訶婆羅》乃印度婆羅多王朝紀事詩。婆羅多王言嘗親統大軍，行至北境，文物特盛，民多巧智，殆支那分族云云。考婆羅多朝在公元前千四百年，正震旦商時，當時印人慕我文化，稱智巧耳。”（《曼殊全集·書札集》）

不過，站在“秦”字音譯說的立場上，上述兩條理由也并非無懈可擊。首先，從發音方法上來說，僅考慮“支那”前半部分的發音Si或Ci，固然可以說是“絲”音，但仍不能完全排除“秦”字音轉的可能性。相反，若考慮“支那”的后半部分發音na或ni，則可以完全排除“絲”的發音可能性，因為在“絲”或“綺”的音素中不可能帶有n音。n尾音的存在反倒證明是“秦”字音譯的可能性更大！其次，這里“秦”不是秦朝的“秦”，而是秦國的“秦”。關于這一點，《韋氏新版國際英語大詞典（第三版）》曾作過非常明確的具體詮釋：“阿文源自秦（Chin），秦國（Ch読n），即公元前897～前211年中國境內的封國，它曾于公元前3世紀建立了秦王朝。”這足可以使我們將“支那”或“隋尼”稱中國的時間追溯到公元前9世紀。因此，無論是在公元前4世紀出現“隋尼”，還是在公元前4世紀后的印度古詩中出現“支那”，都與史實相符。

另外，還必須指出，支那系秦字音轉不是當代人的附會，早在中國古代就有這樣的理解。例如，東漢時譯的《大方廣大莊嚴經》的譯者就已將“支那”譯成“秦”。（沈福偉：《中西文化交流史》）但東漢人本可以將“支那”直接譯作“漢”，如同漢代以后的人將它譯成“晉”或“隋”一樣。當時人將大漢國名不譯作“漢”，偏偏要譯作“秦”，這一點本身就很值得我們深思。至于“絲”字音譯說，反而顯得證據不足。如前所述，古希臘人稱中國為“絲國”，實質上并沒有沿用下來。

猶太人和波斯人在中阿文化交流中的歷史作用問題

相比較而言，古代阿拉伯人與猶太人和波斯人的直接交往機會要遠遠多于跟中國人的交往。另外，由于猶太民族遷移活動較多，波斯又比較靠近中國，因此他們與中國直接交往的機會也一定比阿拉伯人多。按照現在有比較可靠證據的說法，猶太人來華的最早時間可以追溯到公元6世紀（南北朝時期）（芮傳明：《中國與中亞文化交流志》，上海出版社，1998年版），比阿拉伯人至少要早3個多世紀。但在希伯來文獻中出現“中國”一詞卻要早得多。《圣經·舊約》中的《以賽亞書》屬于后先知書，是公元前8世紀至前5世紀的先知們所發表的時事政論，其中就已提到“中國”，稱之為“賽那姆”（Sininm）。值得注意的是，《圣經》的漢譯者將“賽那姆”直接譯作“秦國”。當然，《以賽亞書》成文的年代可能沒有這么早。較有把握地說，世界上最早提到中國這個國家的是伊朗。“支尼”（ini）這個名稱早在公元前5世紀就已出現在費爾瓦丁神頌辭中（沈福偉：《中國與西亞非洲文化交流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因此，根據以上的辨析與梳理，我們可以對“中國”一詞外文譯名的源流作這樣的完整敘述：英文China←拉丁文Sinae←希臘文Sinai←阿文←希伯來文Sininm←梵文Cina←波斯文ini←中文“秦（國）”。

這里，猶太人和波斯人在中阿文化交流中極有可能起到了橋梁作用。筆者行文至此，不禁想到了研究中國古代科技史的權威李約瑟博士說過的一句話：“就整個中國而論，伊朗-猶太基督教型的文化多于印度-古希臘型的文化。”（《李約瑟文集》，遼寧科技出版社，1986年版）的確，這句話說得多么深刻！尤其是伊朗的歷史作用不容忽視。法國著名東方學家費瑯（G. Ferrand）就曾認為：“在建立并發展波斯灣港口和遠東之間的海上關系方面，人們無疑夸大了阿拉伯人的作用。看起來，阿拉伯人很可能沿著波斯人開辟的航線旅行過，從波斯人那里獲得‘船長’一詞的寫法，并用同樣的拼寫、同樣的含義寫進阿拉伯文。”（［法］費瑯編：《阿拉伯波斯突厥人東方文獻輯注》上冊，中華書局，1989年版）總之，沒有波斯人的引導，阿拉伯人不可能比較早地了解中國。

(作者單位：上海外國語大學)